徐瑞华
(安徽新华学院外国语学院, 安徽合肥230038)
法国现象学家米歇尔·亨利(Michel Henry) 曾指出:“生命有能力自我感受和自我验证它自身的整个存在。”[1]15在他看来,生命的本质就是宇宙的无形力量和人类无限情感的相互交渗。作为承载人类情感的载体,民谣 “生于民间,为民间所用以表现情绪”[2]23,不仅可以展现一个民族的情感与习尚,也可以折射出其隐含的精神世界和生命意识。作为一种文学形式,民谣涵盖了人类的整个生命过程,为后世提供了人类在特定时代的生活全景和生命体验,包含着底层民众对生命的感悟、对幸福的追求、对死亡的释然和以乐解忧的生命意识。
徽州民谣和英国民谣皆来源于民间的口头传唱,虽然中英两国在文化背景和风俗习惯上有所不同,但民谣所蕴含的意识形态都来自于人类的生产和生活实践,并折射出人类的生存状态和生活体验。
21 世纪初,徽州民谣受到学界的关注和重视。其中,刘志庆[3]、卞利[4]和吴兆民[5]等从宏观的视角梳理了徽州民谣的类型与艺术价值;孟庆惠[6]、洪长春[7]和张浩[8]等从微观的视角研究了徽州民谣所折射的文化内涵;而谷峰[9]和周雁[10]等则投身于徽州民谣的外译研究。同样是作为民间艺术的英国民谣,早在20世纪初,就有学者从宏观的视角对其起源以及与他类文学的关系展开了研究,如Pound[11]、Sargent &Kittredge[12]和Moore[13]等。此外,在民谣比较研究中,学界多是以中英民谣的艺术形式或叙述特征为研究重点,如谢艳明[14]、张雨溪[15]和王梓青[16]等。由此可见,先前的研究鲜有涉及中英民谣所蕴含的生命意识。由此,本文拟以生命意识为切入点,以15- 19 世纪为研究界限,深入发掘徽州民谣与英国民谣所共有的生命特征,以期对以往的研究有所补益。
无论是明清时代的徽州地区,还是近代早期的英国社会,生产力水平低下,自然环境极为恶劣,底层民众的生活非常困苦。
古徽州地处皖南山区,崇山峻岭环峙列布。《江西老表》 中,外乡挑夫的抱怨生动地反映了徽州山区险恶的地理环境:“江西老表,挑粪刈稻。挑上石塔,一跤跌煞。来到徽州,算我眼瞎!”[17]218此外,古徽州山多地少,土地的使用率非常低,素有“七山半水半分田,两分道路和庄园” 之说。其中,《水楂红》 所展现的便是旧时徽州民众每年断粮的辛酸,道出了古徽州人讨活的艰辛:“水楂青,饿断肚肠筋。水楂红,饿煞人。水楂烂,白米饭。”[17]234
与之不同,英国是一个岛国,属于温带海洋性气候,农业生产滞后,人们只能向凶险的海洋寻求生活资料,但渔民的丰收和生死通常由变幻无常的大海所掌控。由此,大量英国船歌反映了海上渔民劳作的艰辛和对命运的无奈。“狂风下的小伙子,暴风雨下的小伙子,当狂风刮来时我们并肩作战”[18]38。这首苏格兰歌谣《海上捕鱼》 (The Fish of the Sea) 就真实地揭示了古代英国渔民讨海的艰险。
人与自然的关系决定了人的社会关系。穷困潦倒的经济状况使得底层民众遭受比自然压迫更无情的社会压迫。其中, 《长工谣》 描述了古徽州最底层的佃农所受到的无情压榨,并通过十二个月点点滴滴的 “数落” 真实控诉了这种沉闷痛苦的长工生活;而英语民谣《穷哥儿总掏腰包》 (Poor Guy Always Pays) 则采用梦境的形式同样控诉了统治阶级欺压底层人民的各种罪行。
由此可见,虽然自然环境有所不同,但中英两国人民对待生命的态度高度相似。与此同时,恶劣的生存环境还可以造就劳苦大众坚韧的性格和顽强的生命力。无论是早期徽州民众还是英国人民在大自然面前都展现出了不屈不挠的大无畏精神和积极抗争的乐观心态。例如, 《山里好》 展现了徽州山里人通过劳动立足于自然界的顽强生命力。同样,苏格兰民谣《斯凯岛船歌》 (Skye Boat Song) 也借查理王子的心声表达了凯尔特人在逆境中的不屈勇气和抗争精神。
在中国封建社会,读书入仕是众多文人墨客的终极追求。徽州作为宋代理学的发源地,“穷理之要,必在于读书” 和 “不读书,即义理无由明” 的信仰早已成为当地人的早期自我认知。“十户之村,不废诵读” 也已成为徽州地区文风昌盛的常态。反映这种思想的民谣俯拾皆是,无论是《上学堂》,还是《牵三哥》,抑或是《哥哥考个秀才郎》,都反映了科举便是徽州男性的突围之路。这些教化民谣一方面揭示了徽州区域历史上所形成的重学思想,另一方面也反映了民谣自身在灌输教育观念上的重要作用。当然,若不能学而优则仕,外出经商便成为另一条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途径,如《前世不休》《学徒苦》 和《甜竹叶》 等民谣便道出了早年徽商创业的艰辛与奋进。
在西方社会,“土地是所有财富产生的源泉或资料”[19]2,因此土地扩张运动愈演愈烈,其中以英国最为典型。 《克雷吉山》 (Craigie Hill) 是一首爱尔兰民谣,所讲述的就是美洲大陆土地开发时期,爱尔兰的一名男子要漂洋过海去开拓疆域。他对家里的女人承诺道:“亲爱的,请不要哀伤,我就要去一个远方的国度,去寻觅一片土地。”[18]72后来,该男子果然在美洲获得了土地和财富,最后女子跟随男子满心欢喜地离开了家乡,奔向了幸福生活。
由此可见,面对生存的困境,早期社会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地以各自的策略来诠释生命的意义,其中 “积极进取” 便是徽州人和英国人所共有的一种应对策略。
早期徽州地区恶劣的生存环境使得大量男性外出经商谋生,他们为了流传香火而选择早婚,新婚不久便远走他乡,“出至十年、二十年不归,归则子不识其父” 便是常态。因此,侍候公婆和照顾家庭的重担自然就落在了徽州女性的肩上。不仅如此,正值青春年华的女性们在繁重的劳动之余还要忍受独守空闺的煎熬。例如, 《二十四个 “半”》 中描述的徽州女性虽已成婚,但长年独守空房。同样,《一纸书,到南京》 《指路谣》 和《宁愿嫁给种田郎》 中的徽州女性也都在等待中消耗了青春。此外,在程朱理学和宗族贞节观的双重压迫下,丧夫的徽州妇女也都会选择为夫守节,歙县的棠樾牌坊群便是最好的例证。民谣中的《寡妇娘》 《寡妇思夫》和《寡妇上坟》 等便道出了无数徽州女性为夫守节的痛楚和无奈。
在英国,早期的传统婚恋习俗也存在 “半包办” 性质。从16 世纪开始,英国人的婚姻大都由双方家长或长辈做主,也有的双方家庭在孩子年幼时就定下婚约。例如,英国民谣《天籁森林》 (The Trees They Grow So High) 主要讲述了一位年轻女孩在父亲的逼迫下不得不嫁给一个比自己小十岁的贵族后裔,就因为男孩是一个领主,女孩的父亲想通过联姻的形式来稳固家族权益。女孩不禁大声控诉:“父亲,亲爱的父亲,你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你把我嫁给了一个没有成年的男孩,我已经24 了而他才14 岁。”[18]98但 “14 岁,他已经结婚;15 岁已是一个孩子的父亲;16 岁,他的坟墓已是郁郁苍苍,死亡给他的成长画上了句号”[18]98。命运的捉弄使这个女孩很快变成了寡妇。由此,她的悲剧构成了这首民谣的灵魂。同时,在当时的环境下,如果女性敢于违背这种婚恋道德规范,便会遭受来自家庭和社会的严厉处罚,甚至是死亡的诅咒,如《道格拉斯的悲剧》 (The Tragedy of Douglas), 《小马斯格雷夫和巴纳特夫人》 (Marlowe And Mrs. Barnett) 和《美丽的珍妮特》 (Fair Janet) 中的女主人公都是因为追求自由恋爱而最终殉情或被杀害。
综上,爱情是生命中经久不衰的话题,也是民谣中最具特色的主题之一。但就爱情本身而言,中英民谣中虽不乏爱慕情动、牵挂思念或忠贞不渝等主题,但从整体来看,无奈、苦闷、悲怨、落寞、失望和忧伤则是其共有的主旋律。
徽州作为中国宗族社会的典型代表,其仪式歌主要体现了地域色彩。古徽州的节庆按普及范围可分为两类:一是全徽州性的庆典,二是地域性的节庆。总体上,徽州人整体上都具有浓厚的祖先崇拜意识。其中, 《正月初一朝》 中的 “正月初一朝,穿新衣,戴新帽,东边拜朝婺,西拜老子娘”[17]182充分体现了徽州民间信仰的宗族化特征。同样,在理学盛行的徽州,丧葬仪式也是流传于整个境内的一项隆重的礼仪活动。例如,丧葬民谣《封金赞》便详细记载了徽州民间信奉的封金的位置与祖坟的关系。另外,在宗族家礼的影响下,古徽州的婚嫁仪式礼数众多。例如, 《一粒谷,两头尖》 《讨亲》《挑秀巾》 《开面歌》 和《撒帐二首》 等民谣详细描述了古徽州搬行嫁、开脸、迎亲、拜堂和闹洞房等婚嫁习俗。此外,在地域宗族文化的影响下,对择地而居极其重视的徽州人来说,建房仪式也相当隆重,如《上梁谣》 和《起屋赞梁》 中便描述了徽州人向往美好生活的相关仪式。
同样,各具特色的地域性节庆也是徽州节庆习俗的一大特色,比如描述绩溪过年习俗的《拜年》和《难过年》;黟县婚嫁习俗的《哭嫁》 和《抢亲谣》;歙县拜寿习俗的《八仙桌,四角尖》 和婺源采茶习俗的《十二月采茶歌》 等。
涂尔干(Durkheim) 认为,信仰与仪式是宗教最基本的组成部分。英国悠久而多元的宗教历史说明宗教已渗透至民众生活的方方面面,自然也赋予了节庆仪式强烈的宗教色彩。总体而言,英国的节庆也可分为两类:一是全国性的宗教庆典,二是带有宗教色彩的地域性节庆。其中,圣诞节是基督教用以纪念耶稣基督诞辰的宗教节日。在这一天,基督徒们会跟着教会诗班吟唱民谣《奇异恩典》(Amazing Grace) 以表达各自的忏悔并祈求和平。除此之外,人们还会跟随天主教派的传教颂歌《圣诞节的十二日》 (The Twelve Days of Christmas) 来感受爱的洗礼。此外,情人节最早起源于基督教徒们对瓦伦丁神父的纪念。此后,英国的青年男女便会在这一天吟唱属于他们的情歌:“情人佳节就在明天,我要一早起身,梳洗齐整到你窗前,来做你的恋人。”[20]170为纪念耶稣重生,复活节这一天全英国人要举行隆重的宗教仪式和庆典,如圣餐、濯足、游行和滚彩蛋等,而描述耶稣复活的民谣《樱桃树之歌》 (The Cherry Tree Carol) 则是庆典上的保留曲目。此外,英国各地极富宗教色彩的地域性节庆民谣比比皆是,如描述英格兰 “烟火节” 的《请记住,请记住》 (Remember,Remember),爱尔兰“圣帕特里克节” 的《西班牙女郎》 (Spanish Lady)和威尔士 “国庆节” 的《威尔士礼赞》 (Welsh National Anthem) 等。
由上述分析可见,人们对生命的体验会在节日庆典中得以彰显。人们把对生命的延续和演绎投射成传统的节庆仪式,并在这些仪式中不断确立自身的信念坐标。因此,与信仰、仪式和节日相关的各种 “仪式歌” 在中英民谣中均是普遍存在的。
宋代以后,徽州儒家文化的积淀十分深厚。在其看来,死亡是生命的终结,属于自然现象,无须对此过度悲伤,但并不能因此就不重视死亡。比如,“生在扬州,嬉在苏州。死在杭州,葬在徽州”[17]223。这一首《葬在徽州》 便道出了徽州人敬畏生死的传统观念。此外,儒家相信人是有灵魂的,且人的灵魂不死。受这种灵魂不灭论的影响,徽州地区由此产生了形形色色的丧葬礼仪。这可以看作是修通生死的心理过程,其重要特征就是视死如生。其中的死亡仪式所着眼的并不在于死,反而在于生。在繁复的丧葬仪式和各种祭奠活动中,人们能够坦然地面对死亡。这在某种意义上完成了人们对死亡的“脱敏”,使活着的人更有勇气去面对生的课题。比如, 《撒五谷》 中的 “一把五谷撒在东,代代儿孙做尚公;生个儿子中状元,生个女儿做夫人”[17]222以及《呼龙》 中 “一呼起顶龙,兴比王孙高大门;二呼过岬龙,财胜陶朱比石崇;三呼到六龙,念书定做状元公”[17]224。这些歌中已经听不出亲人离世的哀痛。反而,人们感受的则是生者对未来生活的期许和盼望。这种积极的生死观是以极大的勇气为立足点,是直接面对死亡而定义此生,正所谓 “死亡,是生命的最高体验”[21]117。
在英国,基督教认为,人的生命分为两种:肉体的和精神的。个体的生命是有限的,死亡是生命中的一个必然过程。“星期一出生,星期二受洗,星期三结婚,星期四生病,星期五病危,星期六死亡,星期天埋葬,这就是所罗门·格朗迪的一生”[22]6。童谣《所罗门·格朗迪的一生》 (The Life of Solomon Grundy) 用一个星期的时间平静地叙述一个人生老病死的全过程,这让孩子们从小就接触并逐步接受死亡的必然性。不仅如此,基督教相信人死之后灵魂会升入天堂。在信徒们看来,这恰恰又象征着一种新生,因此人们对死亡并不畏惧。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 “万圣节”。在早期爱尔兰地区10 月31 日标志着寒冬的降临,人们相信此时亡魂会重回故地找寻肉身,借以重生,而当地人则会对这些幽灵盛情款待,并点亮所有篝火或烛火为其引路。此后,这一幽灵返世的民俗活动逐步演绎成如今举国欢庆的万圣节。节日期间,孩子们高唱着:“开门,开门,不给糖就捣乱。你是谁?我是一个小鬼骷髅,我是一个小鬼骷髅。万圣节快乐!万圣节快乐!”[23]45由此可见,随着时间流逝,人们对死亡的意识也在逐步发生着变化。
综上,中英民谣所共有的死亡意识是 “关于死亡的感觉、思维等各种心理活动的总和,既包括个体关于死亡的感觉、情感、愿望、意志、思想,也包括社会关于死亡的观念、心理及思想体系”[24]2。这实际上是生命意识的一种特殊形式,即将生与死融于同一层面的一种超然的生死观。
人类文学艺术创作活动的本质是一种源于自我生命意识的精神创造,而生命意识又是文学艺术活动中特有的情感释放和交流表征。民谣作为人类共通情感的一种载体,是各国文化相互交流的一种艺术形式。作为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代表,徽州民谣和英国民谣虽然在文化背景和风俗习惯等方面有所不同,但情感上的共通使得两种文明的对话切实存在。本文正是在这种观念的指引下,选取了 “生命意识” 作为研究的切入点,对徽州民谣和英国民谣进行共性分析。由具体分析可知,徽州民谣和英国民谣在生命态度、生命策略、婚姻爱情、生命体验和生死感知五个方面具有共性特征。由此可见,纵然人类是 “性相近,习相远” 的种群,不同国家民族的民众对于生命、人生和生活的体验和感悟仍是息息相通的。因此,深入解析中西民谣不仅可以使读者体验到人类普遍的价值和情感,还会凸显不同民族甚至人类所面临的共性问题。这不仅有利于在不同文化中消除文化隔阂,反思文化特性,形成文化认同,还可以为当下 “全球化” 语境中人类文明的构建提供重要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