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峙

张惠霖

一

地球公历4643年9月20日18时17分。火星当地时间下午。奥林匹斯星际导弹发射中心指挥部。

她看着“盖娅”号重型星际导弹划破火星夜空，又一次想起了那个小时候母亲常讲述的睡前故事，那个人类还未掌握星际移民的奥秘时发生的故事。

透过千年的时光，她仿佛看到了第二次地球大战时欧洲大陆纷飞的战火，目睹着一个少年从一个顽童长成能保家卫国的战士。少年小时候常在河里玩耍，在河里游泳就像是回到母亲的怀抱里。但那种感觉久违了，因为他参军入伍，在前线九死一生。后来，他的母国与敌国开始在母亲河两岸对峙。在他本该在界河边巡逻却忍不住下河玩耍的清晨，他看到了同样在河中游泳的敌人。他先上岸端起枪，但犹豫了，于是被随后举起枪的敌人击毙了。

她缠着母亲问： “ 为什么那个少年犹豫了？”母亲反问：“你觉得呢？”她的回答一次比一次深奥：“他知道射杀一个人并不是一件好事？ ” “ 因为他心中还有良知？ ” “ 因为他认识到了战争的苦果？”

每到这时，母亲便反问：“那他的敌人为什么开枪了？”小小的她挥舞着拳头嚷嚷着：“因为他是坏人？”“他没有良心？”“他没有同理心？”

母亲却总是摇头，只是说：“你再好好想想。”

二

地球公历4643年9月18日。火星当地时间上午。火星部落联盟总保护仓。关于解决地球移民问题特别会议的自由磋商时间。

“火星的经济已经濒临崩溃！我部落稀土的价格跌到了10锾1吨，而大米却涨到了50锾1千克！”

“哪个部落都是如此！虽然火星矿产资源丰富，但是粮食产量低，饿着肚子又怎么能提发展？然而地球继续限制对火星的粮食出口，竟然又通过了一批移民火星的申请。”

“火星与地球应是平等而相对独立的。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已经是火星的二、三代移民，生理结构早已与地球人不同，也应该摆脱‘地球思维。为什么‘国家要以地球人的标准来定义呢？”她皱着眉旁观这场讨论，终于出言打断。作为“水手”号部落的代表，她的部落发展水平突出，因而她的发言一向比较有分量。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喧哗，大部人脸上都露出迷惑与顿悟混合的奇异表情。她顿了顿，再接再厉道：“我们年轻的火星文明依然对地球文明有着依恋之情，仍然期待着地球人能顾念手足之情。而地球人为了自己的利益枉顾我们的生存状态。他们人口过剩，便不断向火星移民；他们需要稀土等矿产资源，便要与我们廉价交换。我认为，现在的首要任务，是让地球人明白：火星人不接受地球人的隐形殖民。火星人在贸易上寻求独立，拒绝成为地球人的原材料供应地。必要时，火星将采用包括但不限于经济的手段维护自身的发展。”

会场内爆发出的掌声简直可以掀翻保护仓。

三

地球公历4643年9月19日。火星当地时间夜。奥林匹斯星际导弹发射中心指挥部。关于解决地球移民问题的特别会议的最终辩论时间。

站在指挥部边缘的透明仓前，注视着星际导弹以及星际导弹信号接收器缓缓架起的那几分钟里，她才意识到事态有些失控。

在她发表完那番慷慨激昂的演讲后，火星部落联盟特别会议的进展就像星际导弹一样迅猛，会议的最后一个下午将会场直接设在了奥林匹斯星际导弹发射中心指挥部。部落代表们共同撰写了关于向地球发射“爱火星”小型星际导弹的决议草案。

一切似乎都在向前发展。然而，她突然想起了母亲的那个睡前故事，脑海中自己的嘴脸渐渐与故事中的“敌人”重合起来。

她胸膛里自信骄傲的气球突然开始泄气，仿佛看到儿时的自己挥舞着小拳头，用稚嫩却坚定的童声大声说：“你是个既没有良心也没有同理心的坏人，是个只顾自己利益的‘火星主义者！”

她为自己口中的“火星主义者”嗤笑了一声。然而，她越思量越可怕。在那场2000多年前差点毁灭地球的世界大战后，人类再也没有对自己的同胞施放过导弹了。虽然火星的经济已经濒临崩盘，陷入了大面积饥荒，地球一直在无视火星部落联盟的种种警告，但2000多年的和平真的要被火星居民率先破坏了吗？作为决议草案的起草部落代表之一，她也很可能会被后世钉在道德的耻辱柱上。她是把火星变成那个故事里“敌人”的推手。

晚間的会议开始了。她提出动议：“有组织核心磋商，议题为：重新考虑发射星际导弹的必要性以及引发星际战争的可能性。”

四

地球公历4643年9月20日18时10分。火星当地时间下午。奥林匹斯星际导弹发射中心指挥部。

她再一次站在指挥部边缘的透明仓前，不过却是在注视着“爱火星”小型星际导弹以及星际导弹信号接收器缓缓收起。

火星和地球之间的距离只有400光秒，想必地球上的居民早已注意到火星架设星际导弹所发出的信号了。对金故事沙里世界，花中天堂峙了这么长时间，地球却迟迟没有动作，既没有发送消息也没有发射导弹，想必并不会像睡前故事里的“敌人”那样冷酷，而更像那个仁慈的不愿开枪的少年。

她看向会场中央。代表们都在低声庆祝着和平的可贵，庆幸着“第一次星球大战”就这样消弭于无形。他们畅想着：在接收到“爱火星”星际导弹的发射信号后，地球在军事威胁下一定会做出让步。到时候，在更加公平的贸易环境下，火星的居民都会过上好日子的。她微笑着，相信着：火星的未来是光明的。

一个似乎并没有什么意义的想法突然浮现在她的脑海中：火星和地球之间的距离只有400光秒，大概7分钟后，地球居民就可以意识到火星居民已经收起了星际导弹了。

尾声

地球公历4643年9月20日18时17分。火星当地时间下午。奥林匹斯星际导弹发射中心指挥部。

再好好想想。她突然间就明白了。火星不是那个敌人，而是被击毙的那个士兵。因为，是那个被杀害的士兵先举起了枪。

//摘自2020年6月29日《中国青年报》，本刊有删节，远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