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山，两座山，三座山

张港

嫩江边上德里屯，有一大半的男孩名叫“布库”。

布库是达斡尔语，可译成大力士、摔跤手、勇士、英雄等等。这么多人叫同一名不易区分，就叫一布库、二布库、三布库，或者牛布库、马布库、铁布库、柳布库……布库只是个孩子小名，等身高长得超过勒勒车大轱辘，就算成年了，屯子的大事小事就可以参与了，就可当兵出征作战了，那就得另起大名，就不再称布库，这是几百年的规矩。这就出了“二牛反背”：男孩子个个喜欢被叫布库，又个个想着早早有个大名，扔了“布库”。小布库们，脚跟离地与勒勒车大轱辘比个儿，他们不怨自己，怨车轱辘高。

达斡尔没有文字，南朝北国、道理人情、英雄史诗全凭游吟草原的歌手拨四弦琴唱出，歌手的唱词，一句一根铁橛子，一段一块红铁板，比官家的告示管用。

老歌手在德里屯唱罢，几个名叫布库的小尕子扯他袍子不让走。

七布库问：啥时候，我能高过车轱辘？

老歌手：好好吃，好好睡，天天跑，自然能长过车轱辘。

五布库：必得高过车轱辘么？就没有别的？

九布库：是啊，就非得干等着么？就没别的么？

十布库：大英雄多明阿，九岁就出征打仗，这是你唱的。他才九岁，高得过车轱辘么？

是呀！他高得过车轱辘么？

老歌手唱出：小小多明阿呀——他一连气，走了六六三十六座山，他头也不回，他头也不回……

小布库们，你看我，我看你，傻在那里。

老歌手渐行渐远，草原上荡着琴声：六六三十六座山，他头也不回，他头也不回……

这一天，到吃午饭时，有的人家孩子没回来。草原孩子疯着野着，吃到别人家也是常事。可到了晚饭，孩子还是不见回来。有的额娘就找了喊了骂了。到睡觉时，孩子还不回家，妇女们就串门走户打听了。屯子总共少了七个小布库，这还得了！这还得了！屯子亮了一夜的灯。

早上，有人发现，外窗台上摆根小树枝子，大头朝外，分杈的细头朝里。这是猎人的规矩，这是告诉家人，自己出了远门。

出了远门？七个小布库，他们去了哪里？全屯人聚集一起，议论纷纷：他们这是故意出走。七个小布库带了干粮，带了绳子、小刀。不省心的东西，干什么去了？怎么猜也猜不出道道。

一天过去。七个小布库中，最大的是五布库，就他主意最正。妇女们指向五布库的额娘：定是五布库，是他挑的头，带坏了孩子们！

第二天过去。屯子里焚了香，拜了各家祖宗。五布库额娘和五布库爹闹到天明。

第三天过去。屯子人宰了牲口，给山神爷爷供了肉与鲜果。

第四天过去。村长发话：精壮汉子，备马备食，明儿一早上山，分头寻找。

第五天，天红似火。成年人出發了。

第六天，有人遇上了七个小布库，蓬头垢面、衣裳破烂，个个瘦得脱相。一问，小布库们说：学大英雄多明阿，要走三十六座山，一连气，头也不回。

牛角号吹响，报告屯子里准备迎接这七个闹事捣蛋的小布库：他们饿坏了，累坏了。成年人让马给小布库骑，小布库一个一个摇头：多明阿是徒步的，唱歌的爷爷唱词里没说骑马。

奶奶挎篮子，闺女提奶桶，迎到村口。七个没孩子样的小布库，歪歪斜斜，拧拧拐拐，吃了些喝了些，让大人骂着踢着屁股蛋子扯回各家。

五布库的额娘抓住孩子胳膊，哭上了：我的宝哟宝，怎么成了这样？你可回来了！

五布库却径直朝屯外去了。五布库说，中途打水，我抄近道，少走了一座山，还缺一座才是六六三十六。

额娘抡树枝梢子要打，见墙不拐的犟牛犊子！想气死人是不？

爷爷说，要是那样，让他走！让他走！

五布库额娘坐地大骂，傻透腔的五布库！我的儿哟，再有一年半载再长高两鞋底子，就到大车轱辘了！你走个什么六六三十六！

五布库还是拖着腿走，他说：那不也得等么？等一天我也不愿意。

德里屯出了大事：七个小布库从大到小一排跪下。一屯老小，指天对地，焚香吹奏，起歌跳舞。给七个小布库剃去前刘海，给七个小布库一个一个起了正式的成年的名，这可是破了祖宗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