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炬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悲剧原是西方戏剧的一种体裁,后来被发展成了一门系统的文艺理论和美学,“悲剧”一词也逐渐被用于生活中,成为了各种悲感情绪的代名词。没有系统的悲剧理论虽是中国文艺批评的一大缺憾,但这并不代表中国没有悲剧文艺。在诗歌理论领域,早在南朝时期,钟嵘选诗就已经体现出以悲为美的艺术眼光了。在诗歌创作领域,“生平怕读郑莫诗,字字酸入心肝脾”(姚永概《书郑子尹诗后》)。郑珍,有“西南巨儒”之誉,嘉庆十一年(1806年)生于贵州遵义。他生活于清王朝和封建制度穷途末路之时,科场不顺,命运坎坷,亲眼目睹和经历了动荡社会中的种种悲剧。他的诗有老杜之风,悲感浓郁,读来十分沉重,充分展露出了悲剧意蕴。
1904年,王国维先生发表的《〈红楼梦〉评论》,以西方悲剧美学探索《红楼梦》中的悲剧意蕴,开创了红学研究的新路径,也开启中国文学研究史上中西比较研究的先河。大师珠玉在前,拙文东施效颦,期以窥得郑珍诗中悲剧之要旨。
古代社会生产力低下,先辈们养儿育女难上加难,“计日喜存活”(1)本文中郑珍的诗均引自黄万机、黄江玲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出版的《巢经巢诗文集》,不再一一注明出处。(《阿卯晬日作》)反映出了父母悲喜交加的复杂心理,这一复杂心理又表现出了舐犊之情深。“昨朝此刻怀中物,回首黄泥斗大坟”,道光十年(1830年),郑珍还未满一岁的长男夭折,《才儿生去年四月十六少四十日一岁而殇埋之栀冈麓》抒发了自己对于孩儿生命之须臾的哀痛。
道光六年(1826年),郑珍上京应试,《芝女周岁》一诗抒写了其母送别的场景:“前阡桂之树, 朝暮指就啮。子身尚北行,母目望南咽。旁人强欢慰,止令增感怛……生女信为好,比邻不远出。”
人生艰难,感人至深的母子情中生发出了骨肉永不相离的愿望,而且达到了生死相依的地步:“生兮依母居,死也旁母厝”(《子午山杂诗七首·其五》)。“以我三句两句读,累母四更五更守”(《题黔西孝廉史荻州胜书六弟〈秋灯画荻图〉》),郑珍的母亲黎氏有“儒家传统美德”[1],她深明读书之大义,顾家庭的生计尚且不暇,但仍为郑珍的学业殚精竭力。然而郑珍科场不顺,他深深愧疚自己“负母一生力”(《平夷生日》)也未能博取功名,更惭愧的是母亲深信这只是他时运不济而已。他在漂泊天涯的求仕途中,《思亲操》等诗真挚地抒发了读书无益反而拖累家人的人生感慨。功名与人情之美的矛盾碰撞出了悲剧的火花,于是他忍不住责问自己:“读书究何用?只觉伤人情。”(《出门十五日初作诗黔阳郭外三首·其三》)“何必父母身,持受达官虐”(《度岁澧州寄山中四首其四》),郑珍感悟到了家人团圆或许才是人生的意义。“情欲、感情、愿望、认识不是属于某一个人的,而是构成着人类天性的财富,一切人共有的东西。因此,谁具有更多的普遍事物,谁就更富有生命。”[2]别林斯基这段话里的“生命”也就是马克思所说的人的本质力量。母子情深是人类普遍的本质力量,郑珍与其母超越生死的深情迸发出了崇高的生命之美。
“炉边有耶娘,灯畔多姊妹。心心有远人,强欢总无味……无名亲戚悲,名得又反累。得失俱可怜,伤哉功名事。”(《度岁澧州寄山中四首其一》)郑珍这种功名与亲情难以适从的冲突正是西方悲剧美学的体现。别林斯基认为:“悲剧的实质,就在于冲突,即在于人心自然欲望与道德责任或仅仅与不可克服的障碍之间的冲突。”[3]郑珍身上功名与亲情之间的悲剧其实也是儒家伦理道德的悲剧。儒家强调的“事君”“事父”本来就是矛盾的,中国古代的读书人与父母,与君王都存在着这种矛盾。他们追求功名就难以敬事父母,父母希望家人团圆就给他们戴上了“不臣”的罪名,君王要求他们帮助自己治国平天下就又难免会给他们戴上“不孝”的罪名。叔本华所认为的,诸如儒家忠孝这种讲不清谁对谁错的伦理悲剧之所以可怕,并不仅仅是因为它普遍存在于生活当中,更重要的是因为它是“(人的)本质上要产生的东西……我们看到最大的痛苦,都是在本质上我们自己的命运也难免的复杂关系和我们自己也可能干出来的行为带来的”[4]。“中国传统家教最重要的是基于‘家国天下’‘家国同构’的文化根源。”[5]敬事父母和治国平天下都是郑珍以及所有读书人本质上要遵循的基本道德准则,不可能说谁对谁错,更不能抛弃谁,忠孝难两全的困境酿成了他们的人生悲剧。黑格尔等悲剧美学家也一致认为悲剧的本质就是两种普遍的伦理力量的冲突,郑珍身上亲情与功名的矛盾淋漓尽致地体现出了悲剧的震撼力。
古希腊悲剧热衷于让至善至美毁灭,让大丑大恶得逞。鲁迅先生也认为,悲剧就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6]。而笔者认为,这只是艺术形式上的悲剧,诸如郑珍这种真实人生中迸发出的,没有刻意用善恶美丑来艺术修饰的悲剧,才是最惊心动魄的悲剧。
“中国古典悲剧所表现的社会生活的广阔性,悲剧性格的多样性,悲剧根源的深刻性,是西方古典悲剧所不及的。”[7]211西方民族是健康的儿童,西方古典文学富有浪漫主义气息。到了19世纪,他们才有意识地将笔头转向批判现实主义。而中华民族的童年是早熟的,我们心中社会、历史的沧桑感由来已久。中华民族对民瘼往往会表现出很强烈的社会悲剧意识,郑珍的诗便是其中的杰出代表。
作为时代背景,社会环境是社会悲剧的直观展现。郑珍的诗绘制出了一副时代风云图。1840年的第一次鸦片战争后,中国开始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西方资本主义商品经济的入侵不仅严重冲击了中国传统自给自足的小农个体经济,而且与国内资本主义、封建势力竞相压迫剥削着广大人民。他们肆意兼并农民的土地,用以置办工厂、庄园牟取暴利,这是中国近代社会的时代大背景。19世纪70年代后,“贵州的自然经济逐步解体,资本主义工业开始产生。”[8]但在此之前郑珍就已经敏锐地洞悉到了他们的罪恶,《吴公岭》云:“三代井法废,大利归贾魁。肥痴享厚息,锦绣挥舆佁。生人十而九,无田可耕栽。”被兼并了土地的农民只好为资本家们打工,受尽了他们的颐指气使。又如作于云南的《者海铅厂三首》,描写了一个阴郁的铅厂环境:矿区荒无人烟,看不到半点生命的绿色,孤鸿在空中哀鸣着;夕阳斜照着犹如地狱之门般深邃的矿井;裸露的冶炼工人吃住在炉罐边,而附近废弃的炉罐里掩埋着遇难工友。这副景象映射出了当时整个工人阶级生活的社会环境。
郑珍的诗还记录了种种社会乱象。如《清浪滩》:湖南清浪滩水势险恶,稍不留神就会船毁人亡,而当地人竟然祝愿沉船,以便干起趁水打劫过客的勾当。贵州黎平、镇远一带的强盗干脆直接杀人越货:“不论士与官,商贾更待说……大者杀过人,小者尽财物。”(《自大容塘越岭快至茅洞》)不只是民心不古,官场的黑暗更是令人瞠目结舌:“处处买官贱如土……但折十牛终是官”(《西家儿》);“赫赫军功邻舍郎……即云功成贼未见,胜似牵被覆头不出面”(《东家媪》)。郑珍诗中的记载并非文人愤世嫉俗之言,《清史稿》详细记录了“自捐例开,官吏乃以资进”[9]3233的现象。尤其是在晚清社会动荡之际,灾荒、战乱、赔款使得捐纳官职、以军功入仕是十分普遍的现象。兵燹也十分残酷。《十一月二十五日挈家之荔波学舍避乱纪事八十韵》记录了杨龙喜起义军咸丰四年(1854年)八月在遵义地区的战乱情况:起义军威逼百姓交出粮食;兵勇焚烧民房;蟊贼趁火打劫。《闰八纪事》记录了同治元年(1862年)太平军中的“游勇土匪,假达开旗帜,至则剽掠,饱即飏去”[10]的暴行。郑珍还有很多展现战乱这一社会悲剧的诗。
他的身上很能体现出读书人的清高和节气:“平生耻作违心事,婴命区区系彼苍”(《十月望……寄之五首·其四》);“闭门藏耻未可罪,违己献笑真难吾”(《寓宅牡丹盛开》)。在晚清那样黑暗的社会环境里,郑珍凭借自己的学识和舅父的光芒谋求一丝私利改善一下生活并不是没有可能,但他没有。黑格尔认为悲剧人物要有超越现实的精神,郑珍做到了。“时平不假书生计,喟古凭今足费才”(《贵阳秋感二首·其一》),意气风发,抒发怀才不遇是书生的典型气质,郑珍也不例外。郑珍的晚年是在战乱中度过的,《戈坪》《槁里》《避乱纪事》等诗抒写了他提心吊胆的的逃亡经历。一旦历经播迁,感触到了时代的苦难,又忧时伤怀。“垂老惊奇变,哀时祇痛呼”(《闻八月初六日桐梓九坝贼入据其城》),他惊呼时变,愤慨“书生手无斩马剑”(《捕豺行》)。悲剧美学家们还认为悲剧人物有超越现实的理想,但又被现实击垮,郑珍正是如此。他和其他儒家士子一样,有着治国平天下的宏伟抱负。然而经历了亲人生离死别的沉痛,被苦难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他才深深地意识到自己根本拯救不了时局,甚至连自己的亲人都保护不了。于是他开始怀疑人生,痛恨自己这无用的书生。
此外,郑珍还有不少诗痛斥了乱臣贼子祸国殃民、官狼吏虎压榨百姓的情况,这是他进步的一面。然而,他并没有看清封建社会压迫人民的实质。他站在儒家忠君的立场上,将一切反抗封建统治的正义的农民起义都视为乱臣贼子,这又是他腐朽落后的一面。马、恩认为悲剧人物是集进步与腐朽落后于一身的,郑珍也正是如此。诸如郑珍这种具有双面性的悲剧人物表现出了十分沉重的悲剧力量。郑珍进步的一面表明他已经被封建社会压迫人民的悲剧触动了,但腐朽落后的一面使得他看不到悲剧的根源。因此,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悲剧的发生而无所适从。
晚清是社会制度变革的时期。一方面,封建制度的本质是土地为统治阶级私有,这就决定了他们可以堂而皇之地剥削农民。晚清的国外战争、国内战乱、赔款加重了农民的赋税负担。郑珍大胆揭露了官府各种公然横征暴敛的丑行。那些官狼吏虎敲诈富绅(《绅刑哀》),当街抢劫百姓(《抽厘哀》),厉声叫嚣“吾不要命只要钱”(《经死哀》),甚至威胁说:“汝敢我违发尔屋,汝敢我叛灭尔族”(《南乡哀》)。不仅如此,他们还巧立名目,中饱私囊(《僧尼哀》),打着“防贼”“剿贼”的大旗搜刮民脂民膏(《禹门哀》)(《吴军行》)。另一方面,资本主义私有制使得资本家和百姓之间存在着血淋淋的利益关系:“每每好身手,饿僵还裸埋……拔彼一牛毛,活我万叟孩。”(《吴公岭》)可怜的百姓被资本家剥削得身无一物,剥削至死!“社会悲剧还特别重视交待悲剧人物的社会性,而最能体现人的社会性的是人际关系。”[7]193——直接体现在压迫剥削与被压迫剥削的关系上。晚清百姓处于封建制度和资本主义制度的双重压迫下,他们是社会悲剧的产物。而悲剧的根源是社会制度:“批判现实主义的悲剧作家们,从大量的社会现象中意识到‘社会制度决定了人们的命运’这一铁的法则。”[7]189
人际关系上的社会悲剧性也间接体现在人与人之间的异化(人的个性、本质扭曲发展,黑格尔、马克思等人对此有过论述)。《哀里》展露了异化的悲剧:乐安在之前是一山美、水美、风俗美的好地方,男耕女织,生活和谐。后来这里的人们变得性情暴躁,骄横跋扈,甚至是趋炎附势,奔走钻营官爵。诗人揭露出了异化的原因:“朴厚亦不少,故是机上肉。”在晚清那样的社会环境里,不去吃人就要被人吃,他们不得不这样。郑珍也确实记录了人吃人的惨剧:“处处人相食”(《饿四首·其三》)“草根食尽食人肉”(《移民哀》)。在社会环境的影响下,自然的“人”实际上是被社会的“人”扼杀了,“人”之间的关系也就异化了。郑珍诗中异化了的社会悲剧可谓是触目惊心。
灾害包括自然事件和社会事件。西方文学抒写了不少人类掠夺自然而被自然毁灭的悲剧。中国抒写人与自然冲突的作品流露出了更沉痛的悲剧意识,郑珍的诗就是其中的代表。
贵州是一个旱热灾多发的地方,郑珍以悲剧见证者的视角来抒写百姓的苦难:“望雨终宵三四起,雨来侵晓却安眠。已知比户皆回命,暗悔前朝易怨天。官粜虽轻无此饱,帝心稍转即丰年。翻悲昨见横渠瘠,不缓须臾死道边。”(《六月二十晨雨大降》)中国是一个传统的农业大国,旱热灾扼住了农民的咽喉。水灾也十分可怕。道光十八年(1838年),郑珍从京返乡,路过湖南时遭遇了洞庭湖水灾,写下了《武陵值盛涨》《候涨退》二诗。“大声天地回,势欲无湖广”(《武陵值盛涨》),诗中描写的水势之凶猛令人咋舌。灾荒很容易引起瘟疫,这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疫》云:“始寨三千户,经年一半无……亲邻垂丧尽,屈指一潜然。欲活真无地,何辜只叫天。自春餐夏草,撑命待秋田。空及高低熟,无人荐墓前。”在死亡面前苦苦挣扎的哀嚎回荡在天地间。
灾害社会学研究发现,经济落后的国家遇到灾害会比富裕的发达国家蒙受更多的生命财产损失。“在全世界灾害导致的死亡中,95%以上发生于发展中国家,而且在发展中国家灾害所导致的财产损失是发达国家的20倍以上(以占GDP的比重来计算)。”[11]更可怕的是贫困招致灾害,灾害加剧贫困的死循环。郑珍的《晨出乐蒙冒雪至郡次东坡〈江上值雪〉诗韵寄唐生》等诗展示了晚清巨大的贫富差距,他感叹“民劳天实灾”(《吴公岭》)是有其经济根源的。不只是经济方面的因素,英国学者奥基夫等人在《揭开自然灾害的“自然”面纱》一文中提出了“脆弱性”的概念,他们认为:“自然灾害从来都不是‘自然’的产物,而是人类社会制度中的脆弱环节所致。”[12]26美国社会学家查尔斯·佩罗在《下一次灾难》中提出了“有备程度”的概念,他认为灾害对人类的伤害程度取决于人类防灾、救灾的程度。“‘脆弱性’和‘有备程度’共同决定着自然灾害对社会的影响。”[12]27可以看到,“脆弱性”和“有备程度”实际上主要取决于政府的作为。而政府是所有社会组织中唯一能改变某些脆弱的体制和环节,唯一能承担防灾、救灾责任的主体。如果政治腐败,则无异于是助灾为虐。邓拓通过大量的历史统计分析也认为:“从来灾荒的发生,带根本性的原因无不在于统治阶级的剥削苛敛。”[13]
郑珍的灾害诗对此有过反映,《江边老叟诗》云:“纵得丰收利得几,官吏又索连年租……外高内下溃尤易,善防或未稽《考工》。君看壁立两丈土,可敌万雷朝暮舂?”又如《公安》:“可哭公安县,沉灾竟四年……更堪闻邑长,岁剩百千缗。”基于对这些贪官污吏的认识,郑珍也察觉到了官府助灾为虐是悲剧的另一大根源:“去灾捍患竟谁事,责固在官不在民。”(《捕豺行》)据《清史稿》记载,道光二十年(1849年)蠲缓“湖北沔阳等八州县卫水灾新旧正杂额赋”[9]679。可是一直到同治年间这一带地区水灾还在泛滥。李光伟指出了钱粮蠲缓制度的脆弱性——“官吏转输与奏销的非公开”[14],给了官吏贪污腐败的空隙。官府黑暗,何曾有半点“有备程度”可言!
人祸折磨着我们的身心,天灾掠夺着我们生命,车尔尼雪夫斯基所认为的“人的苦难和死亡”[15]是最惊心动魄的悲剧大概如此。郑珍的灾害诗透露了社会悲剧是人与自然悲剧的内因,邓拓的历史统计分析强有力地支持了这一悲剧。
“男儿生世间,穷达有命不自由。”(《伤歌行二首襄城除日作》)郑珍这种在命运面前的无力感和悲感通于西方《俄狄浦斯王》《美狄亚》等悲剧。上至帝王将相,下至郑珍及蒙受天灾人祸的广大百姓,他虽然有不少感叹命运不自由的悲歌,但他也表现出了对命运的超越:“前知究何益,既定岂得更?客言识坎险,可以不出庭。妙术诚可羡,风雨怀鸡鸣。请自用我法,谢君相爱情。”(《和渊明〈饮酒〉二十首·其十六》)郑珍的命运观虽有宿命论的色彩,但他没有沉溺于其中。他认为既然命运已经注定,无法改变,一探究竟又有什么意义呢?每个人都应该过好自己,活在当下。面对命运这个不可认识且又摆脱不了的东西,越是想一探究竟,反而越得不到什么可信的结论。西班牙思想家乌纳穆诺曾说过:“凡是属于生命的事物都是反理性的,而不只是非理性的;同样,凡是理性的事物都是反生命的。这就是生命之悲剧意识的基础。”[16]命运本来就是一个反理性的东西,对命运的恐惧也只不过是一个非理性的行为,这激起了重重悲剧意识。郑珍不屑算命之说,他的人生态度是无视命运的悲剧意识和恐惧。那么如何做好自己呢?《自讼》给出了答案:“生尽天所命,死为地所埋。奈何要前知,即知何用哉?抑且寿与折,非以年算裁。跖目何曾炯?颜发何曾衰?奈何不自信,耄及良可哀!人老多忧惧,祸福为之媒。”郑珍积极追求“三不朽”的人生价值与命运抗争,要像颜回那样流芳百世,他不屈服于命运,不愿被命运淹没在历史之中。
《将归酬晓峰弟六首》云:“天道有盈虚,人厄亦当退。”郑珍的命运观是豁达的、积极向上的,然而他偏偏却饱受了厄运的折磨,《至仁怀厅五日即病几危将取道重庆归述怀与樾峰平公四首·其二》倾诉了他不幸的人生:“少小苦长饥,读书牧豕暇。渊明拙乞食,孙楚每遭骂。廿年疢疾中,术慧颇足藉。焉知屠龙就,天乃不我赦。云横子午山,哀雏叫深夜。世议日以隘,侧听吁且诧。以兹朽方寸,谋生到姜蔗。”小时候为吃饱肚子而忙碌,有时甚至不得不忍着骂去要饭,只得利用那一点点空闲时间来读书。成年后虽是贫病交加,但好歹学业有成能够回报父母恩情了,不料母亲却撒手人寰,又加之世人的非议,真是灾祸连连。郑珍一生饱经丧乱,坎坷艰难远不是一首小诗就能说尽的。人生的苦难触发了他对命运的沉思:“忆我除日归,绝粒已半月。居然不许死,天意岂无说。持杯劝口饮,汝穷命真铁。”(《二月二十日以病新愈命同儿赴贵阳书寄刘仙石观察·其一》)郑珍豁达的命运观并没能赶走厄运,不只是饥饿,得了古书上都找不到记录的怪病居然都还能起死回生,他以黑色幽默的手法痛诉命运为什么偏偏要戏弄自己这个铁命穷汉。他有时候被命运折磨得直接失声哀嚎苦难:“欲死不得死,欲生无一佳。”(《愁苦又一岁赠郘亭》)要死不能,要活无味,真是生不如死。郑珍的命运是悲剧性的,但他偏偏又想要超越命运、抗争命运。在古希腊的悲剧中,悲剧英雄们明知道自己超脱不出命运的魔爪,但抗争了,又失败了,这才显示出了悲剧的震撼力。和古希腊悲剧中饱受命运折磨的悲剧角色一样,郑珍是一个与命运抗争的悲剧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