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慧娥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南 长沙 410205)
“王道”是传统儒家主张的一种理想政治统治模式,主张以仁义治天下,一般与“霸道”相对。传统经典对此有诸多阐述,《尚书·洪范》篇有言:“无偏无党,王道荡荡。”强调为政者需以国事为重,大公无私,而不应结党营私,褊狭行事。《礼记·乐记》中亦云:“礼、乐、刑、政,四达而不悸,则王道备矣”,认为礼乐刑政皆备,即是王道。《史记》亦载有伊尹“以滋味说汤,致于王道”之事,即指伊尹向商汤谏言施行王道;又言“孔子明王道,干七十馀君,莫能用”,说明孔子周游列国,以求实现“天下有道”的政治理想,但在礼崩乐坏的春秋时期,不被采用。(《史记·殷本纪》,《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孔子向往周代之治,认为周以礼乐治天下,合乎仁政之理想。后孟子对仁政有进一步发挥,阐述“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统治者能使百姓养活生者,安葬死者,并无遗憾,则是王道的开始。(《孟子·梁惠王上》)后来宋儒构建新儒学,常以上古三代之治为王道政治之标的,而三代以下则绝无王道之气息。如二程曾言:“三代之治顺理,两汉以下皆把持天下。”(《河南程氏遗书》)朱熹更明说:秦以来千五百年间,“尧、舜、三王、周公、孔子所传之道,未尝一日得行于天地之间也”。(《朱子文集》)古代圣贤及诸多大儒对“王道”政治均有深刻阐述,不管是作为一种理想政治的追求目标,还是与现实“霸道”相抗衡的思想武器,“王道”往往成为传统政治在道术与治术上均需关切的话题。魏源始终关注传统政治文化,不仅花大力气撰著了《诗古微》《书古微》等诠释经典之作,重新开启了晚清今文经学讲求微言大义的学术风气,且写出了一本系统思考传统政治文化的论理性著作——《默觚》,在其中即对传统“王道”政治观有创造性诠释。
从已有研究成果看,学界对魏源的政治文化理念关注不多,更多的是专论其政治思想、文化思想等,较少阐述其思想背后的文化理念。稍有涉及者,也多是结合近代文化或湖湘地域文化等来谈①。对《默觚》的研究,则主要集中于探讨其所含哲学思想而非其他②。本文拟在既有研究的基础上,以《默觚》为中心,结合其他相关著作,对魏源的王道政治理念作一考察。
在魏源看来,王道之内涵十分丰富,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其一,王道纯出乎道德;其二,王道是学古之道,但应食笋去箨,懂得变易;其三,王道有近功,能产生实效,应贯穿于百姓日常生活之中;其四,王道亦是富民之道。
传统儒家认为凭借“仁义”、“道德”治理天下的即为“王道”,而凭借武力、法制治理天下的即为“霸道”,用孟子的话说,则是“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孟子·公孙丑上》)。汉代大儒刘向曾直接对比王霸之治,认为“三代不同道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又言:“王道如砥,本乎人情,出乎礼义”(《新序》),他将王霸并称,但更倾心王道,以为王道既顺人情,亦询法度。魏源在此基础上有进一步论说,他提出:“王伯之分,在其心不在其迹”[1]36,认为只要内心纯出乎道德,政治意图是善,则事业功绩就无南北悬殊,一切有益于治事民生者都应着手去做,才能称为“王者之治”。他强调:“事功纯乎道德……礼乐兵刑出于喜怒哀乐……然后一怒而安天下之民。”[1]39又说:“礼乐征伐,先王治世之大物也,自天子出则王,自诸侯出则伯。”孔子著《春秋》,对五伯亦给予肯定,魏源承此说,认为“五伯者,三王之罪人,中夏之功臣”[1]43,五伯“尊王攘夷”,在一定程度上挽救了中华文化,“《诗》之录二伯(即指齐桓公、晋文公,笔者注),与《春秋》之奖桓、文,皆所以延王迹于一线。”[2]411“吾读《诗》而知圣人存五伯以续王迹也。”[2]443魏源对五伯“续王迹”之功甚为赞许,因其在某种程度上确保了“用夏变夷”,而非“以夷变夏”的局面。这说明魏源在传统华夷之辨思想的基础,进一步区分了“王道”与“伯道”。他虽不排斥功利,但仍称“五伯”为“三王之罪人”,坚信“礼乐胜则纯乎道德,如春风之长万物而不知”。“夫惟使势、利、名纯出乎道德者,可以治天下矣。”[1]43-44魏源对“王道”之理想始终念念于怀,再三感叹“纯粹道德”对于构建王道政治的重要性,这是他对德治社会的推崇与信念。
魏源还强调王道应学古,“三代以上之天下,礼乐而已;三代以下之天下,赋役而已”,“甚哉功利之殃人,而王道不可一日熄”[1]43-44,其对三代仁治社会之赞赏由此可见。他于道光二年在顺天乡试墨卷答“居之无倦”题时,曾主张为政要以古、以常③。后又借越女论剑来评龚自珍之文曰:“其道常主于逆,小者逆谣俗,逆风土,大者逆运会,所逆愈甚,则所复愈大。大则复于古,古则复于本。若君之学,谓能复于本乎?所不敢知,要其复于古也决矣。”[3]他对龚自珍倡言复古、变革,是表认同的。鸦片战争后,他还明言:“后圣师前圣,后王师前王。”[4]即主张学习前圣、前王。魏源为治倡学古,是学古代仁治之理念,所谓“无三代以上之心则必俗”[1]49;为学倡复古,是想复兴周公、孔子制礼作乐之用心,再现西汉诸儒委经学于政事,讲求微言大义之学术风气。魏源著《诗古微》,即是要“由古训声音以进于东汉典章制度,此齐一变至鲁也;由典章制度以进于西汉微言大义,此鲁一变至道也”。[5]其著《书古微》,亦是同理,欲“阐西汉伏、孔、欧阳、夏侯之幽,使绝学复光大于世”,“鲁一变至道”[6]。魏源的用意似为去古愈近,其治愈好,其学亦愈近圣人之道。学者贺广如就注意到了这点,指出“凡是遇到东汉古文说法有别于西汉今古文之说者,默深便好像在回答是非题一般,合于西汉者是,异于西汉者非。”[7]当然,这一论说比较武断,魏源在《诗古微》中,虽对郑笺、卫序批判甚多,但不是没有肯定之处,有学者研究指出:魏源在“《毛诗》与三家诗的问题上,没有太深的门户之见。”[8]此外,魏源并非像宋儒般主张“回向三代”,而是认为世易时移,三代回不去,封建不可复,故倡“君子学古之道,犹食笋而去其箨也”,也即今日所言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之意。总之,魏源好古之意,在其《诗古微》《书古微》中有深刻体现,是毋庸置疑的,而其意欲使“鲁一变至道”,此“至道”于政治文化上讲,即指上古“王道”政治无疑。
魏源在崇德、学古的基础上又提出王道有近功说。他认为孟子严分王伯、义利之辩,并非完全摈弃功用,而是认为实行王道,自会达至富强之效,所以“自古有不王道之富强,无不富强之王道”;后儒则误会孟子,不解古圣人之意,“以兵食归之五伯,讳而不言”,一味“托玄虚之理,以政事为粗才”,若此只会造就腐儒,其“无用亦同于异端”[1]36。魏源还明言:“王道至纤至悉,井牧、徭役、兵赋,皆性命之精微流行其间。使其口心性,躬礼义,动言万物一体,而民瘼之不求,吏治之不习,国计边防之不问;一旦与人家国,上不足制国用,外不足靖疆圉,下不足苏民困,……天下亦安用此无用之王道哉?”[1]36此处明确强调王道必然有用,王道必然有近功。他又曾言:“非令下如流水之原,不可为善政;非立效如时雨之降,不可以为圣功。”[1]40只有政令畅通,“立效”卓著,才能成就“善政”“圣功”,这亦是强调功效对于治国理政的重要性。
此外,前述“王伯之分,在其心不在其迹”,除了重点强调一心为公、纯乎道德外,还有一层涵义,就是王道亦需有“迹”,即指事功之体现。此论是魏源思想之一大关键处,在《诗古微》中亦有相关阐释,如他借理、欲之分来类推王、伯之别,说:“理、欲同行而异情,王、伯同迹而异心。孟子说齐、梁以王道,皆不外乎勿违农时,……故曰:王道至纤至悉。……使耕战、尽地、治生,皆为小民谋其衣食,与孟子说齐、梁易田畴、薄税敛者何异乎?”[2]592-593魏源认为王道、伯道均能显事功,是谓有“同迹”者,只是心之出发点不同而已,这个“心”应有两重涵义,既指君臣是否有道德心,亦包括政府所实施之政策是否出于“公心”,以天下为公,以百姓为重。这涉及人的心理、政治制度等诸多方面,姑且不论,而魏源强调王道与事功为一体,则相当明确。
除了说明王道应崇德、学古、有近功等论理性内涵外,魏源认为王道也应包涵富民之道,能真正解决民生问题。他打破传统的“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论语·子路》)的理念,提出富民是安邦定国之一大旨归。曾言:
俭,美德也;禁奢崇俭,美政也;然可以励上,不可以律下;可以训贫,不可以规富。……王者藏富于民,譬同室博弈而金帛不出户庭,适足损有余以益不足,……天道恶积而喜散,王政喜均而恶偏,则知以俭守财,乃白圭、程郑致富起家之计,非长民者训俗博施之道也。[1]72-73
此论颇有深意,明言“禁奢崇俭”之美政,只能用来“励上”即约束当政者,不能“训贫”即针对老百姓。对于普通百姓,要时时提醒其不可安于贫穷,要鼓励其多事生产,致富裕之家。以俭守财,只是“起家之计”,而非“博施之道”,贤能富裕者自会博施济众,于社会大有裨益。他接着分析:“使人不暇顾廉耻,则国必衰;使人不敢顾家业,则国必亡。善赋民者,譬植柳乎,薪其枝叶而培其本根……《周官》保富之法,诚以富民一方之元气,公家有大征发、大徒役皆依赖焉,大兵燹、大饥馑皆仰给焉。……故土无富户则国贫,土无中户则国危,至下户流亡而国非其国矣。”[1]72魏源以为民富则国强,富户愈多,就愈能维持国家之稳定发展。藏富于民,即是王道之体现,在特殊时期亦能“损有余以益不足”。这与《史记·货殖列传》所提“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之说一脉相承,均是为天下长治久安而谋,在今天看来仍不过时。魏源相信富户好行德,能为政府分担部分地方责任,而“散财任恤足为美俗仁里”[1]73,故他并不排斥商业、开矿等致富政策,在一定程度上还凸显出对“本富”(食)、“末富”(货)同等重视的倾向[9]。后来为应对严重经济危机,他甚至提出了“缓本急标”的观念,说:“语金生粟死之训,重本抑末之谊,则食先于货。语今日缓本急标之法,则货又先于食。”[10]魏源把富民之道提升到国家政策的层面,是其卓越之处。
以上即是魏源王道政治观的基本内涵,王道纯出乎道德,王道应学古,汲取古代圣君之治的精神因子,这与传统的“内圣”之道近似;王道有近功,应体现于百姓日常生活中,以致富民之效,这与“外王”之道近似。因之,魏源对王道政治的理想建构,仍不脱儒家所提“内圣外王”的模式,但在具体思考如何成就王道政治的问题时,魏源有了更多超越传统的理念,有些已明显带有近代色彩。
王道政治既为理想之治道,那么如何才能实现?魏源比较完整地构建了一个成就王道的实践体系。其思考主要指向三个层面:即以人事为重,以制度为基,并懂得因时因势而变。
人事方面,魏源多次论及人君与辅臣应守之道。于人君(有时亦包括首辅大臣)言,魏源认为须具备四大素养,即修德,用人,勤政,善断。
1.修德。魏源对人主之德十分重视,以为履天位之君子,非性与天合,德足配天,即不足主百神而纲四方。“知此而不战战兢兢于上者,非人情者也。”他再三强调“人主修德之难”,需时时自我反省,自我警惕。“天下之责望主德也,亦倍于士庶乎!”人主为万民敬仰,其德行更应为天下之表率,即如《论语》所言:“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人主修德,即为万民之福。
魏源在《默觚》中还强调“万事莫不有本”,其中“本”之涵义即是“天道”、“德行”。他说:“以天为本,以天为归。黄帝、尧、舜、文王、箕子、周公、仲尼、傅说,其生也自上天,其死也反上天。其生也教民,语必称天,归其所本,反其所自生,取舍于此。”[11]5又说:“惟圣人君子,玩心于高明,啬其精,崇其志,俯焉孳孳,日去人远,去天近,耄而德业愈巍奂,卒能归根复命以反于於穆之天。”[11]33此处明确将圣人的德行与“天”相齐,虽有一定神秘色彩,但可知魏源将德业视为成就圣君的基础要素,圣君德性完满,能教民成德敬天,正是其能反本归天的渊薮。魏源又言:“圣王之治,以事功销祸乱,以道德销事功;逆而泯之,不顺而放之,……是谓返本复始之治。”[1]72明言圣王之治,应该以事功消除祸乱,以道德浸润事功,自是强调人主修德的重要性。
2.养人、识人、用人。魏源认为:“主好要则百事详,主好详则百事荒”[1]40,人主不能事无巨细皆亲自过问,否则会导致心力交瘁,而百事皆荒,因之,需有一批能臣干将辅佐政事,方能使国家长治久安。那么,如何才能得到这样的人才辅政呢?首先,人主需善于培养、发现人才。魏源指出人主谦卑、宽容可以得人。“惟人君不以高危自处,而以谦卑育物为心,人人得而亲近之,亦人人得而取给之。……人材者,求之则愈出,置之则愈匮。”[1]57他还希望君主降低姿态,平等待人,曾言:“天子者,众人所积而成,……天子自视为众人中之一人,斯视天下为天下之天下。”[1]45天子能视己身为百姓之普通一人,不再高高在上,人才当然会向其靠拢,为其效力。魏源又强调人主需虚怀若谷,心胸广阔,曾引陆贽的话赞武则天“以宽得人”,又褒扬庆历之宽政,认为“宋庆历中培养之人材,数世用之不尽”。宋仁宗是魏源在《默觚》中颇为称许的少数几位君主之一,视为“岂弟之君”[1]40,从庆历新政开始,出现了像范仲淹、欧阳修、包拯等正直又有才能的大臣,为后世培养人才创造了良好的政治风气,魏源此论,虽有夸张,亦不无道理。
人主谦卑、宽容,这是培养人才、得人心的首要前提。此外,还需有育才之路径,比如建学宫,修明堂,倡教育等。魏源详细列举文王、周公事迹进行论证。他盛赞文王造士求贤之圣功,谓“文王之辟雍、明堂、三灵同地,凡治岐之大政,皆行其中。……古今作人莫盛于文王,……文王之作人也,有造士之政焉,有求贤之政焉。造士之作人也密,求贤之作人也神。……文王一世所造之材,子孙数十世用之不尽。”以辟雍大学造士,以咨才、咨事、咨义、咨难,周访四方之贤士,使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士人归附,民心亦自会归附④。魏源又赞周公之德,以为“周公得多士之心,先于得多方之心”,“为政不为巨室所慕而能为四方慕者寡矣!”周公“一饭三吐哺,一沐三握发,……朝读书百遍,暮见七十士。……然后量能而授之职,授之田宅,又率以祀文王,……于是殷士憾见周公之晚也。”魏源感叹:古之得人家国者,先得其贤才,士心之归如此,而民心有不景从者乎?……公一身所育之才,周家八百年用之不尽。魏源一赞文王,再赞周公,实乃以其为人主及首辅大臣善于养才育才之典范,借以告诫后世,即所谓“后之为人君者,其亦盍鉴于斯!”“后世为相者,其亦盍鉴于斯!”[1]57-58
除育才外,人主还需善于识人、用人。识人之标准,要看其是否有道德,知廉知耻,能否做到“大德不逾闲以为本”[1]62,还要看其是否有济人利物之心。
魏源对清廉之人比较赞赏,曾言:“人有不为而后可以有为,……清廉之裨人国者岂浅乎!……能轻众人所共贪者而后能为众人之所服,……惟节俭然后能正直。”[1]69-70认为节俭之人才必有正直之品格。然而清廉之外,魏源更强调有耻,明言:“但轻财色为有廉,并轻权势为有耻;辞受取予不苟为有廉,进退出处不苟为有耻。孔、孟之学,言耻不言廉。”在他看来,财色不受还比较容易,但不重权势、进退出处不苟且才是真正懂得耻辱感的大才,所以孔孟之学“言耻不言廉”,人主应细察之。
魏源还强调大才需有“济人利物”之心,言:“帝王利民,即所以利国也;大臣利国,即所以利家也;士庶人利人,即所以利己也。自王公大人下至马庸沽保,未有终日济人利物其心而不要天之祐者;自王公大人下至马庸沽保,未有终日自私自利其心而不为天人之所恶者。”[1]62存济人利物之心,天必祐之,而自私自利者,天人皆厌恶之。他又以历史上诸多为奸臣陷害之良臣,如董仲舒、京房、颜真卿、韩愈等为例,强调这些杰出人士虽遭遇坎坷,但终因其有济人利物之心,而为上天所佑,“适以成其功名……成其忠义,争光日月”[1]63。尽管这一论说表明魏源有神秘的天命思想,但也可看出他对“济人利物”之大才的推崇。
在用人方面,魏源亦有独特的阐述,提出“小人”也可因才为用。曾言:“天下小人不可尽诛,小人之有才者尤不能不用,但止可驱策于边疆而不可用于腹心密勿之地。”[1]56不唯如此,魏源对最为痛恨之乡愿,在用世方面亦有两说:“有不可临大节而可佐承平之乡愿,孔光、冯道、范质,平时不失为贤相”[1]61,以为孔光、冯道、范质之流虽大节有亏,但其才可当承平之贤相。他真正忧心的是亡天下七患中之最甚者——“鄙夫”,因“鄙夫胸中,除富贵而外不知国计民生为何事,除私党而外不知人材为何物……以养痈贻患为守旧章,以缄默固宠为保明哲,人主被其薰陶渐摩,亦潜化于痿痹不仁而莫之觉。……故鄙夫之害治也,犹乡愿之害德也。”[1]65魏源认为人主要能洞烛忠奸,对于小人中有才而德稍差者,只要其能坚持道德底线,则可因才为用,将其用于边疆之地,甚或可以用为干城,人主需特别防患的是身边之有才无德之“鄙夫”,这种人只会惑主乱政,需加以远离或清除。
此外,魏源还提出用人需注意干城、腹心之辨,才臣、能臣之别。他说:“有大贤,有中贤,有小贤;小贤君役,中贤君弼,大贤君师。可干城者不可为好仇,可好仇者不可为腹心。”[11]16他将贤才分成大、中、小三种,大贤可以为君师,中贤可以辅君弼,小贤则只能被君主役使。“干城”指保卫国家的大将,“好仇”指好同伴,好帮手,“腹心”则指能与君主相互信任,有吁咈之交之心腹大臣。人主需量才为用。魏源还借《诗经》中言,将人才分为“大猷”、“远猷”、“壮猷”,意旨类似。“大猷”指能决断大事之人,“远猷”指能将利害施及百十年后之人,“壮猷”则指能出非常之策,能立破格之功、出奇冒险之人[1]52。人君能识别各种人才,并能因才授命,自能建立良好之统治秩序。魏源又谓:“小事不糊涂之谓能,大事不糊涂之谓才”,将人才分为才臣、能臣两种,并说:“才臣疏节阔目,往往不可小知;能臣又近烛有余,远猷不足,可以佐承平,不可以胜大变。”只有将“才臣用于庙堂,而能臣供其臂指”,才能“两得之”[1]53-54。魏源强调人才之不同,即是提醒人主用人之不易。
3.勤政。人主作为一国之主,人臣作为直接行政者,均应“勤政”。在魏源看来,“勤政”有两层涵义,一是要“勤于访问”,一是要“勤于政事”。“勤访问”的工夫作足了,“勤政”才会有成效。魏源常以《皇皇者华》之诗说明此理。他说:“为此诗者,其知治天下乎!一章曰‘周爰咨诹’,二章曰‘周爰咨谋’,三章曰‘周爰咨度’,四章曰‘周爰咨询’。世固有负苍生之望,为道德之宗,起而应事,望实并损者,何哉?以匡居之虚理验诸实事,其效者十不三四;以一己之意见质诸人人,其合者十不五六。古今异宜,南北异俗,自非设身处地,乌能随盂水为方圆也?”有道德、负众望,应事而起之人亦会遭遇损伤挫折,原因可能就在于缺乏调查研究,未曾四处咨询,多方打探,所以魏源认为:“士而欲任天下之重,必自其勤访问始,勤访问,必自其无事之日始。”[1]35-36后来魏源在《海国图志》中,对俄国彼得大帝微服私访于欧洲列国,亲自学习了解其先进之处给予大力赞赏,即是有“勤访问”之理在⑤。
“勤于政事”则指人君(包括大臣们)在位需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励精图治,以“使民无事”,天下太平。因此,“尧步、舜趋、禹驰、汤骤,世愈降则愈劳。”《诗》曰:“民莫不逸,我独不敢休!”“是以夙夜匪懈,山甫之佐中兴;夙兴夜寐,卫武之相王室。”[1]41
魏源曾肯定黄、老无为思想“可治天下”[12],《默觚》中亦有文称“主好要而百事详”[1]40,人主抓大放小,垂拱而治,不扰民,不违时,是为人主之德,但在此又言“勤政”,是否矛盾呢?其实不然,黄、老“无为思想”能有治天下之效,往往是在改朝换代或历经大变之际,如魏源所言,“秦汤方燠,九州为炉,故汉初曹参、盖公沐之清风而清静以治”。而在承平日久之世,则需矫正各种荒政积习,当然只能“勤政”,否则,“以清谭清静为无事,有不转多事者乎?”[1]41终日无事,必会导致矛盾丛生,而转成“多事”之秋。用今日语说,如果为官图“清静无事”,即是“懒政”思想,是为官场之蠹虫。
4.善断。在魏源看来,人主除了需修德、善于用人以及勤政外,还需善断。其言曰,人主“当以达聪为独断,而不以臆决为独断也”[1]51,即是希望人主能乾纲独断,不胡乱施政,还应“赏罚于众人所及见”,“令下如流水”,即“可为善政”[1]40,均强调人君要善断如流,赏罚分明。前述人主要有识人用人之明,即是人主“善断”之一大表征。此点魏源在《圣武记》《道光洋艘征抚记》中亦有反复说明,《圣武记》中对前期开创龙兴之圣君亲临战事、指挥若定、所向披靡之情势多有赞誉,对康、雍、乾等圣主善于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荡平多种叛乱之事亦颇为称许;反之,在《道光洋艘征抚记》中,对道光优柔寡断的品性颇有微词,视为鸦片战争失败受辱的重要原因。
除了上述几点外,魏源还提出人君要善于纳谏,化民成俗,以诗礼乐之教来引导士风、民风等,这些亦可为王道政治提供人事上之借鉴。传统士人在国家濒危、社会矛盾凸显之际,往往会针对统治者咨发议论,阐扬黄、老无为思想,佛家思想等,甚至会有激烈之“无君无治”论[13].魏源已然觉察其时社会诸多弊病,只是其始终以儒学治世为目标,而对政治建设之信心仍具,故有“王道政治”之理想追求,进而提出制度改善之方案,此为魏源卓于同时代人处。
除了要重视人事外,魏源还认为制度保障是确保王道实施的基本条件。魏源于制度建设之发明先声者,有学者认为主要体现于“文人中流”参政理念的提出,其对于中国现代国家的建制有导源性作用[14]。然魏源除了对文人参政制度有深入思考外,其围绕“王道政治”之实施,对立法之制、用人之制及谏诤制度等之构建亦提出了宏观思考。
1.立法之制。魏源虽很重视人治,但并未忽略法治。他知晓后世是“以征伐统礼乐,……征伐胜则纯乎威力,如夏日威天下而不得不循其法”[1]43,在无法回向三代圣王之治的郡县制社会,循法而治是不得已之统治方略,亦是适应时代发展之必然需要。因此魏源言:“庄生喜言上古,上古之风必不可复,……宋儒专言三代,三代井田、封建、选举必不可复”[1]49,这是魏源对后世之用法缘由的分析。
魏源又说:“为国家厘细务百,不若定大计一;为国家得能吏百,不若得硕辅一。”[1]37“定大计”即指国家施政方针,必要彰显于国法或谕旨之中,而在传统专制时代,谕旨即具有法律功效;“硕辅”是指首辅大臣,得一硕辅,胜过得百能吏,因魏源相信硕辅必能使良法付诸实行,所谓“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足以自行”,(《孟子·离娄上》)良法美意与应世人才兼备,才能成就善治,法律自古是治国理政之先导,魏源重法之精神显而易见。
魏源既重德性修为,又知法律亦为不可少之政治抓手,故每每言法,必强调关键在得人,惟其如此,则有“法古”而不轻言变法之意。其言曰:“法令,治之具也,而非所以治也。……君子不轻为变法之议,而惟去法外之弊,弊去而法仍复其初矣。不汲汲求立法,而惟求用法之人,得其人自能立法矣。”[1]46魏源常言“无为而治”,“弊不极不更,时不至不乘”[15],均讲不轻言变法,以免扰民违时,导致乱政。
魏源重法之理念,大体如上,他希望在位者善于借鉴古有之法,不轻易更弦易辙,使善法彰显其效,而专力于去法外之弊,在适当范围内予以调整修订,于此而言,相比给魏源以“改革先锋”的名号来说,称其为渐进改良之保守者,似更为恰当。当然,随着漕运、河工、盐政等弊病日益严峻,魏源亦提出“弊极而更”的变革思想,在鸦片战争爆发之后,他针对内忧外患的紧张局势,而产生了全面改革的理念,不过变革之后,对新的法规制度的重建,亦是魏源所特别关注的。他及时总结经验,撰写了大量有关漕运、河工、盐政等改革的文章,并系统编撰了《淮北票盐志略》,鸦片战争后所著《圣武记》《海国图志》等,亦是为了汲取战争失败的教训,提出应对之法。
2.用人之制。魏源在人事方面论及养人、识人、用人之法。在制度层面,亦自有见解:一是倡贡举制,二是培养专门人才,三是主张育才于城邑。
魏源认为:后世之事,胜于三代者三大端:文帝废肉刑,三代酷而后世仁;柳子非封建,三代私而后世公;世族变为贡举,……至宋、明而始尽变其辙焉,虽所以教之未尽其道,而其用人之制,则三代私而后世公也[1]59-60。魏源将后世之用人制与郡县制相提并论,以为均是一种历史的进步,且指出这种用人制到宋、明时代已发展比较完善,他后来研究明史,指出“明代之得,在于清仕途,培士气”,相反清代之失恰在于“举天下之人才尽出于无用之一途”[16],即是对明代的用人制度深表赞许,而清代则需借鉴前朝之经验,加以整顿。
魏源又以为人才各有专长,所以用人者,当“取人之长,辟人之短;教人者,成人之长,去人之短”,“惟尽知己之所短而后能去人之短,惟不恃己之所长而后能收人之长”[1]52,这是说用人需识得其长短处,用其所长。他又以史实作论证:“虞廷五臣皆圣人之材,而明刑、教稼、治水、典胄,终身不易其官”,虞廷五臣皆为专门人才,终身不改其官职,因此能各安其位,各尽其职,天下太平。又举孔门四科为例,曰:“孔子用世,必不使游、夏司繁剧而由、求典文章,必不使曾、冉专对使命而宰、赣师保坐论”[1]37。如此因材施教,因才为用,方是古道。鸦片战争后魏源倡练水兵水勇,培养专门人才,即是此理论之具体实践。
魏源还主张育才需在城邑,而非乡野。“城中曰都,人萃则气萃,气萃斯材薮焉;野外曰鄙,人涣则气涣,气涣斯材少焉。……山林之气虽清,而礼乐不在,师友无资,……是以青衿必于城阙,议论必于乡校,闻见广则聪明辟,胜友多而学易成。”魏源认为人材集聚于都,而非野,求学之人宜于城邑中访师问友而学,求才之人亦应于城邑中求取,“圣王求士与士之求道,固不在野而于城邑也。”[1]60魏源一生师友颇多,受师友影响甚大,而大都是于京城或地方城邑结识相交的,故此论应是其切身体会之言。
3.谏诤制度。魏源还特别重视谏诤制度的完善。他始终认为“众智”胜过“独智”,“众议参同”必会好于“闭户造车”,他说:“未有学而不资于问者”,“土非土不高,水非水不流,人非人不济,马非马不走。绝世之资,必不如专门之夙习也;独得之见,必不如众议之参同也。巧者不过习者之门,合四十九人之智,智于尧、禹,……道固无尽臧,人固无尽益也。是以《鹿鸣》得食而相呼,《伐木》同声而求友。”他既认为咨询众人之议很重要,又特别强调实地调查之作用,“古今异宜,南北异俗,自非设身处地,乌能随盂水为方圆也?自非众议参同,乌能闭户造车,出门合辙也?”[1]35-36咨访众议,实地调查,其目的都是为了使“下情得以上达”,也即要广开言路,使统治者能时刻了解民情,不能成为闭目塞听之主,这就需要有良好的谏诤制度。他以惯常的历史方法分析后世谏诤制度的弊病:“古无谏诤之官,人人皆谏官也;不惟广受天下之言,亦所以广收天下之才。自后世立谏官,而人之无言责者始不得尽其言;自谏官不选天下英才,惟取诸科目资格,……知者不必言,言者不必知,自谏官之设始也;张一目之罗以求禽,张一面之网以觊鳞,自谏官之设始也。古圣之听言也,不问其疏近,并不问其公私,而惟其理之是非,即有吁有咈,未闻以其吁咈而罪之也,是谓‘不以人废言’;瞽史、百工、庶人、刍荛皆得进言,未闻工、瞽、刍荛一言可采,即擢以崇高之位,是谓‘不以言举人’。不以言举人,故能明试以功而广收天下之人;不以人废言,故能敷奏以言而广闻天下之言。”[1]67-68魏源此论深刻,将言官、人才与治世三者紧密相联,相信朝堂有吁咈之风,“不以人废言”,亦“不以言举人”,如此才能建立良好的谏诤制度。他强调只有通上下之情,才能知晓人才之高下,政治之得失。但即使如此,亦还会有遗憾:“更有怀才抱道之士,君相不知,臣下亦不知者,更有国家之大利大害,上下非有心壅之,而实亦无人深悉之者,更何如哉?”[1]65-66魏源的这一问相当深刻有力,认为人才被遗落,国家利弊无人深察,这是最可怕的事。后来鸦片战事起,不幸如他所言,朝野上下几乎无人深察其时之形势,而自己的清醒判断又不得为用,正是人才被遗落的悲哀。
如上所述,魏源为成就“王道政治”而于人事、制度方面均有相当深入而富建设性的思考,此外,他还认为“王道”并非一成不变,需随时势的发展不断提出适时应对之策,如此才能确保“王道”真正实现。
人事、制度而外,魏源以为成就王道之治还有一个关键要素,即为治者需因时因势而变,懂得急民之所用,利民之所需。
他说:“惟圣人时乘六龙以御天,潜龙飞跃,无有定在,时惠、时夷、时尹而非惠、夷、尹也;有时似老、似墨、似杨而非老、墨、杨也。……圣人之治天下,更何可得哉!”[11]28又言:“求治太速,疾恶太严,革弊太尽,亦有激而反之者矣;用人太骤,听言太轻,处己太峻,亦有能发不能收之者矣。兼黄、老、申、韩之所长而去其所短,斯治国之庖丁乎!”[1]45魏源强调圣人之治并非有一成不变之法,而是根据时势变化来采取相应对策,又明言需吸收诸子百家之长,以申明“趁势而为”之功用。前述魏源认为后世胜于三代之处在于废肉刑、行郡县以及贡举取材三点,皆是以时势变化为准地,后世情形已不同于三代,故政治制度也应有异。魏源还明言:“变古愈尽,便民愈甚……天下事,人情所不便者变可复,人情所群便者变则不可复。……履不必同,期于适足;治不必同,期于利民。是以……五帝不袭礼,三王不沿乐。……《诗》曰:‘物其有矣,维其时矣。’……君子之为治也,无三代以上之心则必俗,不知三代以下之情势则必迂。”[1]49一切物事人情,均需以时势发展为应变之则,如若固步自封,或好高骛远,皆不合天道、天命,必然遭遇挫折失败。因之,魏源还曾极力表彰“造命”君子,就是认为这是能依时势而改变命运之人,“……人定胜天,既可转贵富寿为贫贱夭,则贫贱夭亦可转为贵富寿。……祈天永命,造化自我,此造命之君子,岂天所拘者乎?”[11]21强调“人定胜天”,“造化自我”,明确打破了传统神秘的命定论思想,倡言人的主观能动性,而这种“造命”,自然是要依势而造、依时而成才行。不依时势、无所顾忌之人,则只能成为“恃命之小人”,无足道哉。
魏源于王道政治之内涵及如何成就之的思考大抵如上所述,他从小受传统文化之浸润甚深,前期受宋儒影响很大,故有“王道政治”之理念,有些观点在其他论著中,亦每每有回应,因此,简单称魏源为“功利儒家”绝不符合事实,其仁民爱物之心,济人利物之意,在在可见,一切政治之作为,必以“民命”为依归,其始终持有“仁心仁政”之王道理想政治理念,当无疑义。
魏源之王道政治观既受传统文化的影响,又注重对当下政治形势的考察,而显现出重道德、倡学古、尽人事、倡变革等特征,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其思想的先进性与深刻洞察力,有些思考在今天看来仍有值得借鉴的地方。
魏源对于王道政治的理解,不仅强调其道德性,亦强调其事功性,所谓“王道纯出乎道德”,且“王道”有近功。因德性涵养是儒家历来对王道之治的基本要求,并不出奇,但魏源同时又强调事功,则在某种程度上是种创见。有学者提出魏源受湘学影响,其学术思想的一个重要特色是将“道”的人文关怀与“学”的知识追求、“治”的经世情怀统一起来,从而达到儒家人文理想的境界——道、学、治的统一。由于治事、经世的目标总是以社会功用来体现的,因此进一步强化了经学在社会功利性方面的作用,魏源所言的“道”包含有更多的社会功利的内容和特征[17]。这一说法是有道理的,魏源之王道理念并非空中楼阁,而是十分关注社会功用,以经术为治术,倡通经致用,这一思想可以助推现代化进程的发展。每兴一事,都应尽量体现其成效,特别是在新冠肺炎肆虐全球的当下,虽然我国疫情已取得重大战略成果,但仍不能放松警惕,必须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外防输入,内防扩散,确保社会恢复良序运转,全年各项目标任务得到圆满实现。因此,任何超前或因循之论都是不切实际的,“王道有近功”说提醒我们那些真正体现民意、产生实功的惠民利民举措才是真正的现代“王道”,这也是今年两会精神的核心要旨。
魏源于经济建设上卓有远见,《默觚》中所提藏富于民、富户利于安邦等理念既符合当时历史发展要求,对今日亦具启示意义。他提出天下有本富末富之分,强调“勿违农时”之善政,是为“重本”之经济政策,但也关注“末富”,即商业经济,认为商人能以俭守财,致富起家,则于国于民均有大利,因富民为“一方之元气,公家有大征发、大徒役皆依赖焉,大兵燹、大饥馑皆仰给焉”,且说:“土无富户则国贫,土无中户则国危,至下户流亡而国非其国矣。”[1]72这即是将富民思想提到了国家存亡的高度,以后洋务运动打出“自强”、“求富”的旗帜,早期维新思想家郑观应提出“商战”说,应该都是沿着魏源的思路在走。今年两会凸显“人民至上”的理念,稳就业保民生,保市场主体,从根本上为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夯实基础。魏源强调国强必先富民,这即是为“人民至上”观提供了生动的思想和文化源泉。
魏源于人才问题上有颇多卓越见解。首先,他提出官员应知廉知耻,有济人利物之心,只有在位者具备良好的素养,社会政治风气才可能实现健康发展的态势。其次,魏源又主张人才有干城、腹心之辨,才臣、能臣之别,即使是小人,亦有可用之处,“天下小人不可尽诛,小人之有才者尤不能不用。”[1]56现今,随着科学与技术的不断进步,知识分类越来越细,专门人才充任各个领域,至德之君子已难以企求,但若设置道德底线,使各种专门人才既能安于其位,各尽其才,又能修德扬善,存济人利物之心,则必于社会之发展大有裨益。复次,魏源强调“育才于城邑”,认为城邑是荟聚人才之场所,“闻见广则聪明辟,胜友多而学易成。”[1]60城邑既能吸引人才,荟聚人气,则是为国家政治、经济、文化建设之重心所在,这与近代城市建设、现代化建设之理念亦很契合。
魏源认为人主要“自视为众人中之一人”,“天子者,众人所积而成,……天子自视为众人中之一人,斯视天下为天下之天下。”[1]45将天子与众人相提并论,必得视百姓为最重要之社会组织成员,体现了朴素的平等观念。此论对于近代之民权、民主理念,不无启发。魏源批判后世谏官制度,有违上古时代采风纳言之良好谏制,而主张言论自由,认为人主要“受光于天下照四方”[1]68,广纳天下之言,才能真正实现“天下有道,庶人不议”之良好局面,这亦蕴含了一定的民主思想,对于我们今日民主政治、人民政权的建设具有一定启示意义。
魏源还明确提出了应时而起、待势而发之时势观、变革说,他倡导“变古愈尽,便民愈甚”,又主张“造化自我”、“人定胜天”之思想。他亲身参加了漕运、盐政、河工等急务的改革,曾精准预测黄河必然改道,“人力纵不改,河亦必自改之。”[18]鸦片战争前后他对世界形势更有深刻洞察,在举国昏昏之际,他已然意识到西方各国的强大,曾作比较论说:“承平既久,人满为患,奸宄日作,财用匮乏,一切便宜苟且,比于剜肉医疮,势如养痈,终必溃败。彼昏不知,方籍口庶哉之叹,生聚之谋,而不知时势迥殊,后之辙非前之迹也。欧罗巴人极意搜求新地,得片土即经营垦拓,遂使万古穷荒之僻岛,毕献精华。壮哉!”[19]直陈朝廷昏昧不知时势迥殊之理,导致溃败,而西方各国则锐意进取,拓展新地,国力日强。正是有如此清醒的认知,他才在战后系统提出了“师夷制夷”的思想。现今中国已步入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关键时期,必然面临更多挑战与困难,我们更应懂得因势利导、顺势而为,抓住机遇,化挑战为动力,变机遇为胜势。
综上所述,《默觚》诸文及相关论著,体现了魏源对王道政治的深入思考,这既是魏源对传统政治文化的系统诠释,也是其终身追求的理想治道。他后来在《海国图志》中称赞瑞士为“西土之桃花源”[20],又肯定北美洲以“部落代君长,其章程可垂奕世而无弊”[21],这并非是魏源真正理解了西方民主政治内涵而发出的感慨,平心而论,恐怕其赞美更多的是以中国古代王道政治为参照物。只是其为解决内忧外患的诸多问题,积极倡言“师夷”说,开放观等,客观上引领了“向西方学习”的潮流,最终导致中国近代化进程的开启,而消解了“王者之治”的统治模式,这是魏源所未能预料得到的了。
注释:
①有关魏源政治思想的研究成果主要有:王家俭.魏源对西方的认识及其海防思想[M].台北:大立出版社,1984.翁瑞廷.魏源的政治思想[M].台北:联亚出版社,1983.Jane Kate Leonard(珍妮·凯特·黎奥娜).魏源和中国海上世界的重新发现[M].哈佛大学出版社,1984.李汉武.魏源传[M].长沙:湖南大学出版社,1988.李瑚.魏源研究[M].北京:朝华出版社,2008.黄勇军.外在断裂与内在延续——传统与现代双重变奏视阈下的魏源与魏源政治思想研究[D].北京:中国政法大学,2005.孔飞力.中国现代国家的起源[M].陈兼,陈之宏,译.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这些成果主要探讨魏源的海防思想、改革思想、经世思想等,孔飞力的研究涉及魏源的文人中流参政理念,值得参考。
学界对魏源文化思想与观念的研究不多,只有少数几篇论文,参阅:民哲.纪念魏源逝世130周年——中国近代文化史学术讨论会综述[J].求索,1988(1).汉林.魏源研究的新进展——纪念魏源诞辰20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综述[J].求索,1994(6).陈胜粦.魏源的历史地位[N].光明日报,1994-10-24.周秋光,许效正.论魏源的思想发展对中国近代文化的影响[J].邵阳学院学报(社科版),2004(10).陈邵桂.魏源与资产阶级政治文化在近代中国的传播[J].邵阳学院学报(社科版),2004(10).李占领.魏源文化思想析论[J].固原师专学报,1995(2).郑胜强.从中国近代文化发展历程看魏源精神[J].求索,1995(5).刘兴邦.魏源与湖南文化传统——兼论魏源“经世致用”思想[J].湘潭大学学报(哲社版),1997(3).王耀龙.魏源与中国近代思想文化[J].宁波教育学院学报,1999(1).熊吕茂,李小婧.论魏源的文化思想[J].邵阳学院学报(社科版),2007(1).
②参阅:湖南省魏源诗文注释组.魏源诗文选注[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陈先初.湘籍近现代文化名人:哲学家卷[M].长沙:湖南大学出版社,2011.李浩淼.魏源《默觚》哲学思想研究[D].湘潭:湘潭大学,2015.
③道光二年魏源顺天乡试墨卷全文,可参阅:熊焰.魏源年谱新编[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2:139-140.
④魏源对士人的政治功用颇为重视,有学者曾论证魏源提出的“文人中流”参政观是现代国家建制构成的重要因素。参阅:孔飞力.中国现代国家的起源[M].陈兼,陈之宏,译.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27-49.
⑤《海国图志·俄罗斯国总记》中有云:“……比达王(即指彼得大帝,笔者注)聪明奇杰,离其国都,微行游于岩士达览(即是阿姆斯特丹,今荷兰首都,笔者注)等处船厂火器局讲习工艺,旋国传授。所造火器战舰,反优于他国,加以训兵练阵,纪律精严。迨至近日,……其兴勃然,遂为欧罗巴最雄大国。”[M]//源全集:第六册.长沙:岳麓书社,1457-14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