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吉兵
(黄冈师范学院 学报编辑部,湖北 黄冈 438000)
这首六言绝句作于诗人去世前两个月,是苏轼最后的诗作。
心似已灰之木,
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
黄州惠州儋州。
1101年三月,苏轼由虔州出发,经南昌、当涂、金陵,五月抵达真州(今江苏仪征),六月经润州拟到常州居住。《自题金山画像》是苏轼在真州游金山龙游寺时所作。
金山画像指金山寺苏轼画像,李公麟所作。《金山志》:“李龙眠(公麟)画东坡像留金山寺,后东坡过金山寺,自题。”
黄州、惠州、儋州是苏轼一生贬谪迁逐的三个地方。苏轼因乌台诗案于宋神宗元丰三年至元丰六年(1080年2月—1084年4月)敕贬黄州安置,在黄州生活了四年两个月。哲宗绍圣元年被发配岭南途中再贬至惠州,至绍圣四年三贬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在惠州生活了两年多时间(1094年10月-1097年4月)。儋州是苏轼最后一个谪居地,苏轼在这里生活了近三年,即绍圣四年至绍圣七年,1097年7月至1100年六月。
金山寺位于今江苏镇江郊外之金山,寺宇依山而建,山、寺混然一体,独具风格。相传创建于东晋元帝或明帝之时,初称“泽心寺”。北宋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改称“龙游寺”。元代以后称金山寺。所以苏轼自题画像时,该寺正式寺名还不是金山寺,也许习称上有“金山寺”这个别名,盖以山代指。金山寺是天下名寺,梁武帝于天监四年(505年)设水陆大会于此,后世水陆法会即始兴于此寺。历代住僧颇众,禅宗有临济宗、曹洞宗、云门宗等各宗大德驻锡于此。云门宗佛印了元住寺期间,苏轼常入寺叩问。天台宗的南屏梵臻亦尝住于此[1]。梵臻法师熙宁年间苏轼通判杭州期间有过交游,且是苏轼交游的天台宗僧人主要僧人之一,另一位是龙井辩才,即海月法师。苏轼元祐六年作的《祭龙井辩才文》:“……我初适吴,尚见五公。讲有辩、臻,禅有琏、嵩。后二十年,独余此翁。……”“臻”即南屏梵臻法师。今苏轼集中尚可见其过南屏拜访梵臻之诗。
《自题金山画像》的诗旨向来没有疑义,研究者、诗评家、鉴赏者都认同是苏轼对自己一生的总结。至于苏轼将贬谪黄州、惠州、儋州三地所作所为作为一生“功业”的代表,而不是地位最高,政治事业上最有作为时期,即元祐元年至元祐七年间,作为代表,人们做出各种各样的阐述。其基本认同是,这是从文学成就和生命境界的层面作出评价的。相对而言黄州研究者侧重强调文学成就。黄州研究者倡苏轼“文学高峰黄州说”,其标志即“二赋一词”,或“一赋一词一诗一文一书一画”:一赋即《前赤壁赋》(《后赤壁赋》乃借了前赋的声名而驰驱),一诗即“海棠诗”(江城地瘴蕃草木),一文即《记承天寺夜游》,一书“寒食帖”,一画“东坡老梅”。黄州是苏轼前45年人生的最低谷,之所以文学艺术上取得高度成就,是因为他在思想观念、内在情感、行为方式等各方面通过积极的自我调适,从而超越了现实遭际的挫折、磨难,以及由此带来的惊惧、痛苦,生命境界得到升华,从而达致的。二者相辅相成。惠州、海南的研究者侧重苏轼经过人生大起大落之后所臻“天容海色本澄清”的生命境界。
笔者长期以来也都是接受上述观点。
近来研读关于苏轼与佛教论题的资料,又一次读到《自题金山画像》时,兴发新的理解,有别于成说,陈述如下,以就教于方家。
我认为这首诗就是一篇偈颂。①不是对一生全面的审定。所谓“平生功业”,特指禅修事业。由诗歌呈现的酬答情景,反映出苏轼达到了彻悟境界。
两个月后苏轼去世。苏辙的《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记录了苏轼临终的情景:
建中靖国元年六月,请老,以本官致仕。遂以不起。未终旬日,独以诸子侍侧曰:“吾生无恶,死必 不坠,慎无哭泣以怛化。”问以后事,不答,湛然而逝,实七月丁亥也。
苏轼临终遗言具有浓郁纯粹的佛僧性质。临终遗言,是将逝者对自己的盖棺定论,苏轼回首一生,自觉没有种下恶业,根据佛教报应观和轮回说,死后一定不会堕入轮回。亦即他修成正果了。
如此说来,苏轼儒家出身,戴了一辈子儒冠,最终以得道终结其一生。
《自题金山画像》写的是画像中的“苏轼”与此刻站在画像前的“我”——苏轼的对话。通常的解读是苏轼是主体(即提问者),画像,即诗中的“汝”是客体(答问者),“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是描写画像中的苏轼;但我更愿意理解为画像中的苏轼是言说的主体,当然,是画像前的苏轼拟想的言说主体,诗的前三行是画像中的苏轼的话:站在我目前的这位老者,看你神情萧索,形容枯槁,神色中犹带长久漂泊的风尘,借问你一生有过什么作为?画像前的苏轼应答:黄州惠州儋州。
有必要稍作解释:(一)前两行诗可解为互文足义,此老之为人,如同已灰之木、不系之舟。互文足义是古代诗歌常见手法,如《木兰辞》“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满市场买战马和齐装备战马的行头;又如杜甫《兵车行》“新鬼烦怨旧鬼哭”,新鬼旧鬼烦怨声哀哭声一遍,等等。(二)画像前的苏轼此刻是已历黄州惠州儋州的那个人,画像中的苏轼则不是,把后者理解为主体,诗意更顺:画像前的苏轼“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经历了“南荒九死”此刻站在画像前。
这番“对话”发生的空间是金山寺(为表达的便利姑且称“金山寺”)。金山寺不是普通寺院,且苏轼与金山寺有深厚的渊源,前文已作叙述。在此特定情境中,当然是佛子谈禅,不会谈论世俗话题。诗可作前述之两种方式解读,但诗旨唯一,即谈禅。
且审酬答情景:
心似已灰之木,
身如不系之舟。
二句类似佛子对话时的“话头”:师唱谁家曲,宗风嗣阿谁?身心此番面目之人,显然不是俗人,可与谈佛禅。
接下来才是正题:
问汝生平功业,
黄州惠州儋州。
应问:“生平功业”之问,答曰:“黄州惠州儋州”,实乃深著禅意,这种看起来不着边际的应答是禅家独特的悟对方式,《五灯会元》中有大量这类应答,②如果泥于提问而顺答,便是落了话尾,哪怕著丝毫实相行迹,便大俗了,佛头着粪大煞风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堕阿鼻地狱不可救药。
至于“黄州惠州儋州”是对画像中的苏轼——深谙佛理的大德——说的,不是对第三人说的,无情话对无情说,无情话不对有情说,无情说话无情听,有情听不见无情说。话中的禅机画像听见了,听懂了,就结了,如空中鸟飞过,水面云留过,一切发生过,一切仍是虚空。无需多说,说透。
通常对答“生平功业”之问,有三种方式,代表三重境界:
其一,如实叙述,这是世俗的“执着”;
其二,动辄称虚空——“是非成败转头空”,人生、功业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这是浅薄佛子鹦鹉学舌,当然,较世俗的执着进了一层;
其三,如本诗,用平常话印证“空”,是禅境。
动辄称虚空,仍是执着,执着于“空”,第三重禅境则是“空空”,连“空”观的障蔽也消解了。拂去一切障蔽,明心见性,真如佛性显现。
综上,黄州惠州儋州,是禅语,禅机是印证“空”。
下面试解读“黄州惠州儋州”一语的禅机。我认为大致包涵四重意义:
其一,黄州惠州儋州代表了苏轼生平的人生到处,而且尽是穷僻险远的地方,此则说明,神州大地尽是佛国,穷僻险远皆为禅境,真如不外求,一念觉即佛。
其二,苏轼谪居黄州黄州儋州时,得到来自佛教人士真挚的关心。
黄州期间,当地安国寺僧首继连帮助初到黄州的苏轼度过生活和精神双重危机,杭州僧友道潜来到黄州陪伴苏轼一年多时间,庐山云居寺了元法师致信问候,并派寺僧看望苏轼,送财物救济他,成都胜相院惟简宝月法师派寺僧悟清来黄州看望苏轼。
“当他远贬岭海惠州时,一家星散,骨肉分离,不通音讯,其子苏迈十分忧愁,苏州定慧寺僧卓契顺安慰说:‘子何忧之甚? 惠州不在天上,行即到耳。当为汝将书问之。’说到做到,契顺果然‘涉江度岭,徒行露宿,僵仆瘴雾,黧面茧足,以至惠州,得书径还。’苏轼不解,问其所求,契顺毅然回答说:‘惟无所求,而后来惠州;若有求,当走都下矣。’(《书〈归去来词〉赠契顺》)这种真情自然让久尝人世间炎凉之苦的东坡得到了最真心也最温馨的慰藉。”[2]贬居惠州时期,苏轼与韶关南华寺长老辩才结下深厚情谊,“苏轼绍圣元年南贬惠州路过南华寺,苏轼与其相与盘桓,说经谈禅,结下深厚友谊。苏轼贬居惠州时与其书信往还达十三封之多。辩老了解到苏轼贬惠生活的艰辛和困蹇,多次派人或托差专门赴惠州为苏轼送去食物和各种生活用品,苏轼多次在答谢的信中提及,诸如‘蒙惠面粉瓜姜汤茶等,物意兼重,感怍不已’,‘远承差人寄示诸物等,一一荷厚意也’,‘承惠及罂粟咸豉等,益荷厚意’之类的话在《与南华辩老》书信中屡见不鲜。苏轼还应辩老之请书写柳宗元碑和作《卓锡泉铭》,可见两人情谊之深。”[3]
黄州惠州儋州,蕴含着苏轼对这些关心的感激之情。
其三,三地大致代表着苏轼修持佛禅,和所抵境界。黄州是苏轼发愿“皈诚佛僧”之地,通过包括修习佛禅在内一系列活动,他从极度的惊惧中走了出来,但显而易见,苏轼的佛教诉求是伴随功利目的的,是有待,这与佛教根本义是不相符的,至于经历四年多谪居黄州生活,苏轼的修为达到怎样境地,其《赠东林常总法师》的类似偈颂的七言绝句引起的争议,能够直接说明问题。这首诗是苏轼元丰七年离开黄州赴汝州途中,游历庐山时与东林常总禅师谈论“无情话”而有所悟,从而写的,可以作为他此时修为的标志。大约因为苏轼盛名传世,这首诗广为禅林所知,《五灯会元》中反映了这点,而不止一人并不认可,认为从这首诗看苏轼并没有参破“无情”。③
晚年,苏轼从贬谪地海南蒙召返回,经过粤北清远某寺院时,《书罗汉颂后》:“佛弟子苏轼自海南还,道过清远峡宝林寺……”
黄州时期,苏轼自号“居士”——东坡居士,这里,苏轼则自称“佛弟子苏轼”。苏轼当然不在僧籍。那么他自称佛弟子苏轼就不能等闲视之了。佛门极重口业,苏轼当着罗汉自称佛弟子,当然非同小可。而这一次竟没有召来物议。
其四,是在贯通上述种种基础上的升华。熔铸人生的高低贵贱穷通得失喜怒哀乐感激憎恶儒释道分际,视儒释道为戏论,人生种种遭际如幻梦,欲望情感为迷执,宇宙生命的真谛是虚空。
问尔生平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此外,京城凤翔杭州密州徐州湖州颍州……包括故乡眉州成都,也许因为诗歌表达方式的关系不能尽数提及,这些苏轼不同时期经历的地方,每一处都有每一处的境遇、事功、闻见、经历、感受体验,留下诗文创作如同雪泥鸿爪,有得意有失意,有快乐有怅惘,然而随着时间流逝,而今皆成过往,回首望去,真如浮生一梦!
贯通黄州惠州儋州,印证空谛。
注释:
①佛教典籍即视本诗为偈颂,参《五灯会元》卷十七:内翰苏轼居士内翰东坡居士苏轼,字子瞻。因宿东林,与照觉论无情话,有省。黎明献偈曰:“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未几抵荆南,闻玉泉皓禅师机锋不可触,公拟抑之,即微服求见。泉问:“尊官高姓?”公曰:“姓秤,乃秤天下长老底秤。”泉喝曰:“且道这一喝重多少?”公无对,于是尊礼之。后过金山,有写公照容者,公戏题曰:“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琼州。”
②略举数则例子(均选自《五灯会元》卷十四),参谈内容与本文无关,举例目的仅为让感兴趣读者体会禅家悟对情景:
黄龙志愿禅师鄂州黄龙志愿禅师,僧问:“迦叶上行衣,何人合得披?”师曰:“一片烧痕地,春入又逢青。”
四祖志諲禅师蕲州四祖志諲禅师,僧问:“如何是透法身句?”师曰:“多年松树老粼皴。”问:“叶落归根时如何?”师曰:“一岁一枯荣。”
四海端禅师蕲州四祖端禅师,法身颂曰:“灯心刺著石人脚,火急去请周医博。路逢庞公相借问,六月日头乾晒却。”
五祖秀禅师蕲州五祖山秀禅师,僧问:“无法可说,是名说法。既是无法可说,又将何说?”师曰:“霜寒地冻。”曰:“空生不解岩中坐,惹得天花动地来。”师曰:“日出冰消。”僧拟议,师曰:“何不进语?”僧又无语。师曰:“车不横推,理无曲断。”
建福智同禅师鄂州建福智同禅师,僧问:“如何是透法身句?”师曰:“鹦鹉慕西秦。”僧礼拜,师曰:“听取一颂:云门透法身,法身何许人?雁回沙塞北,鹦鹉慕西秦。”
护国寿禅师黄州护国院寿禅师,僧问:“如何是一路槃门?”师曰:“寒松青有千年色,一径风飘四季香。”问:“如何是灵山一会?”师曰:“如来才一顾,迦叶便低眉。”
黄龙海禅师鄂州黄龙海禅师,僧问:“如何是黄龙家风?”师曰:“看。”曰:“忽遇客来,如何祇待?”师以拄杖点之。问:“如何是最初一句?”师曰:“掘地讨天。”
③玉泉皓禅师(见注释①)、天竺证悟法师及其师白莲仙法师(见下引五灯会元卷六)等均不认同苏轼此则偈颂。《五灯会元》卷六:
天竺证悟法师临安府上竺圆智证悟法师,台州林氏子,依白莲仙法师,问具变之道。莲指行灯曰: “如此灯者,离性绝非,本自空寂,理则具矣。六凡四圣,所见不同,变则在焉。”师不契,后因扫地诵法华经,至“知法常无性,佛种从缘起”,始谕旨。告莲,莲然之。师领徒以来,尝患本宗学者囿于名相,胶于笔录,至以天台之传为文字之学,南宗鄙之。乃谒护国此庵云禅师,夜语次,师举东坡宿东林偈,且曰:“也不易到此田地。”庵曰:“尚未见路径,何言到耶?”曰:“祇如他道,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若不到此田地,如何有这个消息?”庵曰:“是门外汉耳。”曰:“和尚不吝,可为说破?”庵曰:“却祗从这里猛著精彩觑捕看。若觑捕得他破,则亦知本命元辰落著处。” 师通夕不寐,及晓钟鸣,去其秘畜,以前偈别曰:“东坡居士太饶舌,声色关中欲透身。溪若是声山是色,无山无水好愁人。”特以告此庵。庵曰:“向汝道是门外汉。”师礼谢。未几,有化马祖殿瓦者,求语发扬。师书曰:“寄语江西老古锥,从教日炙与风吹。儿孙不是无料理,要见冰消瓦解时。”此庵见之,笑曰:“须是这阇黎始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