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礼

李海庆

捏泥人这活计，是巧手的活，一般人，还真拿不起来。

伪满时期，关东牡丹江地区有一个出了名的手艺人，周姓，大名叫什么，没人晓得，而一提“泥人周”，连光腚娃娃都熟悉。

泥人周年逾四旬，身材魁梧，骨骼清奇，犹如戏里的武生，却生有道貌，面容清雅，又暗含儒家之风骨，诚恳厚道。

泥人周有绝活，一双手捏起泥人来比刻刀还细致，其手指如竹枝般纤细，却灵巧无比。一滩稀泥经泥人周的手，三下五除二，捏出的泥人和活人比，就差喘气了。泥人周脑子比书本丰富，塑造的形象题材广，史书记的，小说写的，戏曲演的，都是泥人周的素材。泥人周有双聚神的眼，人影经泥人周眼睛一过，整个人便如相片一样印在心底了，所以牡丹江地区一直传着这样的话：不用去照相馆照相，让泥人周那么一瞅，捏出的泥人就和本人真假难辨了。

据说，泥人周世代以捏泥人为生，祖上以买家为上，从不欺诈顾客，泥人周亦以此教育后代，此为为人之本。

泥人周住在老道巷子，这里多是老户，新近搬来一户新户，名叫孙二棒子，他大表哥投靠日本人，在警察处当上了长官，勾结日寇，戕害了不少中国人，而孙二棒子沾了大表哥的光，混进了警察处，当上了伪满的警察。

仗着大表哥的威风，孙二棒子狗尾巴一下子就撅上了天。没到老道巷子几天，孙二棒子就接二连三地把巷子闹了个鸡飞狗跳，孙二棒子到客栈去收保护费，掌柜的不允，孙二棒子便把人家门牙打掉了两颗;孙二棒子去澡堂子搓澡，小伙计把他揉疼了，他二话不说，“啪啪”打得小伙计差点丧了命;孙二棒子看上了巷子里刘家新进门的媳妇，大白天的就去了刘家把人家奸污了……

自打孙二棒子搬进老道巷子，巷子里除了店铺，其余住户大白天的都会插上门，平日见到孙二棒子，犹如遇见瘟神一般，避之唯恐不及。

这天，孙二棒子歪戴个帽子，拎着警棍，来到泥人周的作坊。

孙二棒子眼睛撒摸着一个个泥人，一边撒摸，一边夸着泥人周：“妈了个巴子的，捏的泥人还真像！”

泥人周没抬头，暗地在袖管里捏出孙二棒子的模样，悄悄递给作坊里的徒弟，徒弟看后偷着乐，泥人孙二棒子后屁股上生出了个“狗尾巴”。

“来大活了，你这小店怕是迎了财神了！” 孙二棒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摇了摇手里的警棍，朝着泥人周说，“大日本皇军藤川大佐的父亲做寿，老人家是个中国通，喜欢中国文化，我大表哥为聊表寸心，特意派我准备贺礼！”说着，孙二棒子递过一张照片，泥人周瞥了一眼，是一个日本老头，“照着这张照片老人家的模样，捏出个泥人，周围再捏福禄寿三星陪其左右。”

泥人周笑了笑，满口答应。

“时间吃紧，明天我和大表哥取贺礼，天黑也得给我弄出来！”孙二棒子背着手摇着警棍，像狗摇着尾巴一样，心满意足地走了。

孙二棒子走后，徒弟疑惑地盯着泥人周：“这么痛快就答应这个狗日的？”

泥人周笑了笑，只说了句：“备料……”

第二天，孙二棒子和大表哥来到泥人周的作坊，泥人周拿出一个木质方盒，方方正正，纹理精致。掀开盖，褪去黄绸缎，孙二棒子和大表哥瞪大眼睛，不错眼珠地盯住了泥人——藤川大佐的父亲泥人塑像端坐在正中，面色红润，鹤发童颜，惟妙惟肖，福禄寿三星围其左右，栩栩如生，周遭还塑有仙鹤神鹿，添了许多喜气。

孙二棒子的大表哥很是满意，面露喜色，朝泥人周竖起了大拇指，让泥人周赶紧包装好，准备即刻送到藤川大佐的府上。

孙二棒子和大表哥走后约两个时辰，就传出一个爆炸性消息：孙二棒子和大表哥被藤川给毙了……

至于孙二棒子和大表哥被藤川大佐毙掉的原因，众说纷纭。

最神奇的说法是，孙二棒子和大表哥拎着礼盒去拜寿，当众打开礼盒，当黄绸缎褪去，孙二棒子他俩吓得面如土色，泥人一般瘫坐在地。原来，藤川父亲的泥人雕塑竟然面露狰狞，张牙舞爪，犹如恶鬼，而福禄寿三星竟也是大变脸，竟然突变成阎罗王、判官和地藏王模样，手执生死簿，面色如铁，似在声色俱厉地审判……眼前情景让这哥俩始料未及。藤川大佐恼羞成怒，不由分说，吩咐手下拉出去毙了……

“吉星巧变恶煞”，恐是泥人周一个绝活。

巷子里对泥人周，恭敬如对神灵。

巷子里疯传一句话：做事别为非作歹，否则泥人周就会给你送死神了……

民间传的神乎其神，真实的版本是：泥人周做了兩套泥人，并把装泥人的木盒分为上下两格，一套泥人放在木盒的上面，另一套泥人放在木盒的下面，在打包装之际，泥人周趁那哥俩未注意，上下颠倒了位置……

泥人周巧设木盒，借刀杀人，智惩汉奸，令人称快。孙二棒子和大表哥被藤川大佐毙掉后不久，泥人周便从老道巷子举家搬迁了。

泥人周临走之前，向供奉先祖的神龛磕了三个响头，面色凝重，嘴里念咕，恶棍必将惩之，只是愧对先祖，污了先人的手艺……

新中国成立后，住在老道巷子的都是新户了。

一天，老道巷子又搬进来一户人家，却自称是老户。

是一个木匠。

一个身材魁伟的人，手指却纤细如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