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耀
(复旦大学 哲学学院,上海200433)
现代社会已然步入了“碎片化时代”,人的时间是支离的,人的身份是割裂的,外在信息是混杂的,人际关系是松散的。碎片化已成为现代性的标签,当代任何领域都难以摆脱其印记,学术研究亦不例外。当前学科分类愈发精密,学者多选择一个方向做窄而深的研究,有时在同一学科、同一领域之内的学者们相互之间的互动都极为有限,他们多是在自己圈子内深耕细作。比如历史学科对自身“碎片化”研究方式已经作出相当多的反省,一些史学家认为当前流行的新文化史所关注的题目过于琐细,或者说是在一些小题目中没有能体现对总体性、总体史的关怀,这种情况在历史学界已产生广泛的争论,历史学者已反思了一些研究中“‘见树不见林’的‘碎片化’倾向”。[1]145诸子学作为传统学术门类之一,在当代的研究中同样遭遇了碎片化命运,学者或关注一家一子的研究,或基于某一现代学科视角在诸子各家中选取特定内容做研究,和目前某些历史学者的问题一样,他们很少关注到总体性即诸子思想整体层面的面貌(如诸子间的关系,诸子作为一个群体其内在的组成结构,诸子思想所共享的问题等等)。在这层意义上,我们说当前的诸子学研究有碎片化倾向。本文将结合诸子学界近年关于“新子学”的探讨来思考如何对治子学研究碎片化的问题。
自方勇教授2012 年提出“新子学”理念后,如何破除子学研究中儒、墨、道法等门派及文史哲等学科造成的壁垒,便成为了学者在讨论“新子学”时常涉及的一个话题。如林其錟教授提炼出包容百家的“杂家精神”作为“新子学”的主导内涵,[2]146欧明俊教授将“跨界会通”视为“新子学”的创新途径,[3]9这些思路都比较具有代表性。方勇教授的“新子学”系列文章也多次谈到这个问题,提出很多有启发性的见解。
最值得注意的是,方勇教授在最新的《五论“新子学”》中对子学研究碎片化现状的成因做了新的探讨,将其中的历史源头与当下诱因一同展示出来,并首次分析了这两个因素是如何共同发挥作用的。在该文中,我们可以看到:《汉书·艺文志》(简称《汉志》)所开创的经尊子卑、九流十家的格局使人们在认识诸子思想时易有门户之见、视野变得狭隘,而近代西学的现代学科体系又使学者在研究子学时易受到本学科研究范式及理论关怀对象的限制,最终都使得两者“具有整体性思维观照的古典学研究范式严重失语”。文章有个很巧妙的比喻:“经《汉志》离析归类而垂示于后世的诸子百家,已像垂挂在架子上晾晒的面条,彼此之间都是分离的……西学又从横向切过来,把垂挂着的诸子‘面条’切成了一寸一寸的碎片。”[4]
方教授的文章将子学碎片化形成历程中的两个关键节点指了出来,这能给我们带来很多启发。笔者在这方面想要进一步思考的是:在这两点之间的时段中,人们对子学的认知是否也在经历着碎片化?下文将对这个问题展开分析。
回顾汉代之后的子学发展史,我们可以发现历代关于子学的论说或研究都有碎片化的倾向,这跟各代学术潮流有关:六朝隋唐崇尚诗赋,爱编类书,受此风气影响,他们对子书常做寻章摘句的工作,形成了如《子钞》《群书治要》等经典作品,它们的确裒聚了子学精华,但必然会牺牲其整体性;宋代理学兴起,理、性、心、气等概念成为其论学的主体架构,诸子学被安置在这个架构中审察,学者着重突出两者间的歧异之处,形成“道统—异端”的叙事,除孔、孟以外的诸子各家只是在不同方向上叛离大道的一类异端,如同散兵流寇一般被摒弃在程朱理学的大道之外;明人嗜好子书,子书刊刻大兴,但当时人多将子书视为文章评点的对象,仅抓住一些字句篇章玩味,各书所蕴含的系统思想体系被忽略,诸子百家所呈现出的整体性更是被遮盖;清代朴学家发现了子书在经子互证方面的学术价值,相比宋明时期,子书的确得到了更深入、更广泛的研究,但这种研究主要集中在对一些疑难字句的校勘、解诂,学者的确取得了许多创获,但成果仍是零碎。
可见,从六朝到清末近两千年的子学学术史中,碎片化一直是难以摆脱的痼疾。
从源头看,子学碎片化问题肇端于《汉志》对诸子学一刀切式的划分,因为《汉志》以儒经为标准来给诸子思想分类、排序、溯源,把原本是有机体的诸子学分成一块块祭肉摆在知识的祭盘中,其割不可谓不“正”,然其中生气全无,只能在盘中被历史风干,面对这种形态的诸子学,也难怪唐、宋、明、清学者“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5]288。《汉志》的编纂在当时是作为一种图书分类工作而展开的,它有助于后世学者“辨章学术,考镜源流”[6]945,以最便捷的方式把握先秦诸子学的大概。但这种简便的“把握”实际上抽离了先秦学术争辩的语境,使学者对先秦诸子思想形成了简单、粗略的印象,误以为诸子学就只是由这几块组成,先秦学术大概样貌亦不过如此尔。基于这种先入为主之见,他们不会去细思诸子各家间的关联与共同关怀,而是依据自己的喜好或需要在某一块翻寻奇论丽辞来拓充自己的储备,这种对诸子的研读没有回归子学作为中心,他们成果中所呈现的子学必然是碎片式的。观察到这一点,我们便能解释为什么从六朝到清末原本思想性极强的诸子略会逐渐变为《四库全书》中博杂汗漫的子部。很简单,这是因为自《汉志》后,古人把诸子学说理解为零散而又丰富的矿藏而非具有独立生命形态的有机体,子部典籍只是供他们索寻的宝库。相应的,后世产生的术数、方技等书籍,当无其他目录部类可供安放时,便被放在子部这个宝库中,渐渐地,承载先秦诸子思想精华的宝库便成了各类书籍杂聚的仓库,而这又会反过来进一步加深人们对于子部本来就是零碎博杂的印象,人们再难以认识到先秦诸子学原本独立整全、浑融灵动的有机体样态。
而再往后看,唐宋明清时学人对子学的碎片化理解又恰恰是作为一种铺垫,把近现代学人的子学研究引向了碎片化研究范式,笔者的意思是,现代子学研究的分裂不仅是由现代学术分科细密化的现实所决定的,人们关于子学所形成的涵括万象、庞杂多样的传统印象也促成了这种分裂,为这种分裂提供了“合理性”与“正当性”。因为从古人到近现代学人一直都是将子学视为一座矿山,它蕴藏丰富,包含着无限可能性,人们深入其中,各取所需,或摘奇论而录之,或检异说而辨之,或寻丽辞为玩赏,或查古语为训诂,那么基于这种传统,自然而然,近现代学者则将子学作为对接、呈现现代各学科理论的中国本土资源,人们对子书的研读是围绕当前各学科的学科建设而展开的。这种核心关怀使得子学这座矿山得到了更广泛的开发,并且令子学的地位得到大幅提升,但必须承认,这种成果对于真正的子学研究来说仍是一担担零碎的矿石,它们最终是要被熔铸到其它的一些学科体系中,子学自身的整体性在此过程中没有得到恢复,反而被破坏得更加严重。
所以,笔者认为,子学的碎片化是一个历史的产物,它以《汉志》为肇端,在六朝至清末一直存在,而在近现代的学术转型中达到高峰。
基于对子学碎片化的现状与历史的剖析,我们应进一步探讨对治它的方式。
“新子学”恢复子学整体性的努力是以谋求子学在现代学科体系中的独立完整的形态作为首要步骤。“新子学”强调要先摆脱学术分科的固有思维,以一种整体的视野关照诸子学。从长远来看,学科化是诸子学在现代发展的必然命运,章太炎《诸子学略论》、陈柱《诸子概论》等以“诸子”命名的著作很多都是承袭传统子学的范畴和问题,未能以现代学科化的眼光进行深入系统的理论建构,诸子学没能在他们手中融入现代学术。胡适、冯友兰等学者关于中国哲学史的论著虽然将诸子学带入了现代学术,但诸子学本身也付出了支离割裂的代价。“新子学”就是要吸取这两方面的经验,为诸子学发展开一条新途,把诸子学打造成像敦煌学、海外中国学一样的综合性学术门类,在现代学术体系下谋求一个独立的地位和完整形态。“新子学”的这种理念贯穿在现今很多子学研究工作中,《子藏》工程是其中较为典型的一个例子。《子藏》把各类与诸子学相关的文献整合聚集起来,正反映着“新子学”对独立形态的诉求,在这方面,它可以被视为“新子学”理念的物质载体。《子藏》内部的结构划分也契合了“新子学”对独立研究范式的追求,《子藏》并没有依照现代学科体系把子学文献分为政治、哲学、军事等门类展开搜集,在这方面它主要还是承袭了传统的十家划分法,并参考《道藏》以“部”命名,形成“道家部”“法家部”“名家部”等门类,这种编纂体例展现了对诸子学原生形态的尊重,是恢复子学整体性的必经之途。
上文所谓承袭《汉志》十家分类法是否意味着“新子学”将要复归到《汉志》中的诸子学形态?不是的,反思《汉志》中的诸子学形态恰恰是“新子学”恢复子学整体性工作的进一步展开。在这个工作中,我们反思的不完全是《汉志》关于九流十家的归类是否合理,更准确地说,我们是要剖析《汉志》形成这类观念的深层思维机制。“新子学”认为《汉志》体现出了较明显的经学思维,《汉志》在编纂中秉持着以一御多的原则,就是在多个部分中一定要选一个“一”来统领“多”。具体来看,不仅诸子略,《汉志》中的诗赋略、术数略、方技略、兵书略都是在六艺略的统摄下作为其“支与流裔”而存在的,比如作者在各略的序中都在强调此略中的典籍、知识与六经的关联,以此确定它们存在的正当性与恰当的地位。而在各略中,作者又会选择一些与六经有关的部分作为“小头目”来裁定其他的部分,如诸子略中的儒家类、诗赋略中的诗人之赋、兵书略的兵权谋等等,这样一来,各“略”的内部编排都体现了“经”的影子。而作为统领者的六艺略,在它内部则有更高一级的统领者,这便是《易》,比如文中提到“(诗书礼乐春秋)五者,盖五常之道,相须而备,而《易》为之原”[7]1723,这种在统领之中选统领的作法说明《汉志》在面临多部分并列的情境时,会下意识的选择一个“一”作为统摄。
以一御多的原则能确保各部分有条理、有次序的结合起来,形成一个庞大的体系(《汉志》就是要为汉帝国铸就一个统揽古今智慧成果的知识思想体系,形成一套“汉家学术话语”[8]200)。但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各部分在进入这个体系时必然免不了一番截割剜补,其原有形态被拆分,只能根据体系的需要做重新的组合。诸子学遭遇的正是这种情境,原本各子都是处在同一个论域中,在相互辩论中确立自己的位置,他们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一个整体,《汉志》却要强制他们去“站队”以形成队列来统一在六经周围,从而发挥各自的功用。《汉志》中称诸子“各推所长,穷知究虑,以明其指”[7]1746,但需要“明王圣主,得其所折中”,他们方得成为“股肱之材”[7]1746,像他们的“源头”周代王官一样发挥各自的功用。这里,我们不禁想起《老子》中所谓“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为官长”[9]74,朴是原木,诸子之学进入了《汉志》的体系,被赋予了各自的价值与功用,但其原生整全的形态也被散裂牺牲掉了。
“新子学”则正是要让诸子学“返朴”,不再以经学的框架来审视拆解它,而是正视各种学说自身所先天具有的存在依据,体察各种学说间内在的相互关联,从而复归诸子学独立完整的形态。既然《汉志》因为过于强调以“一”御“多”而导致了其体系中子学的碎片化,那么“新子学”有必要从这个层面着手,追求“一”与“多”的平衡,具体来说,我们应更深入地理解作为“多”的各部分之间复杂的关联,呈现这种关联的整体面貌,再把这种面貌做理论抽象,用这种理论填充“一”的内涵,形成一种更浑融、更有深度的“一”,最终使“一”与“多”有良性、平衡的互动,而不是像之前一样以“一”裁定“多”、统摄“多”,不变“一”而损益“多”来勉强牵合,这样只会牺牲“多”而又使“一”僵固。从转换成有关对诸子学的具体操作来说,便是要深入发掘诸子百家之间相克而又相生的关联,以这种关联串联出作为整体的诸子面貌,在此基础上归纳诸子时代的基本问题,继而思考这些问题在六艺中的渊源与发展,以此联通经子,形成经子之间的良性、平衡的互动,使子学内部不至于散漫无章,又使经学自身不会僵化滞固。
平衡“一”与“多”是为子学返朴奠定思维的基础,在子学研究的具体实践中,应对子学碎片化问题又有两条具体路径,一个是研究对象层面,一个是方法论层面。在研究对象上我们应探讨诸子百家的一些共同问题意识,这是凝聚各家各派的一个中心点,目前学界在这方面有所推进,如诸子共同问题意识开始作为大会主题出现,“新子学”专门讨论过这个问题意识,将它设定为中华文明的构建路径,即“周文重建之争”[10],这类内容跟每个人都密切关联,需要我们共同推进。在方法论层面上,我们在研究时要秉持诸子学的整体视野,以比较的手段把一些问题放在诸子学的框架内来理解,笔者将此概括为作为方法论的诸子学。这类例子很多,比如我们讨论某类观念在先秦的发展情况,我们会逐一分析儒、墨、道法关于它的不同论述,既而做对比,分析不同的思想体系如何造成了论述的差异,这时诸子学框架就像一个显微镜,把这个观念的内部构成给放大,把它各种可能方面都展示出来。那么,推而广之,研究某家某子也有必要把它放到子学的框架下做对比的研究,通过思考他与其它诸子的关系来更好地理解他自身的特质。以荀子研究为例,我们可以由孟、荀之间表面的对立来探讨两者间深层的相通,由荀、韩间表面的相似来分析之间深层的差异,乃至与荀子看起来没有瓜葛的庄子,对比两者,我们会发现两种截然相反的思想理路,对荀子的立意与关怀会有更深刻的理解。至于其它荀老、荀墨之间的关联与对立,也是我们应该关注的。之前的荀学研究有过这类比对性分析,但主要是分析他与某一子的关系,还没有将他放到整体的关系网中来分析。可以说,这种分析是一种子学式的荀子研究,它既能精确反映荀子思想的特质与定位,又将子学的整全形态突显出来,不失为让子学返朴的有效途径。
总之,让散裂已久的子学“返朴”是一条需要上下求索的漫漫长路,这种求索是我们逐渐接近先秦子学原貌的过程,亦是“新子学”理论构建的过程。围绕《汉志》,“新子学”还有很多深层的问题需要剖析、探讨,相信探讨这类问题必然有助于子学在中国文化中发挥其独特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