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艳
(宁夏大学人文学院,宁夏 银川 750021)
清代乾嘉之际,以金匮(今江苏无锡)杨芳灿为首,在宁夏灵州形成了西北文坛著名的荆圃倡和①群体,其成员既有西北文士武威(今甘肃武威)郭楷、狄道(今甘肃临洮)陆芝田、李华春等文士,也有客寓西北的金匮杨揆、侯士骧、俞讷等江南文人,他们互相酬唱,建构起以灵州为中心的文学场景。周为汉作为该群体中的重要一员,他和杨芳灿杨揆兄弟亦师亦友,和群体中的其他成员往来频繁,在甘宁共同地域环境的影响下,在相互的文学交流活动中展现了文人的生存方式和情感体验,这一群体创作的作品丰富了清中期甘宁文学的内容,也反映了这一时期江南主流文坛对甘宁地域文学的促进与影响。
周为汉(1774~1814),字嶓东,一字心渠,自号箌云,亦作倬云,浦江(今浙江金华)县人。父亲周能珂,官甘肃山丹知县,为汉幼时随父至甘肃,生长于西北。年少时颇负才气,闻名西北边陲,清代姚椿《晚学斋文集·周倬云家传》称“甘肃边省少文学,无锡杨农部芳灿知灵州,奇君诗文,尤称之,君由是受学焉”[1]卷六。杨芳灿是乾嘉之际诗文名家,乾隆五十二年(1787)以军工补灵州(今宁夏灵武)知州,为官灵州十年,更是成为西北甘宁之地文坛之盟主,为汉诗文受到杨氏之称许,可见其造诣之深。
周为汉性格耿直孤介,曾游学于京师,但无所遇。捐为县邑文书之官,又非其志,后从京师返回甘肃,终生布衣。《周倬云家传》中载:“君先是尝援例为县主簿,非其所好,终身未尝谒选。性狷急,每面折人过,以此不满于人,人亦以此重之。”[1]卷六方履笺《万善花室文稿·周箌云墓表》亦云:“入栗受官为县主簿,乖其本怀,终不谒选,赀郎之号,无愧文园,斗食之吏,难羁僧孺。”[2]卷七从墓表和传记中可以看出,为汉心怀儒家的济世之志,以资为官,但短短的政治生涯又让其对官场有了清醒的认识,他毅然挣脱仕途的束缚,适性而为,安贫乐道。
周为汉为人至孝,父能珂卒,恰逢兄长心如题补粤西,为汉独力办父丧事,以此得病。《周箌云墓表》:“亲凋亡殆尽,含酸弔影,积瘁抽心,忧能伤人,宜孝章之不永也。后兄遣书相邀,倬云前往看望兄长,行至武昌,气疾增剧,年四十卒于旅舍。”[2]卷七从这段记载可以看出,父亲过世,周为汉忧伤郁结至积劳成病,后加之旅途劳顿而死。关于其卒年姚椿定为嘉庆十九年(1814),若年四十病卒则生年当为乾隆三十九年(1774),但萧一山在《清代通史·附表》称“周为汉,生乾隆三十九年,卒嘉庆十七年,年三十九。”[3]520萧氏在《附表》中列清代学者著述中生于乾嘉时期者下简列为汉生平,生年同为1774年,但卒年和姚氏不同,萧氏定为1812年。若据方履笺《周箌云墓表》“壬申之秋倬云省亲道中病重,停骖武昌”[2]卷七一说,那么按历推算,嘉庆壬申年为萧氏所云1812年,但方履笺仅只说明为汉于壬申年病重,并未说病卒。同时《墓表》中还写到兄护其单槥于嘉庆二十年(1815)某月葬为汉于长安县塔坡里,光绪《浦江县志》卷九《文苑》亦遵此说,言其柩于塔坡里附葬于父墓侧。据此,嘉庆十七年(1812)当为周为汉在省亲途中病重之年,姚氏所言卒于嘉庆十九年(1814)当为确论。
周为汉长于诗文,有《枕善斋集》存世。方履笺《墓表》载:“其所自订者有《枕善斋集》八卷,既卒之,后鑑湖专志搜辑,又得八卷,散佚尚多,存者已足不朽矣”。[2]卷七从这段记载可知,十六卷本中前八卷为为汉生前自订,后八卷由为官鑑湖之地的兄长心如补辑并嘱校全集。此集刘锦藻《皇朝文献通考·经籍考》亦录为十六卷,但《贩书偶记》中录为《枕善斋集》,约道光间刻。清代潘衍桐《两浙輶轩序录》中载为《枕善斋诗钞》,但未录卷数。现存《枕善斋集》十六卷为清道光八年刻本,藏于国家图书馆,中科院藏只存卷一至八。另周为汉诗作还散见于《荆圃倡和集》《两浙輶轩序录》等集中。
周为汉少负诗名,与江南西北等地文苑名士交往密切,酬唱不绝。《两浙輶轩续录》载:“尝驰驱于关陇京洛间,与当世士大夫游欢,若平生张船山、杨蓉裳诸君时与唱和。”[4]《墓表》中也提到:“其时无锡杨蓉裳先生方领农曹,独雄词坫,而遂宁张侍御问陶、阳湖刘编修嗣馆、桐乡蔡仪部銮扬、甘泉汪水部全德诸君争吐,洪煇各标,君颉颃其间,机杼自异。”[2]卷七从上述记载可知周为汉和乾嘉时期的杨芳灿、张问陶、刘嗣馆等诗才出众的著名文人往来密切,并积极以诗词相倡和,诗名渐著。
杨芳灿:字才叔,一字蓉裳,江苏金匮(今江苏无锡市)人。乾隆四十三年(1778),应廷试,以拔贡入一等用为知县,赴甘肃。四十五年(1780)任伏羌(今甘肃甘谷县)知县。嘉庆三年(1798),升平凉府权知。四年(1799)初,任宁夏水利同知,为官灵州。后辞官回乡奔母丧,二十年(1815)十二月,病逝于四川。杨氏生于文学望族,其家族人才辈出,后得到“乾嘉三大家”之首袁枚的教导,成为清中期诗词文并臻的文坛名家。在宁夏为官期间,芳灿更是成为西北文坛的领袖人物,并结交了一批西北有名的文士,进行文学的创作和交流,而周为汉就是其中之一。杨芳灿对周为汉的诗歌颇为赏识,于为汉而言,杨氏亦师亦友,在他的影响下,为汉的诗歌创作也渐趋成熟,两人在交往中,有不少互相倡和的诗作留传。《寒夜同春塘倬云小饮》就是一首芳灿、为汉及名士侯士骧的互和之作:
芳灿诗:暮节感乡心,聊为越客吟。浊醪远解事。满酌对知音。密坐琴樽互,卢堂灯烛深,巡檐看月色,澹月上寒林。
倬云诗:把酒话乡心,围炉更短吟。寒灯摇冷焰,远笛曳清音。湖海胸襟阔,文章契合深。天涯冬又暮。风雪在疏林。
在这首诗里,二人间的情谊既源于他们对祖籍江南越鸟南栖的故乡情,更是因为他们在文学上的志趣相投而互为知音。在杨芳灿《寄怀周二倬云》中亦表达了这份友情:“相携到灵武,岁晚天寒时,明灯照竹屋,高詠迎年诗”,“屈指数交游,清才似君少。别来未三月,相思如百秋”,诗中杨氏感念在边塞苦寒之地灵州为官幸有为汉一起吟诗作伴,排遣寂寞,同时对为汉的品行和才华给予了高度的评价。此外,在杨芳灿的倡导下,周为汉与侯士骧、郭楷等在灵州常聚一起,一咏一觞,互有酬唱。《杨蓉裳先生年谱》中提到“在灵州,时官闲无事,余偕雪庄(郭楷)及侯生士骧、周生为汉、陆生芝田、儿子夔生,逢诸生课期,即至书院分题作诗,俱编入《倡和集》中。”[5]杨芳灿任职灵州时修建了奎文书院,在这里聚集了当时西北及江南的许多文人名士,他们诗酒唱和,风雅共举,形成了著名的荆圃倡和群体,他们的文学创作为甘宁地域文学注入了活力。
张问陶:字仲冶,一字柳门,号船山、蜀山老猿,四川遂宁人,清乾嘉之际著名诗人,诗评家。《清史稿》载:“张问陶,字仲冶,遂宁人,大学士鹏翮玄孙。以诗名,书画亦俱胜。乾隆五十五年进士,由检讨改御史,复改吏部郎中。出知莱州府,忤上官意,遂乞病。游吴、越,未几,卒於苏州”[6]卷四八五,有《船山诗草》二十卷和《船山诗草补遗》六卷传世。张船山和杨芳灿杨揆兄弟二人皆有交往,《船山诗草》载有《杨荔裳观察之招戏》《赠杨荔裳观察即送其之川北道任》《风笛一首寄杨荔裳观察》《赠杨蓉裳户部》等诗。船山于乾隆四十九年(1784)开始三次入京考取功名至嘉庆十四年(1809)中大部分时间寓居京城,在这期间张船山和周为汉结交。船山在其《读周倬云近诗题赠》一诗中写到:“岳甲蟠胸出,风雷下笔分,奇情真过我,大敌仅逢君。妙手还修月,雄心自决云,骚坛此年少,嶽嶽上将军”,船山年长于倬云,其论诗深受“性灵派”影响,主张诗歌要抒发性情,表现作者的真情和个性,他对年少却才气从横、性情真率的倬云极为夸赞,不仅仅是对诗文创作的肯定,更是对流露在作品中的不俗气质与人格魅力的称许,这无疑成为周为汉人生道路上重要的精神动力。
陈文述:原名文杰,字退庵,清浙江钱塘(今杭州)人,嘉庆五年举人,官江苏江都县知县,有《碧城仙馆诗钞》《颐道堂集》《西泠怀古集》《仙詠闺詠》等集传世。《清史列传》载其“游京师,与杨芳灿齐名,一时谓之‘杨陈’。……所为诗,工西昆体,晚年复敛华就实,一变错采镂金之习,归诸雅正。”[7]陈文述和杨芳灿相交甚密,《颐道堂诗选》中存有《书杨蓉裳农部伏羌守城诗后》《六月十二日蓉裳农部招集芙蓉馆设祀宋黄文公》《次章怀蓉裳农部都下兼弔荔裳方伯》《梁溪道中见梅花有怀蓉裳秦中》等诗足见二人关系之熟稔。周为汉又是杨氏为官灵州时之所交挚友,因此陈文述对周为汉早有耳闻,后周为汉漫游京师时二人相识,在《赠周箌云上舍为汉即送之甘州省亲》诗中陈氏写到:“周郎年少真人豪,未曾识面先倾倒。春风䇿蹇长安来,相逢抵掌怀抱开”,“眼前老辈数杨(蓉裳)张(船山),意中健笔推吴(嵩梁)蔣(知让)。岂意天涯复遇君,眉间英气开青云”,诗里陈文述表达了自己和倬云相见恨晚之情,更是将他和清中叶文坛几位大家并举,推崇备至。
何承先:字美生,甘肃武威人。乾隆二十四年(1759)举人,嘉庆十年乙丑(1805)科三甲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官安徽长泰县知县,著有《安徽续溪·唐昌何氏宗谱》十三卷。周为汉和美生相交载于《周倬云家传》,传中写到:“其友武威何翰林承先书曰:‘辱书勉以,宜著书,甚善,然兹事不易言也。夫文以道立,道以学成,古之著书者,皆以毕生之力赴之。……予与君遇于京师,其后别去,不数得书,及今乃始得见君与友人书,呜呼,其可慨也。’”[1]卷六从这段记载可知,何承先和周为汉亦相识于京师,可见游学京洛的经历让倬云所交甚广,后来分别也友情深笃。
除以上文坛才俊外,周为汉与蔡銮杨、沈钦韩等人亦有交往。蔡銮扬,字浣霞,桐乡人。嘉庆己未(1799)年进士,历官福建延、建、邵道,有《证向斋诗集》。沈钦韩,字文起,号小宛,吴县人,嘉庆丁卯(1807)年举人,官宁国教谕,有《幼学堂集》。在《晚晴簃诗汇》中存有蔡銮杨《重游龙泉寺感怀寄周箌云秦中》及沈钦韩《发临潼寄周箌云》等诗作。
从为汉的交往可以看出,其诗名既得益于文坛大家的赞誉,也得益于同辈友人的交流切磋,尤其是受杨芳灿的影响和提携,使他既成为乾嘉之际西北甘宁文学圈中的中坚力量,同时又能结交文坛名流而融入到江浙主流文人群体中,这无疑对周为汉文学风格的形成产生着重要的影响。
以杨芳灿为首的荆圃倡和文人对以灵州为地缘中心的古代甘宁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的文学书写呈现出鲜明的地域文化特色,周为汉作为该文学群体中的一员,其作品承载着文人对甘宁地域文化的认知和体悟,但其诗歌又显现出鲜明的个人风格和审美旨趣。纵观其诗歌创作风格,一方面明显浸染了唐代韩孟诗派的诗学精神,另一方面又受西北边塞地域文化的影响,因此表现出瑰诡怪奇、雄豪恣肆的特色。为汉的诗歌还众体兼备,尤擅七体,姚椿言其诗歌是“於诗尤致力于刻峭雄肆,幽奥酸涩,读之使人不怡,大约出入退之、长吉,兼采晚唐诸人之美”[8]卷九,此评价颇为中肯。
在周为汉诗歌创作中,众多意象不但再现了雄奇多姿的甘宁自然景观,同时将历史融入到自然意象的文学表达中,自然景物见证了历史的沧海桑田,诗歌古今并置,充斥着作者对历史人生的思考,也展现着古代西北甘宁厚重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古槐》一诗中写到:“灵武遗台畔,高槐从碧霄。濛濛孕元气,兀兀峙孤标。种植从何代,兴亡阅几朝。荒唐存古貌,森秀茁新条。”诗人将灵武台畔的古槐融入到历史的记忆中,现实的时空和作者心理的时空以独特的古槐意象绾合在一起,所咏之物既是眼前之景,亦是旧时风物,同时也是自我人格之写照,整首诗将深邃的历史感寓含于诗境中,这正是诗人对时间对人世的独特感悟。在《分赋朔方古迹得统万城》诗中作者凭吊古迹,追忆前史,“古城颓压云沙黑,边风号怒推城壁。后世犹传统万民,黑水南垂朔方北。忆昔勃勃初奔秦,归穷委命常依人。”十六国时期赫连勃勃建立的匈奴政权大夏国其境域包括了今宁夏全部、陕西、甘肃部分地区、内蒙河套一带,但赫连勃勃为政残暴嗜杀,百姓深受其苦,“惟余败堵与颓垣,高低断续连云屯。萧萧阴雨悲风夜,犹哭当年戍客魂”,昔日用血泪尸体筑建的统万城辉煌不在,如今早已淹没于历史的黄沙中成为废墟,只有那筑城死去的魂魄仿佛还在哭嚎,整首诗歌咏风景遗迹,但将前朝史实贯穿始终,抒发了家国兴亡、时代变迁之感慨,所谓“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刘禹锡《金陵怀古》)。为汉的诗歌中大量的意象皆以甘宁的地理地名、历史遗迹、自然景物为主要选择,陇山(六盘山)、边城(长城)、青铜峡口、百塔寺等自然意象被诗人赋予了一定的历史文化使命,在自然的视域中融入历史的维度,展现着诗人对自然、社会、历史的深切体悟。
周为汉的诗歌创作有意学习中唐韩愈、孟郊、卢仝、李贺等人的诗歌创作态度和风格,诗歌构思艰险,崇尚苦吟,追求奇崛险怪、雄奇怪异之美,这样的审美旨趣与他狷介孤傲的个性分不开。诗人生于官宦之家,但父兄皆为地方小官,家族也非名门望族,其自身命运多舛,一生未仕,大部分时间生活在西北边荒之地,人生行迹颇似韩孟诗派的孟郊、卢仝。他在《长句》中写到:“嗟哉泥塗中,贫士抱才智。流离迫饥寒,宁与此花异”,《小除夕祭诗》中“人生不合耽词赋,十年落魄天涯路”,更是道尽人生之辛酸,不遇之无奈。诗人生活寒苦,落魄江湖,壮志难酬,这样的人生际遇使得诗人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文学创作上苦吟之迹明显。同时西北地势艰险、气候恶劣,诗人在对边塞独特的地域环境感知和书写中也进一步促进了其尚怪求奇的艺术风貌的形成。在他的诗歌中,往往会选择一些荒颓怪异阴寒的意象,哀鸣的飞蛩、幽深的丛林、恐怖的蝙蝠、颓败的边城、凶猛的野兽等等,传统诗歌这些意象很少入诗,但在周为汉的诗歌中这些意象随处可见。在《秋夜曲》中他写到“细风颤叶惊秋凉,哀蛩切切鸣坏墙,幽丛绿桂湿寒露,一点流萤背花去。孤灯焰直光透簾,蝙蝠掠烟出古檐”,诗中颤叶、哀蛩、坏墙、蝙蝠,无论视觉和听觉都让人内心有不适之感。在《贺兰山积雪歌》中他写到“贺兰山势森如削,苍茫雪掩芙蓉崿。寒威千里围边城,冷光一片团林壑”,大雪皑皑的贺兰山在他的笔下尽显落寞荒凉。《初夏放舟青铜峡口因登百塔寺用松陵集中楞伽精舍倡和韵》中“盘涡鬱洄漩,颓壁杂丹垩,浆急堤欲行,沙露川恐涸。峽势渐逼窄,波形陡深恶,魚沫腥或闻,怪气黑可愕”,青铜峡口水深湍急,两岸峭岩夹峙,地形险峻,烟波浩渺,诗极尽描摹青铜峡奇险之态,用字刻峭,诗境有阴森恐怖之感。这种残缺突兀的取象和组合将西北峰高壑深、断壁残垣、朔风凌冽的地貌景象予以鲜活地展现,同时也使得他的诗歌产生了一种别具一格的光怪陆离之美。
周为汉的诗歌常常会将色彩艳丽的意象和颓败残缺的意象组合在一起,这也是继承了韩孟诗派的艺术表现手法,尤其是李贺的诗歌充斥着色彩,如红光、红雨、绿鸭、黄蜂、黑水等等,这些色彩艳丽浓重的意象给读者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周为汉的诗歌也常常使用这种手法。《蒿店晓行》中“燐青狐拜月,风黑虎搜山”,《小除夕漫兴十韻》“磲盌冻醅浮绿蚁,金盤佳果馈黃柑”,《元旦即事》“黃浅寒抽柳,靑深暖長松”,《立春后言怀同用昌黎韵》“墨光异采舒,笔蕊轻紅糝”《沙鸥》“兩岸愁紅花似雨,一溪寒綠水生烟”等等,这些诗中明暗冷暖色调形成鲜明的对比,诗人用绚丽的色彩营造幽深凄冷的意境,以浓艳之笔倾诉内心不平之愤和压抑之情,此法深受长吉诗歌之影响。
周为汉还善于将神话故事、仙话人物入诗,以浪漫的笔触描摹山水景物,诗人将现实的人生和幻想的世界交织在一起纵横驰骋,营造出奇幻瑰丽的意境。《黄河水桥》中“黄河堤沙冻峥嵘,冰来路舆舟航争。帝欲为桥敕河伯,叱使作队纷东倾”,《囘中西王母祠用唐郑畋谒升仙太子庙韵》中“虛殿棲灵怪,重岩閟閴寥。斑龙隨驾杳,靑鸟向空招”,这些神话故事里黄河之神河伯、为西王母取食传信的青鸟、所驾九色之斑龙等等皆成为他诗歌的素材,将山川地理赋予神秘的色彩,这种诗歌艺术即继承了楚辞的文学传统,同时和唐代诸家诗风一脉相承,尤其是对李白、李贺等人的取法,晚清武威李于锴评价其诗风是“其为诗,凄艳寒寂,珠零锦粲,冥入窅出,疑仙骇鬼,气力老劲,不斲而雕,瓦石废弃,忽焕异彩,盖长吉、东野之流亚也”[9]21可谓一语中的。
周为汉驰驱孤塞,遭文人之厄,才高运蹇,一腔落寞悲苦之情皆斥诸笔端,其诗歌气甚悲壮,正所谓“奇于遇而长于才,故集中多感慨之作”[4],潘德舆《题周倬云诗集》也道:“君愈苦榛棘,年位两弗就。荒寒聚悲啸,欲读涕霑袖。感此睇千载,才士见独谬。”周为汉一生大部分的时间生活于西北之地,诗人跋涉于大漠荒岭之间,九曲黄河、巍巍贺兰、悠悠古道、皇陵荒冢等种种景观触动着诗人的情思,诗歌中虽有像《贺兰山积雪歌》中“我来凭眺亦快意,胸中明澈眼无礙。此景平生见亦稀,不负十年走边塞”中的孤芳自赏、负才自傲,诗里贺兰山的美景化作一股雄豪之气贯穿诗歌,他倾吐着自己对这里的热爱。但在西北自然风貌和地域环境的浸染下,诗人感受更多的是落寞和孤寂,他一身傲骨,儒家的入世之心和个人的人格追求间的矛盾加剧了诗人内心的凄凉,《子夜冬歌》里他写到“风侵孤枕寒,漏咽空閨靜。梦醒灯欲残,霜月摇窓影”,《斋居》里更是“有酒时斟酌,何人共往还。门前成太古,寂寞掩双关”,诗人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一个人度过,偶尔和朋友小聚,他倍感珍惜,友人离去,他依依难舍。《消寒小集时雪庄先生将还武威》一诗中他写到自己送别武威郭楷的情景:“离绪凭长话,深情寄短歌,相携浑不寐,试问夜如何”,面对离别,诗人心中无限惆怅,长夜难眠,可见诗人内心的寂寞。
周为汉生在边地,但祖籍江浙,对故园的牵挂始终萦绕于心头,寓居灵州期间,他的诗歌中充斥着千百年来文人墨客的乡关之思,也寄寓着他生命的悲伤和飘零迷惘之感。《长句》一诗中他说“却似在江南,小阁醒残醉。感叹遂成诗,试问花知未”,《沙鸥》中“尚有机心难尔狎,孤舟归去是何年”,《小除夕漫兴》中“疏灯此夜话江南 领上缃梅已半含”,诗人一生足迹虽未踏上浙浦,但其心灵上最终的归属还是江南,诗中表达着自己对故乡的深切思念,当然江南成为他精神的旨归,更多的是中国文人陷入精神困境后的问询。因此,诗人未到暮年,但已饱经风霜,心境衰飒,于是诗人时常去寺庙古刹去感受那份超凡脱俗的宁静。《精舍倡和韵》中写到:“嗟余事远游,山林负宿诺。道缘苦未深,俗虑廹相蠚。败車驱薄笨,褐衣曳宽博。自怜世網羁,空吟招隐作”,诗人寻禅问道,排解苦闷,似乎只有在晨钟暮鼓中去感受尘世中难以企及的平静和释放,才能忘却身世的飘零,远离世俗的纷扰,正所谓“长啸思孤往,行吟类独醒。烟霞知媚客,身世忘飘萍”。
纵观周为汉寓居灵州的诗歌,诗人精神世界受传统儒家价值观念的影响,诗歌充斥着人生不遇之悲,诗风继承了韩孟诗派李贺、卢仝的创作特色,呈现出瑰奇幽奥的审美追求。从创作内容上看,西北独特的自然风貌对其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诗歌中触目所及的充满了甘宁风情的千沟万壑、山川河流成为他关照人生和抒发情志的载体,他难舍友人、企望故土、寄情禅道、感叹寂寥等等情感融汇到甘宁周边的地理意象中,使得诗歌中传统文化审美内涵得到了扩充和彰显。从研究价值上论,作为乾嘉甘宁文坛荆圃倡和群体中的代表文人,对其交游及文学创作研究可管窥当时甘宁地域文学生态及主要成就。
注释:
①乾隆五十一年(1786)至嘉庆四年(1799)杨芳灿为官伏羌(今甘肃甘谷县)、灵州(今宁夏灵武及周边)时与仲弟杨揆、郭楷、周为汉、侯士骧、杨承宪等师友形成的文学创作群体,杨芳灿将倡和中创作的诗词作品辑录成《荆圃倡和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