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 波, 李佳倩
(中国传媒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 100024)
英国作家威廉·萨默塞特·毛姆在世界文学史上,是相当难理解的作家。毛姆寿限很长,一直活到了91岁,他游历的足迹遍布世界,这终其一生的观察与见解被他写进了21部长篇小说、32部戏剧、120多部短篇小说、3部游记、4卷评论与随笔中,这些文学作品不仅吸引了庞大的读者群体,还成功地影响了一代优秀的文学创作者。两个世纪中,若干政要成为毛姆的好友,他在读者中的影响在当代英国无出其右。然而,毛姆的作家同行和批评家们对他的评价却是很低,伊丽莎白·鲍恩评论毛姆发表于1937年的长篇小说《剧院风情》时道:“毛姆毫无感情地处理了一个他毫不怜悯的世界。如果伟大的艺术必须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善良,他就不是伟大的艺术家。”[1](PP.6-7) 莱昂内尔·特里林则认为:“毛姆并没有试探我们的深度,也没有邀请我们去试探他的深度,很可能他没有深度可以被试探。”[2](PP.61-73)在普通读者中影响巨大,却在作家和批评家口中评价极低,这起码说明了毛姆的写作与传统文学是不同的,这就是他作为作家的巨大价值。
在阅读毛姆的小说时,我们注意到在毛姆的作品中有一种人物是奇怪的。他们往往隐藏在主人公的巨大光环之下,在小说里时刻观察着事态的发展,洞察着他人的内心,虽然同样身为小说中的角色之一,却很少作为一名故事参与者而存在,我们称其为“毛姆式人物”。
1902年毛姆的长篇小说《克拉多克夫人》问世。在这部作品中,小说讲述了女主人公,出身于贵族的伯莎小姐如何对克拉多克先生一见钟情,然后逐渐认识到自己与丈夫不合的故事。伯莎小姐与外人对他们婚姻的态度构成了小说情节发展的两条线索。然而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物在小说中构成了一个特别的存在,她便是伯莎的姑母——莱依小姐。她是一位精明老练的独身女性,在小说中构成了一个独特的观察视角,不仅小说中的其他人物伯莎、克拉多克先生、拉塞姆医生以及格格弗护士的形象都在她的打量中依次呈现,连伯莎的婚姻演变状况也在她的洞察之中。然而与拉塞姆医生和格格弗小姐的态度不同,虽然莱伊小姐作为姑母显然比这二者同伯莎的关系更为亲密,但是她从来不以介入的姿态评价或参与事件,也就是说,她几乎不对小说中的事件发展形势产生影响。她类似于一名置身事外的叙事者,读者能看到她眼中的人物形象有着什么样的特征,可是绝大多数的时候她退居幕后,让故事主人公在文本的舞台上尽情表演。在毛姆于次年创作的长篇小说《旋转木马》中,莱依小姐再次出现了,她大致保留了在上一部小说中的人物特征,一名特立独行且较为年长的独身女性,有着敏锐的观察力。这部小说主要内容是三段曲折的情感故事。莱依小姐如同在《克拉多克夫人》中那般,继续着她幕后人员的身份,只观察,不介入。继《旋转木马》之后所出版的长篇小说《魔术师》中,有一名叫“波埃荷医生”的人物恰恰同莱依小姐极其相似,他是小说男主人公之一亚瑟的前辈,在与后辈们聚会的场合里他喜欢沉默着在人群中观察着大家,他阅读研究人类的书籍,对人性的复杂性抱有兴趣。
1919年出版的《月亮与六便士》是毛姆小说创作第二阶段的第一部作品。这部小说以法国印象派画家高更为原型,讲述了一位叫思特里克兰德的中年男子有一天忽然辞去工作,离开原本幸福完整的家庭,前去异乡追寻艺术之路的故事。毛姆在这部小说中安插了一个名叫“我”的角色,让“我”同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发生联系,并且由“我”把关于思特里克兰德的一切讲述出来。然而,“我”虽然作为小说中的人物之一,但“我”的主要任务是观察与叙述,“我”也很少谈及自己,和莱依小姐一样喜欢观察,尽管一切尽在眼底,却从不介入。1930年,毛姆的长篇小说《寻欢作乐》问世,这部小说中,一位名叫“阿申登” 的青年作家在小说中和《月亮与六便士》中 的“我”一样,以人物兼叙述者的身份存在着。1931年,毛姆发表了短篇小说集《第一人称单数》,这部小说收录的六篇故事全部使用第一人称叙述视角,沿用了《月亮与六便士》和《寻欢作乐》的创作手法。以其中的《贞洁》这篇为例,小说的开篇,“我”刚刚得知曾在印尼群岛旅游时所认识的英属殖民地的工作人员莫顿回英国度假,念及莫顿常年没有回国,“我”把莫顿介绍给了毕肖普夫妇认识,这对夫妇是常年恩爱的模范夫妇。却不料毕肖普夫人迷上了莫顿,而毕肖普夫人的出轨又直接导致了毕肖普先生的自杀。“我”通过另一位好友珍妮的告知得知了此事。小说人和事均通过“我”的叙述呈现了出来。这位“我”在1942年执笔的《刀锋》再次出现了。
《刀锋》这部作品以战后的美国青年拉里为主人公,小说中的他在战争中目睹同龄的战友受伤而亡,在战争结束后却无法走出精神上的迷惘,而小说中的“我”名叫“毛姆先生”。这里的“我”同《月亮与六便士》中的“我”一样,通过一种间接的关系接触到了主人公,因为他与众不同,“我”便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并开始走近他、了解他,甚至试图挖掘他的内心,由此把他的故事全部讲了出来。在这部小说里,“我”对自己同样所言甚少,“我”的工作是通过自己了解和他人倾诉的方式把我所知道的关于拉里的一切讲述出来。
这种早年出现的仅仅作为小说人物之一的观察者角色,在毛姆1932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偏僻的角落》中再次出现。小说的开篇,年近五十的桑德斯医生邂逅了尼克尔船长和青年布莱克。桑德斯医生本就是对他人抱有极大的兴趣,“只想从他们身上找点乐子”这样一个人。由于洞察了布莱克的异样,所以打算同他们一起航行。接下来,就展开了他们一同前行,并达到神田岛后发生的故事。这一切都通过桑德斯医生自身的观察和其他人向他的倾诉呈现出来的,与此同时,这些人物身上的秘密也就这样由桑德斯医生一点点揭开了。如同莱伊小姐和埃伯荷医生那般,桑德斯医生并非小说中的主角,我们无法得知太多关于他的故事,但却能通过他的眼光认识并了解其他的人。
由此可见,只观察、不介入的“毛姆式人物”在毛姆作品中大量存在,并且贯彻始终。“毛姆式人物”在文学史上不是独特的,但它对毛姆而言却成了需要解释的问题。然而,在解释这类人物为什么出现之前,我们先来看下“毛姆式”人物的性格和叙事功能。
“毛姆式人物”的性格特征体现在三个方面:
首先,人与人性在这一人物类型的眼中是一种特殊的存在。这种特殊性主要体现在,对于他们来说,任何人的存在首先应当是作为一个可以被观察、被研究的个体。他们带着一种理性的精神,试图以一种剥离了与其他人物的情感关系的方式看待一切,仿佛实验品于科学家那般,观察和研究的过程就已经是一种乐趣。在短篇小说《大班》中:“多少年来,这些人彼此交往,过着有条不紊的生活,各自都养成了一些无伤大雅的怪癖。他们中有个人打桥牌时老是不停地哼小曲,另一个人喝啤酒时一定要用吸管。这些怪里怪气的习惯以前经常使大班恼火,现在却给他一种安全感。”[3](P.8)这是一种古怪的“安全感”,结合下文,我们最后才弄清楚,这种“安全感”的含义,就是主人公在对人类科学的观察中获得的安稳心理。这和《魔术师》里“波埃荷医生对那些偶然出现在他面前的人的个性有着太过浓烈的兴趣”如出一辙。而在《月亮与六便士》《寻欢作乐》《刀锋》中,“我”身为一名作家,本身更是有着一种出于职业习惯的观察兴趣和天赋异禀的观察才能。正如毛姆曾经这般形容自己:“因为我发现人非常有趣,以至于我几乎无法对他们感到厌烦。” [4](P.112)
其次,这一人物类型虽然饱有观察人的热情,但在众人谈笑风生的聚会场合中,他们却往往沉默一些,相比发表意见,他们更喜欢听和看。在《月亮与六便士》中,小说里的“我”是一位作家,刚刚迈入文学界后开始有机会去参加一些文艺家庭参加名流聚会,但“我”并不希望出尽风头而被人记住,“我”甚至“希望谁都别注意我,让我心神宁静地观察一下这些知名人士”[5](P.16)。在《旋转木马》中,莱依小姐作为一场聚会的主办人员,依次打量着到场的每一个人,叙述者如此描述道:“她的眼神非常明亮,又异常敏捷,有时甚至会令人感到不安;无需言语,它们便可将自负变为荒谬;在这犀利的目光面前,那些矫饰、藐视和逗乐,都会想要寻地隐藏。”[6](P.5)1941年,Paul Horgan曾在LuncheonforSomersetMaugham中记录了与毛姆的一次会餐,他如此描述他对毛姆的印象:“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仿佛在毫无感情地观察、诊断和判断一个人或一个物体。” [7](PP.98-102)这实际上是毛姆在他人心中留下的一个不变的形象,不止一个人在回忆毛姆时谈及,他们曾被毛姆盯得毛骨悚然,仿佛要被看穿。
再者,这一人物类型即便是在日积月累的观察中训练了相比他人更为敏锐的洞察力,对于事件拥有身为旁观者的更为清醒的认识,然而,如果说出于善意的介入是一个人的善良与热忱,那么这一人物所表现出来的只看不说,即使说了也坚决不管不介入的态度则体现了一种高高在上的冷漠。在早期的小说如《克拉多克夫人》中,莱依小姐虽然本身具有十分迷人的性格特点,但是从情节安排来看,这个人物的存在甚至是突兀的,因为作为伯莎小姐唯一的亲人,莱依小姐对深陷婚姻痛苦的侄女的“观看”其实是恶的。
同时,我们应该指出,毛姆作品与毛姆本人有着极大的重合,自传性很强。如在《月亮与六便士》中 “我对她们那种戴着手套吃黄油吐司的怪毛病感到十分好笑”,恰恰同黑斯廷在《毛姆的秘密生活》中道,毛姆一直纳闷聚会中的女人为何总是戴着手套吃黄油吐司。而在《刀锋》这部作品中,“我”不仅直接被名为“毛姆先生”,拥有和毛姆一样的名字、一样的作家身份,也同毛姆本人一样具有谨慎的性格。《寻欢作乐》中的“我”和毛姆本人也有诸多重合之处,“我”是一名作家,小说中的“我”童年时期和当牧师的叔叔以及婶婶住在英国肯特郡靠海的一个小镇的郊区,小镇的地名叫黑马厩镇。事实上,现实中的毛姆正是在10岁时双亲相继去世后,搬到了英国肯特郡的白马厩镇,在这个沿海小镇同牧师叔父、婶婶度过了剩下的童年生活。小说中的第十二章,“我”回忆了“我”初到伦敦时的场景,那时候的“我”在一所医学院念书,租住在文森特广场,房东是一位诙谐幽默的老太太,这同样也是毛姆本人的经历。短篇小说《贞洁》中的“我”同样是一位作家,曾到马来群岛旅游,在英属婆罗洲受到总督的接待。现实中,1921年的毛姆的确曾到过马来群岛,当时该地是英国的殖民地,毛姆在此度过了接近半年的时间,搜集写作素材,接触了大量在此工作的英国公务人员,曾经创作了许多以远东异域为背景,以跨地域、跨文化生存的英国人为主要描述对象的短篇小说。
毛姆作品中的“毛姆式人物”只观察、不介入,而毛姆作品与他本人如此接近,让人猜想“毛姆式人物”的性格特征,其实不仅仅是文学的创造,同样是毛姆本人的写照。这种猜想,我们将在下文谈及。
从叙事角色而言,“毛姆式人物”不属于任何人,只是同时在人物关系方面肩负了一项如同纽带般的职责。其行为的目的是让其他人物在读者面前更为清晰、立体地呈现出来,而自己则在小说中作为一个可以任意移动的点,能随时站在远一点的地方清楚地看到全局。“毛姆式人物”在作品中的角色功能体现在三个方面:
在第一种模式中,毛姆式人物是人际网络中的一个交点,让不同端点的人物通过他发生连接。《魔法师》中的“波荷埃医生”、《贞洁》的“我”、《克拉多克夫人》“莱伊小姐”分别成为了其对应文本的中间人,他们没有置身其中,却在旁观的位置上更为清晰地看到了人与人,人与事,事与事之间的矛盾所在,就这样成为了身为中间人的知情者。在第二种模式中,“毛姆式人物”不再是以一名介绍人的身份将其他人物聚集到一起,而是作为一名接近者,因为偶然的机会接触到了主人公或者主人公的生活圈,并因为对对方产生了好奇,开始主动靠近对方的生活,成为了对方的生活圈子里的中间人。在第三种模式中,“毛姆式人物”与其他人物产生联系并成为中间人的方式既不是通过一名介绍者将其他人物聚集到一起,也不是作为一位接近者走进了别人的生活圈,“我”本身就是一名参与者,“我”在小说情节当中观察别人也审视自己,所涉及的事件中“我”也是一名参与者,笔者将其概括为“参与者-知情人模式”。在小说《寻欢作乐》的开篇,同行旧友罗伊找到了“我”,他正要为刚刚逝去的大文豪德里菲尔德立传而搜集材料,而“我”又曾在幼年时期就在家乡认识了早年尚未成名的德里菲尔德,因此,在好友罗伊的请求下,“我”开始追忆起对德里菲尔德及其前妻罗茜的往事来。这段记忆里自始至终包含了“我”自己的存在。只不过此时的“我”成了“我”和“我”的往事之间的中间人,而因为“我”是负责回忆的人,也因此“我”也是知情者。
毛姆作品中“毛姆式人物”对人性充满了观察的兴趣,自己置身事外,只愿意做个人性的“观察家”。然而,这些人物在另一种意义上的观察则更耐人寻味,那就是对人的“情欲”行为的观察,或偷窥。
在作品中,“毛姆式人物”总是别具一格地乐于成为一名通奸事件的观看者,其所热衷的是去揣摩情欲是如何压倒个人理性或者想象情欲交欢的场景是如何呈现的。对于“毛姆式人物”来说,对情欲的观看所产生的快乐足以压倒成为情欲狩猎者的快乐。对情欲的观看所产生的乐趣替代了自己参与情欲中的乐趣,那么,毛姆式人物的“人性”观察与“情欲”观看是什么关系呢?两者之间是平行并列的关系,还是说,后者导致了前者?且让我们考察毛姆文本中“毛姆式人物”对情欲的观看。
在《月亮与六便士》中,“我”在戴克尔的口中得知了勃朗什出轨思特里克兰德的事实,在聆听戴克尔对此的倾诉时,“我”进行了对此事的第一次想象性观看:“她擦洗他的四肢,上面覆盖着浓密的汗毛;在她擦干他双手的时候,虽然他很虚弱,但双手依然结实,筋骨有力。”[5](P.67)通过这种代入式的想象对这起通奸的情愫进行还原,“我”进行了对此事的再观看。而在小说接近结尾的第四十三章,当“我”回顾“我”对思特里克兰德整个人生经历的讲述,提及他与勃朗什·施特略夫的那段关系时,“我”再次通过想象观看了二者在建立起性关系时的心理博弈,进行了第三次观看。 “我”对情欲的想象既是一种自我投入的沉浸式体验,却又同时是一种置身其外的观看行为。
在《寻欢作乐》中,女主人公露西是一名独特的女性形象,她身上没有传统已婚女性的对家庭、爱人的依附,相反,她因为背离传统而独具魅力。“我”曾在幼时目睹露西与侯爵私通,而当时羞愧的心情在“我”日益骤增的年岁里演变成了一种对她的迷恋,于是“我”在长大后也同样成为了她的情人。当“我”站在回忆的角度讲述关于露西的故事时,作为同露西有过亲密接触的旧情人,“我”以自己视角呈现了“我”对露西产生情欲的过程,并用细腻的笔法将与她交欢时所夹杂着的激动又感动的复杂情绪表现了出来。虽然这一段通奸事件并非全然出自“我”的想象,但却是后来的“我”对过去所发生的一件通奸事实的回望。而在“我”的这次回望中,“我”已经与当时黑厩马镇上将露西视为一名道德低下的女子的其他人区别了开来——“我”眼中的露西仅仅是一名极具女性魅力的美好形象。因此,“我”对这段通奸情感的回望式观看同样是不带任何道德偏见或道德情感的。
《克拉多克夫人》这部作品中,伯莎几乎时刻都想要通过亲吻、拥抱等彼此亲密的接触来实现她对克拉多克的欲望,而克拉多克满脑子务实思想,无法回应伯莎的激情。“伯莎真是个可怕的小家伙,她希望我把一生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吻她。波莉姑姑,你不觉得太无理了吗?”[8](P.109)这一切都让莱依小姐看在眼里。身为一名与故事主角具有亲属关系的知情者,莱依小姐在伯莎的婚姻情感方面有足够的立场给予关心或建议,可是作者一再地让她保持了旁观的态度。
小说《偏僻的角落》中,关于情欲的叙事涉及到两条故事线索,而涉事主角都是弗瑞德·布莱克。小说的开篇,“毛姆式人物”桑德斯医生洞察到弗瑞德身上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而选择了与他一同航行。在神田岛上岸后,弗瑞德与当地农场主家的千金路易丝发生了关系,这促使路易丝的未婚夫埃里克自杀。弗瑞德因为埃里克的饮弹自尽而想起了因自己引起的另一场情杀事件并身陷痛苦。他在与桑德斯医生的倾诉中,坦白了自己曾在与已婚妇女哈德森太太私通时失手杀死了目睹现场的哈德森先生。由于他的父亲与哈德森先生都是政界要人,为了躲避法律的制裁与舆论的压力,他被父亲安排了航海逃罪。在这部小说中,“毛姆式人物”与素不相识的布莱克建立联系,首先是出自他对布莱克产生的好奇心,他一路跟随布莱克进行的旅行,最后发展成了对布莱克与当地庄园主千金的通奸事件的观看,而随之达成的好奇心的满足——揭开布莱克身上关于情杀的通奸事件的秘密。这两件事,都导致了受害者的死亡。弗瑞德因埃里克的死亡而身陷痛苦时的心情同《旋转木马》中巴兹尔在得知珍妮的死亡后所受到的精神重创极其相似,而同样身为“毛姆式人物”的桑德斯医生却也说出了《旋转木马》的莱依小姐曾说过的那句话——“原谅他们吧,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9](P.228)他甚至对弗瑞德鼓足勇气坦白的这起情杀案件报以近乎玩世不恭的态度:“旁观其他生物各种滑稽可笑的举止让我得到了很多乐趣。”[9](P.230)在桑德斯医生来看,在饱览人们深陷情欲泥沼的过程中获得了一种心理快感,这比成为困在其中的当事人来得有趣多了。
毛姆小说里的对情欲的观看成为一种彻底忽视社会道德规约的行为。在“内聚焦”视角的文本中,“毛姆式人物”饶有兴致地分析着情欲如何控制人心,甚至乐在其中地对此进行想象性地还原,却拒绝为此站队。在“非聚焦”和“内聚焦”的文本中,情欲同样是构成人物矛盾的主要因子,甚至造成谋杀、自杀等更大的破坏,而“毛姆式人物”却能对此予以“宽容”,甚至能在旁观中产生莫大的兴奋与乐趣。
至此,我们已看得很清楚,在毛姆作品中,“毛姆式人物”不仅对“人性”充满观察的好奇,而且对人的“情欲”充满好奇。两者的共同之处在于,在对“人性”与“情欲”的观察中,“毛姆式人物”丢弃了道德立场,而是精细、客观以至于近乎残忍地呈现出来。
由此带来的问题是,在毛姆作品中的“毛姆式人物”对“情欲”的观看与对“人性”的观察,两者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当我们仔细阅读毛姆的作品时,我们可发现,“毛姆式人物”对“情欲”的观察构成了他对“人性”观看的前提,也就是说,在“毛姆式人物”眼中,人性的核心是人的情欲,人的情欲的翕动表达出来的就是人性中的种种细节。在作品中,“毛姆式人物”作为“人性”的观察者,更多是从人性“情欲”的深渊出发来观察的,在他们眼中,人物的动作、言行、心理其实都是从“情欲”深渊中发散出来。
毛姆本人是同性恋者,这种情感倾向使他对性充满了欣赏的态度。在毛姆的时代,人们对“情欲”的态度,要么是清教徒式的谴责,要么则是纵欲的态度。但在毛姆那里,他要求自己做的,则是对“情欲”本身的客观性呈现,考察围绕“情欲”而形成的人性景观,这种弗洛伊德式的观照造就了“毛姆式人物”。在毛姆生活的时代中,对于由情欲引发的种种问题,普遍的社会舆论态度是表明自己的立场,或者是赞成或者是反对,但毛姆本人却对之进行了现实主义的描写,这必然引得同时代的作家对毛姆的评价不高。
毛姆的作品具有强烈的自传色彩,这使我们想到作品中的“毛姆式人物”与毛姆个人的经历、他的时代有关系。
1931年,毛姆57岁,这一年的他曾发表过一部题为《异邦谷田》(TheAlienCorn)的短篇小说。这部小说里所讲述的一名贫穷艺术家与作家团体在小啤酒吧的聚会,是根据毛姆1904年至1905年在巴黎与他当时的同性恋人哈利·菲利普斯(Harry Philips)在一家名为Le Chat Blanc的小餐馆里的聚会而改编的。小说主人公乔治在自杀前做了一件奇怪的事,他拥抱了他的父亲,并且用他自己的嘴唇亲吻了父亲,而父亲只是凝视着他。小说对乔治的这一描写让人想起毛姆的同性恋人哈利·菲利普斯的“雪白的皮肤”,因为这一形容正是毛姆曾在给好友杰拉尔德·凯利的信中道出对哈利的思念时所写到的。这部作品的特殊性在于,这部创作于晚年时期的短篇小说是毛姆漫长的创作生涯里唯一一部隐晦地透露出了同性情感的作品。
多年以来,毛姆对他的同性恋倾向讳莫如深,不仅在文学创作中避讳涉及同性情感,在现实生活中,毛姆更是因其对个人隐私的保护让许多想要为他著书立传的作者们感到束手无策。致力于隐藏自己的本能倾向,是毛姆终其一生都在努力维持的一件事,然而,这种贯穿一生的回避对毛姆本人所造成的影响是无法忽视的。这必然会导致毛姆根据自身的需求诉诸某种独特的满足方式,甚至将自身需要体验的需求,转换成对他人的观看。
1890年,16岁的毛姆在德国海德堡学习德语时结识了一位名叫布鲁克斯(John Ellingham Brooks)的26岁英国男孩,这是一位身为同性恋的唯美主义者。[10](P.87) 1892年,毛姆前往伦敦,开始为期5年的学医生涯。期间,奥斯卡·王尔德的“鸡奸事件”东窗事发,全国上下笼罩在严禁同性恋的阴影之中。判罚同性恋的相关法律在欧洲各国陆续建立。禁欲主义的余音在维多利亚时代的末期尚存,而“同性恋”(homosexual)一词才刚被发明与定义,性心理学也才刚开始萌芽,霭里士的《性心理学》被列为禁书。这样的道德氛围更加坚定了毛姆隐匿同性取向的决心。不仅因为同性恋取向是一个对自身极为不利的特殊标签,更因为毛姆已经决心成为一名作家,他绝不允许同性恋的身份影响到他的职业发展或者成为他成名之后被人诟病的谈论对象。
我们认为,隐藏自身的性取向在很大程度上促成了毛姆观看行为的养成。在对同性打压的时代环境中与害怕因“特殊”受到关注的个人心理压力下,毛姆形成了自身对性的满足方式,即在生活中成为或者化身为一名对性的观看者。对于毛姆来说,让自己成为明目张胆的性体验者需要承担太大的个人风险,因同性恋身份而获得关注不仅无法让他乐在其中,反而适得其反。然而,观看或者旁观却无需承担任何责任,并能让毛姆在无言的旁观里摸索到了成为一名观看者的乐趣。因此,他成为了其所在生活圈中两性关系的旁观者,同时将自己的情感隐藏了起来。黑斯廷在毛姆的传记中记录到,在圣托马斯医院学医时,同学们热烈地谈论着性,毛姆自己也很感兴趣,但是他选择隐藏自己的感情,被同学认为他是冷漠的。[11](PP.33-34)
毛姆18岁步入圣托马斯医院学医期间因为决心隐藏自己的真实性倾向而养成的性观看者行为不仅贯穿了他的一生,还进一步影响了他在日常生活中的行为习惯与人生态度。正是在圣托马斯医学院学医期间,毛姆逐渐地并最终彻底地成为了一名在个人日常生活中的观看者,他不仅观看,还因观看产生了写作欲望。因此可以说,在毛姆这里,其现实生活中的性经验与小说中的性呈现是同构的,也就是说,毛姆在小说创作过程里将自己的个人经验代入了其中。
毛姆隐藏自身的同性恋身份和同性性取向,并在生活中将进行直接的同性性体验替换成了对他人两性生活的观察,这正是对自身本能欲望进行压抑的心理过程。这里所说的压抑取自弗洛伊德所提出的“压抑”(repress)概念。
弗洛伊德的“压抑”概念与他提出的无意识(unconscious)(1)又被译为“潜意识”。学说紧密联系。《精神分析引论》中,弗洛伊德将人的意识分为前意识(preconscious)系统和无意识系统。无意识通常是人类原始的冲动和本能的欲望,它是“被压抑之物”(repressed)[12](P.118),它首先要进入前意识(成为一种能够被回忆起来的经验)才有可能成为意识。“一种心理的动作本可成为意识的(这就是说,它本属于前意识的系统),但被抑为潜意识而降落入潜意识的系统,这种历程叫做压抑。”[13](P.272)在毛姆这里,同性恋本能就是被降落在潜意识系统的“被压抑之物”, 而自身对性的体验变成了对性的旁观就是压抑的体现。然而,被压抑的无意识永远都在等待潜逃的机会,它有时候甚至会化妆成梦或者精神病症进入前意识系统而被发泄出来,除此之外,被压抑的本能欲望可以通过“升华”的方式获得替代性满足。弗洛伊德认为,人类牺牲自身的享乐而用以建设文化,“而其所利用的的本能冲动,尤以性的本能最为重要。因此,性的精力被升华了,就是说,它舍却性的目标,而转向他种较为崇高的社会的目标”[13](P.9)。在他看来,“艺术的产生并不是纯粹为了艺术,它们的主要目的是在于发泄那些在今日大部分已被压抑了的冲动”[14](P.116),因此,文艺作品是艺术家对本能进行转移和升华的结果。笔者认为,毛姆也将一部分被压抑的潜意识升华在了小说创作中,但是在这一升华过程中,还有一部分潜意识并没有被转移,因此,毛姆在写作的过程里,呈现出了对未被转移的这部分性的潜意识的旁观,从而有了小说当中,转为观看的“毛姆式人物”。可以说,毛姆在小说中所体现的“毛姆式人物”对两性欲望的观看,同时也是对自身欲望的观看。
毛姆养成性观看行为的时间与产生写作欲望的时期几乎是重合的,它们基本上都发生在毛姆1892年来到伦敦后的学医期间,换句话说,性的欲望与写作的欲望同时勃发在毛姆的18岁至20岁出头。但是正如笔者在前文就已详细论述的,毛姆将其对性的压抑贯穿了一生,于是其个人的性经验实际上是由对性的观看替代的。无独有偶,毛姆一生的文学创作都在专注于“性”的话题,并且在毛姆的多部小说作品里,我们看到了一名观看情欲的旁观者形象。可以说,正是因为现实生活中观看行为的养成,使得毛姆在进行小说创作中,置入了专为观看而服务的“毛姆式人物”。
毛姆乐于观看,即使是在交谈的形式中,他也更倾向于保持沉默,他有隐藏自己的私心,也对袒露自己存在心理负担,因此他说:“我想大多数人都从谈话中得到了愉悦和休息;对我,谈话却一直是需要付出努力的。”[15](P.123)我们无法准确得知毛姆在此所观看的人性故事究竟是什么样的内容,但是可以确定的是,毛姆在成为一名人性观看者的过程中被激发了写作的欲望,并且他在早年最为关注的,的确是与性激情相关的话题。如《兰贝斯的丽莎》虽然取材于伦敦东部贫民窟,却全然是一部关于男女在性激情的主导下发生通奸的故事。在《兰贝斯的丽莎》初获成功之后,出版商曾建议毛姆继续创作贫民窟题材的作品,毛姆却拒绝了,他说他有其他的内容想表达。[11](P.49)然而,事实上,毛姆在继《兰贝斯的丽莎》后正式发表的第二部长篇小说《旋转木马》中依旧在表达性激情的主题,只不过,被表现的对象变成了英国上流社会的男男女女,然而也正是从这一部作品开始,作为观看者的“毛姆式人物”开始正式出现在毛姆的小说作品当中。
可以说,从小说创作正式步入正轨开始,毛姆便在小说中安插了一名观看者形象——“毛姆式人物”,毛姆式人物在小说中出于观看、观察他人而产生莫大的乐趣与乐在其中且不予评价或介入的态度可以说是与毛姆自身在现实生活的个人经验是完全一致的。正是因为毛姆在小说中将自身在生活中形成的对人与事的观察代入,所以才有了小说中的观察者“毛姆式人物”的设置。在前文关于毛姆式人物的性格特征的分析中,非作家身份的莱依小姐、波埃荷医生、桑德斯医生都曾自言其对人与人性的莫大兴趣,而除去这一性格特征,倘若将“毛姆式人物”在小说中对人的观察或观看这一行动做一次完整的还原,就能发现作为一名观看者,“毛姆式人物”这一行为与毛姆自身养成的观察习惯是全然重合的。
小说的开篇,“毛姆式人物”往往要与其他人物建立联系并引入他们的出场,不论是作为“介绍者”“接近者”还是“参与者”,“毛姆式人物”通常通过沙龙(salon)或聚餐的途径进入小说中其他人物几乎全部出场的场景。在这一场合之中,人物的外貌特征或是在“毛姆式人物”的暗中打量与观察中呈现,或是通过某人向他谈起另一个人物的形式呈现出来。在这里,沙龙与聚餐都是两个不容忽视的场合。
小说中的“毛姆式人物”在沙龙上的表现实际上是取自毛姆最初参与名流聚会时的经历。1897年发表处女作《兰贝斯的丽莎》后,24岁的毛姆开始受邀参与读书沙龙,随即打开的是社会名流的结交大门。根据传记作家黑斯廷的相关记载,毛姆当时受邀参加了不少伦敦著名沙龙女主人主持的宴会,在这种场合中出现的有贵族、知名作家、律师、医生等专业人士,而“作为一名很少说话,更愿意倾听的人”[11](P.59),“毛姆也很乐意在这样的机会观察自然状态下的上流人士”。[11](P.60)这种场合的观察模式在《月亮与六便士》《刀锋》《旋转木马》中是十分典型的——《月亮与六便士》与《刀锋》中的“我”都是以身为一名尚有名气的作家身份应邀参与了某位女主人沙龙,从而认识了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并且通过自己的暗自打量将其他人物的面貌呈现出来。《旋转木马》中的莱依小姐自己就是一名贵妇人,小说开篇就召集了一场聚会,将身为律师、医生、贵妇的小说主人公们汇集到了一起,并通过听人谈话或自己观察的方式依次呈现这些人物的基本特征。
“毛姆式人物”在小说中进行观察的另一个主要场合——公共空间进行的聚餐,也同样与毛姆的个人生活习惯与生活环境密切相关。19世纪末,20岁出头的毛姆就养成了他之后最为密切往返的两座城市——伦敦与巴黎所赋予的餐饮、消遣方式。1887年,伦敦的罗姆巴尔德街第一次在室内使用电灯,从90年代开始,电灯照明逐渐在伦敦普及开来,人们不再依赖白天与黑夜决定工作或消遣的时间,这也同时刺激了娱乐场所的繁荣。公共娱乐相关的酒吧、咖啡馆等消遣场所在19世纪末已经卷席伦敦,成为了人们见面、约会的主要场所。(2)参见彼得·阿克罗伊德《伦敦传》,翁海贞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6年。而世纪之交的巴黎,也“有自己的地铁站、社区剧院、舞厅,有歌手驻唱的咖啡馆,还有酒吧和餐馆,吃一顿像样的饭——两道菜加半瓶葡萄酒——还用不了两个法郎”[11](P.79)。在毛姆的小说中,几乎没有城市街景的描述,却有大量来自“毛姆式人物”在酒吧、咖啡馆、餐馆等公共空间里组织的聚会上对人的观看。
毛姆是奇特的,即使将毛姆放在整个西方文学史上,他也是独特。他的独特就在于,在他笔下对人类情欲图景的描写,是那么的清晰、客观与超然。在西方文明史上,从古希腊时代开始,人们对情欲的展示要么如古希腊文艺传统一样,将情欲化为“美”的形式,要么如基督徒讲“情欲”化为“罪”,或者如16世纪兴起的艺术,展现了人在情欲中起舞的种种形态。在此大的艺术背景下,毛姆的文学就太奇特了,可以说,他是首先以如此冷静超然的姿态向人们展示情欲。这种对情欲的“客观”观察,其实体现了出现在19世纪相对发达资本主义的典型“观看”姿态。资本主义创造了日益丰富的物质产品和文化形式,人们在这种富有的物质世界中,失去了或者说产生了对情欲的自我克制,“看”比“做”给人们带来了更大的享受,身体在激情中日益消失,只有“视觉”被凸显与放大了。毛姆之后,对西方资本主义文化的研究逐渐取代了对文学的关注,其实这种替代早在毛姆那里就有了伏笔。所以,毛姆以及与更多的唯美主义作家群体,他们对我们领会发生于20世纪50年代左右“文化研究”的崛起和精英文学的衰落,其实具有巨大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