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史研究方法论的范式建构与理论创新

2020-01-13 05:12周蔚华
现代出版 2020年1期
关键词:理论创新研究方法

主持人语

一门成熟的社会科学学科,必须是史、论、用三足鼎立、并驾齐驱。但现实情况却是,出版学的应用研究(实务)一枝独秀,而作为其根基或基础的出版学理论及出版史学严重滞后。这种状况既影响到出版学的学科地位及其进一步的发展,也制约了出版学的应用,使得出版实务界面临的很多困惑、问题找不到有说服力的理论阐释。因此,加强对出版学基础理论以及出版史的研究,既是学科发展的迫切需要,也是行业发展的现实需求。

近年来,出版学人将目光更多地投注于出版史研究,并出现了一批有较高价值的研究成果,这是可喜可贺的。但与此同时,我们也有一种深深的忧虑:出版史研究如果还沿袭传统的一套研究方法和叙事方式,不能在充分借鉴其他社会科学研究方法的基础上,自觉构建出版史研究的新范式,进而发展成为具有内在逻辑体系的出版史学,那就难以跟得上时代发展的步伐,就会被人文社会科学飞速发展的大潮所淘汰。

《现代出版》邀请专家主持专题酝酿有年。受编辑部委托,我很荣幸主持这一期的专题。本期首推出版史方法论,发表了李频、武新军和我本人关于出版史方法论基础理论、20世纪文学出版史以及十七年长篇小说普及本出版史研究这一组文章。我想借用一句俗话:“没有梧桐树引不来金凤凰”—我们三人先种下这棵梧桐树,期望引来更多的金凤凰。希望大家踊跃参与讨论,将出版学理论和出版史研究引向深入,对此我们充满期待!

——周蔚华

摘要:本文结合近年来出版史研究的一些重要研究成果,对出版史研究方法中诸如事实、价值和判断,作为出版活动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出版活动中的物、人及其环境等重大理论问题,进行了较为深入系统的分析探讨,构建了一个出版史研究的基本分析框架或范式。本文认为,在出版史研究中要根据出版史发展的自身特点和规律,充分借鉴新史学、文化史学、年鉴学派、知识考古学、知识社会学等相关理论及研究方法,扩展出版史研究的新视野,实现方法论上的理论创新,使中国出版史的研究上升到一个新的台阶。

关键词:出版史;研究方法;范式建构;理论创新

课题: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当代中国图书出版史”(19ZDA335)

DOI:10.3969/j.issn.2095-0330.2020.01.001

17世纪末英国经验主义哲学家培根和欧洲大陆理性主义哲学家笛卡尔这两位近代哲学的开山祖不约而同地谈到了“方法”的重要性。培根认为,过去的科学所能做到的发现邻于流俗概念,很少钻过表面。而为了钻入自然的内部和深处,必须替智力的动作引进一个更好和更准确的方法。1笛卡尔认为,人们的良知和理性是天然均等的,导致人们产生差别的原因是方法,方法对于探索真理是绝对必要的,如果寻求真理而没有方法,还不如根本别想去探讨任何真理。从此后,方法的重要性越来越受到理论界的关注。长期以来,在出版史研究中,人们对方法的重视是很不够的。这种对方法的忽视導致出版史研究难以深入,从而制约了该领域的发展和进步。因此,有必要在充分借鉴国内外出版史研究以及其他相关学科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对出版史研究方法论研究的基本范式和基本理论问题进行深入探讨。

一、事实、价值与关系

1.事实与叙事

出版史首先必须寻找、挖掘和揭示历史上发生的出版史实,这是毫无疑问的。中国传统史学的一个重大贡献就是对中国历史上的史实进行了记录,以《史记》为发端的“二十四史”详细地记录了中国历史上清代之前的主要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出版史研究也是如此。一部严肃的出版史研究,首先要厘清历史上出版发展的真实情况(即所谓“史实”或“事实”),搞清楚出版物出版在什么时间、作者是谁、由谁出版(雕刻或印刷)、采用什么样的出版形式、出版后的影响如何,如此等等。这是出版史研究的最基本要求。叶再生先生在《中国近代现代出版通史》中指出:“一部出版史著作必须根植于大量真实的历史资料上。历史资料的搜集、鉴别、考证,既是出版史研究的基础,又是出版史学研究的前提,只有掌握尽可能多的第一手资料,并在此基础上导出符合实际、符合历史的史论,才可能使出版史著作,成为经得起历史检验的信史。”2

叶再生先生这里提的原则当然很好。但问题在于,新中国成立之前中国历史上出版的著作多达几十万种,加上新中国成立后的800多万种,真可谓浩如烟海,搜集哪些不搜集哪些、如何鉴别、用什么方法考证,这些不是用“事实”二字可以表述的。就史料而言,也和事实二字不可混为一谈。正如有的学者所指出的:史料可分两种,一种是过去事实所留遗的实物遗迹,比如碑碣等所谓文物,但更为常见的则是所谓“心理的程式”,即对事实的叙述或描写,这些叙述或描写是经过加工的,但通过文字记载或口口相传,似乎变成了“事实”。3这些叙述或描写真的是“事实”吗?拿家喻户晓的“霸王别姬”来说,霸王项羽本人及其十八勇士战死在垓下,那么如何知道他们生死别离的场景呢?还有我们过去所习以为“经典”并被反复作为依据引用的很多作品,到底是不是这些经典作家写的,或者哪些是他们本人写的,哪些是别人假其名而写的,很多到目前也没闹明白。比如,对于塑造汉民族文化起到基础性作用的经典著作《论语》,到底哪些是孔子的原话,哪些是后来整理者附加上去的,至今争论不休。《论语》如此,《道德经》《庄子》等也有类似的情况。由于历史久远,很多“事实”“真相”无法复原,何况中国历史上有大量的“伪书”,很多“历史事实”不过是“历史叙事”。由于看问题的角度不同或者掌握材料的局限,即使同一个“事实”也有不同的解读,所谓“有一千个观众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因此,历史常常无法“还原”,只能“逼近”。历史的真实比新闻的真实更加难以把握。所以,过去我们所坚持的所谓“真实”、客观性等,需要重新加以认识。在这方面,正如我下面要论述的,福柯的“知识考古学”给我们以有益的启示。

2.价值与判断

既然事实需要选择,那么如何选择就有个价值判断问题。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第一次提出了人类劳动的“两个尺度”的思想,指出人的活动既要遵循“对象的尺度”,同时也要遵循“人的内在尺度”,把“内在的尺度运用于对象”,4前者是一种纯客观的事实,后者则体现了人的主体性,表明了对象对于人的“意义”或价值。因此,价值“代表着客体主体化过程的性质和程度,即客体的存在、属性和合乎规律的变化与主体尺度相一致、相符合或相接近的性质和程度”5。一般而言,人们只对那些认为具有价值的“事实”、“史实”、材料等加以选择,而对于认为没有价值的或者视而不见,或者加以摈弃。我一直认为,社会科学研究从来就不是“价值中立”的6,出版物作为意识形态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更不可能价值中立。历代统治者都把出版物作为确立正统话语体系的工具,而历代文人也把“立言”作为显示和实现自身价值的重要标志。秦始皇焚书坑儒事件本身就有力地说明了作为当时最重要出版物的图书,其价值不是中立的。

出版物的价值不是中立的,那就需要进行价值判断,需要进行选择。所以,不同的主体站在不同角度各自按照自己的判断标准(即所谓“人的尺度”)进行着自己的选择。同样一个出版物,在不同的人那里有着截然不同的判断标准。《共产党宣言》在无产阶级那里是“圣经”,而在资产阶级那里则是洪水猛兽。同样一个出版物,在不同时期也有着截然不同的判断标准。有的作品刚刚出版时红极一时,被给予很高的评价,但随着时间推移,可能像过往云烟,毫无价值;有的作品刚刚出版时没人关注,或者社会评价不高,随着时间推移这些作品所具有的惊人超前性和预见性被发现,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关注。人们所处的社会阶层不同,世界观、价值观不同,其研究视角、方法、判断的标准以及建构的理论等无一不打上时代和所处社会状况的烙印,那种纯客观的“价值中立”是不存在的。对于这一点,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一针见血地指出:“客观主义不能揭示社会历史真理。”7需要指出的是,马克思主义虽然认为客观主义不能揭示历史真理,但并不否认价值及价值标准的客观性。马克思主义认为,价值的评价尺度体现的是客体对主体的满足关系,这种关系并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一定的客体对一定的主体有无价值、有什么价值、价值大小等既由个人的生理、心理等条件决定,更由他所处的社会环境、社会地位等决定。因此,对于出版史的研究来说,不仅要分析当时的社会环境、社会条件等,也要分析出版人个体的精神状态、知识结构、社会结构等,更重要的是研究者要确立什么样的价值判断标准,用什么样的研究范式进行研究,把什么样的出版史料纳入研究视野,用什么样的理论、立场、观点和方法加以判断或评价,这些都是需要在出版史研究中高度关注的。

3.关系与互动

通常认为,社会科学的任务就是要揭示社会发展的规律。所谓规律就是各种事物和现象之间必然的、普遍的和本质的联系。就连古典经济学家们都认为,“哲学家尽量抽象地、脱离一切时间和地点的偶然性去寻求概念或判断的体系;历史家则尽量忠实地描述现实生活,寻求人类的发展及其关系的记述”8。现实社会中有各种各样的联系或关系,从哲学的角度看,普遍与特殊、必然与偶然、可能与现实、原因与结果等关系是应该关注的核心问题,尤其是出版历史事件的因果关系是出版史研究者需要高度关注的问题。从休谟开始,哲学家们开始了对因果关系复杂性的探索。所谓的“休谟问题”实际就是因果关系,他认为,在此之后不等于因此之故,因果观念是建立在观察和经验的基础上的。人们凭借自己的感官发现:一个现象经常跟着另一现象出现,这样重复多次后,就习惯性地将一个对象称为原因,另一个对象称为结果,因此,因果关系不过是观念的恒常集合或联系。休谟否认因果联系的客观性和必然性,这一观点受到了后来的哲学家们的批判,但他关于事物的前后关系并不等同于必然的因果关系的论断也给后人以方法论上的启示。在过去的出版史研究中,我们常常把出版业外在的政治、经济、文化等作为产生某种出版现象的原因去分析,用机械的历史决定论的观点分析出版史的历史背景,单向地以前者为因、后者为果。这恰恰忽视了社会关系的多样性、复杂性。在很多情况下,出版现象与它所存在其中的政治、经济、文化等并不是单向关系,而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彼此之间存在着互动关系,常常是互为因果关系。比如,在出版史研究中,我们通常认为出版中心一定集中在政治、经济、文化比较发达的城市或地区,或者至少与当地的政治、经济、文化是否发达有某种正向关联。可是,按照这种观点我们无论如何无法理解地处闽西汀州府下的四堡会成为一个出版中心,正如包筠雅在《文化生意—清代至民国时期四堡的书籍交易》(中译文书名为《文化贸易》,我赞同何朝晖先生的看法,认为译为《文化生意》更准确,以下除非在注释中用《文化贸易》,在正文叙述中一律译为《文化生意》)一书中所描述的“清代,四堡所在的汀州府位于福建九府两州极西之处,属于这个全省最贫穷的地区,远离沿海主要都市中心”,“這就是四堡图书出版—销售业兴起的环境—处于边缘中的边缘,是福建省最偏僻、最贫穷地区中最偏僻、最贫穷之地”。9《文化生意》的最大贡献,就是眼光向下,“从阁楼到地窖”,从社会史、经济史的角度将过去长期被我们所忽视的出版史挖掘出来,开辟出了一片新天地。同样,如果按照过往单向决定论的研究思路,将来在研究当代中国出版史中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山东聊城如何成为当代中国重要的教辅出版重镇。因此,出版史的研究必须跳出过去单向的因果关系的分析模式,将社会史、文化史、民众生活史、地理环境等纳入出版研究范畴,将系统论、概率论、选择论等纳入出版史研究的方法论视野,扩展分析问题的视角,展现更为宽广的研究空间。

二、政治、经济与文化

长期以来,国内出版史研究都把当时的政治、经济、文化等作为既定的背景,然后分析这种背景下出版的发展历程。这使得研究空间被人为地极度压缩,变成了作者、编者、出版者、印刷者、读者的自我循环,极大地降低了出版在社会发展中的历史价值和重大社会意义,窄化了出版的功能。这种状况在近些年有所改观,出现了一些多角度、有分量的出版史研究著作,这些著作的研究方法值得借鉴。

1.作为政治活动的出版

出版史过去常常关注那些重大政治事件,这有其原因,也有其独特价值。不仅仅出版史如此,整个历史学界都有这种倾向。新世纪以来兴起的“新史学”,借鉴了法国年鉴学派的史学方法,出现了史学方法的重大转向,它将历史学研究的重心从政治、经济、军事、人物、事件转向边缘的、生活的、社会的东西,它从宏大叙事转向微观的、社会的、民众的日常生活。正如葛兆光先生所说:“年鉴学派所做的就是,尽可能把历史从政治史狭窄的描述中恢复过来,恢复到当时可能是什么样子,所以不再将社会变动的原因紧紧围绕着政治、经济、军事这些在历史上被记载得非常突出的情况,而是考虑到各种各样的因素,这些因素被集合起来,成为全景的、整体的历史。”10

由于出版所固有的意识形态属性,出版的政治属性是毋庸置疑的。问题是,从什么角度去分析出版的政治属性,如何从全景的、整体的历史中分析作为政治活动的出版行为?在这方面,法国历史学家罗杰·夏蒂埃关于法国启蒙运动、法国大革命与近代法国出版业之间关系的研究,对出版史的研究也具有很强的启发意义。

在《法国大革命的文化起源》一书中,罗杰·夏蒂埃考察了从1933年丹尼埃尔·莫尔内《法国大革命的思想起源:1715-1787》这本经典著作出版以来,学术界对启蒙与革命关系的各种观点。夏蒂埃通过对公共领域、公共舆论与私人空间的关系,印刷方式对人们政治、宗教和思想枷锁的解放,书籍与革命的关系等问题的分析考察,有力地说明:虽然不能证明法国大革命直接源于新兴的出版业及其所传播的新观念,但法国大革命与启蒙运动之间具有互相促进的作用。夏蒂埃指出:“思想或文化模式的传播是一个充满动能和创造性的过程”,正是出版(印刷术)打通了私人领域和公共领域,印刷术使得公开性的构建,在人们彼此并不接近的情况下成为可能:“印刷术所形成的公共舆论,因分享它的人众多而强大,因决定其内容的主旨同时涉及所有人的头脑—哪怕他们之间距离很远—而充满活力。”11因此,人们看到,书籍这种独立于所有人间势力、有利于理性和正义的法庭兴起了,读者是其中的法官,作者是其中的党派,这个法庭是一种普世的表征,它使得在任何地点讨论的每一个问题,都会引起讲同一种语言的人的关注。夏蒂埃还引述了托克维尔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一书中的有关论述,托克维尔在谈到法国启蒙思想家对革命的影响时指出:“伟大人民的政治教育完全由作家来进行,这真是一件新鲜事,这种情况也许最有力地决定了法国革命本身的特性,并使法国在革命后呈现出我们今天所见到的容貌。作家们不仅向进行这场革命的人民提供了思想,还把自己的情绪气质赋予人民。”12可以说,出版业对新知识、新观念的广泛传播为革命提供了舆论先导,并有力地推动了法国大革命的到来,成为革命的先声。

在《法国大革命的文化起源》以及《书籍的秩序—14至18世纪的书写文化与社会》这两本书中,夏蒂埃还分析了出版秩序与出版制度问题,并在语言文字—印刷技术(出版)—社会秩序和变革—社会革命之间建立了内在的关联。夏蒂埃用三个文本来对这个问题进行分析。

第一个是维柯的《新科学》。在《新科学》一书中,维科将人类史划分为三个时代,分别是神的时代、英雄的时代和人的时代。这三个时代有各自的语言和文字,在神的时代,诉诸心灵的语言,对应于古埃及的象形文字,它是一种语音含糊的无声符号,是一种神圣文字,没有抽象能力;英雄时代的语言是一种象征符号,是一种英雄徽章式的文字,无声语言和有声语言在其中等量齐观,这是走向抽象的第一步;而这种抽象化语言进程在第三种语言即“通俗文字”中完成,它是一种音节清晰的语言,其书写形式是字母。维科进一步揭示了这种划分的政治学意义:神权统治用神圣文字,贵族统治用英雄徽章式的文字,自由的民众用通俗文字。拼音文字(通俗文字)的发明代表了一个根本性的转变,它确立了平等和法制,并把知识从全能的神的意志或专制的国家意志中解放出来。

第二个文本是孔多塞的《人类精神进步史表纲要》。孔多塞继承和发展了维科的思想,其中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他在维科时代划分的内部,插入了一个与印刷术有关的划分。他认为印刷术让我们有可能“用低廉的费用无限地增加一部作品的印數”,有了印刷术,人们就可以从书本中获取知识,交流感想;有了印刷术,人们就可以用理性抵抗滥情,用明慧抵抗诱惑,用理性推理之确然无疑来取代修辞技巧所导致的坚信;有了印刷术,所有人都有幸得到那些经过确证的真理;有了印刷术,人们就获得了“公众意见”,“于是乎,人间竖立起一座为理性为公正的法庭,它独立于一切强权,有事瞒它很难,想避之亦无可能”。但印刷术所预示的知识普及是有局限和不完整的,它取决于两个条件:全民教育和通用语言。因此,文字的表现形式与传播形式同样具有决定意义。而通用语言若要发挥作用必须求助于技术手段,因此,“唯有技术创新有可能让拼音文字所开启的可能性化为最鲜美的果实”13。

第三个文本是马尔泽尔布的《关于税捐的谏书》。这是夏蒂埃极为重视的一个文本分析,他在《法国大革命的文化起源》关于出版的第三章“印刷的方式”中,分别讨论了对出版业的管理与公正、监管与贸易,出版业的规章,法律与需要,出版特权和文学产权,文学领域的自主性,出版自由等问题。其最后的结论是“出版行业饱受束缚,必须要从限制它的枷锁中解放出来”14。在《书籍的秩序—14至18世纪的书写文化与社会》一书中,夏蒂埃从时代划分对马尔泽尔布的这个文本做了进一步讨论和阐发,他指出,马尔泽尔布将时代划分为口头约定时代、书写文字时代和印刷时代,前两个时代与专制、腐败紧密相关,只有印刷时代才是公共政治的基础,公众裁判获得了至高无上的地位,“印刷之路与口语时代相对立,它以一个崭新的方式定义了权力实践、社会角色和人类的精神活动”15。

在对上述三个文本进行分析之后,夏蒂埃得出结论说,根据书写、传播话语之形式的演变,划分出宏大的历史分期,维科、孔多塞以及马尔泽尔布在18世纪辟出一条新的思路。“他们特别注意那些颠覆了文字记录、保存和传播的重大变革,因为这些变革同时也改变了人与人的关系,改变了行使权力的方式,改变了培养智力的技术。他们的提议直到今天仍然有其现实意义。”16夏蒂埃对出版的政治功能或者作为政治活动的出版史的分析,对今天的出版史研究又何尝不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呢?

2.作为经济活动的出版

对出版经济活动的研究和分析历来是我国出版史研究的薄弱环节。我国的出版史研究通常以出版物为核心,对于出版的经济功能以及出版作为商业活动是不屑于研究的。翻遍我国学者编写的出版史著作或教材,基本没有出版经济活动方面的内容,仿佛出版与经济、经营、商业等无缘。这种状况近年来得到改观并产生了一批研究成果,比如张献忠《从经营文化到大众传播—明代商业出版研究》、秦宗财《明清文化传播与商业互动研究:以徽州出版与徽商为中心》、王志毅《文化生意—印刷与出版史札记》等。与此同时,国内也翻译出版了美国学者贾晋珠《谋利而印—11至17世纪福建建阳的商业出版者》、美国学者包筠雅《文化生意—清代至民国时期四堡的图书交易》、美国学者芮哲非《谷腾堡在上海:中国印刷资本业的发展(1876-1937)》以及美国著名历史学家达恩顿《启蒙运动的生意:<百科全书出版史>(1775-1800)》等国外研究者的出版史研究著作。这些著作将出版作为经济活动进行考察,分析了作为经济或商业活动的出版,如何将出版作为一种生意,它所产生的社会背景、地理与文化环境,它的发展历程、同行竞争状况、商业模式、市场与渠道开拓、管理方式、文化影响等,从而把作为经济活动的出版全面深刻地反映出来。此外,法国年鉴学派创始人费弗尔等人的著作《书籍的历史—从手抄本到印刷书》也用了近1/3的篇幅从经济活动的角度分析探讨了近代出版的发展历史。

在对出版经济活动的研究中,达恩顿的《启蒙运动的生意:<百科全书出版史>(1775-1800)》独树一帜、堪称典范。以往对《百科全书》的研究主要是从其在整个法国近代思想启蒙运动的代表作角度去考察分析的,研究的主要人物也是百科全书派领袖狄德罗、达朗贝尔等启蒙思想家或作家群体,而对该书的出版商、销售者等基本没有涉及。达恩顿另辟蹊径,他在该书中试图从过去的“文化精英”转向“商业精英”甚至转向民间—那些不为人知的编辑、印刷商、书商、推销员等,他在该书中关注的焦点人物不再是狄德罗等,而是把当时的出版商庞库克、杜普兰作为关注点,同时以出版商为中心,延伸到印刷商、销售商、撰稿人等出版产业链中的其他环节,甚至延伸到政府文化管理官员。在该书“导言”中,达恩顿说:“这是关于一部书的书。”它涉及“启蒙运动这样伟大的思想运动是如何在社会中传播的?贤哲的思想在物质化到书中时,采取了何种形式?印刷品的物质基础和生产技术与它的主旨和传播有很大的关系吗?图书市场如何确定其功能?出版商、书商、推销员和文化传播中的其他媒介扮演什么角色?出版如何像生意那样运作?”等广泛的问题。在达恩顿的这本书中,人们看到了出版商如何为了使《百科全书》顺利出版而擅自修改图书内容,为了让图书能够获得出版许可而向行政官员们行贿,为了扩大销售而采取了很多为文人所不齿的手段等,出版商们在获得高额投资回报的同时,也促成了《百科全书》的顺利出版并扩大了其发行量,极大增强了其社会影响。因此,达恩顿在书中特别强调,在历史进程中有着巨大而深远意义的《百科全书》及启蒙运动,“它首先存在于哲学家的沉思中,其次则存在于出版商的投机中—他们为超越了法国法律边界的思想市场投资”17。在对《百科全书》作为经济活动或者“生意”的研究中,达恩顿向读者雄辩地证明,恰恰是因为把《百科全书》作为“投资”和“生意”,出版商们那种勇于冒险、善于投机、精于管理、长于推广的优势充分发挥出来,从而使《百科全书》的智慧和思想超出了思想家的狭小圈子,流向社会,启迪大众,达到了那些启蒙思想家无法企及的效果。这部著作所展现的主要不是出版物的思想历史,而是通过出版商的活动展现了真正的“出版史”,同时它为后人找到观察18世纪的法国社会打开了一个新的窗口,即以书籍的生产、传播、消费,出版商的经营管理以及政府的出版规制等为中心来考察一个时代的观念的社会史。18正因为如此,该书从问世起一直受到学界的广泛关注和高度评价,成为出版史研究的经典之作。

如果说《启蒙运动的生意:<百科全书出版史>(1775-1800)》是以单独一本书为对象考察作为经济活动的出版过程的,那么包筠雅的《文化生意—清代至民国时期四堡的书籍交易》和贾晋珠的《谋利而印—11至17世纪福建建阳的商业出版者》两部著作则是从一个地区的出版经济活动考察出版史,尤其是包筠雅穷十五年之功完成的《文化生意文化生意—清代至民国时期四堡的书籍交易》,对福建四堡这么一个偏僻的闽西地区在近代成為出版中心之一,从经济角度进行了系统、精细而深入的考察,其中所体现的研究方法值得我们重视和借鉴。该书通过大量深入细致的田野调查和资料查询,从地理环境入手,考察分析了闽西四堡这个偏僻的村落群是如何延续三百多年成为出版重镇的。该论著除了详细分析了四堡地区的出版物产品类型(教育类书籍,礼仪、医药和占卜指南,小说和纯文学等三大类出版物为主)外,用大部分篇幅从经营角度分析了四堡出版物的读者类型、材料和价格、销售收入结构及其用途、图书市场及销售网络、流动销售以及书店分号等图书经营行为;对出版的内部管理结构、外部竞争与合作的管理与控制等也进行了深入细致的阐述和分析;对四堡出版人的“儒商”特性以及宗族式管理等进行分析。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包筠雅并没有刻意拔高四堡作为出版中心的文化意义,而是认为他们作为出版—贩书商所起的作用是复杂的,他们刻印的一些教育类书籍、礼仪手册和医书等,大部分只是增加了同类书的数量,而对形成和创造以文本为基础的大众文化贡献不大,但在对这种文化的传播方面却居功至伟,他们是“文本文化整合强有力的代理人”19。通过以上几个方面的系统研究,包筠雅在本书中全景式地展现了四堡这个出版中心的经济史、文化史和社会史,拓宽了出版史研究的深度和广度。

上述著作主要侧重于将出版作为“生意”进行研究,而芮哲非的《谷腾堡在上海:中国印刷资本业的发展(1876-1937)》一书则“将印刷文化与书籍史、社会史、技术史与商业史相结合”,把出版经济活动(商业化)、技术进步(出版业的机械化)与印刷资本主义进行勾连,研究了晚清与民国时期上海作为中国出版中心的商业、技术与文化等方面的内在原因和影响因素。芮哲非指出,由于上海出版企业的多面性,他们往往持有与传统“济世”观念不同的价值观,并且认为智力劳动应该得到相应的报酬。“机械化与采用西方印刷机的高昂成本使出版商必须从智力商品中获得利润。”20这种高昂的成本也催生了知识产权意识、版权制度和行业组织的建立。同时,符合中国国情的股份有限责任公司这种新型公司治理结构的采用,也为出版业在产业、商业和文化方面的发展奠定了基础。芮哲非指出,1912年至1937年上海的出版业不仅在产权制度、组织结构等方面与中国传统出版业相比具有革命性变革,出版商的理念也发生了巨大变化—虽然他们自身还是学者,但他们在设法主宰市场、利用市场、满足市场需求,并在全国图书市场上找到了忠实的读者群,而为了满足这样的图书市场,他们就需要调动包括资金、技术、人脉以及政治等方面的资源,参与激烈的市场竞争。这种商业上的竞争及对利润的追求,也导致很多出版商利令智昏,牺牲文化教育,出版内容质量低劣,忽视了对国家的责任,受到了文化精英们的尖锐批判。本书作者把这些内容纳入它所分析的“印刷资本主义”分析架构中,认为中国的印刷资本主义是在士大夫印刷文化以及逐利的产业化机械印刷业相互影响下产生的一种社会、经济和政治体系,这一独特系统重塑了现代中国人的生活。21

在我看来,从经济活动的角度研究出版还有很多其他有待挖掘的领域。比如对盗版书和盗印书的研究,我国过去的研究是很不够的。从今天的观点看,盗版盗印是犯罪行为,为出版业所不齿,但盗版盗印的经济动因更加显著,它在某种意义上是出版的晴雨表,在有些时期是出版传播的有益补充。盗版盗印固然侵犯了原出版者和作者的权益,但在特定情况下,它降低了销售的价格,扩大了图书的销售量和销售范围,应该把这个问题放在一定历史条件下进行分析。

所有的出版家们都强调了出版不能仅仅作为赚钱的生意,它还应该有强烈的文化意识和服务精神。然而,从古到今,出版从来都不是单纯的文化行为,而具有强烈的经济功能。作为经济活动的出版,表面上看追求的是利润,把出版作为谋利的手段,但正是在这些追求利润的过程中,出版商一方面通过精准的市场定位满足了读者对出版物的需求,另一方面也在扩大销售中更加广泛地传播了知识,这正印证了亚当·斯密的那段名言:个人“通常既不打算促进公共的利益,也不知道他自己是在什么程度上促进那种利益……他只是盘算他自己的安全;由于他管理产业的方式的目的在于使其生产物的价值能达到最大程度,他所盘算的也只是他自己的利益。在这场合,像在其他许多场合一样,他受着一只看不见的手的指导,去尽力达到一个并非他本意想要达到的目的。也并不因为是非出于本意,就对社会有害。他追求自己的利益,往往使他能比在真正出于本意的情况下更有效地促进社会的利益”22。研究出版史上的经济活动或者作为经济活动的出版的意义就在于此。

3.作为文化活动的出版

出版活动具有鲜明的政治意义和显著的经济意义,但究其本质来说,它毕竟是一种文化活动。因此,历来的出版史研究都把作为文化活动的出版作为最核心的研究内容,探究出版的文化意义和价值,这一好的传统我们应该坚持下去。应该指出的是,过去对出版的文化价值更多地体现在探索它对知识传播的意义,而对很多其他方面的文化价值有所忽视,或者研究不够。

出版的文化价值突出表现在几个方面:知识传播和文化普及,文化的传承与积累,促进学术进步和文化创新,新观念、新思潮的传播与对社会心理的影响,等等。在我们的出版史研究中,对前几个方面给予了较多的关注和探讨。比如在出版史的研究中,对于教育出版、教科书、启蒙读物等有大量的研究成果,对于“四书五经”、《四库全书》等历史文化经典作品的出版过程及其社会影响的研究也较为充分,对于学术著作、学术前沿等也有很多研究成果。但是对于出版活动之于社会观念、社会心理、社会思潮等方面的影响重视得不够,即使有这方面的研究成果,也主要从作品本身的文本出发进行分析,很少从出版者以及出版活动的角度去分析考察。近年来,达恩顿的一些出版史研究著作陆续被翻译出版,除了上面介绍的《百科全书的生意》从经济活动的角度研究出版史外,他从文化史的视角对出版史的研究也引人注目,值得借鉴。

在《屠猫狂欢—法国文化史钩沉》《旧制度时期的地下文学》《拉莫莱特之吻—有关文化史的思考》等著作中,达恩顿以其娴熟的手法、优美的文笔和娓娓道来的故事叙述方式,对出版、新闻等进行文化史、“心态史”的研究。《拉莫莱特之吻—有关文化史的思考》是一部关于文化史方法和理论研究的文集,达恩顿谈到本书有四个目的:第一,要显示过去如何作为暗流存在于当下;第二,通过个案分析媒体的作用;第三,借本书的写作过程来昭示媒体研究中的历史向度;第四,在这些讨论的基础上探讨宏观历史以及与历史相关的其他人文领域。23他说,本书不是要告诉读者在研究过去时该怎么感古人之所感,想古人之所想,它不是讨论叙述与事实之间的哲学关系。达恩顿认为,新闻不等于发生过的事情,而是记者根据发生过的事情写出来的故事。但大部分人却没有认识到这个浅显的道理,把它当作事实而不是故事。但是,故事不是随意讲的,而是要根据科学精神挖掘历史的事实,“我坚信,要理解发生在过去的那些生死往事,我们必须慎重行事”24。《旧制度时期的地下文学》和《屠猫狂欢—法国文化史钩沉》是对上述理论的运用。《旧制度时期的地下文学》一书通过大量的过去未经阅读的档案呈现,力图揭示一些典型的历史学难题,比如,启蒙运动究竟有多深入地渗透进法国社会?激进思想究竟在多大程度上造成了旧制度的毁灭?启蒙运动与法国大革命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达恩顿认为,在从出版者的角度审视这些档案时,这些问题就不再那么抽象,而是更切实了。这些研究说明,书籍对法国大革命的酝酿作用是巨大的,但其贡献并不能仅仅通过研读文本来理解,需要更多地了解这些书籍背后的社会,看看这些书籍如何成形并不断通过印刷所和走私渠道进入一个巨大的地下文学世界和黑市贩卖。因此,本书试图论证一个扩大了的精神史以及观念的社会史,从而有助于提供关于启蒙运动的新颖评价,为我们开启和检视一个已经消失在历史中的生活。25《屠猫狂欢—法国文化史钩沉》探讨的是18世纪法国的思考方式,书中试图阐明的不只是人们想些什么,而且包括他们怎么思考,他们如何阐明这个世界并赋予其意义,注入感情。作者认为,通过“在不见天日的角落翻检文件,我们有可能解开闻所未闻的意义系统。这样的线索甚至可能引出令人啧啧称奇的世界观”。本书通过讲述18世纪法国农民、印刷技工、城市资产阶级、警察、知识分子以及普通读者等各个阶层人士的社会生活,经过循序渐进的方式,“自下而上”书写了法国的文化史,从而揭示了社会各个阶层的价值取向和生活态度。对于出版史研究来说,该书的第五章为《百科全书》知识体系的探讨贡献了更多的方法论启迪。作者认为,《百科全书》里资讯与意识形态的關系所引发的议题,全面涉及知识与权力的相对关系,对知识的分类无异于行使权力,“一切社会行动的流向无不受制于分类体系所划定的疆界”26,百科全书派所构建的新的知识体系“绝不是没有色彩的资讯汇编,而是一手打造知识的新面貌,把知识的主导权从教士转移到献身于启蒙运动的知识分子手中。这一番战略运用,随着19世纪期间教育的世俗化与现代学术的出现,终于获得全面胜利”27。达恩顿在该书中的研究思路和运用的方法是令人称奇的,他依据这些方法所得出的研究结论也是令人信服的。

反观我们过去的研究,在文化史研究中很少重视对出版史及出版在文化史中的作用的研究分析,而在出版史研究中则较少涉及广义的文化,没有将社会观念、社会思潮和社会心理(社会心态)等心灵史纳入研究视野。比如,在对20世纪80年代的文化和社会思潮的研究中,大多关注于文本以及作者的思想,很少涉及对出版史的研究,反过来在对出版史的研究中,却忽视了出版物背后的作家群体以及读者的社会心态,如何在出版史研究中吸收、借鉴和发展文化史的研究方法是亟待我们挖掘的一个重要课题。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出版并不是外在于政治、经济、文化的附属物,出版活动以及出版事件所处的时代的政治、经济、文化不能仅仅作为分析的“历史背景”,不能仅仅作为历史剧院的“舞台”,出版活动本身就是历史大剧的有机组成部分,它既是剧作者,又是剧中人,出版活动和当时的政治、经济、文化共同形成历史的交响乐。

三、人、物与环境

一般而言,出版活动是出版者将信息或知识进行加工、复制并通过一定载体加以传播的过程。在出版过程中,涉及出版什么、谁来出版、为谁出版、出版的效果如何、出版的环境保障及其外部条件如何等问题。具体而言,出版史研究涉及出版活动中的人、物及环境。如何看待出版史中的人、物及其相互关系,以及它们与所赖以存在的内外部环境的关系等,就成为出版史研究中的核心问题。

1.出版活动中的物

出版活动中的物,首先是出版物。长期以来,出版史研究基本上是以出版物为核心而展开的。翻开各式各样的出版史研究著作或教材,看到的主要内容就是什么时候出版了什么样的出版物,它的主要内容及其社会影响等。对此,固然不能过多地指责,它的确构成了出版行为极其重要的部分,显示了出版活动的成果,但在对出版活动中物的研究中,研究视野必须扩展。

出版史研究中必须首先加强出版技术变革史的研究。应该明确出版活动中的物,不仅仅是出版物,还有一个重要的方面,即出版技术。从某种意义上说,出版革命主要不体现在出版物内容上的革命,而体现在其印刷技术及其载体上的革命。我们不是技术决定论者,但出版技术所引起的社会变革是我们必须高度重视的,正如阿什克罗夫特所指出的,在印刷术发明之前,欧洲已经在使用文字,但仅限于富裕精英和教会学者,在罗马帝国衰落后的一千年的日常生活中,读书写字在欧洲几乎荡然无存,在印刷术发明前的几百年里,一般欧洲人的生活酷似无文字民族的生活。正是印刷术的发明使信息复制变得容易,推动了文化的普及。印刷术同时导致另外两个后果,即对个人隐私权利的重视,由此而使得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观念兴起、神权崇拜瓦解,由此导致民主观念的诞生,从此以后民主成为人们管理自己的手段。28二十世纪末兴起的互联网等传播技术已经并将继续对社会各个方面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这种技术所产生的影响甚至超过了出版内容的影响,颠覆了人类的社会生活。

当然,出版史研究不能忽视出版物内容研究,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对出版物的内容研究要借鉴一些新的方法,比如内容分析法、大数据分析法、知识考古学等。

内容分析法是对记载下来的出版媒介的研究,它主要回答传播媒介的一个经典问题:“谁说了什么、对谁说、为什么说、如何说以及产生了什么影响”29,可以看到,这些正是我在上面所谈的出版史研究的一个极其重要的方面。在出版史研究中,要对所研究的一些重要对象通过抽样、编码,区分出显性内容和隐性内容,并对其进行分析,通过概念化和编码表的制作,对记录进行计算,最后对材料进行定性分析,得出科学的、信度较高的结论。另外,出版史的资料浩如烟海,让人眼花缭乱,靠人工分析统计是无法进行的。近年来兴起的大数据技术给研究者提供了有力的辅助工具。有了大数据分析技术,我们就可以对海量的、长时间段的出版史料进行跨时空、多角度、综合性的分析,极大地提升出版史研究的科学性。

知识考古学是法国著名思想家、历史学家福柯关于历史研究的核心思想之一。福柯认为,过去的历史学家们总是把起源、连续性、总体化等概念作为思想史的重要主题,也正是由于这些主题,它才同某种现在看来是传统的历史分析形式重新连接起来。不过,福柯认为,这样的研究是有问题的,因为历史上处处呈现出断裂和非连续性,所谓的连续性,不过是一种理性的后设,因此,“考古学的描述却恰恰是对思想史的摈弃,对它的假设和程序的有系统的拒绝,它试图创造一种已说出东西的历史”30。知识考古学不承认有统一性、连续性、因果性的历史。在福柯看来,历史是杂乱无序的话语与实际权力之间错综复杂关系发生变化的历史,所有的思想、知识、信仰等都是和权力有关的,通过权力而建构起来的。而知识考古学就是要用考古学及系谱学的方法,揭示人们现在习惯接受了的知识、历史、思想、常识、信仰等的合法性和合理性,并找到其内在的根据。在福柯看来,话语利用符号,为的是建立秩序、可言说之物的界限,创造知识的客体和“知识型”的事物;同时,话语是一种社会实践,在这个实践中,主体同时构建着自己的世界,正如主体受到话语规则的引导、限定和解中心化一样。人们“需要做的只是在一定的秩序或形象框架中描述话语要素的序列,确定它们的起源、界限及其时间性终点,而无须话语分析者揭示更为深刻的理由,说明为什么一种话语出现后又转而消失”31。因此,福柯反对将文本当作“档案”来处理的观念。在福柯看来,过去的历史学家们把文献或资料作为前提,让人通过它们来瞻望往昔的“现实”,形成关于往昔的“现实性”即真实性陈述,这是不能成立的。因为,文献不是透明玻璃,而是特定的、具有文獻资料的产物,即储存知识的特定形式的产物,要依靠各自的逻辑和材料性才能得以描述和理解,这就要人们“把文献转变为文物”。福柯认为,所有的资料背后,都存在一种地层关系,将文献转为文物后就可以按照地层关系重新安置,使其成为一个知识的谱系。在这里,历史资料不再是真伪在先,而是要看它处在哪一个地层,知道了它处在哪一个地层,也就确定了它在系谱中的位置及其重要程度。福柯喜欢从具体而细微的历史事件叙述起,似乎在别人不曾注意的“下脚料”中寻找需要的材料。他甚至认为,即使那些所谓的“伪书”,也有独特价值,如果把它当作史料,考察其作伪背后的心理动机和思想观念,这本身就是思想史和学术史所要关注的对象。知识考古学的意义在于,它“把过去历史及人物、事件、思想的分析,转化为对权力和知识关系的分析,这使历史研究尤其是思想史研究,出现了另一种思路”32。但是,知识考古学方法对历史连续性、因果性的否定是武断的,它的更大缺陷在于,“对文本分析和话语分析来说,删除的作为出发点的作者,无疑是考古学的核心特征”33。

2.出版活动中的人

如果说福柯还只是忽视文本的作者,忽视表达的主体,那么当下流行的出版史研究走得更远,可以说甚至已经没有了主体,只有出版客体,即出版物,出版史研究中充斥着“见物不见人”的现象。

在大多数出版史研究中,读者通篇看到的是出版物,即使对其中的人有介绍,基本上介绍的也是作者,很少研究和介绍出版主体即出版人(出版商及印刷商、发行商及售卖推广者),出版物的对象即消费者基本上也处于缺位状态。而在我看来,出版学以及出版史不能变成一般的社会科学,而应是人文科学,它是关于人的科学,它是研究写作人创作,出版人集成、优化与传播,读者群体消费及其相互之间关系的科学,是研究出版如何在持续的历史发展进程中影响人、塑造人的科学。

出版活动中的人的研究,包括很多方面:首先是对出版人的研究,这才是出版史研究的核心主体,它包括出版者(编辑、经营者等)、印刷者和发行者(销售与推广者),我们要在出版史的叙事中把他们的贡献充分挖掘出来。美国出版家贝利在《图书出版的艺术和科学》中专门分析了出版人对出版的影响,他說:“出版社不是一部生产图书的机器,也不是把各种具有不同功能的零部件装配起来的生产线;它是具有各自理性的和非理性的特点的人组织起来的集体,带着他们的全部理性和非理性,带着他们的热情、困惑、愿望、爱好、习惯和目的,从事一种影响和反映社会的活动。”34其次,要研究出版作品的创作者即作家群体,他们是作品的源泉,没有作者,出版就成了无源之水。最后,我们要加强对读者或者阅读人的研究,他们是出版的用户,是出版物社会效果如何的最终体现者和检验者。国内外近年来越来越重视阅读史的研究,这是一个可喜的现象,应该将阅读史与出版史综合起来加以研究,使之成为出版史的一个重要内容。除此之外,研究出版史的人还应该加强对出版关系人的研究,比如政府的管理者、出版圈与作者圈的互动等,近些年范军教授等学者将出版史的关注点放在出版的生活史上,这是很有意义的。没有这样的研究,我们就很难充分评价胡适在商务印书馆发展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没有这样的研究,我们也无法理解当初“走向未来丛书”编委会为什么挂靠在中国社会科学院青年研究所;没有这样的研究,我们就无法解释中国文化书院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所形成的书院—培训—出版的一体化结构,正是这样的结构,使学者、出版者、图书推广者、学员及消费者形成了一个文化共同体。

3.出版活动中的环境

前面在分析作为政治、经济和文化的出版活动时,对出版环境已经有所论述。但出版环境要比上述论述的范围宽得多,也复杂得多,有必要再进行深入论述。

贝利在《图书出版的艺术和科学》一书中对出版环境进行了较为详细的分析。他认为,广义的出版环境包括整个世界,因为图书能够涉及任何主题,接触知识的一切方面。但他认为这个包罗万象的概念不是很有用。对于出版比较有用的观点是,出版社一边联系着作者,一边联系着读者,出版社是作者和读者之间的协调装置,在这个协调过程中,出版者为社会服务,为文化服务。复杂的出版工作可以用综合的办法和专业化的分工,服务各类出版读者和专门化的市场。出版者要考虑出版文化意义和商业利益的平衡,作为社会的和文化的出版活动也是复杂的企业经营活动。在这个过程中,出版要适应当时的社会环境,反过来,社会环境也可能受出版的影响。机灵的出版商观察着外部环境的发展变化,与各种力量保持联系,“通过与社会、文化、经济环境的自由交往,出版商影响周围的环境,同时也受周围环境的影响”35。

贝利所谈的出版环境包括出版商与作者、读者、其他出版商、出版业的其他部分以及与整个社会的关系,但他并没有就这个问题深入展开。我们今天再研究出版环境,需要借鉴媒介环境学派的有关理论成果,把媒介传播技术、文化理论、语言与符号、时间与空间理论、公共空间与私人生活、教育、法律、观念和社会心态理论等纳入环境分析视野,使环境分析更加立体化、综合化,从而极大地丰富环境分析的内涵和外延。

在对出版进行环境分析时,法国著名社会学者皮埃尔·布尔迪厄的“场域理论”值得重视。布尔迪厄认为,当代社会的社会结构呈现为一种非常活跃的网络关系,其中的任何一个部分或成员,都牵连整个社会的结构及其活动;反过来,整个社会及其各个部分,又时刻影响着社会中的每个成员,以致社会整体、部分、个人都处在活生生的力量较量和制衡之中。而场域则是具有独特运作法则的社会空间,是多面向的社会关系网络。36整个社会关系网络或场域又分为“元场”(或称“元场域”)和“子场”(或称“子场域”),元场由众多子场构成,在“子场”中还可包含若干“次场”(或称“次场域”)。整个社会是个“元场域”,而作为“社会小世界”的艺术场域、文学场域、科学场域等子场域,布尔迪厄将它们统称为“文化生产场”。布尔迪厄认为文化生产场是包含具有多个差异性小场的整体社会场,在这之下又包括“媒介场”这样次一级的场域。出版业是媒介场的一个再次级场域,在这个场域中又包括复杂的、非线性的网络系统,出版场域作为“文化生产场域”这个子场域下“次场域”中的“小场域”,通过生产文化产品、凝聚社会文化思潮等方式,对整个社会世界这一“元场域”施加影响。我们的出版史环境分析就是要对“社会—文化—媒介—出版”这几层场域及其关系网络进行多维度的分析,从而揭示出版在整个社会场域中的地位和作用。比如随着传播技术的不断进步,出版业(我把它称为“小场域”)正和其他传媒形式融合,成为传媒业(次场域)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传媒业又是文化业(子场域)的重要方面,文化业(子场域)是整个社会(元场域)的五大子场域之一(按照党的十九大提出的“五位一体”理论)。不同场域之间又相互影响、相互作用,构成了一个极其复杂的社会网络。元场域、子场域、次场域共同构成了出版这个场域的“环境”。

习近平总书记多次强调,社会科学要“不忘本来,吸收外来,面向未来”。对于出版史来说,我个人的理解是这样的:不忘本来,就是要继承中国传统出版史研究的优良传统,不忘出版的本质,不忘出版史研究的初心;吸收外来,就是充分吸收国外的先进理念和方法,包括充分借鉴和吸收其他学科的研究范式和研究方法,为我所用;面向未来,就是要通过出版史研究理论上的创新创造,对出版史进行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使出版史研究在未来放出异彩,更好地为建设出版强国提供思想借鉴和理论支撑。

(周蔚华,北京印刷学院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人民大学新闻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

注释:

1 培根.新工具[M].许宝骙,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12.

2 叶再生.中国近代现代出版通史·第1卷[M].北京:华文出版社,2002:10.

3 朗格诺瓦,瑟诺博司.历史研究导论[M].李思纯,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26.

4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2版)·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274.

5 李德顺.价值论(第2版)[M].北京:中國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79.

6 周蔚华.价值中立论批判[J].中国人民大学学报,1991,5(3):80-87.

7 黎澍,蒋大椿.马克思恩格斯论历史科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22.

8 罗雪尔.历史方法的国民经济学讲义大纲[M].朱绍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11.

9 19 包筠雅.文化贸易[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27-56,374.

10 32 葛兆光.思想史研究课堂讲录(初编)[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32,71.

11 14 夏蒂埃.法国大革命的文化起源[ M ].洪庆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29,29.

12 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M].冯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181-182.

13 15 16夏蒂埃.书籍的秩序[M].吴泓渺,张璐,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59,16-17,17.

17 达 恩顿.启蒙运动的生意《:百科全书》出版史(1975-1980)[M].叶桐,顾杭,译.北京: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3.

18 沈 世婧.从新文化史观看中国出版史研究变化的可能[J].中国出版史研究,2017,4(2):77-83.

20 21 芮哲非.谷腾堡在上海:中国印刷资本业的发展(1876-1937)[M].张志强,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29,288.

22 斯密.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下卷)[ M ].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27.

23 24达 恩顿.拉莫莱特之吻—有关文化史的思考[M].萧知纬,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导论6,导论8.

25 达恩顿.旧制度时期的地下文学[M].刘军,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前言3-4.

26 27达 恩顿.屠猫狂欢—法国文化史钩沉[M].吕健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236-237,256.

28 林文刚.媒介环境学(第二版)[M].何道宽,译.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9:540-545.

29 巴比.社会研究方法(第十一版)[ M ].邱泽奇,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8:318.

30 福柯.知识考古学[M].谢强,等,译.北京: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176.

31 33萨 拉森.福柯[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125,135.

34 35贝 利.图书出版的艺术和科学[M].王益,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 1995:17,33.

36 高宣扬.布迪厄的社会理论[M].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4: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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