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珏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况周颐曾云:“宋词深致能入骨,如清真、梦窗是;金词清劲能树骨,如萧闲、遁庵是。南人得江山之秀,北人以冰霜为清。”(1)况周颐:《蕙风词话》,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62页。揭示了以宋词为代表的南宗词和以金词为代表的北宗词风格之区别,即一“清空”一“清刚”。“清空”是秀美江山陶冶出的一种洗尽铅华、裁去浮艳的清透洁净。孙克强将“清空”的内涵解释为意境清虚空灵、语言灵动流转和配乐清淡疏徐(2)孙克强:《唐宋词学批评史论》,河南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05页。,可谓把握住了“清空”的精髓。“清刚”则是深裘大马孕育出的一种率真自然、壮阔豪健的潇洒伉爽。王昊指出这种“清刚”是“率性自然、绝弃雕饰的北方文学传统的精神底脉”(3)王昊:《论金词创作的形态和群体特征》,《文学遗产》,1998年第4期。。元词产生于一个“北士”“南士”共存、南北词风交汇的时期,词风与“清空”“清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元代涵容自由的社会背景及文人清静自然的生活状态,又使得元词在“清空”“清刚”的基础上更添了一分逸气,从而形成了独特的“清逸”风格。
作为一种审美意象,“清逸”有特定的内涵。“清”是格高拔俗,自然而非雕琢。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有《清奇》一品,对不落俗浊、幽胜高奇的作品给予高度肯定。元人刘将孙更有“清气为诗”说(4)刘将孙:《养吾斋集》卷十一《彭宏济诗序》,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将“清”发展为具有价值判断意义的范畴。清人董士锡持“姜张之长清以逸”的观点(5)董士锡:《齐物论斋文集》卷二《餐华吟馆词序》,续修四库全书本。,认为“清”是作品成功的关键。“逸”是旷达灵动,豪放而非粗野。唐人皎然认为“体格闲放曰逸”(6)皎然著、李壮鹰校注:《诗式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第13页。。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中《飘逸》一品以独绝流俗、潇洒出尘为“逸”。到了元代,“逸”的美学含义进一步生发为直抒胸臆、对自由清高气质的追求。徐复观认为“逸”格的完全成熟形态是“清逸”,即于从容雅淡中蕴藏“逸”情(7)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94页。。总之,“清逸”指的是一种自然潇洒、清淡从容的美学意象,或可囊括“豪迈”“旷达”“自然”“雅丽”等概念,成为文学的风格之一,而元词恰恰充分体现了这一风格。
元词上承宋金词之余韵,下启明清词之复兴,是中国词史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其创作成就不可小觑。从元至今,许多学者都对元词的风格特色进行了描述和揭示。观其论述,多涉及或提及“清逸”这一概念。如元陆辅之在《词旨》中指出,词“造语贵新”“务在自然”,要“脱出宿生尘腐气”,且“清空二字,亦一生受用不尽”(8)唐圭璋:《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第301页。。强调词作清新自然、脱俗清空的重要性。戴表元以“流丽清畅”评张炎词(9)戴表元:《剡源集》卷十三《送张叔夏西游序》,四部丛刊初编本。。陈廷焯等论元好问词“以旷逸之才驭奔腾之气……自是一片感喟,却超逸有致”(10)陈廷焯撰、孙克强、杨传庆点校整理:《〈云韶集〉辑评(之二)》,《中国韵文学刊》,2010年第4期。,指出其清刚质朴、慷慨任气的特点;论张翥词“其一种清逸之趣,渊深之致,固自不减梦窗”(11)陈廷焯撰、孙克强、杨传庆点校整理:《〈云韶集〉辑评(之二)》,《中国韵文学刊》,2010年第4期。,肯定其清空疏宕、深有寄托的特点。《四库全书总目》称白朴词“清隽婉逸,意惬韵谐”(12)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九九《天籁集》,中华书局,1965年,第1822页。。《中国古代文学通论·辽金元卷》中指出,金元词除豪放质朴这一风格之外,还有透过隐逸这一主题表现出来的追求自由和适意的独特风格(13)傅璇琮、蒋寅总主编:《中国古代文学通论·辽金元卷》,辽宁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93页。。赵维江、刘慧宽评张炎词“淡泊清真”(14)赵维江、刘慧宽:《论混一背景下的元词复雅思潮》,《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6期。,王广超则分别以“清豪”“清丽”和“清新疏爽”评张弘范、虞集及萨都剌的词(15)王广超:《元词论纲》,《淮阴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3期。。任红敏评王恽词“清疏朗健,超逸洒脱”,并以“清旷放逸”“清丽”“清爽”等风格特色评价元词(16)任红敏:《论“词衰于元”与元词风貌》,《河南社会科学》,2018年第4期。。从以上论列可以看出,人们在论述元词风格时反复提及“清”(“清赡”“清真”)和“逸”(“闲逸”“放逸”)等概念。这种描述表示学者们已经感知到了元词具有“清逸”的风格特点。但是,元词“清逸”之风到底包括哪些内容,其情态、风貌到底如何,学界尚无论断。通过研究,笔者尝试把元词“清逸”的表现形态分为清新俊逸、清闲安逸、清健纵逸、清旷放逸四类。
以清新俊逸论作品风格,古人早已有之,如杜甫的“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等。元代诗人方回提出了他对“清新”和“俊逸”的认识:“才力之使然者为俊逸,意味之自然者为清新。”(17)方回:《桐江集》卷一《冯伯田诗集序》,续修四库全书本。把“清新”和“俊逸”放在一起讨论诗词之风格。
“清新”的特点是“意味之自然”,所谓“意味之自然”,首先是来自天地之自然,作品要从广袤的天地中来,即“目前之画本,胸次之诗材”(18)查洪德:《元代诗学“自然”论》,《求是学刊》,2013年第4期。。纵观元代词人词作,其意象多为质朴的山水景物,采用白描手法。如刘秉忠《小重山·一片残阳树上明》:
一片残阳树上明。百禽争啅噪,雨初晴。西风鸿雁落沙汀。归舟远,渔笛两三声。 烟草逐人行。前山青未了,后山横。山川人物斗峥嵘。黄尘路,鞍马笑平生(19)唐圭璋:《全金元词》,中华书局,1979年,第613页。。
词人以简练质朴的笔法,描绘了一幅雨后暮色图。近处是斜阳草树,百鸟争鸣;远处是雁落白沙,天际孤帆。人在画中游。没有过多的繁丽铺陈,却平添一份真实自然。
除却天地自然外,作品同样会发自人心之自然,即作者率真自然地表达其感情和志趣。如白朴的《西江月·渔父》:
世故重重厄网,生涯小小渔船。白鸥波底五湖天。别是秋光一片。 竹叶醅浮绿酽,桃花浪溃红鲜。醉乡日月武陵边。管甚陵迁谷变(20)唐圭璋:《全金元词》,中华书局,1979年,第644页。。
在词人看来,功名富贵乃彼之蜜糖,我之罗网。所以他毅然逃离樊笼,竹叶穿肠,桃花浮面,试图追寻陶渊明的脚步,徜徉于桃花源边,追寻自在逍遥的人生境界。该词并无过多细腻的心理描写,只是随手点染,反而活脱真切。
“俊逸”的重点是“才力”,即作者本身的气质和才华。与“清新”所象征的自然对比,更强调作者以通过后天修养和学识形成的俊秀潇洒的风格运笔,使作品显得清秀可人。如萨都剌《小阑干·去年人在凤凰池》:
去年人在凤凰池,银烛夜弹丝。沉水香消,梨云梦暖,深院绣帘垂。 今年冷落江南夜,心事有谁知。杨柳风柔,海棠月淡,独自倚阑时(21)萨都剌:《雁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399页。。
王郎锦带吴钩,醉骑赤鲤银河去。绛袍弄月,银壶吸酒,锦笺挥兔。秃鬓西风,短篷落月,东吴西楚。怅丹阳郭里,相逢较晚,共剪烛,西窗雨。 文采风流俊伟,碧纱巾挂珊瑚树。出门万里,掀髯一笑,青山无数。扬子江头,冻沙寒雨,暮天飞鹭。待明朝酒醒金山,过瓜洲渡(22)萨都剌:《雁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399页。。
前词上片选取了银烛弹丝、沉香绣帘这些精致华美的意象,描写了一种“笙歌散尽游人去”,夜深人静,放下绣帘,在沉香温馨的香气里酣然入梦的恬静雅致的生活;下片选取柔风淡月、杨柳海棠这些温柔宁静的意象,好花好月好良宵,却无人共度,只得“冷落江南”“独自倚阑”。吴梅评萨都剌该词是“清新绮丽,自成一家”“清婉可诵”(23)吴梅:《词学通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39页。。措辞雅致精炼却没有过分香腻之感,整首词色彩明丽,意境温柔,熔清雅和工丽为一炉,着实高妙。后词则笔锋奇崛,得一“奇”字,描述锦带吴钩的勃勃英姿、骑鲤弄月的飘然超忽、吸海吐虹的天真狂放和挥毫赋诗的俊秀豪逸,是“少年侠气”的生动诠释;暗含“豪”字,展示衰鬓萧散、漂泊困顿、身处清冷的深秋暮色之中,却不作儿女歧路之态,仍能够面对万里青山,掀髯开怀,将漂泊离愁付与杯酒的情怀。此种豪爽洒脱之气以朴素沉郁的方式表现出来,更显得此词落笔沉稳,俊逸而有风骨。
清闲安逸,指不受外界干扰的清净和内心的舒适满足。该类词作以描写闲适恬淡的山野农耕生活为主,情感偏向淡泊恬静,较少波动。如虞集《苏武慢·六十归来》:
六十归来,今过七十,感谢圣恩嘉惠。早眠晏起,渴饮饥餐,自己了无心事。数卷残书,半枚破砚,聊表秀才而已。道先生、快写能吟,直是去之远矣。 没寻思、拄个青藜,靸双芒屦,走去渡头观水。逝者滔滔,来之衮衮,不觉日斜风细。有一渔翁,蓦然相唤,你在看他甚底。便扶杖、穿起鲜鱼,博得一尊同醉(24)唐圭璋:《全金元词》,中华书局,1979年,第866页。。
一切任情,醒醉随心,竹杖芒鞋,看逝者如斯。若有浑酒,便与渔翁相对饮。如此淳朴简单的乡野生活,让人如何不陶醉其中?又如张弘范《浣溪沙》:
山掩人家水绕坡。野猿岩鸟太平歌。黄鸡白酒兴偏多。 幸自琴书消日月,尽教名利走风波。钓台麟阁竟如何。
一片西风画不成。无人来此结茅亭。野猿山鸟乐升平。 名利著人浓似酒,肝肠热醉不能醒。黄尘奔走过浮生。
新卜西山崦下庄。疏篱编竹草苫堂。门前流水柳成行。 满目烟岚诗酒地,十年鞍马是非场。虚名半纸几多忙(25)唐圭璋:《全金元词》,中华书局,1979年,第732页。。
词人半生只为名利奔走,却发觉到头来只是一纸虚名。因此他踱入山水田园,听高猿长啸,好鸟相鸣。于山庄观柳,草堂编篱。富贵功名是杯中酒,醉得一时却醉不了一生。脱出功名场,此时的词人只需这琴书相伴,醉里论道,醒时折花。再如吴镇《酒泉子·渔父》:
洞庭湖上晚风生,风触湖心一叶横。兰棹稳,草衣轻,只钓鲈鱼不钓名(26)唐圭璋:《全金元词》,中华书局,1979年,第938页。。
微风蘸水,孤舟蓑笠翁,独坐钓鱼船。兰棹稳,在安贫乐道的心态稳;草衣轻,于凡尘事故的挂念也轻。只钓鲈鱼,不沽名利,是清闲安逸精神境界的真实写照。
值得一提的是,元代这类以“清闲安逸”为主要风格的词作,其主人公或作者往往并非最初便是这恬静生活的一分子,而是在经历了名利争斗、迷失了人生价值以后,蓦然回首,向往起这样的乡野生活。很多情况下,他们描述自己对清静环境的喜爱、对田园生活的赞美,既为了以寄情山水来忘怀荣辱得失,保持平静的心态,也是表达自己对自由闲适、飘逸高蹈的隐逸精神的向往。
清健纵逸,即清爽刚劲,豪迈奔放。元代初期的许多词作仍承接金末遗风,延续着以苏、辛为代表的北宗词派的创作特色。如张弘范《木兰花慢·征南》:
混鱼龙人海,快一夕,起鲲鹏。驾万里长风,高掀北海,直入南溟。生平许身报国,等人闲、生死一毫轻。落日旌旗万马,秋风鼓角连营。 炎方灰冷已如冰。余烬淡孤星。爱铜柱新功,玉兰奇节,特请高缨。胸中凛然冰雪,任蛮烟瘴雾不须惊。整顿乾坤事了,归来虎拜龙庭(27)唐圭璋:《全金元词》,中华书局,1979年,第729页。。
身为元初将军,张弘范于戎马倥偬之间创作了许多以军旅征伐为内容的作品。他的这类词作风格慷慨激昂、豪壮振奋。既有水击三千里的放旷恣肆,也有叱咤风云的豪情壮志,更有提携玉龙为君死的拳拳爱国之心。纸上既有东坡弯弓射天狼,又见稼轩沙场秋点兵。陈廷焯以“从古大英雄,必非无情者”(28)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198页。评张弘范,可见其风格特色。再如王恽的《水调歌头·纫兰缀芳佩次前韵》:
纫兰缀芳佩,远驾振灵修。王城似海无际,泛若一轻舟。谁着朱衣白简,老坐痴床十日,双鹘漫横秋。落日壮心在,不负鬼神幽。 笑咿嚘,惊肮脏,竟何求。丈夫出处义在,不用计行留。万事味来嚼蜡,只有济时一念,未肯死前休。驱马出东郭,聊以散吾忧(29)唐圭璋:《全金元词》,中华书局,1979年,第650页。。
达者兼济天下,本合情合理。但若是穷困却仍要如此呢?鬓微霜又何妨?纵然老矣,却仍要固守清修之人格,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如此老当益壮、执着坚毅的艺术描写,从深沉怆楚的基调中超脱出来,于沉郁中振起雄浑激昂之气。再如刘因的《菩萨蛮·回文》:
元龙未减当年气。呼山卧向高楼底。今日到山村。青山故意昏。 商歌聊一振。千里浮云尽。老子气犹豪。山灵未可骄(30)唐圭璋:《全金元词》,中华书局,1979年,第781页。。
与王恽前词的刚毅雄浑不同,刘因此词的感情更为豪爽狂放,有一种摆脱拘束、自证“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傲气。青山故意昏、浮云蔽白日又怎样?只需我振臂高呼,山灵休骄。清拔豪壮之气,尽诉诸笔端。需要注意的是,这种豪气与散曲所表现出的“疏野”有所不同。受词坛“复雅”之风及散曲分流俚俗内容的影响,元词中的“清健纵逸”是一种仍有规范的“豪”,而非单纯的“野”。
清旷放逸,体现的是词作家的高风亮节及了无牵挂的潇洒。是一种在厌弃了官场倾轧和宦海浮沉之后,卸下包袱,“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放松自在、逍遥自得的精神境界,是一种大彻大悟后的豁达。如作为元代北宗词人典范之一的萨都剌,其许多作品便蕴含了东坡式的旷达超逸。且看他的《酹江月·游句曲茅山》:
一壶幽绿,爱松阴满地,蕊珠宫府。老鹤一声霜衬履,隔断人间尘土。月户云窗,石田瑶草,丹井飞龙虎。荼蘼花落,东风吹散红雨。 春透紫髓琼浆,玻璃杯酒,滑泻蔷薇露。前度刘郎重到也,开尽碧桃无数。花外琵琶,柳边莺燕,玉佩摇金缕。三山何在,乘鸾便欲飞去(31)唐圭璋:《全金元词》,中华书局,1979年,第1091页。。
好一个洞天福地!松花酿酒,春水煎茶。于落红万点中听莺歌燕语,听天风环佩,听大珠小珠落玉盘。与其踏遍人间尘土,不如化鹤归去。再如赵孟頫《水调歌头·和张大经赋盆荷》:
江湖渺何许,归兴浩无边。忽闻数声水调,令我意悠然。莫笑盆池咫尺,移得风烟万顷,来傍小窗前。稀疏淡红翠,特地向人妍。 华峰头,花十丈,藕如船。那知此中佳趣,别是小壶天。倒挽碧筒酾酒,醉卧绿云深处,云影自田田。梦中呼一叶,散发看书眠(32)唐圭璋:《全金元词》,中华书局,1979年,第804页。。
不得寄情烟波,便将希冀托付于这盆荷。于咫尺间观池里乾坤,盆里洞天。竹中酾酒,花下浅眠。恍惚中散发枕书,梦入芙蓉浦。吴梅《词学通论》称:“其词超逸,不拘于法度,而意之所至,时有神韵。”(33)吴梅:《词学通论》,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0年,第137页。文人的清雅与自然的惬意相辅相成。再如虞集《苏武慢·扫尽风云》:
扫尽风云,绰开尘土,落得半丘藏拙。青松为盖,白石为床,一切物情休歇。几度蓬莱,布袍长剑,闲对海波澄澈。是谁家、酒熟仙瓢,邀我共看明月。 归去也、玉宇寥寥,银河耿耿,铁笛一声山裂。三花高拥,九气弥罗,缥缈泰清瑶阙。手把芙蓉,凌空飞步,今夜几人朝谒。便翻身、北斗为杓,遍散紫瓯香雪(34)唐圭璋:《全金元词》,中华书局,1979年,第864页。。
该词同样以清旷放逸为基调,却更显超卓。只愿物情休歇,容我举杯邀明月,恣肆风流。悠然天地之间,“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三首词虽然侧重点有所不同,萨词清明、赵词清雅而虞词清狂,但共同话题皆是寄情江湖,亲近自然。落笔之间,远尘离垢之意,超凡脱俗之气,皆跃然于纸上。
将元词的风格概括为“清逸”之后,我们也应简要分析一下元人营造这种“清逸”风格的手法,简言之,可分为题材选择和遣词造句两种。
“元人笔下的好词,大都集中在隐逸、山水、怀古这三大部类。元代的著名词家,鲜有不同时或分别在这三大部类中搴旗拔垒、登坛拜将的”(35)唐圭璋:《金元明清词鉴赏辞典》,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9页。。山水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中最为隽永的意象之一,并非源于元人,却在元词中得到了相当充分的体现。它们或清脆动听如“骤雨才过蛙又闹”(36)唐圭璋:《全金元词》,中华书局,1979年,第990页。,或色彩斑斓如“碧水映红蕖”(37)唐圭璋:《全金元词》,中华书局,1979年,第886页。,或芬芳馥郁如“幽庭脉脉橘花香”(38)唐圭璋:《全金元词》,中华书局,1979年,第1158页。,或寒气逼人如“雪晴风冷千山晓”(39)唐圭璋:《全金元词》,中华书局,1979年,第620页。,等等。词人们或以山水作为“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的工具,如沈禧在夜深人静之时立于虬枝之下,体验到“尘虑于时顿息,冲襟此际惟宽”(40)唐圭璋:《全金元词》,中华书局,1979年,第1040页。的宁静;或从中参悟到自由独立的可贵,如白朴面对眼底山河、中天凉月,顿生“尽纷争蜗角,算都输、林泉闲适”(41)唐圭璋:《全金元词》,中华书局,1979年,第625页。的归隐感慨;或建立起以复归静穆为目标的审美理想,如凌云翰登高望远,倾心于“土木形容,水云情性,标韵自然孤特”(42)唐圭璋:《全金元词》,中华书局,1979年,第1150页。的清高人格……左思《招隐诗》有言:“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词人的审美快感,来源于大自然的辽阔放旷。由此得来的清空自由、潇洒超逸的审美体验被写进词中,自然使词作透露出一种“清逸”之风。
章尚正曾指出,当人们在功名利禄和颐享天年之中做选择时,其选择结果往往会受其所处的环境影响,“置身于社会环境以仕进有为为贵,置身于自然环境则以隐逸无为为高”(43)章尚正:《宋代山水词的文化审视》,《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0年第2期。。因此,与山水题材相伴的隐逸题材在元词中也有着相当的地位。元代许多词人或思慕归隐,或果断归隐,如姬翼的“却忆云山寻僻地,结茅小隐何妨。竹轩松迳倍清凉。月明千嶂外,风动百花香”(44)唐圭璋:《全金元词》,中华书局,1979年,第1216页。,描绘了隐逸所带来的身心愉悦,沈禧的“归来高卧北窗阴,名利不关心。半生清乐甘吾分,箪瓢饮,不慕腰金”(45)唐圭璋:《全金元词》,中华书局,1979年,第1041页。,则表达了隐逸所反映出的不慕名利、安贫乐道的高尚人格。再如《全金元词》共收录吴镇词29首,其中与“渔父”相关的词便有20首,皆表现出“只钓鲈鱼不钓名”的隐逸情怀。隐逸生活一方面使他们得以远离俗世尘嚣,于山水中享受自然之乐;一方面心灵的安逸也使他们的人格得到净化,词风变得清明。词人们以山水的杰出风神突出自身的卓尔不群,以山林的闲情逸致表现自身的安心惬意。意象清丽,感受清旷,神韵清高,词风“清逸”便也是必然了。
刚柔兼济,即折中粗犷与精细;清淡自然,即意境清远,感情清高,得之自然,书之自然。从遣词造句来看,元词的用语较少过分粗犷俚俗和过分精细甜腻,而是重视折中二者。
首先,元代地域文化南北分合格局的变化,使得其语言风格始终处于北方的“清刚劲健”与南方的“清空骚雅”相融合的过程中,并最终熔豪放俊逸与清空雅正为一炉。我们对比一下元人张弘范的《木兰花慢·乾坤秋更老》和金人完颜亮的《鹊桥仙·待月》。
乾坤秋更老,听鼓角,壮边声。纵马蹙重山,舟横沧海,戮虎诛鲸。笑入蛮烟瘴雾,看旌麾、一举要澄清。仰报九重圣德,俯怜四海苍生。 一尊别后短长亭。寒日促行程。甚翠袖停杯,红裙住舞,有语君听。鹏翼岂从高举,卷天南地北日升平。记取归来时候,海棠风里相迎(张弘范《木兰花慢·乾坤秋更老》)(46)唐圭璋:《全金元词》,中华书局,1979年,第729页。。
停杯不举,停歌不发,等候银蟾出海。不知何处片云来,做许大、通天障碍。 髯虬捻断,星眸睁裂,唯恨剑锋不快。一挥截断紫云腰,仔细看、嫦娥体态(完颜亮《鹊桥仙·待月》)(47)唐圭璋:《全金元词》,中华书局,1979年,第26页。。
两词都充溢着英雄气概,但语言风格却不同。张弘范词上阙气势磅礴,是秋来边声连角起的苍凉,是金戈铁马、戮虎诛鲸的自信,是无惧无畏、心怀苍生的忠贞。下阙却一扫狂傲之气,取而代之的是长亭古道上劝君更尽一杯酒,是轻歌曼舞的红巾翠袖。但英雄却没有因此而沉醉温柔乡,此时的离别是为了今后的歌舞升平,为了期盼中氤氲着海棠香气的春风。而完颜亮词则“凶燄可见”(48)刘毓盤:《词史》,见孙克强、和希林编《民国词学史著集成》,南开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386页。。云雾遮月,便斩云观月,霸王之气豁然显露。其情感咄咄逼人,潇洒不羁,语言直白显豁,桀骜之气溢于言表。两词对比,张词虽少锋芒,却多风云气概,能够疏豪如戮虎诛鲸,也能够缱绻如海棠春风。
其次,任中敏先生在《散曲概论》中对词曲的性质进行了比较:“词静而曲动,词敛而曲放……词内旋而曲外旋,词阴柔而曲阳刚。”(49)任中敏:《散曲概论》,中华书局,1931年,第5页。这使得元词较之元曲的“野”更加节制。如同是描写美人指甲,元人沈景高的词《沁园春·和刘龙洲指甲》和徐再思的散曲《水仙子·红指甲》便是两种风格:
新脱鱼鳞,平分鹅管,爱勒眉弯。记掐恨香蕉,愁悰细说,划情嫩竹,怨曲新翻。才贴梅钿,旋挑铅粉,绣领重交犹道寒。娇无奈,笑轻拈杏带,浅揭湘斑。 宫棋也学偷弹,时绾就同心羞自看。解传杯频赌,藏阄罗袖,归鞭重数,刻印阑干。暗解绡囊,倦调瑶瑟,喂蕊莺儿绣阁间。凝情处,把瓜犀谩剥,消遣春闲(沈景高《沁园春·和刘龙洲指甲》)(50)唐圭璋:《全金元词》,中华书局,1979年,第1134页。。
落叶飞上笋牙尖,宫叶犹将冰箸粘,抵牙关越显得樱唇艳。怕伤春不卷帘,棒菱花香印妆奁。雪藕丝霞十缕,镂枣斑血半点,掐刘郎春在纤纤(徐再思《水仙子·红指甲》)(51)隋树森:《全元散曲》,中华书局,1964年,第1056页。。
二人都从“指甲”这一小物入手,描摹少女的形象。但沈词语言更为典雅,其所描绘的是娴静温柔、闺秀般的小小少女。这样一个娇弱害羞的少女,她鱼鳞鹅管般素净的十指,终日忙碌的尽是梳妆编织、琴棋书画这样的事情。而徐再思散曲笔下的女孩,则是娇俏香艳的象征,她会将削冰碾玉一般的指甲染成红色,撒娇一般“怕伤春不卷帘”,更敢用那纤纤手指“掐”那情郎哥。与这样热烈任性甚至大胆的语言相比,元词的遣词造句更为清淡,所表达的情感也更为内敛。
最后,元代文坛“著书不为稻粱谋”的随性自由风气,使得元词较少侧重于对事物的细致描摹、精雕细刻,而是更倾向于以朴实之笔自然点染、抒发别无机心之真情。如元人陆文圭的《点绛唇·闷托香腑》和宋人晏殊的《渔家傲·脸傅朝霞衣剪翠》,便有明显的不同。
闷托香腑,泪痕一线红膏溜。将身错就。枉把鸳鸯绣。 柳带青青,攀向行人手。天知否。白头相守。破镜重圆后(陆文圭《点绛唇·闷托香腑》)(52)唐圭璋:《全金元词》,中华书局,1979年,第821页。。
脸傅朝霞衣剪翠,重重占断秋江水。一曲采莲风细细。人未醉,鸳鸯不合惊飞起。 欲摘嫩条嫌绿刺,闲敲画扇偷金蕊。半夜月明珠露坠。多少意,红腮点点相思泪(晏殊《渔家傲·脸傅朝霞衣剪翠》)(53)唐圭璋:《全宋词》,中华书局,1965年,第101页。。
二词都与美人相思有关,词中蕴含了以鸳鸯不合、惊飞四散所隐含的恨别离,以折柳嫌刺所隐含的想留不能留,以闲敲画扇所隐含的独自无聊及以月下垂泪所明示的相思之情,其表达复杂矛盾心情的细腻程度可窥一斑。陆词开篇便以“泪痕”定下伤感基调,再以“鸳鸯”“柳条”两种经典意象点出相思的主题,而后更是直抒胸臆,向天求答“天知否”,显得更为明白显豁。而晏词则以描摹入,以抒情出,精致温软,委婉含蓄。二者相较,陆词更接近于简笔挥就,但并不损其感情的浓烈程度。再如张翥的《行香子·山水便面》:
佛寺云边,茅舍山前,树阴中,酒旆低悬。峰峦空翠,溪水清涟,只欠梅花,欠沙鸟,欠渔船。 无限风烟,景趣天然,最宜他,隐者盘旋。何人村墅,若个林泉?恰似攲湖,似枋口,似斜川(54)唐圭璋:《全金元词》,中华书局,1979年,第1016页。。
该词中所描述的意象是自然风光,所表达的情感是自然之乐,描写手法则是简笔白描,自然为文。同时内容以写景转为抒情,借清幽之景抒隐逸之趣,笔下是眼里山水,胸中是物外之乐。
总之,元代词人追求的这种自然,既来自天地,也来自作者自身的“饱读勤作,苦思屡改”(55)方回:《桐江集》卷一《送俞唯道序》,续修四库全书本。。将自然的乾坤清气、逍遥奔逸与个人的人格雅正、功力深厚融为一体,最终形成“清逸”之风。
“清逸”风格在元代的形成和发展,和元代的社会背景有着重要关系。唐宋时期虽然也出现了如张志和《渔父》、朱敦儒《鹧鸪天·西都作》这样似有“清逸”之风的作品,但终未能形成“清逸”风格。其一,词体诞生之初,模式以“男子作闺音”为主,题材以女性生活为主,内容以绮艳淫靡为主(56)孙克强:《唐宋词学批评史论》,河南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27页。。这就使得词本色当行的风格是“香而软”;其二,宋代城市格局的变化、商业和娱乐业的繁荣使得词这种新型音乐文学以娱乐宾客为主要目的,因此产生了大量有“浓烈的情感投入”(57)余意:《晚明山人词人群及其清逸词风》,《文艺理论研究》,2010年第2期。的闺阁、歌舞词。其三,男女杂处的创作环境和展示才华的本能使得当时的士人将词作为炫技的工具,这种竞争的心态使得“清逸”风格终难以形成于唐宋时期。
为何元代能够形成此种风格呢?查洪德先生在《元代文学通论》中将元代的文化精神概括为“大元气象”,这是一种异于唐宋明清各朝代的鲜明时代风格。元代海宇混一、华夷一体的时代特点,一方面以其“浑厚以和”的包容性为文人提供了宽松多元的创作空间,另一方面也给了文人疏远政坛、接近自然的机会,促进了文人独立品格的形成。首先,在宽松的社会环境中,文人少有世累,其创作并非为了炫技和发泄,也并非刻意为文,而多是发自本心、聊以自娱的产物。五代北宋时期男欢女爱、绮艳淫靡的莺歌燕语于此冷落,南宋金末时期金戈铁马、热血沸腾的高亢悲歌也于此消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和谐自然,如吴澄所言“无所造作,无所模拟,一皆本乎情之真”(58)吴澄:《吴文正集》卷十七《谭晋明诗序》,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的时代风格。同时,元代南北打通、“中原道开”的交通条件为文人提供了游历江湖、亲近自然的机会,使得元代文学具有北方雄豪与南方秀美碰撞交融、山水逸情与天地清气浑然一体的独特风神。其次,社会地位的低落激发了文人清静自守的自觉意识。他们意识到自己唯一能够抗衡世俗、实现人生价值的资本,便是自身的才学即“清才”(59)查洪德、徐姗:《元人诗风追求“清和”论》,《文学与文化》,2014年第4期。,因此他们将外在建功立业的向往转化为内在的宁静观照,以清洁坦荡、洒脱不羁的高尚人格作为自己与污浊世俗抗争的一方精神净土。他们居于山林,依云伴月,拥梅妻鹤子,赏林花涧树,“独得其一绪之清思,终日累月,吟哦讽咏于泉石几榻之间”(60)虞集:《道园学古录》卷四十五《会上人诗序》,四部丛刊初编本。。追求一种自然从容、真情实感的情趣,以求得心灵上的平和宁静。文人返璞归真的心灵在自然中得到浸润和荡涤,其作品源于天地清气,源于清拔人格,自然能做到“莹莹如冬冰,瀼瀼如秋露,湛湛如石井之泉,泠泠如松林之风”(61)吴澄:《吴文正集》卷十九《萧独清诗序》,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最后,词作为一种“上不似诗,下不类曲”(62)吴梅:《词学通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页。的文学体裁,较之诗更为随性,较之曲更为清净。查洪德先生曾以“清和”和“野逸”分别概括元诗和元曲的风格(63)分别见查洪德、徐姗《元人诗风追求“清和”论》,《文学与文化》,2014年第4期;查洪德《元代散曲的“野逸”之趣》,《武汉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期。,而元词处其间,汲取二者之精华,形成了独特的自然潇洒、清新脱俗的“清逸”风格。同时,其“正取近雅,而又不远俗”(64)陆辅之:《词旨》,中华书局,1991年,第1页。的特质,与元代文人清拔超逸又返璞归真的精神追求及“清高而不失乎迂,平实而不近乎俚”(65)黄溍:《黄溍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452页。的创作追求不谋而合。在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之下,元词最终形成了“清逸”这一独特的具有时代特点的文体风格,并以此在词学史上取得了自己应有的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