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向远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100001)
被誉为 “西方历史之父” 的古希腊史学家希罗多德(Herodotus,约公元前484-前425)的《历史》,是一部记载公元前6至5世纪希腊与波斯之间的那场战争(简称希波战争)的书,同时描述了那时期欧洲与亚洲、西方与东方各国各民族之间的复杂关系,可以说是当时希腊人视野中的一部世界史,也是一部东西方的 “列国志” 。今天我们从 “东方学” 的角度来解读,可以看出希罗多德的《历史》不仅是西方人东方观的源头,而且也是东西文明比较论、东西政体异质论的滥觞,对后来的西方的东方观与东方学产生了深远影响。
乍看上去,希罗多德的《历史》是没有种族和国家偏见的。他撰写历史的基本方法是把所听到的如实 “记载下来”[1]1, “至于我个人,则在这全部历史里,我的规则是我不管人们告诉我什么,我都把它记录下来”[1]165。秉持的是史家的客观实录的态度。所以《历史》被公认为是欧洲最早的历史学著作。他在开篇第一段就明确说明他的著述的目的 “是为了保存人类的功业,使之不致由于年深日久而被人们遗忘,为了使希腊人和异邦人的那些值得赞叹的丰功伟绩不致失去它们的光彩,特别是为了把他们发生纷争的原因给记载下来。”[1]1也就是说,不管是哪一方,都属于 “人类的伟业”,都应该记录保存。但与此同时,他自己作为 “哈利卡尔那索斯人” 即一个希腊人,又有明确的希腊民族立场,于是就有了 “希腊人和异邦人” 的二元观。关于 “异邦人” (barbaroi)这个词,一些学者认为应译为 “蛮族人” 。不论是 “异邦人”,还是 “蛮族人”,指的都是非希腊人,但至少在汉语的语境中,这两个词的情感色彩大有不同。 “异邦人” 是客观表述,而 “蛮族人” 明显带有价值判断,正如中国古代的 “夷狄戎蛮” 一样,含有藐视意味。希罗多德是将 “barbaroi” 一律视为 “蛮族” 的吗?通观全书,似乎不能下这样的结论。因为他在书中对埃及、巴比伦、波斯的文化是给以高度评价的,而且处处指出希腊文化所受到的这些民族或国家的文化上的各种影响。而且,《历史》全书甚至把非希腊民族所信仰的神,都以希腊的神名称之,例如 “宙斯” 等,可见他在宗教上没有后来的 “异教徒” 的观念。但无论如何,希罗多德是用 “barbaroi” 这个词,把希腊人与非希腊人区分开来了,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这中间就造成了一种张力和矛盾:到底是不偏不倚的 “人类” 的立场,还是他的 “希腊” 民族的立场?
除了 “希腊人和异邦人” 的区分之外,希罗多德用来表现这种二分立场的还有一对词语,就是 “欧罗巴” 和 “亚细亚” 。在希腊神话中, “欧罗巴” 本来是希腊神话传说中的腓尼基公主的名字,年轻时被爱慕她的希腊天神宙斯带到希腊,并与宙斯生了几个英雄儿子,为此爱神阿佛洛狄特把欧罗巴来到的这片大陆称为 “欧罗巴” 。这显然是美丽的爱情神话。而希罗多德在《历史》中,一开篇就把 “欧罗巴” 与希腊人和非希腊人互相掠夺女人的残酷现实联系在一起,这与希腊神话中的浪漫主义记述完全不同。按希罗多德的记述,最初是腓尼基人掳掠希腊女子。他写道: “根据波斯人的说法……某些希腊人(他们说不出这些希腊人的名字)在腓尼基的推罗登陆,并把国王的女儿欧罗巴劫了去。” 他还把这样的互相劫掠女人的行为视为希腊人与异邦人矛盾冲突的起源。希腊神话传说和希罗多德的《历史》都把来自异邦的女子 “欧罗巴” 的名字作为以希腊为中心的那片土地的称谓,这是意味深长的。不仅 “欧罗巴” 是这样,还有一种说法认为, “亚细亚则是因普洛美修斯的妻子而得名的”[1]283。这些似乎都暗示了 “欧罗巴” 与 “亚细亚” 的相反相成、相互依存的关系。在希罗多德的《历史》中,只有这一次使用了作为女人名字的 “欧罗巴”,接着就分别用 “欧罗巴” 与 “亚细亚” 来称谓希腊人的领地与东方异邦人的领地。而且,他明确地说,将 “欧罗巴” 与 “亚细亚” 明确区分的,其实是波斯人, “原来在波斯人眼里看来,亚细亚和在这个地方居住的所有异邦民族都是隶属于自己的,但他们认为欧罗巴和希腊民族跟他们却是两回事”[1]3。也就是说, “亚细亚” 与 “欧罗巴” 作为一个地理文化的概念,不仅是希腊人(欧罗巴人)所具有的,也是波斯人(亚细亚人)所具有的。
世界究竟分为几部分,古希腊人的看法并非是统一的、一致的。当时,也有人把世界分为三部分:利比亚、欧罗巴、亚细亚。但是希罗多德明确指出: “从我这一方面来说,对于那些把全世界区划和分割为利比亚、亚细亚和欧罗巴三个部分的人,我是感到奇怪的。”[1]280他认为利比亚的部分太小了,还是把世界划分为欧罗巴与亚细亚两个部分比较恰当。在公元前5世纪的时候,由于各方面条件的限制,即便是以航海、经商为主,以外向著称的希腊人实际上也不太清楚世界的全貌。即便是对于欧罗巴,希罗多德也承认, “的确没有一个人知道它的东部和北部是不是为大海所环绕着”[1]282,不知其边界在哪里。而对于亚细亚,希罗多德说它的大部分地区是波斯国王大流士发现的。因此他知道有一条印度河,有一个印度。而从印度再往东是什么,希罗多德就不知道了,只能推测那里 “是一片沙漠而荒漠无人了” 。[1]239因此,可以说,关于亚细亚的地理的知识,更多地来自于亚细亚人特别是波斯人,因为当时的希腊人并没有涉猎这些范围。直到希波战争结束后,希罗多德才得以深入亚细亚的土地,进行踏查和走访,收集记录相关传说与材料,并写进他的《历史》中。
以上是从地理上说的,而从文化角度上看,在希罗多德的《历史》中的 “欧罗巴” 与 “亚细亚” 或者说 “西方” 与 “东方”,并不是截然的二元存在,介于两者之间的还有一些东方-西方的过渡地带,其中《历史》着墨较多的就是位于小亚细亚中西部的吕底亚王国。吕底亚人不是希腊人,但它是一个位于亚细亚的欧罗巴民族,经过几代人的经营与争战,征服了小亚细亚中部的希腊人,又与另一些希腊人的城邦结成了联盟。到克洛伊索斯继承王位之后,吕底亚人已经平定了周边的一切部落民族,成为居住在小亚细亚一带希腊人的主人。可以说,吕底亚这样的王国在当时既是欧罗巴也不是欧罗巴,既是亚细亚也不是亚细亚,既是东方也不是东方,既是西方也不是西方。在谈到吕底亚的风俗习惯的时候,希罗多德说: “吕底亚人的风俗习惯和希腊人的风俗习惯是很相似的,不同的只是他们叫他们的女儿卖淫的一点。”[1]49从希罗多德的《历史》来看,由于有了吕底亚这样的王国的存在,无论是从哪个方面来说,希波战争之前,欧罗巴与亚细亚、东方与西方都没有形成二元相对的关系,而是错综复杂地纠缠在一起。
从这一点出发,希罗多德由此饶有趣味地描写了体现在吕底亚王国中的欧亚两种文化的融合与冲突。例如,克洛伊索斯的祖上巨吉斯是怎样由吕底亚国王的侍卫成为国王的呢?原来,国王坎道列斯因为宠爱妃子,向他信赖的侍卫巨吉斯炫耀妻子的美貌,竟设计要他偷窥妃子的裸体。巨吉斯不得不从,而妃子却因发现了自己被偷窥而恼羞成怒,最终也设计杀死了国王坎道列斯,而让巨吉斯登上了王位。妃子为什么会如此恼羞成怒呢?希罗多德写道: “原来在吕底亚人中间,也就是在几乎所有异邦人中间,在自己裸体的时候被人看到,甚至对于男子来说,都被认为是一种奇耻大辱。”[1]5喜爱裸露身体的希腊人与决不裸露身体的亚细亚人,在习俗观念上是格格不入的。坎道列斯对妃子裸体的炫耀,显然基于希腊式的观念,而妃子的羞辱感则来自亚细亚人的观念,这样的看似偶然的事件却改写了吕底亚王国的历史。
在希罗多德的《历史》记载中,吕底亚在征讨波斯的战争中惨败,这个介于欧罗巴与亚细亚、西方与东方之间的吕底亚王国的覆灭,使得希腊与东方的波斯帝国之间的过渡地带消失了,从此波斯帝国与希腊直接面对面了。希罗多德描述了波斯国王居鲁士如何摆脱美地亚人的统治并取而代之,又带领波斯人战胜吕底亚并灭掉它,然后将他周边的其它民族都加以归顺,其中包括像伊奥尼亚、爱奥利斯等属于希腊人的部族,最后再征服亚西亚另一个强大的国家亚述,攻陷了其最大、最富强的城市巴比伦,复又通过争战使埃及归顺。除了阿拉伯人之外,波斯将亚细亚各民族悉数征服,成为一个强大的、幅员辽阔的帝国,成为亚细亚的主人。至此,在当时的国际政治格局上,东西方的二元格局才算形成。接下来,希腊与波斯、欧罗巴与亚细亚的对决开始了。整个世界分成了两个鲜明对立的部分,即希腊人和对希腊人而言的 “异邦人”,异邦人的代表就是波斯。这就是希罗多德的《历史》所呈现出的当时的世界图景。
在希罗多德的《历史》中,欧罗巴与亚细亚不仅有地理上的区隔,更有文化上的差异,所以希罗多德在《历史》中才用了将近一半的篇幅,来写以希腊为中心的欧罗巴文化与吕底亚、波斯、埃及等的亚细亚文化在思想观念、习俗文化、行为方式的不同。这一部分内容并不是像有人所认为的是 “同正文关系不大的传说、故事、地理、人种志方面的记述”[1]3,而是要做到正如希罗多德所说的 “为了把他们发生纷争的原因给记载下来”,就必须挖掘希波战争深层的文化根源,也只有从欧罗巴与亚细亚各民族的文化习俗的深层矛盾冲突中才能找到战争及其胜负的答案。
在《历史》中,虽然希罗多德一方面对亚细亚各民族的文化习俗基本上持客观的、较为尊重、较为理解的态度,有些时候甚至不乏赞赏;但是另一方面,他明显是站在欧罗巴即希腊人的立场上看待亚细亚文化习俗的,是以一种对 “异邦人” 猎奇的态度来记述那些奇异风俗的。当写到波斯习俗的时候,他说: “他们不供养神像,不修建神殿,不设立祭坛,他们认为搞这些名堂的人是愚蠢的。”[1]68这显然是与希腊人相比而言的,因为希腊人供养神像、修建神殿、设立祭坛。说到波斯人的议政方式,希罗多德写道: “他们通常都是在饮酒正酣的时候才谈论最重大的事件的……他们在清醒的时候谈的事情,却总是在酒酣时才重新加以考虑的。”[1]69这与希腊在民政制度下通过言说与辩论,以逻辑与理性来做出决定的做法,形成了鲜明对照。在记述亚述的巴比伦时,希罗多德写道:在巴比伦, “谁也不允许把自己的女儿许给他所喜欢的男子,任何人如果他不真正保证把他买到的姑娘当作自己的妻子,他是不能把她带走的”[1]99; “巴比伦人有一个最丑恶可耻的习惯,这就是生在那里的每一个妇女在她的一生之中必须有一次到阿普洛狄铁的神殿的圣域内去坐在那里,并在那里和一个不相识的男子交媾”[1]100。这与希腊妇女恋爱自由、珍重贞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说到埃及的风俗习惯时,希罗多德说: “埃及人避免采用希腊人的风俗习惯,而一般说来,也就是避免采用任何其他民族的风俗习惯。”[1]147
在希罗多德的《历史》中,西方的希腊人与东方的波斯人的根本不同在于前者敬畏诸神,而后者蔑视诸神。希腊人是很敬畏诸神的,到处建造了神庙和神托所,凡事请求神托(神谕)。在希罗多德的《历史》中,希腊人每当做出重大决策的时候,总是要到不同的神托所去征求神托,回来加以比照、分析和解读。希罗多德甚至说,每次战争实际上都是由神来决定的。但是,从希罗多德的《历史》看来,这种凡事必问神托的做法与埃及等其它古老民族的类似做法有所不同,因为每次都去许多的神托所征询,每件事情所请求的神托也有许多,有的神托的表达是很诗意、很神秘暧昧的。希罗多德往往不厌其烦地把那些神托的诗句记录下来。这样一来,人们对不同的神托就有了冷静的分析、比较和解读,并在此基础上确定神的意旨。实际上,那些为神传言的祭司们是有知识有头脑的一群人,他们对国家当前重大的事情是密切关注的,他们传达的神托当然也不会是胡言乱语。而决策者请求神托,其实就是广泛征求意见,并加以分析,在对诸神的敬畏中,同时可以发挥人的能动性与判断力。在诸神的神托的意旨之下,那些专制君主就难以一意孤行了。畏惧诸神的君主,就不至于过分膨胀、傲慢、自大和狂妄。他们眼里有了神,就会把自己看成凡人,就不会把自己凌驾于诸神和众人之上,否则就要受到神的惩罚。希罗多德笔下的希腊人及其城邦的统治者,便是这样畏神的人。
在《历史》中,希罗多德描写了希腊的这种 “畏神” 文化与非希腊文化的冲突。当吕底亚的僭主巨吉斯的三世孙克洛伊索斯继承吕底亚的王位后,希罗多德记述了雅典著名的改革家梭伦访问吕底亚的时候,克洛伊索斯向梭伦炫耀说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并提出了自己的幸福观与梭伦辩论。而梭伦不以为然,他认为:最幸福的当属希腊的泰洛斯那样的人,因为他为了自己的家庭幸福而尽力,最终为了国家而战死疆场并以此获得了很高的荣誉;其次还有拥有充足的家财、健康的身体而又寿终正寝的克列欧比斯和比顿那样的人,有钱有势未必幸福,还要看他能否善始善终。显然,梭伦的这套幸福观,是建立在民主自由基础上的 “公民的” 希腊人的幸福观,而克洛伊索斯的幸福观则是自以为天下第一的亚细亚式的 “君主的” 幸福观,两者是格格不入的。希罗多德作为希腊人显然是梭伦的拥趸者,秉持的是公民的幸福观。他接着写到,在这次辩论结束后,克洛伊索斯 “从神那里受到了一次可怕的惩罚①,神之所以惩罚他,多半就是由于他自视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1]16。在希腊人看来,人一旦自高自大就会蔑视神,而这是不可容许的。而像克洛伊索斯那样的国王,一旦自高自大,就会做出愚蠢的决定。接下来克洛伊索斯会为了阻止东方的波斯帝国日益强大,而决定征服之。诚然,他也像希腊人那样,凡事都依赖神托,派人到各地神庙反复征求神谕,神托预言说: “如果克洛伊索斯进攻波斯人,他就可以灭掉一个大帝国”,但是他却对这一神托做了极其主观的理解,结果没有灭掉波斯帝国,反而使自己的帝国被波斯灭掉了。灭掉了吕底亚的波斯,疆域更辽阔、国力更强大了。意味深长的是,希罗多德写到克洛伊索斯被俘,并要被烧死的时候,不由地想起了梭伦所讲的幸福观,深深感佩梭伦看法的正确。可以说,在希罗多德看来,克洛伊索斯及吕底亚的覆灭,根本原因是因为表面上看它与希腊人相似,而其骨子里与希腊人不同,表现为克洛伊索斯虽然依赖神托神谕,但他其实只相信自己,而不相信神,故而最终得到了神的惩罚。当他做了波斯人的俘虏与奴隶之后,他最困惑的是为什么他对神那么信赖,那么相信神托,给神庙那么多的供奉,而神为什么要 “忘恩负义”,坑害他呢?他请求居鲁士允许他派人到希腊的神庙问问清楚,并对神加以谴责。希罗多德描写了克洛伊索斯所得到的回答,这个回答是: “任何人都不能逃脱他的宿命,甚至一位神也不例外。克洛伊索斯为他五代以前的祖先的罪行而受到了惩罚……凡是命运女神许给克洛伊索斯的,都已经做到并恩赐给克洛伊索斯了。” 而克洛伊索斯误解神托,又不来问个清楚,这是他自己的过错而不是神的过错[1]47-48。在这里,涉及到了希腊人的信念:命运(宿命)至上,不可改变,甚至神也受命运的支配;人不能自高自大而只知利用神而不知真正敬畏神,否则就会受到命运与神的双重惩罚。在各个方面,克洛伊索斯显示出他并不是真正的、地道的希腊人,而是有着亚细亚文化中的 “朕即天下” 的狂妄,因而他不知命运,也没有对神的真正尊重与敬畏。
看希罗多德的《历史》,在不畏诸神、只知逞纵王权方面,亚细亚的波斯人比吕底亚人更甚。吕底亚人尚具有希腊人的习俗,凡事请求神谕,但波斯人就不同了,他们的君主只相信自己,完全不把神放在眼里。为了使全世界都纳入波斯的版图,波斯人持续对外征服。在这个过程中,波斯的君主越来越傲慢狂妄,不仅肆意奴役人,而且渎神毁神。希罗多德描写了居鲁士之后继位的冈比西斯国王在入侵埃及期间一些疯狂的举动:不顾当地的习俗而恣意胡为,亵渎神灵,揶揄嘲弄乃至说神像 “像是一个侏儒”[1]211,甚至刺伤神像、烧掉神像。当时各民族都处在原始宗教阶段,除了敬畏自己民族的神之外,对其他民族和地方的神也都同样敬畏。对于刚比西斯这种渎神的行为,希罗多德明确评价说: “刚比西斯是一个疯狂程度甚深的人物。否则他不会做出嘲弄宗教和习俗的事情……每个民族都深信,他们自己的习俗比其他民族的习俗要好得多。因此不能设想,任何人,除非他是一个疯子,会拿这类的事情取笑。”[1]211在笃信诸神、对神助与神托津津乐道的希罗多德看来,这样的暴君及他统治下的波斯帝国是不会得到神助的。接下来刚比西斯在讨伐篡位者的时候,则因为自己伤及自己而丧命,而遭受致命伤的地方正是 “他自己过去刺伤了埃及的神阿庇斯的同一个地方”[1]223。刚比西斯很快死去,应验了早先神的预言。波斯统治者刚愎自用,不敬畏神灵,不相信命运,最终遭受了神与命运的惩罚。
除了是否敬畏诸神之外,在希罗多德的《历史》中,还用很多篇幅描写了波斯统治者对其它民族的风俗习惯的不尊重和嘲弄。希罗多德记述大流士曾把他统治下的希腊人召来, “问他们要给他们多少钱才能使他们吃他们父亲的尸体。他们回答说,不管给多少钱他们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的。于是他又把称为卡拉提亚人并且吃他们的双亲的那些印度人召了来,问他们要给他们多少钱他们能够答应火葬他们的父亲……这些印度人高声叫了起来,他们表示他们不愿提起这个可怕的行径”[1]211-212,以故意侮辱不同民族的风俗习惯来取乐。在希罗多德看来,波斯人及大流士的这种行为失了人心,表现在希波战争中。因为波斯军队的战士大部分是从各民族征用的雇佣军,他们的习俗习惯及人格得不到尊重,削弱了战斗力,波斯军队虽然人数比希腊联军翻倍,也最终归于溃败,这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
然而在希罗多德看来,波斯战败的最重要、最根本的原因,还在于其政治体制。当刚比西斯被玛哥斯僧兄弟阴谋篡位后,七个上层波斯人士开会秘密商讨如何把篡位者赶下台;当他们杀死了篡位者玛哥斯僧之后,出现了几天的政治真空期,于是便开会商量建立什么样的政治体制。在希罗多德的《历史》中这段描写非常重要,不同的人的发言代表了不同的政治观点,而希罗多德本人的倾向性也暗含在里面。共有三种不同的意见:
一种是欧涅塔斯的意见,他 “主张使全体波斯人参加管理国家” 。他说道:
我以为我们必须停止使一个人进行独裁的统治,因为这既不是一件快活事,又不是一件好事。你们已经看到刚比西斯骄傲自满到什么程度,而你们也尝过了玛哥斯僧的那种旁若无人的滋味。当一个人愿意怎样做便怎样做,而自己对所做的事又可以毫不负责的时候,那末这种独裁的统治又有什么好处呢?把这种权利给世界上最优秀的人,他也会脱离他的正常心情的。他具有的特权产生了骄傲,而人们的嫉妒心又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这双重的原因便是在他身上产生一切恶事的根源……他嫉妒他的臣民中最有道德的人们,希望他们快死,却欢迎那些最下贱卑劣的人们,并且比任何人都更愿意听信谗言……相反的,人民的统治的优点首先在于它的最美好的声名,那就是,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其次,那样也便不会产生一个国王所易犯的任何错误。一切职位都抽签决定,任职的人对他们任上所做的一切负责,而一切意见均交由人民大众加以裁决。因此我的意见是,我们废掉独裁政治并增加人民的权利,因为一切事情是必须取决于公众的。[1]231-232
很显然,这样的观点在今人看起来,一点也不因历史悠久而陌生,因为这实际上就是希罗多德去世后不久,像柏拉图在《理想国》、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中所专门讨论的问题。由人民来管理国家, “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也是自古希腊开始西方人一直秉持的主流的正统的政治理想。希罗多德的这段描述,显然不可能是对当时波斯七人组秘密会议的发言实录,而是站在希腊人角度的合理推测与想象。至于 “人民的统治的优点,首先在于它的最美好的声名” 云云,对希腊而言是如此,但是对东方国家及波斯而言,因为根本上就不曾存在过 “人民的统治” 这样的制度,也就完全没有所谓 “好名声” 可言。
另外一个人美伽比佐斯则主张组成一个统治的寡头。他说:
我同意欧塔涅斯所说的全部反对一个人的统治的意见。但是当他主张要你把权力给予民众的时候,他的见解便不是最好的见解了。没有比不好对付的群众更愚蠢和横暴无礼的了。把我们自己从一个暴君的横暴无理的统治之下拯救出来,却又用它来换取那肆无忌惮的人民大众的专擅,那是不能容忍的事情。不管暴君做什么事情,他还是明明知道这件事才做的;但是人民大众连这一点都做不到而完全是盲目的……还是让我们选一批最优秀的人物,把政权交给他们罢……”[1]232-233
他认为民众作为一个政体是不具备理性和智慧的,因而应该由少数优秀人物来治国。这种精英治国的主张,意味着要建立一种贵族政体。
但是,第三个发言的大流士,则排斥了以上两种意见,他主张建立一个人的独裁政治。他说:
我的意见,是认为独裁之治要比其他两种好得多。没有什么能够比一个最优秀的人物的统治更好的了。他既然有与他本人相适应的判断力,因此他能完美无缺地统治人民,同时为对付敌人而拟订的计划也可以隐藏得最严密。然而若实施寡头之治,则许多人虽然都愿意给国家做好事情,但这种愿望却常常在他们之间产生激烈的敌对情绪,因为每一个人都想在所有的人当中为首领,都想使自己的意见占上风,这结果便引起激烈的倾轧,相互之间的倾轧产生派系,派系产生流血事件,而流血事件的结果仍是独裁之治;因此可以看出,这种统治方式乃是最好的统治方式。再者,民众的统治必定会产生恶意,而当着在公共的事务中产生恶意的时候,坏人们便不会因敌对而分裂,而是因巩固的友谊而团结起来;因为那些对大众做坏事的人是会狼狈为奸地行动的。这种情况会继续下去,直到某个人为民众的利益起来进行斗争,并制止了这样的坏事。于是他便成了人民崇拜的偶像,而既然成了人民崇拜的偶像,也便成了他们的独裁的君主;在这样的情况下也可以证明独裁之治是最好的统治方法……既然一个人的统治能给我们自由,那末我们便应当保留这种统治方法;再说,我们也不应当废弃我们父祖的优良法制;那样做是不好的。[1]233-234
大流士的发言典型地代表了东方的君主独裁政体的信念,那就是认为若干寡头会互相倾轧,民众中的坏人会趁机纠结反乱,而谁将民众的作恶加以制止,谁就自然成为独裁的君主。在希罗多德看来,这才是典型的东方人、波斯人的观点,是东方人的政治传统,也是大流士口中的 “我们父祖的优良法制” 。
上述三人的发言,讲述了三种不同政体及其信念。但是很显然,这与其说是三个波斯人的发言,不如说是希罗多德政治观的代言。在欧洲政治理论史上,最先系统、简明地论述这三种政体的,应首推希罗多德,他的政治观对后来希腊的政治学、乃至对整个欧洲的政治学说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后来的柏拉图在《理想国》、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中也谈过这个问题。例如,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中把 “正确的政体” 分为三种:即君主政体、贵族政体、共和政体[2]136-137,181-182。而这三种政体各有其对应的 “变态” 的政体,即僭主政体、寡头政体、平民政体。变态的政体是恶劣的,而最为恶劣者首推僭主政体,其次是寡头政体,只是平民政体恶劣程度较轻。在希罗多德的《历史》中,亚细亚的政体,包括埃及、波斯、亚述等的政体,无一例外都属于 “君主政体” 。而在许多情形下,有属于君主政体中之恶劣变态的 “僭主政体”,即未经正常正当的程序,利用阴谋或者暴力手段而篡得王位的。例如上述的力主君主政体的大流士,其意见获得了七个人中的四个人的赞同,于是约定其中的六个国王候选人 “日出时大家乘马在市郊相会,而谁的马最先嘶鸣,谁便做国王”[1]234。大流士事先做了手脚而使自己的马最先嘶鸣,并因此成为国王。因而大流士看似是按规则获得王位的,但实际上具有僭主的性质。
在这样的背景下,从政治学层面上说,接下来的希波战争,实际上就是希腊的民主共和政体与波斯的独裁政体之间的较量了,换言之,就是欧罗巴的政体与亚细亚的政体之间的较量。在实际的战争中,东西方两种不同的政体对战争的胜负起了何种作用呢?大流士的波斯帝国的军队,凭借巨大的实力,一一征服了亚细亚、地中海地区及希腊周边的一些民族和国家,但最后企图进一步征服希腊的时候,事情却有所不同了。希腊与波斯相比,领土小、人口少、军队规模不大,看起来完全不能与强大的波斯对抗。但是,在希罗多德看来,希腊的优势在于其政治体制,而希腊的核心与榜样是雅典。希罗多德心目中最为理想的、最强大的国家是希腊,而希腊各城邦中最理想的城邦是雅典,因为雅典人摆脱了僭主的统治,是自由的人民, “先前便是强大的雅典,在它从僭主的统治之下解放出来之后,就变得更加强大了”[3]373-379。在雅典及希腊人看来,与波斯的战争是为了维护一个公民的自己的尊严与自由。拥有这样的优势的雅典人,在马拉松战役中打败了大流士的波斯军队。大流士死后,继位的大流士儿子克谢尔克谢斯率领波斯人,对背叛了波斯的埃及人加以报复和征服,然后下决心继续征服希腊人。在出征之前,克谢尔克谢斯在会议上强调:要 “把整个欧罗巴的土地征服,把所有的土地并入一个国家,则太阳所照到的土地便没有一处是在我国的疆界以外了……那些对我们犯了罪的和没有犯罪的人就同样不能逃脱我们加到他们身上的奴役了”[3]467。而另外一个波斯高层人物玛尔多纽斯则又补充说: “我们先前征服和奴役了撒卡依人、印度人、埃西欧匹亚人、亚述人以及其他许多伟大民族,并不是因为这些民族对我们作了坏事,而只是因为我们想扩大自己的威势;可是现在希腊人无端先对我们犯下了罪行,而我们却不向他们报复,那诚然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了。”[3]468这就点明了波斯的战争是以报复、奴役、侵略、吞并别国为目的的,而相反,希腊人的应战则是为了捍卫国家的独立和自由,因而具有道义上的优势。
希罗多德还描写了在大战之前克谢尔克谢斯与亡命波斯的希腊贵族戴玛拉托斯的一段对话,进一步凸显了东西方政体和战争观念的截然不同与针锋相对。克谢尔克谢斯问戴玛拉托斯道: “希腊人有没有力量抵抗我?”[1]503戴玛拉托斯的回答首先强调了希腊人的自由观念与法律意识,说: “希腊的国土一直是贫穷的,但是由于智慧和强力的法律,希腊人自己却得到了勇气;而希腊便利用了这个勇气,驱除了贫困和暴政……他们绝不会接受你那些等于使希腊人变为奴隶的条件”[1]504。但是,克谢尔克谢斯完全不认为 “自由” 是取胜的优势条件,反而认为是必败的因素,认为希腊军队本来人数就少, “倘若他们按照我们的习惯由一个人来统治的话,那他们就由于害怕这个人而会表现出超乎本性的勇敢,并且在鞭笞的威逼之下可以在战场之上以寡敌众;可是当他们都被放任而得到自由的时候,这些事情他们便都做不到了”[3]504。但戴玛拉托斯却认为恰恰因为希腊人的军队与士兵是自由的,所以才敢于和庞大的波斯军队作战。因为, “在单对单作战的时候,他们比任何人都不差;在集合到一起来作战的时候,他们就是世界上无敌的战士了。他们虽然是自由的,但是他们并不是在任何事情上都自由的。他们受着法律的统治,他们对法律的畏惧甚于你的臣民对你的畏惧……凡是法律命令他们做的,他们就做,而法律的命令却永远是一样的,那就是,不管当前有多么多敌人,他们都绝对不能逃跑,而是要留在自己的队伍里,战胜或是战死”[3]505。这里强调的仍然是希腊人作为一个共和政体下的自由公民,其法律意识和公民意识在战争中会起到的绝对作用。在这个意义上,希罗多德的《历史》中的希波战争,其实不是双方军队人数与实力的交战,而是欧罗巴与亚细亚之间即东方西方之间的国体政体之间的交战。在这种背景下,波斯国王克谢尔克谢斯率领的 “全亚细亚的大军”[3]469与以雅典为首的欧罗巴的希腊军队展开了对决。然而在战争的过程中,克谢尔克谢斯的波斯军队却每每失利,并遭到重创,最后连他自己也打算留退路逃跑。战争最终以波斯大败、希腊胜利而告终。关于战争的结果,希罗多德的这段话似乎是结论性的:
雅典的实力就这样地强大起来了。权利的平等,不是在一个例子,而是在许多例子上证明本身是一件绝好的事情。因为当雅典人是在僭主的统治下的时候,雅典人在战争中并不比他们的任何邻人高明,可是一旦当他们摆脱了僭主的桎梏,他们就远远地超越了他们邻人。因而这一点便表明,当他们受着压迫的时候,就好像是为主人作工的人们一样,他们宁肯做个怯懦鬼的,但是当他们被解放的时候,每一个人就都尽心竭力地为自己做事情了。[3]379
换言之,以雅典为代表的希腊人是为自己打仗,而作为君主之奴隶的波斯军队士兵则是为了君主打仗。胜败的奥秘就在于此,即士兵们是否有 “自由”,而且是由政体所确保的自由。这是希罗多德的《历史》对希波战争的一个解释,也是全书的一个重要的主题思想。这种自由除了出于希腊人的意志之外,也是出于神意,换言之,这 “自由” 不仅是希腊政体所决定的,也是神的赐予。希罗多德描写了当时的一段神托,预言 “洞察一切的克洛诺斯之子(指宙斯——译者)和女王尼凯将把自由的曙光赐给希腊”[3]590。值得注意的是,希腊悲剧之父埃斯库罗斯演出于公元前472年的悲剧《波斯人》,在对波斯战争的性质判断上,与希罗多德也大体相同,歌队的一段唱词唱道: “诸神宙斯啊,你如今毁灭了/心灵高傲、人口众多的/波斯人的大军。”[4]102认为波斯的失败是宙斯的神意。这是古代史家——不论东方还是西方——对战争胜败的通常解释。但是,将神意同人间的 “自由” 政体与 “自由” 观念两者结合起来,来强调战争的正义性,似乎是希罗多德的《历史》及当时希腊人的独特之处。上述埃斯库罗斯的《波斯人》还有一段唱词唱道: “生活在亚细亚的人民啊,不再会听从波斯统治,也不会再不得已地/向残忍的暴君缴纳贡赋,不会再恭顺地匍匐地面,惊恐地向国王表虔敬,因为王权已崩倾。”[4]105这是说希腊人战胜了波斯,解放了 “亚细亚的人民” 。这种神意、正义观念特别是自由的思想,看起来已经相当具有 “现代性” 了。假定希罗多德的《历史》以及希腊的一些古典著作是可以信凭的古希腊原典,而不是后人伪纂的话②,我们不禁会为公元前5世纪的人竟会有这种 “自由” 而又 “民主” 的思想而感到惊异。因为在那个时代,乃至从那以后的一千年中,历史不断证明,赢得战争胜利的往往是野蛮的骑马民族、游牧民族,是那些 “为君主打仗” 的军队,是没有正义可言的野蛮侵略,是不需要有理由的;而靠 “民主” 和 “自由” 以弱胜强的例子,除了希罗多德描述的希波战争之外,在古代世界史上是极为罕见的。
总之,从 “东方学” 的角度看,对古希腊历史学创始人希罗多德的《历史》,我们应有一个新的认识。一方面,希罗多德的《历史》是人类历史学中最早的世界史。他的历史文化视野是开放的、包容的,还没有后来的一些西方历史学家那样怀有那么多的文化偏见。尤其是他承认了东方的埃及、巴比伦、波斯等古国拥有的悠久文明,承认这些文明对希腊即西方的诸多影响。但另一方面,他也是有着明确的文化立场的,他的立场是希腊文化,他的理想是代表希腊文化的雅典文化。同时,他最早明确采取了 “欧罗巴-亚细亚” 或 “东方-西方” 或 “希腊人-异邦人” 二元区分的历史文化观,把 “东方-西方” 相互对象化,常常对两者的文化的各个方面加以或明或暗的比较,而这一切,最终目的是为了探讨希波战争的成因与胜败结局的根源。因为希腊人所直面的是波斯所率领的整个亚细亚世界,因此希波战争也是东方与西方之间的第一次决战。也正是因为如此,希罗多德才以很多的篇幅,以希波战争为中心记述了东西方的历史、文化与习俗,描述了东西方的各民族各国家之间的关系。对《历史》全书的细致研读,就可以看出希罗多德所要阐明的是战争胜败的决定因素。他认为战争的胜败取决于命运与神意,而不是独裁者个人的傲慢与野心;更取决于国家政体的性质,而不是军队的多少,实力的强弱。希腊人的敬畏诸神和波斯人的肆意渎神,希腊的共和民主政体与波斯的君主独裁政体,是导致希腊以弱胜强、波斯恃强而败的根本原因。而希腊与波斯政体的根本不同,也是 “东方-西方” 政治文化的分水岭,这一点被后来的思想家亚里士多德、孟德斯鸠、黑格尔等人加以演绎和发挥,成为西方的东方学家们的 “东方专制主义” 论的源头。
注释:
①指他的儿子被刺杀。
②近年来有人质疑希罗多德《历史》 “纯属虚构”,见董并生《虚构的古希腊文明----欧洲 “古典历史” 辨伪》中有《西方 “历史之父” 希罗多德〈历史〉纯属虚构》一节(见山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93-115页),惜只有逻辑分析而没有提供实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