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贾氏家风的代际变迁分析及其时代警示

2020-01-19 02:46:24薄存旭陈冰如
黄冈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贾府家风红楼梦

薄存旭,陈冰如

(1.临沂大学教育学院,山东 临沂 276005;2.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一、《红楼梦》家风研究缘起

作为一部包罗万象的著作,《红楼梦》在教育方面的见解虽有独到之处,但学界解读的程度却是远远不够的,本文之所以将其与家风研究结合起来,源于以下三个方面的具体原因:

第一,探讨贾氏教育问题的红学研究由来已久,最早可追溯至清代乾隆年间,尽管如此,在汗牛充栋的红学研究成果中也不过是沧海一粟,未成主流,而且往往只是点到为止,不曾深入。如今越来越多学者留意到了《红楼梦》的教育学价值,将研究目光聚焦于贾氏的学塾教育与家庭教育,尝试对其进行更为系统化的研究,目前已小有成就。如王言锋的《谈<红楼梦>中贵族青年的教育》[1]、温宝麟《<红楼梦>的教育反思与心理阐释》[2]、牛倩《<红楼梦>中传统教育对当代国学教育的启迪》[3]。令人遗憾的是,在《红楼梦》的贾氏家族教育研究渐趋兴起的背景下,对于贾氏家风的研究却是凤毛麟角,而家风则是传统社会家庭教育中极为重要的存在形式。作为一部家族兴衰小说,《红楼梦》完整地呈现了贾氏家族由兴起到没落的全过程,不仅发展踪迹清晰,而且提供了大量细节,从家风研究的角度出发,此书中的贾氏家族本身就是个极佳的研究对象。

第二,家风研究成果的主要面向对象是普通民众,而非专业人士,否则就失去了其存在的社会基础。因此,家风研究成果要引起更大层面的社会共鸣,则需要具备三个基本前提,即家风研究素材不仅需要具有足够的社会知晓度和熟悉度,并且这种知晓和熟悉度需要有熟悉的故事作为语境支持,且这种语境还要具有足够的社会深刻度。如果前两者缺失,家风研究成果在缺少语境支持的情况下,是很难得以推广并被认可的。对于普通民众而言,没有故事的家风说教,是苍白无力的,甚至是遭到拒斥的;如果第三者缺失,家风建设则极有可能沦为庸俗故事的宣教。《红楼梦》一书不仅家喻户晓,其反映出的社会问题更是异常深刻,贾府自宁荣二公以来代代荣华,最后却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凄凉下场。其中缘由可谓众说纷纭,但从教育角度来看,这与贾府“富而不教”导致的家风败坏不无关系,与家风在代际过渡的失败性举措有着不可回避的关系,可谓是历代人教育问题累积的结果,并且这种结果又从整体上深刻折射出了一种文化生态、利益格局和社会系统。《红楼梦》在此拥有了一个可以深刻反思代际变迁的长镜头语境,贾氏家风的代际衰变完整地展示了这一累积性过程,对其加以深度分析,对反思家风代际过渡问题可以说是大有裨益。

第三,就价值取向而言,当前绝大多数研究成果倾向于“正向度”,言外之意,家风应该就是优秀的、美好的、向上的、正面正能量的。但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家风是一个中性词。“家风”又称门风,是一个家族代代相传沿袭下来的体现家族成员精神风貌、道德品质、审美格调和整体气质的家族文化风格。社会上既存在着优良的家风,也存在着不良的家风。优良者自然要传承和发扬光大,但对于不良者而言,并非抛却和回避那么简单。优良家风的缔造和传承者定要对存于历史或者现实的不良家风作出深刻反思;或者说,优良家风在很大程度上即是对不良家风反思和改进的结果。因此,家风建设研究恰恰也需要对那些反映不良家风的经典案例进行深度反思,并发出时代警示性信号。《红楼梦》所折射出的家风建设问题,虽然不能超越时空局限,但其蕴含的经验和教训缺是深刻的,从文化集体记忆的角度而言,它具有极强的代表性,非常有必要反向而求之。

二、贾氏家风的代际变迁及特征

贾氏家风的演进与整个封建国家的需求休戚相关,贾府自第一代水字辈开始直到草字辈终止共五代人,生活经历和所接受的教育大不相同。贾氏家族发迹于军功,随着政局渐稳,承平日久,文治替代武功成为必然趋势;通过文官仕途破除代际世袭带来的权力边缘化势在必行。贾氏家族在此大势下未能顺应时代实现成功转型,在失去政治和经济支撑之后便轰然倒塌。

(一)水字辈、代字辈:务实严厉的家风 水字辈和代字辈作为奠定贾府百年基业的两代人,品行端正,德高望重。第三回林如海向贾雨村赞扬贾政人品时,以贾氏先祖为参照标准,称其“大有祖父遗风”,可见水字辈、代字辈的风评极佳。第三十三回中,贾政听闻金钏跳井的消息后曾大惊,因为“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待下。”亦证明这些积极评价并非外界妄加的谬赞,而是确有其事。水字辈和代字辈也具备了开创者所具备的优点,才干优长,精明干练,正如焦大所言,贾家的家业是他们“九死一生”挣下的。水字辈、代字辈治理的贾家整体呈现出一派如日方生的蓬勃景象。

水字辈和代字辈虽系武人,但深有远见,早早意识到读书的重要性——爵位世袭五代辄止,而科举却能保证宗族子弟始终有机会跻身官僚阶层,同时提升家族地位。因而将门出身的贾府积极打造“翰墨诗书之族”的形象。贾政就因“酷喜读书”受到祖父贾源和父亲贾代善的疼爱,意欲以科甲出身。贾氏先祖们甚至还考虑到了同族支系子弟,为贫困不能请师者创办家塾,积极为子孙的长远发展打基础。水字辈和代字辈重教不假,真正的问题在于不善教。百年“诗礼之家”,举业出身者竟凤毛麟角,这一事实无疑是对贾府失败的科举教育的最有力证明。仅从家塾的情况就可以看出贾府举业教育的诸多漏洞。秦可卿临终前给王熙凤托梦,谋划贾府的未来发展,提到“家塾虽立,无一定的供给”。眼下贾府是望族,固然可由有官爵者供给银两,可一但败落,便失去了稳定的教育经费。家塾的运营在物质条件上就已经没有保障,而教学质量更为堪忧。贾氏家塾的教师遴选标准是年高、有德,这对于教学效果而言实在是隔靴搔痒,当前司塾的贾代儒就是个迂腐古板的老儒,教学枯燥乏味,完全无法激发学生的学习兴趣。

除此之外,行伍出身的水字辈、代字辈的教育方式也非常粗陋,实行的是棍棒教育,为贾氏家风发展埋下隐患。贾代善经常对两个驹齿未落的儿子大打出手,贾代化在管教贾敬时用的还是“审贼”般的体罚方式。“处于家庭暴力环境下的儿童, 在长期无形的影响中会做出与父母相似的行为,形成偏激、暴躁、冷漠、孤僻、自私等性格特征。”[4]贾府是将门,行军打仗之人行性暴烈可以理解,但不对性格缺陷加以控制,直接在教育子女时表现出来,对子辈的成长造成不利影响,则是他们的过失。

二是环境污染责任纠纷案件总体数量不高,环境污染责任纠纷案件审理难点问题没有改观,停止侵害、排除妨害、恢复原状的诉讼请求难以获得支持,新的争议领域时有出现;环境行政诉讼审理质量需要进一步加强,如2017年法院审理的环境行政诉讼二审案件中,“依法改判、撤销或者变更”与“撤销原判决,发回重审”的案件分别占比13.21与6.13,接近全年审理的二审案件的20%。

(二)文字辈:平庸守常的家风 作为第三代继承人,文字辈没能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文字辈都以自我为中心,只顾周全自己而缺少大局观。贾敬把家族重担完全抛下,成日与道士胡闹,一味做着成仙的黄粱美梦,逃避现实。贾赦为人昏聩,见识短浅,常常为了满足一己私欲,不顾家族声誉,巧取豪夺,作威作福。贾政虽为人端正,但失在迂腐,行事糊涂。品德不佳的文字辈,也没有过人的才干。文字辈整体才能都非常平庸,无所作为。文字辈是第三代,贾府根基已稳,基本上不需要文字辈出力,而且上有父辈为他们筹谋,下有子辈供他们差遣,故而安于现状,不思进取。

文字辈自身无才无德,本来就难以成为子辈良好的榜样,还将自己与父母的不良关系完全投射到对子辈的教育方式中。贾敬是个无情的父亲,他在夫人过世的情况下,不顾一双儿女,决绝地抛下他们一走了之,造成宁国府家风延续的断层。平日里贾珍想见他一面都会被拒绝,连他生日都不敢前去拜寿,只能小心翼翼地嘱托其子贾蓉代为前往。“早年没有得到足够父爱的儿童出现情感障碍以及各种形式行为缺陷的几率更高”[5]贾珍和贾惜春跟父亲之间的感情都极其淡漠。贾敬去世时,贾珍在人前为礼法所拘,藉草枕块做做样子,人后却“恨苦居丧”,跟尤氏姐妹鬼混,完全没有失去父亲的悲痛。贾惜春甚至不着半点笔墨。父母之爱缺席给贾珍和贾惜春的成长带来了不可挽回的伤害,“惜春自小就没有与亲人建立起紧密安全的依附模式,而是对亲情关系产生了回避”[6],贾珍的情况也大同小异。二人都是冷血的人,兄妹间也没什么感情,贾珍成日里寻欢作乐,对幼妹漠不关心,惜春也完全不把长兄放在心上,甚至害怕声名狼藉的宁国府带累自己名声受损,主动要求断绝与至亲的来往。贾赦则自私透顶。平日里对儿子贾琏不闻不问,父子关系的风向标就是贾琏办事中不中用,合不合自己的心意,而毫无利用价值的迎春简直似有若无,全书中贾赦只以迎春父亲的面目露面过一次,而这仅有的一次,还直接造成了迎春的人生悲剧,他未经考察,草率地把迎春许配给了人品恶劣的“中山狼”孙绍祖,导致迎春“一载赴黄粱”。唯有贾政对教育还算上心,只是方式过于迂腐,每次都像疾风骤雨般突然开始,又仓促结束,一曝十寒,难见成效。此种教育方式之弊在“宝玉挨打”一节表现得最为淋漓尽致。

贾政打宝玉,是平日里对宝玉的种种不满的累积,也是一些偶然性因素的触发。从封建家长的角度来看,荒疏学业、浪荡优伶、淫辱母婢,这些行为确实出格,理应教训。可是贾政未及问清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最严重的“淫辱母婢”甚至是仅凭贾环一句谗言得出的武断结论,便直接对宝玉痛下死手,教育成为了单纯的怒火发泄。尽管连丫鬟袭人也认为宝玉需要贾政管教,然此次管教的结果如何?宝玉完全没有把贾政的教训放在心上,反倒在祖母的庇佑下,借挨打养伤的名义推避了所有事情,只日日虚度光阴,消磨岁月,比先前更为放纵。

(三)玉字辈:骄奢淫逸的家风 在第四代玉字辈中,最受瞩目的贾宝玉虽然是贾政的嫡子,又备受史太君的宠爱,在贾府的地位如同凤凰一般,但是由于其长期生活在狭小的天地里,对同辈以及后辈的影响非常有限。真正对这一代家风产生影响的是贾珍和贾琏二人。宁府贾敬尚在,但一味好道,爵位已经让与长子贾珍,族长之位也归贾珍所有。荣国府的情形相对复杂,长房二房之间暗暗较劲。不过长子贾赦只顾自己享乐,对贾府中大事不闻不问;次子贾政是个古板的读书人,文墨上尚可,理家才干全无,而儿子贾宝玉和贾环又都不中用,所以又让长房嫡子贾琏帮着料理些家务,贾琏才是实际上的管理者。贾珍、贾琏是“玉字辈”中最年长的人,又是贾府的当家人。

玉字辈放浪形骸,无论是贾珍的“冷”还是贾琏的“淫”,无一不是对父辈品德缺陷的照单全收甚至变本加厉。不过,由于父辈的逃避和不作为,贾珍和贾琏早早开始当家,经过多年的历练,反而比文字辈更加老练。清虚观打蘸一行,贾珍身为族长,忙里忙外,把繁杂的打蘸安排得井井有条,应对也很得体。贾琏的光芒完全是被夫人王熙凤所掩盖了。冷子兴说得非常清楚,贾琏“于世路上好机变”,是在娶了王熙凤后才“倒退了一射之地”。不过,一味否定忽视他们的才干固然有失偏颇,但也不宜夸大。他们有的也只是处理日常事务的小才,并没有深谋远虑的大才来统摄全局,况且有才无德,只能维持贾府表面上的风光。纵观整代玉字辈,除了已经逝世的贾珠在学业上小有成就外,其余的人都有很强的厌学心态,而且耽于享乐。为首的贾珍不肯读书,“一味高乐”不了,他还用儿子贾蓉的名义开赌局,带着儿子跟一群纨绔子弟斗鸡走狗;贾琏也是“不肯读书”,只知“以淫乐悦己”;贾宝玉的文学修养很高,但是舞文弄墨只是他的娱乐方式,对于需要苦读的学习任务则有着本能的抵触。贾宝玉对于家族的前途也漠不关心,连不食人间烟火的林黛玉都能从生活细节中看出贾府当下若不筹谋,必然后手不接,被寄予厚望的贾府继承人贾宝玉的反应却是不以为然——“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

玉字辈德才不及祖辈,教育方式倒是颇有先祖遗风。但正如赖嬷嬷所言:总管不到点子上。贾珍不计较贾蓉行为不检,却会因为贾蓉怕热去乘凉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命小厮当众啐他,伤害他的自尊。比起说是教育子辈,更像是对父权的滥用。

(四)草字辈:畸形荒谬的家风 草字辈是拥有世袭权的最后一代,由于祖辈、父辈治家无方,积重难返,草字辈没有重整旗鼓的打算,而是把家族的最后一点生命力消耗殆尽。这是最机灵的一代,也是最胆大妄为的一代。“人的情感和心理机制的绵延发展,具有过程性的特征”[7]草字一辈是贾府的新鲜血液,头脑灵活,可惜的是,他们从小到大所目睹的是祖辈与父辈的种种不堪,对这些长辈的长期无意识观察和模仿,使得他们的人生观和道德观念在潜移默化中受到扭曲,故没能把聪明才智用于正途。第六十四回,贾琏在服丧期间看中了尤二姐,只故意在侄子贾蓉面前称赞尤二姐两句,贾蓉便马上意会,主动出主意要给他叔叔做媒。而贾蓉的热心背后又藏着自己的私心。与父亲贾珍素有“聚麀之诮”的他敢怂恿叔叔顶着国孝、家孝娶妻和停妻再娶的罪偷娶尤二姐,就是为了方便自己时常过去跟姨娘鬼混。

水字辈、代字辈的教育方式有欠缺,但出发点总是好的。文字辈的贾敬、贾赦全然不把儿女放在心上,可也有贾政这样对子女严加管教的父亲。而草字辈的父辈自己尚且不成器,对这一代的教育就更为放松,才培养出这样的接班人。文字辈的无为让贾家形成了不思进取的家庭氛围,玉字辈的贪图享乐则进一步腐蚀了贾家的家风,聪明却心术不正的草字辈显然给这个家族带来了致命一击。 相形之下,草字辈中“异类”贾兰反倒成“草字辈”中最杰出的后代。贾兰之母李纨为国子监祭酒之女,出身书香门第,自身教养良好,再加上“惟知侍亲养子”,对贾兰悉心教导;祖父贾政对自己的两个儿子采取高压模式,却极为宠爱孙子贾兰。中秋家宴之上,宝玉、贾兰和贾环各自赋诗一首,从客观来看,贾环、贾兰的诗才远不及宝玉,这一点贾政自己也认同,然而对于宝玉的诗,贾政只是“点头不语”,贾兰的诗却让他“喜不自胜”,足见贾政对贾兰的鼓励之情。不仅如此,姑姑皇妃元春也对这个侄子寄予厚望,省亲之时独赐琼酥金脍给两人,一个是最疼爱的弟弟宝玉,一个便是贾兰。贾兰虽父亲早逝,但得到了长辈们足够的关注与关爱,弥补了父亲在成长中的缺席,又不似宝玉或薛蟠那般受到畸形溺爱,成长轨迹平稳。在这种条件下培养出来的贾兰方能高中,成为贾家“家道复初”的最大希望。

三、贾氏家风式微的经验反思及时代警示

贾氏家风传承虽不能超越历史时空,生发出破时代格局的大手笔;但其在家风传承中的经验和教训是值得深度反思的,这对破除家风建设的时代困局也具有振聋发聩的警醒作用。

(一)代际关系扭曲,百般盼望总成空 亲子关系是家庭的纽带,是家风传递的基础。出生于真正的书香门第的林黛玉在贾家锦衣玉食,生活水平并不低于林府,但她在林府美满的幼年生活却是千金难买的。林如海夫妇教养女儿的态度严格而开明。在封建社会,父母的态度直接决定了子女所接受的教育。被假充男孩养大不是林黛玉独具的优势,王熙凤也有同样的成长经历,可王熙凤却空有学名,不通文墨。李纨跟林黛玉一样也来自书香门第,而且她的父亲是国子监祭酒,可李纨并没有咏絮才,因为其父李守忠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林黛玉在这种时代背景下敢于肆意挥洒才华,与林如海夫妇的鼓励是分不开的。林如海夫妇与林黛玉还有着亲密的亲子交流。林黛玉初入贾府时,无论是看到荣国府的仆人、初见王熙凤还是听到王夫人关于贾宝玉的一番叮嘱,第一反应都是曾听起母亲提到过,可见母女二人平日里有充足的时间沟通交流。林如海也亲力亲为,连女儿的饮食起居都悉心指导,甚至还包括饭后饮茶的细节,林黛玉的早慧跟她与父母的充分沟通不无关系。纵观贾家所有与林黛玉同辈的玉字辈男子,也找不到一个像“假充养子”培养的林黛玉这样拥有完善的亲子关系的人。贾珍和贾琏都失去了亲生母亲,只有与父亲的单边关系。其中,贾珍与贾敬是漠不关心的忽视型;贾琏与贾赦之间则是专制型,采用这种教养方式的父母“习惯于用权利与强制性的手段来使孩子对他们唯命是从”[8]。父母双全的贾宝玉拥有亲子关系最为病态,贾宝玉既受到来自父亲贾政的高压,只要稍不留意就会受到无情责备,又从母亲王夫人那里得到没有温度的溺爱,“父性教育与母性教育加在一起, 才是完整的家庭教育”[9],可惜夫妇二人带给贾宝玉的并非“父爱如山”与“母爱如水”之间的中和,而是两种极端的消极关系的叠加。

封建社会的家长拥有绝对的权威,僵硬的亲子关系便是家长滥用权威的结果。当今社会已经挣脱了“父为子纲”的桎梏,亲子关系相较于封建社会显得更为平等。但是在经济飞速发展的时代背景下,从节节攀升的离婚率到大量留守儿童的存在,无一不在证明新时代里的代际关系面临着新的危机。不管形成原因如何,剥开时代的外衣,所有不良的代际关系对家风的影响都是万变不离其宗的。只要家风的传承还是建立在父辈的漠视、强硬或者溺爱之上,对子辈的各种美好愿望都不过是彻头彻尾的笑话。

(二)榜样标树不正,后世成长无为继 家风传递是一种无形的教育,所依仗的也正是子辈对父辈的观察模仿,在这一过程中,良好的榜样是必不可少的。贾府的女子教育较之男子教育要成功得多。在封建社会,女性近亲在女孩的成长中扮演了更为重要的角色。由于贾母喜欢女孩,把女孩带在身边教养,贾府的女孩们受贾母的影响最大。贾母没有像对待贾宝玉一样对孙女们盲目溺爱,而是以慈爱的态度严格要求她们。贾母本人是个品位高雅的人,她带着孙女们鉴赏戏曲、月下听笛,无声细雨般浸润她们的学识修养。贾家的四位小姐分别精通琴棋书画,连生活环境也如贾母鼓励的那样“学着收拾的好”。贾母的为人处世也无时无刻不在给后辈做典范。刘姥姥进大观园时,贾母没有自命不凡,妄自尊大,而是对刘姥姥以礼相待。在贾母营造的良好氛围中,诸位侯门千金们也都表现得彬彬有礼,这正是对教养良好的祖母最好的回应。

而贾府的男子教育与之恰恰相反,无论是品德还是学识,贾氏子弟耳之所闻,目之所见,都是不堪的榜样。贾府男子表面上每日念书学礼,却“没有一个不是乱来的”[10],纵欲享乐是他们所长,知书识礼却不能。纵观贾氏为官者,贾赦的一等将军之位是承袭而来,贾政的主事之位是皇帝所赐,贾琏等人则直接凭借家族雄厚财力捐得官位。长辈们自己尚且靠走捷径进入仕途,教育子辈勤勉用功自然没有说服力,更何况还有贾赦这种公然在子侄面前鼓吹“读书无用论”的昏聩之徒。在常年耳濡目染下,自然不会有子弟愿意意寒窗苦读。

父辈在传承过程中偏离正道而给子孙带来不良影响的情况,以作风不良的官僚家庭最为典型。虽然许多腐败官员的初衷都是为了个人和家庭能拥有更好的发展前景,但是急功近利,采用了铤而走险的错误方式。上行下效,为人父母者不能起到表率作用,子女胆大妄为也在情理之中。更有甚者不仅包庇纵容,还会向其子女面授机宜,这也正是“贪腐父子兵”乃至家族式贪腐大量出现的原因。尽管有部分落马官员并不希望子女走自己的老路,但身教的说服力往往大过言传。“父母之所以会成为个体的榜样,是因为个体的出生无法选择,这种模仿具备一定的必然性”[11],这种必然性要求父母对子辈的成长负责,在教育过程中必须提高自身修养,时时刻刻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避免给子辈带来不良影响,也避免“其身不正,虽令不行”的尴尬。

(三)文化自觉缺位,社会变迁难应对 从宁荣二公贾演、贾源于国朝定鼎时开创基业,到贾元春封妃为贾家带来烈火烹油之势,再到贾兰中举为“家道复出”带来一线希望,贾氏家族的整个发展史都紧紧依附于封建皇权。为了更好地生存,归顺主流意识形态确实是家族发展的题中应有之义,而身处皇权统治时代,贾氏的选择也无可厚非。可是问题在于,他们所积极靠拢的封建体制本身就是个漏洞百出的僵化主体。最高统治者为了保护贵族宗室的利益,在经济和政治等方面都给予了一定优待。经济来源有土地租税、俸禄、以及各种名目的赏赐,入仕又有世袭、恩赐、捐纳等多种途径。然而这些保护政策却在无意中助长了官宦子弟不劳而获的惰性,成了孳生麻木与空虚的温床。他们不思进取,只一味固守祖宗留下的基业,坐吃山空,又心存侥幸,期待着皇恩的突然眷顾。在此大环境下,贾氏家族就只是盲目被动顺从这种社会风气,“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然后再用腐化的家族制度和风气剥夺家族成员对生命自觉的追求,使其沦为只知纵欲享乐的行尸走肉。贾氏家族这样的传统型大家族深深植根于封建文化,他们的辉煌是在封建社会中缔造的,至高无上的地位也是皇权赋予的,所以他们与封建文化之间有着无法割断的血脉关系。背离或反思这种文化无疑是一种自我否定,再开明的人也很难突破这一心理局限,因此他们只能在封建文化所划定的范围内进行表面化的自我修复。与此同时,封建伦理原则又要求子辈对祖辈和父辈保持绝对服从与恭敬,任何有悖于先人观念的做法都将被视作反叛,这就阻滞了子辈对家族的革新。昔日的荣光在发展进程中成为了外表华丽实则沉重的负担,遮蔽了他们的视域,这样的家族面对时代的浪潮只能无可奈何地走向灭亡。可以想见,即使贾氏后期开始重视教育,改良教育方式,并成功培养出大批优秀的科举人才,随着封建社会制度的分崩离析,也不可避免地会与其一同走向历史边缘,贾兰的中举在历史发展面前也不过是螳臂当车,阻止不了贾府的最终崩溃。

受体制、利益关系、阶级局限性限制,《红楼梦》中的家族家风缺乏对自身所处文化、体制的觉醒,只能在皇权帝制之下做出些许的调整,封建帝制会让家风建设面临着巨大的利益困局,自身无法解脱,最终的结果只能是,在封建帝制内走向沦落,在大的历史变迁中,无法真正自我革命,获得新的元素,走向新的生命。以此作为启发,从近现代、乃至当代社会的巨大变迁,良好家风应该有着一股内在的力量,即有着对所处社会、文化和体制的高度自觉,有着不断自我革新的能力,有着对话时代、对话世界和对话未来的基本因素,才能应对社会变迁带来的挑战,否则,都会沦为时代的淘汰品。这无论是对一个家庭或者家族,还是对整个民族而言,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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