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国流动中的社会交往与文化沟通
——城市传播视角下的越南边民跨境生计研究

2020-01-19 02:57:59孙信茹王东林
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20年5期
关键词:越南人边民河口

孙信茹,王东林

上午7点55分,河口口岸①联检中心前的五星红旗升起。三分钟后,中国国门前的电子伸缩门缓缓打开。8点整,口岸开始通关。隐约能听到南溪河中越公路大桥南端的越南老街方向有人吼了一嗓子,随后越南人争先恐后奔上大桥,簇拥着“呼啸而来”②。

“冲关”是每天清晨发生在南溪河中越公路桥南端的场景,大批到中国务工和经商的越南人早早守候在这里,等待河口海关关口打开,随即奔涌而来。通关后,越南边民汇入当地城市空间和日常生活:购物场所、餐饮店、货场、菜场、工厂……他们做着各种营生,仿佛无处不在。从“冲关”开始,越南人携带着各类货物从海关关口进出,夹杂着河口话、普通话、越南语和人们对话、交流,同时也慢慢融入当地人的生产生活空间与日常情境,使得这座城市包含了各种可能性。

河口瑶族自治县地处云南省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东南部,与越南老街省的老街、谷柳两城隔南溪河、红河相望,南距越南河内196千米,滇越铁路、泛亚铁路、昆(明)河(口)高速公路、红河航道经这里与越南铁路、公路、水路相连,国境线全长193千米[1]。从地缘上看,河口不仅是我国与越南及东南亚各国进行经济、文化交流的重要门户,同时也是内联昆明、成都、两广的黄金通道。20世纪90年代,中越边境贸易恢复后,人、货开始频繁流动。除浙江、四川、贵州等省的人蜂拥至河口务工、经商外,还有大量越南边民从老街来河口谋生。正如我们在“冲关”场景中看到的那样,这种商贸往来已经成为当地人生活的日常。商品的流通也促进信息需求的进一步提升,冲关过来的越南人拿着中国手机卡,畅通无阻地在微信等网络媒体中游走。人与货物在中越之间跨国流动,而网络信息也在另一重空间中同时展开,它们交织形成河口独特的日常生活流动景象。

基于此,本文要探讨的是,在特定时间和空间范围内跨境流动的越南边民以怎样的方式进入这座城市,这种跨国流动的实践如何使他们成为边境城市文化的参与者。在与当地人的边贸往来和日常生活互动过程中,中越两国边民又如何共同构筑起一个交叠着地理生态、经济市场等特征的新的社会文化空间。为了完成上述讨论,我们聚焦具体场景和个体生活的微观叙事,在研究中,除了收集整理地方志、年鉴等文字资料外,主要运用参与式观察、深度访谈,同时采用最大差异的信息饱和法。累计访谈了中越两国公民59人,其中越南人30人。在这些来河口谋生的越南人中,女性23名,男性7名,涵盖商人、搬运工、售货员、餐厅服务员、酒店经理、花店小工、翻译、导游、货运代理人等职业类型,他们集中分布在河口口岸附近、联检中心旁、越南街、越南城等地。

一、口岸城市与跨国流动

河口这座城市的“流动”方式大多由越南跨境人口的移动和活动实践而推动。这种跨境流动不同于一般意义上所指的长期定居于某地的人口迁移,而特指在某个时间和空间范围内由非定居、国籍、户籍未发生改变的群体促发的迁移行为。从这个角度讲,这种跨国生活所引发的人们交往互动和空间生产必然带有其特殊性,表现在其建立的基础源于当地独特的地理位置、历史流变和当下的生活空间。可以说,越南边民的跨国流动既是特定时空流动形成的结果,同时又扎根于日常生活之中。对越南边民来说,他们在流动过程中与特定的空间、地点相遇,在其间采用特定的交通工具,再通过多样的职业类型和个体的关系网络,使得他们的跨国行为呈现出丰富的实践方式,我们将这种方式称之为“可流动性”。

(一)流动的空间和地点

越南人进入到河口以后,往往聚集在特定的空间中展开活动。在河口,这样的地点和空间有两类,一类是极具现代性的流动场所,如:口岸、桥、联检中心及其周围、货场、物流快递点、越南城、越南街以及跨境经济合作区的工厂等;还有一类是置身于日常和世俗生活中的场所,如菜市场、越南餐饮摊等。

作为我国与越南、东南亚对外往来的重要门户和国际运输枢纽,河口口岸是一个特殊的人流、物流节点。始建于1903年至今仍在运行的中越铁路大桥、2000年通车的中越公路大桥(也就是“冲关”景象的发生地)、专供出境货物通行的中越红河公路大桥共同构成了河口连接内外的循环路网,将来自越南的人流、车流、物流在短时间内运送至河口。相较大型车辆有序和快速的通关,“冲关”而来的越南边民和货物需要通过旅客自助查验系统以及边民互市自行车自助通关系统办理通关手续,因此,围绕口岸联检中心,这里形成了一个人流、物流快速集聚的流动空间。

河口口岸与联检中心附近还被大大小小的货场、物流公司、快递点包围着,口岸附近的货场和物流点多为运载出口商品的中国货车提供装卸场地。近年来,随着跨国网络购物和物流的兴起,河口的快递代收点也是一个重要的商品中转站。“冲关”来河口的越南生意人多在越南街和越南城中租赁店面售卖越南特产,它们是商品经销、资金流动、文化交往的重要空间。除了这些人货流动的重要地点之外,越南人也常常出现在和当地人俗世生活交织的场所,例如菜市场、流动餐饮摊等地。相较这几个越南人较为集中的地点,因务工的关系,很多越南人还星散在县城的餐厅酒店、翻译公司、越语培训机构以及跨境经济合作区的工厂等地。这些城市空间因越南边民的跨国流动而生成,也是他们与当地人展开社会交往与互动的重要场所。

(二)流动的工具

如果说,人和货物频繁流动于口岸、联检中心、菜市场、货场、物流公司、商场等地,那么,五花八门的交通工具仿佛是把越南人和货物带入河口社会的“连接点”。回溯河口商贸流动中交通工具的历史,不难看到,这种连接已有较长历史:唐朝时期,陆上驿道与红河水运联结成“步头路”,古道上来往于蒙自、文山的马帮络绎不绝。1884年,中越边界开放通商,河口与越南经济往来逐渐增多,木航船、轮船驶入河口至蛮耗的红河水道,云南输出的矿产品、土特产品等皆由蛮耗用航运至河口转运出海,红河航运盛极一时。1910年滇越铁路建成通车后,河口成为云南省对外最大的商品集散地。

如今,中越南溪河公路大桥、蒙河高速公路、中越红河公路大桥等相继建成通车,各种货车、卡车成为河口进出口运输的重要工具。当然,并不是所有越南商贩都选择货车这种高成本的运输工具,为了节省运费以及避免烦琐的过关手续,越南人用一种经过特殊改装的自行车运送货物。借助这些交通工具,越南人把各类批发的物品发往越南各处。流动并不限于在河口的越南人,中国人的板板车、出租车、摩的、带棚三轮车也卷入到人、物频繁流动的生活中。每天早上开关前,来自四川、贵州、重庆等地的板板车师傅就守在口岸附近,等着把越南菜农果贩以及装满新鲜蔬菜水果的大小包裹运送到农贸市场。除了载货的工具,河口还有出租车、摩的、带棚三轮车拉乘客。摩的因出行成本低而成为越南人在河口上班、办事的重要交通工具。

在这里,交通工具不仅是一种功能性的体现,更是一种流动性的技术,它们将工具使用者的职业、身份、情感、体验融入日常的生计和出行选择之中。如果说,往来两国边境的大货车象征着高效迅捷和较大移动范围的现代性流动方式,越南人自制货车的“原始”“笨重”向人们传递出底层劳动者的职业身份和地方化的货物流动方式,而零乱庞杂的中国板板车、出租车、摩的等工具,则成为越南边民进入这座口岸城市重要的基础性设施。交通工具以自身独特的方式将人们编织进了人与地方、城市之间的关系中。

(三)流动的职业

越南边民来河口谋生的历史悠久,越南老街与河口口岸复通后,更吸引了大量来自老街的越南人涌入河口务工经商。截至2019年7月,共有1 766家用人单位在河口县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办理用工备案3 767人,其中备案的劳工中有2 850人来自越南老街。他们在河口的生计方式多种多样,职业类型五花八门。

越南经商者以坐商最为集中。他们多在越南街和越南城租有固定店面,主要售卖越南咖啡、饼干、饮料、茶叶、香烟等特产。除了坐商,河口城里还有很多流动的商贩,一是挑着担子售卖越南小吃的越南妇女;二是在口岸附近兑换越南货币的小贩。近年来,随着跨国经济以及旅游业的发展,从河口过关到越南老街、河内等地经商或游玩的中国商人、游客逐渐增多,雇越南导游的需求增加。来河口务工的越南年轻人,尤其是女性多集中在餐饮、酒店行业。尽管都身在餐饮业,但他们所处的工作环境以及从事的具体工作岗位却千差万别。在星级酒店或连锁餐饮店上班的越南人较易得到更多的语言和业务训练,如果工作能力突出,他们可以升任领班等职务。大多数餐饮酒店行业的越南服务员,主要负责迎宾、点菜、传菜、打扫卫生等工作。除了酒店餐饮业,有越南人在中国人代理的越南品牌鞋店以及推广售卖越南、南亚、东南亚特产的购物店中做销售员。近年来,随着河口跨境经济合作区的建设,中国(河口)—越南(老街)开展跨境劳务合作,一些中国公司开始在当地招聘越南籍员工。

越南边民不同的职业类型,成为他们与流入地社会交流和联系的重要机制与手段。无论是集中在餐厅、酒店、工厂这样的特定空间,还是那些散落口岸附近流动卖吃食的摊点和兑换货币的流动小贩,他们如同河口口岸物质和经济生活网络中一个个重要的连接点,将越南边民跨国生计网络连接和组织起来,从而型构成当地独特的城市文化。

(四)流动的媒体网络

对于河口这座城市来说,地点、交通工具、变动多样的职业选择,将这里连接为一个具有流动和复杂性的实体网络,而跨国而来的越南人,使用手机和互联网已经成为生活的常态。他们借助手机拓展自己在中国的生意和交往范围,同时,又通过线上空间与家人朋友保持密切的互动。

通关过来的越南人尽管身在河口城的各个角落,但中国手机卡能够让他们于移动通信网络中自由流动。调查发现在越南街和越南城开设店铺的商户,基本都开通了手机微信支付的功能。为了吸引顾客,他们常主动加顾客微信,并将商品信息发送给顾客,同时也在朋友圈不断发布各类商品信息。商户通过微信联络后把货物发往中国各地已是较为普遍的做法。一些在餐厅打工的越南年轻人,甚至运用手机做起了微商。当然,在中国经商务工,免不了和中国人多有交往。不少越南人微信里的好友,中国人占了多半。除了运用社交媒体和中国人建立联系,越南人的娱乐生活也和网络紧紧连接在了一起。越南年轻人的手机软件中里装了不少APP,最常见的例如Zalo、QQ、微信、抖音、百度、爱奇艺、淘宝、拼多多、电子词典(汉语与越南语)、Dingtalk等。

不仅如此,社交媒体还与河口城市的地理元素紧密融合起来,创造出新的城市流动形态。一个名为“越南女孩小惠”的抖音用户是口岸近期出现的网红,拥有68万粉丝的小惠操着不太标准然而却很流利的普通话讲述她游走于越南和中国的故事,因为风格活泼接地气,吸引了很多越南人从小惠的抖音里学习中文。在抖音的空间里,这座口岸城市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经常往返于越南与中国河口之间的越南边民,还通过微信朋友圈频繁标注他们的活动地点。基于地理位置标注的功能可以更快更准确地将流动的越南人和他们“独特的城市日常行为建立起反馈回环”[2]。在这里,地点成为“定义人类生存状态时运用的主要概念”[3]。

二、流动中的社会交往与文化沟通

越南人办理通关手续后就会四散至河口的街巷、菜市场、商铺、越南城、物流公司、餐厅、酒店等地,他们好似一个个齿轮,尽管微小,却通过夜以继日地转动共同组织起城市内外的联系,并让城市交往实践随着这些空间的联系而活跃起来。可以说,越南人和中国人在城市各个角落通过互动往来形成的“可流动性”,又进一步形塑出这座边境小城的“可交往”空间。

(一)生计策略与日常交往

对越南边民而言,河口成为他们跨国流动实现各自生活愿望的理想场所。除了越南搬运工以及工厂里的越南劳工外,大多数通关来河口谋生的越南边民要过语言这一关。语言,既是他们与当地社会展开交往的基本工具,同时,个人语言能力和使用场景的差异又慢慢磨炼出了他们独特的日常生计策略。对在河口经商的越南商人而言,销售的货物大同小异,语言好坏很大程度上会影响到顾客是否愿意停留下来,因此,能用中文交流的店家,一般生意会更红火一些。中文能力对从事服务行业的越南人来讲成为极为重要的谋生工具,如连锁餐厅里能够运用中文为顾客服务的越南服务员通常会得到老板的重用。在河口经商和生活的越南人也有较大的分化与差异,对有的商人来说,学中文不仅是为了能多卖出一些商品,更重要的是过硬的中文成为在中国做生意的资本和动力。

当然,在这个网络时代,到河口的越南人将自己置身于互联网与新技术的使用过程中,尤其是微信的运用,也影响着他们的谋生方式和手段。河口的越南人用微信的原因很简单,“我们的顾客都是中国人,中国人喜欢用微信”。对大多数越南商人来讲,他们使用微信是从微信的支付和提现功能开始的。由于越南人不能在中国办理银行卡,他们想出两种办法,一是找到商铺附近的中国老板,借用后者的微信收款二维码。第二种方法是托河口的中国朋友用身份证办理一张新银行卡,越南人用微信绑定之后就可以用来收款了,按照约定好的时间,中国朋友会帮助他们去银行提现。正是在这种情形下,像微信红包、转账这样的词汇也就经常从越南人口中讲出。

加中国顾客和朋友为微信好友,发布微信朋友圈,也是他们经常使用的微信功能。其中,微信朋友圈成为他们推广和销售商品的主要渠道。由于网络的便利,不少年轻的店主在交流中会用Google Dich翻译软件把越南商品名称翻译成中文,再学着软件上的读音介绍给中国顾客。

练中文、用微信,办当地银行卡,都是越南商人与中国人展开经济往来的必需。在河口这个口岸城市谋生,意味着人们不仅要适应这个空间型构出来的商业属性,还要自己创造性地展开与空间的互动。在此过程中,越南边民身上潜在的创造力被解放出来,并将其运用在买卖活动及日常工作中。更为重要的是,随着这种跨国生计而展开的,是越南边民与中国人及地方社会展开的交往与互动,而这种交往则让双方必然要面对文化沟通和社会融入的问题。

(二)文化沟通与社会融入

不同的生计策略和谋生能力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越南人在河口的社会融入。对大多数依靠“冲关”运送货物往来的越南拉货工来说,他们与当地中国人并无太多的交集;那些在中国餐馆打工的越南人,因餐厅档次和对招工的要求,使得他们在与就餐客人的交流中,势必要通过语言对话甚至对客人餐饮习性的把握更多地去了解当地人,当然这种了解很多时候往往停留于表层;而对在越南街和越南城租了店铺的大多数越南商人而言,他们想将商品更多地销售出去,就要对客人的衣着、消费能力、身份等做更为准确的判断,这让他们产生更多了解当地人和文化的欲求。而在这类越南人中,愈是与中国人日常生活融入度高的人群,往往生意也做得越如鱼得水。越南商人通过生意往来与中国人建立起人际关系网络,他们的店铺,仿佛一个个集散地,一边迎接着越南朋友和家人,一边把当地中国人“请”进门,将中国的本地文化和生活方式植入自己的生活中。作为深度浸染在中国日常社会生活中的越南商人阿杨,不仅和中国人做生意打交道,还将自己的生活裹挟进了中国文化的影响之中,请本地的算命先生为家人和朋友算上一卦,时常找本地的中医问诊看病,熟练地用本地方言和人们打着招呼,她很满意自己的生活:“河口这里的人我认识得太多了。”

不同于阿杨对中国社会和文化的主动融入,在河口务工的越南人更多是被动卷入到这个社会的运行轨迹之中。据有关部门的统计,2018年河口县外籍入境务工用工备案人数共2 850人,来自越南老街、青化、河内、胡志明市、沙巴等三十几个地方,其中越南老街的边民占了85%以上。用工单位涵盖了酒店餐饮、电子、保洁、木材加工、养殖、服装、物流、建筑、家具、家装、销售、洗车、设计、翻译、导游等行业,相比之下,到餐厅工作的越南人较为集中。随着河口县城经贸发展和外来游客的增多,餐饮业竞争较为激烈,不少餐饮企业时常举行企业文化的培训。在对越南店员做访谈和对工作场景进行观察时,我们发现每天从店里的管理操练习开始,唱企业歌、背诵企业管理规则和口号,众多环节充满了仪式感。这样的场景和我们在中国许多城市的餐饮业看到的很相似,只不过,在河口的这些餐厅里,完成这个环节的大部分人都是越南人。我们无法准确判断服务员是否能够真正理解其中之意,但可以看到的是,中国企业独特的文化表现就在这些过程中影响到了越南服务员的职业生活。这些到中国务工的年轻人,被当地社会的文化特质和城市形态影响着,他们将自己汇入到工作的场所和空间,共同促成城市中新的交往和文化。

三、城市传播视角下“可交往”的边境口岸城市

城市作为汇集人们生存实践和社会交往的所在,会因人们不同的交往和互动形成城市相异的气质与特性。在河口这座边境小城,越南人携带着与中国人相异的语言、文化和生活方式展开跨越国界的日常流动,使得这座城市不仅成为多元文化交流互动的所在,同时也因其跨境流动具有了其他一般性城市没有的独特性。对于跨境谋生的边民而言,边境是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必须面对和响应的[4]。但需要注意的是,边界在分隔不同政治实体的同时,也暗示了一种广泛、复杂的“流动性”,即边民能够通过人员、货物、信息等方面的流动将边境城市与其他城市空间联系在一起,最终“跨越边界的束缚,实现经济生产模式的重构、社会结构的转变以及文化的传播与融合”[5]。可以说,正是边界的流动性,为新的社会关系和文化意义的生成创造了巨大的可能性。

从较为宽泛的视角来看,越南边民的跨国流动可以被纳入跨国主义研究的范畴,有学者将跨国主义特指为“一种有规律的、持续性的跨国社会联系,如高密度的信息交换、新的跨国交易模式或者频繁的跨国旅行和联络等等”[6]。可以看到,因流动产生的交往和互动关系也是跨国主义研究中关注的重点。如果说,流动“具有便于观察的优点——那里的一切都在躁动,各种运动暴露无遗”[7],那么,流动的形式、途径和手段在引发跨国人群迁移所发生的复杂互动关系中发挥了怎样的作用,如何理解流动本身所具有的意义和价值,或许可以成为探析跨国人群迁移和实践活动的一个视角。我们以城市传播的视角为切入点,从流动中的城市形态、人与城市的关系互动、城市中个体之间的交往三个角度来探析这种跨国谋生与城市之间的关联性。

(一)流动催生新的边境城市

如前所述,河口的“可流动性”由空间和地点、交通工具、职业类型、网络世界共同促成。在这个跨境空间中,形形色色的交通工具不仅使得中越两国的跨境货物得以流动,更将河口这个居于边境一隅的城市纳入全球化经济流通的体系之中。“交通运输的本质成为研究劳动者在城市中的生活和遭遇的重要因素之一。”[3]透过这些交通工具,我们看到的是那些到中国务工的越南人进入各个不同的地点和空间,使得越南人与中国人的居所与交往处于一种交叠复杂的时空之中,也使得越南人得以在河口从事着多元和丰富的职业。如果说,“流动可被看作一种重要的社会资源和权力”[8],那么不同的职业选择和越南人的资源获取能力息息相关。那些在城里摆摊和开设店铺的老板们,一旦关系网络较广,语言能力也较强,则可以不断扩大经济往来的范围,获得更为丰厚的收益。而那些散布在餐饮业当服务员的越南年轻人,因自身的资本累积不足,或者因为没有太多亲戚朋友帮衬,语言能力也较为有限,往往在职业选择上多处于被支配的地位。当然,无论从事哪种类型职业,可以看到,越南人进入河口城市区域后,已经以一种最为细致入微的活动实践融入当地的社会生活之中。值得一提的是,在网络超越时空的当下,越南人对手机和社交媒体的使用,将不同文化和语言背景之下的信息进行自由切换,越南人与中国人也得以在另一重空间中连接、交流,从而愈加使得这种“可流动性”变得复杂、深入而持久。

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将“流动性”作为一个学术概念,它是“一种对地理形态的形成过程和规律机制的解读,同时也是联系社会理论和空间理论,并透过具体的社会文化表征来认识人类在空间移动过程中意义的重要理论工具”[8]。而当我们立足于越南人跨境活动的具体实践和经验,则可以发掘这种“可流动性”对于促成河口口岸独特性的意义和价值,即“可流动性”形塑了一个“可交往”的城市。从这样的层面讲,人们凭借地点的转换、交通工具的选择、职业的分布、网络媒体的沟通等方式,将这个空间联结而成一个可交往的口岸城市。更进一步,这个可交往的口岸城市特指的是:因流动而逐渐形成的一个新的边境社会,而且这个边境社会包含着“国籍差异、信息交换、经济贸易和文化交流”[8]。这种“可交往”将城市理解为“交流系统,这个交流系统涵盖物品的交换、人的移动、信息的交流、人的交往、意义的分享等多个层面”[9]。正是这种“可交往”的特性,将越南人的经贸、信息和文化交流汇入河口的点点滴滴,使得这座城市成为一个自有的新的社会文化空间。

(二)人与城市的“可交往”

帕克曾从城市规划的角度理解人在城市之中的重要位置,他认为,正是人的存在让城市的每一部分和角落都在一定程度上带上了当地居民的特点和品格[10]。这提醒我们理解河口时应注意人与城市的关系,即城中形形色色的人对河口的城市空间生产究竟意味着什么。越南人通过不同职业和交通工具与河口口岸、物流公司、联检中心、越南城、越南街、工厂、口岸森林公园等空间和地点关联在一起,而河口本地人、来自四川、贵州、重庆、两广等地的车夫以及全国各地游客,均以各种形式被卷入到越南人的生存空间里,与之共同促成了河口口岸夜以继日的运转。

从这个角度讲,城市主体通过与空间、交通工具的连接、流动的日常实践为河口社会的发展提供着动力。这主要表现在,越南边民在流动过程中创造和充实了“客观城市空间”[11]。从中越铁路大桥下边民互市的滩涂到年代久远的“草皮街”,再到今天具有一定规模的越南街及越南城,城市空间几经变迁。根据河口县城市规划局提供的资料,我们发现,构成河口主城区的四大功能区主要以人流、物流、资金流、信息流的中转集散为主。而重要的是,河口的城市功能分区都紧紧围绕越南边民频繁的边境流动和贸易展开。进一步说,中越边民的跨境生财之道以及与之相关的各种象征性表现将河口城市圈的地理中心“变为大量中心功能的主要支撑点和标志场所”[12]。正是从这层意义上,城市主体的创造性实践使得“历史过程的连续性被保存下来了,往昔的事物叠加到当今来,每一个地区的生活又在发展中形成自身有纪念意义的事物”[10]。

如果说,越南人积极参与到培育河口城市文化的行列之中,那么,河口这座边境小城则凭借其独有的经济力量塑造着这群来自越南的谋生者。越南人与河口的交往始于前者到更广泛的地域去寻求自身发展适宜的机会。对大多数越南人而言,到河口务工,不论从事哪一种职业,大多都能拿到比在家乡更高的收入。更重要的是,他们面朝河口,背对老街,“冲关”到河口,并云集在河口的大街小巷,把他们的商品、理念、语言、文化带到这个城市的同时,更是凭借闯出一片天地的雄心壮志,练就了各种生存技能,成为销售、贸易、物流、管理、服务等方面的能手。与城市的互动和交往让越南边民的自我实现具有了重要的社会支持,无论是餐厅打工的越南姑娘把工资寄给家乡的父母,还是阿杨憧憬着把自己的两个孩子带来河口接受中国教育,抑或是越南商人为了贸易终日往返于老街与河口之间,都不难看出,河口给予越南人的不仅仅是一种来自经济上的喜悦感,更有着带给他们自尊感和自信心的东西,帮助他们“实现着城市主体的高级精神需求”[11]。

(三)个体互动促成人与人的“可交往”

在2019年中秋节的时候,笔者收到来自一家当地餐厅越南服务员的祝福微信,不难猜测,这条模版式的短信是她复制粘贴并转发给了微信中一百多个中国朋友的,而我只是其中的一个。或许她早已记不清我到底是谁,但这恰恰符合一般城市的特征,即各种各样的人互相见面又互相混杂在一起,但从未互相充分了解[10]。我只是她众多顾客中的一位,以微信建立的交往关系也只是为了生意而已。而对到过河口的普通游客来说,越南人以及他们的信息难免会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越南商人和中国人在河口的相遇如同一个大型商场中的偶遇,彼此之间相见而不相识,建立的只是一种偶然的、临时的生意关系。

与此不同的是,越南人与河口当地人的交往建立的是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这一点体现在双方的互利互惠上:一方面,越南人为了使用微信收款功能而请中国人帮忙办银行卡、电话卡;另一方面,中国人欲和越南人达成生意上的合作而主动帮助越南人办卡。不仅如此,中国人从菜市场上挑选越南人的果蔬,也可以看出两者日常生活的交融,本地人熟稔的越南人的菜进入河口农贸市场,冲低了菜价,他们知道越南人的空心菜比当地人便宜很多,但是水果需要鉴别,“过季的就需要谨慎”。

当然,越南人与本地人的交往也并非时时顺利和愉快。因为口岸附近每日都有运货过关的越南人排队等候,让街道拥挤不堪,本地人时常有诸多抱怨。沿街的商铺老板见自己的超市门口被一辆驮着货物的越南自行车挡住,前一分钟还十分和气,转眼间就暴跳如雷:“他们堵在我的门口就是一天,害得我生意没得做。”翻译公司的中国老板也时常因公司门口的拥堵而烦恼,就像她在微信朋友圈里的抱怨,“从早堵到晚,没完没了……”有趣的是,她几日后在微信朋友圈又表达出对越南人的善意:“中越两国一城,山连山水连水……”尽管口岸附近的拥堵给河口人带来不愉快的体验,双方缺乏生活中感情的亲密状态,甚至这种情感在一定程度上是相互疏离的,但这种交往仍然能够让中越边民在河口进入到相遇、互动的日常情境中,并可能在个人方面、社会和文化方面产生特殊的影响。由此,无论人们的交流顺畅与否,也无论最终的沟通是否能达成双方真正的理解,在中越边境上,两国的居民就是以这种真实和细微的方式对话着、生活着。这种“可交往”,建立在人与人最直接的交往和个体生存体验的基础之上。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所说的河口城市的“可交往”不仅仅指向现代城市沟通交流的基本品质,比如信息传递的快速、高效、透明,社会交流的自由、流畅以及文化意义的建构与分享[13],还在于中越边民因共同生活需要而进行的日常流动和交往实践,也包括建立和发展的“相互接触的复杂和多方面的行为过程”[8]。

四、“流动”切入边境城市传播研究的意义

本文分析了河口越南边民的跨国流动,借此,我们看到了越南边民通过生计策略的选择与当地中国人及社会生活展开互动与交往,并使得这座边境口岸城市成为一个充满了跨国文化和复杂网络的“可交往城市”。回溯学界已有的对跨境流动的研究成果,不难发现一种较为重要的视角是从空间维度展开,例如探讨边境管理政策、跨境民族的历史沿革、空间分布与日常生活等问题[14]。有学者采用“跨国社会空间这一概念框架探寻移民、流动和空间之间的关系,研究居住于不同地区的人们如何通过跨国纽带联结形成跨国共同体”[15]。此外,口岸城市作为边境地区人口流动、商业往来、文化互动的重要载体,研究者不仅关注宏观层面的区域定位,也逐渐开始从微观层面的日常实践展开讨论[16]。当然,这一视角在空间理论家的研究中也有所体现,例如研究者提出个体在空间中的构成作用等问题[15]。但是,这些讨论大多被纳入社会流动人口、移民的研究范畴,学者们的兴趣主要在流动人口以及各种类型的移民究竟以何种方式生活在流入地,并与之形成了怎样的关系,并由此形成了各式各样的理论观点。如同化论认为,移民群体甚至可以通过改变自己的价值、文化和生活习惯,完全同化于当地社会和文化,如果以这种视角去理解人与城市空间的关系,那么城市是吸纳异质文化的熔炉;而在多元文化理论看来,由于移民文化与流入地文化都具备各自不同的特色和风格,因此,移民的流动可以促成文化的互动和相互认同[17]。

以上理论观点揭橥了一个事实,即来自河口、中国其他地区和其他国家的“流动人口、移民通过城市生活的经验现实和文化的逐渐融合,为城市发展提供新的供给”[12]。由此我们可以延伸出对跨境流动人口在城市研究中意义和价值的追问。有学者在梳理全球城市发展脉络时认为,商业的激励作用与地点的神圣、提供安全的能力一同成为决定城市全面健康发展的关键因素[18]。如果说,在生产足够的财富来维持大规模人口长时期生存方面,有活力的经济扮演着重要的作用[18],那么,因商业原因被吸引到城市谋生的流动人口或移民则通过日常行为实践与目标城市发生着紧密关联。

从历史上看,无论是围绕集市和广场发展起来的古希腊和古罗马城市,还是大教堂、市政厅以及商业会堂和贸易行会等建筑遍布中心广场每一边的中世纪城市,都与贸易、商业的繁荣密不可分[19]。特别是在中世纪晚期的罗马,整个欧洲城市的贸易和商业中产生了一个新的商人阶层,他们拥有的财富和休闲时间对支持到罗马的朝圣意义重大。在16世纪的最后几十年,将近四十五万朝圣者每年到罗马旅行,新的广场被建造,纪念碑也被树立起来,从而提供在城市内活动和空间秩序的一种新感觉[19]。可见,流动着的商人和来自欧洲各地的朝圣者对创造文艺复兴的罗马城功不可没。在中世纪的更晚时期,货币的普遍使用以及城市内的一个充分发展的由地方政府管制的商品市场,允许拥有资本的人们雇佣劳动力和租用资源以生产商品[19]。由于依赖和互惠的封建关系被资本主义和对货币积累的追求打破,大量人口被迫离开农村、农业地区而进入城市寻找工作,通过在劳动力市场上出卖劳动力而获得工资[19]。随着工业革命的进行,人口从农村向城市地区的迁移,这对欧洲的几个国家而言也是历史上第一次从农村人口占绝对优势转变为由城市地点占主导,这对于那些在农村贫瘠的条件下劳动的人来说,城市一方面因成为工业化的地点代表着希望,而城市主义的强大力量则从另一方面使得个体微不足道,并将大众挤压在密集的、环境紧张的空间里[19]。换言之,巨大的流动人口也成为欧美工业城市兴起的一个标志。

这样的历史追索,让我们看到正是由于流动人口和移民群体在世界城市工业化发展的不同时期通过各种途径涌入目的地城市之后,在与当地社会展开的复杂互动和交往过程中,不仅影响了城市发展的格局和历程,同时还锻造了城市在当时的性格与特征。流动使得城市发展进程中的参与者以自身的独特方式介入到这个空间,并使这种流动性成为形塑城市发展的重要力量。到了信息化的全球经济时代,人力、信息和资本愈加进入到一个全球性的流动和交换中,人们普遍认为,与全球的经济联系可以为一些地方注入新的活力。对于边境城市而言,经济全球化更引人注目的作用在于它对从前边缘小城市的改造和重组[3]。无论是国家层面的推动还是民间主导,流动人口或移民都倾向于进行跨境经济合作以及文化交流。因边界两地经济发展及就业环境差异而带动的短途跨境就业行为,常常将这种差异转换为就业机会[20]。

我们的研究,虽从整体上说仍旧是在跨国务工人群流动的框架之下,探讨他们如何与当地社会互动产生新的生活空间、促成新的交往模式、催生出新的社会关系、形塑新的城市文化等问题。但是,我们发现尽管会有一些越南人定居中国,开始在异乡较为稳定的生活,但对大多数越南人来说,他们与当地社会的交往常常是因在一段时间内快速聚集和融入的周转而形成的临时和短暂性的经济往来。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讲的“可交往”的口岸城市与以往城市社会学、城市空间研究、跨境流动研究等不一样的视角和关注点在于,我们的研究对象是一个处于短暂流动与交往过程中的越南边民。正是这种独特的流动性让类似于河口这样的口岸城市找到履行其历史作用的方式[18],它不仅促成了这座边境城市的独特性,也使得河口表现出了和其他城市不一样的城市空间和文化形态,即呈现出“多种舆论和生存方式,每一位居民都自豪地显示其与众不同之处”[12]。

更为重要的是,我们将越南边民在实体空间中的流动与网络媒体中的流动交织在一起展开讨论,发现他们因跨境谋生而进行的生存策略选择以及文化融入,实际上也是将媒体技术嵌入到“与本土社会、母国社会等多个社会空间建立起社会互动关系,形成与不同社会之间的张力结构”[15]中,越南边民完成了个体空间的建构。由此,我们从微观实践层面出发,并沿着日常生活实践的角度展开,尝试描绘和分析边境社会中草根群体的生活世界与日常交往,尤其强调越南边民个体在这个过程中的“生存体验”以及那些因为偶然的流动而产生的“一触即发”的生活氛围。更进一步说,对这种生存体验的挖掘还可能有助于研究者在探讨流动人口和流入城市之间的关系时搭起一座桥梁,而其意义与其说让我们重提流动人口或移民能否融入当地社会,不如说能够帮助我们在完成“从微观到宏观、从具体到抽象的完整画面的呈现”[15]时,理解流动中的边民与河口这座口岸城市真正的关系以及“可交往”城市的面貌。这也正如布罗代尔所言,“假如不能系统探测市场之下的人群的生活,就谈不上完整的历史,更谈不上名副其实的乡村史。”[7]

注释:

① 河口口岸,位于云南省红河州河口县城南端,是中越边境云南段最大的口岸,为国家一类口岸,1993年5月18日,中国河口—越南老街口岸恢复开通。

② 摘自田野日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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