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羽皓
“陈大成,我划不动了。”余丽丽朝我大声哭泣的时候,手里还紧紧地抓着她的木桨。她手上的血泡已经磨破了,淡黄色的桨身被染得红红的。余丽丽低头哭着,瘦小的肩膀一颤一颤,还不忘注意着周围奋力划船的同学,生怕被他们落下。
我也看向周围的人,他们中有像余丽丽一样哭的,有累得靠在船帮上打瞌睡的。还有十分刻苦,涨红着脸,梗着脖子边划边喊着的……“划呀!划呀!划起你的小船!”这位高喊口号的是李强壮,他是我们当中最壮实、划得最快的一个。努力的同学都喊口号,可我从来没有喊口号划船的冲劲儿。
“肯定累啊,因为这一带的水是逆流的。”我腾出一只手抹抹汗,又抽出一张纸递给鼻涕眼泪流了满脸的余丽丽,低声安慰她,“你看,我们现在只有努力划过这段逆流,才会到达我们的第一个码头,用新的木材改装自己简陋的小船。”
其实这些安慰她的话都是老师和我爸妈安慰我时说的。今年是我独自划船的第九年,可我还是什么也没弄明白。我常想,这不能怪我,一定是这逆流的水太急,让我不得不使出十二分的力气才能往前走,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思考别的事情。我记得在很小的时候,我还和爸妈在一条船上,后来,爸爸为我打造了一条船,于是我开始和其他人一起懵懂地在自己的航线上向前冲。像“人一生下来就是要划船的”“你努力划船,可能找不到岸;但如果你不努力划船,你永远也找不到岸”这一类的话我耳朵都听出茧了。
“可是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努力地划啊?”
“不知道。我也不愿意这样划下去,太累了。”我忽然变得暴躁起来,干脆把桨扔在一旁,转头看着余丽丽,“不如你也别划了,咱俩就在这里待着吧,等傍晚太阳落山,这个位置看日落正合适。实话告诉你吧,我酝酿这个扔掉船桨的‘逃离计划好长时间了。难道你不动心吗?逃离这个让我们喘不过气来的无形大牢笼,让自己随着水流飘荡,那样不是更有趣、更有意义吗?”
余丽丽半晌没说话。她有些惊恐地盯着我,带着哭腔开口:“不行啊,陈大成。我妈妈说,哪怕你少划半小时,都会被别人落下好远,更别说再也不划了;今天比别人慢,明天比别人慢,这辈子都比别人慢了,永远也换不了好船。我们还是快划吧,就这么一会儿工夫都看不见李强壮了。”
余丽丽抽噎着划远了。她太懦弱了,但我不一样,我敢说敢做。“有些行为看似离经叛道,就像我现在决定放弃划船,但其中包含了某种未经俗世污染的、纯净的梦想与追求,这是很可贵的。”我这样想着,舒适地靠在船里,午后的阳光在我闭着的眼皮上照出一片毛茸茸的浅赤色。空气里混杂着水草的味道,闻起来是多么的香醇!我感到自己在此时已经完全获得了自由。
暖阳下一个悠长的美梦过后,我坐直身子,发现这逆流的水还真不简单,竟然把我推远了好多。我眨眨眼,看到不少之前划得比我慢的同学在我周遭费力地前进着。他们看我双手没有握桨,随流漂着,脸上浮现出惊恐且迷惑的神色。
但我现在没有空去搭理他们,因为我看到了一个更让我好奇的景象:一位与我爸爸年龄相仿的大叔坐在一条狭窄的破木船上拼命地敲打着什么。他的船比我的大不到哪里去。妈妈常说,船的好坏体现了一个成年人的生活状况,那么这个大叔一定是非常落魄了。大叔憔悴极了,灰白的头发稀疏得几乎可以数出来,且杂乱地粘在他扁小的头颅上;他的五官非常小,面颊松弛的皮肤耷拉下来,感觉他的面孔被藏进了皱纹里。他身后躺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正憨笑着吃手。
见我一直盯着他,大叔冲我挥挥手:“娃仔,有没有木料,给俺块木料吧,俺的船破了,一小块木料就好,一小块,不然今天俺的船又要沉哩。”他一边说一边把拇指食指分开一小条缝,仿佛在恳求我施舍,哪怕一小块木片也好。
我在船上翻找了一会儿,把一块拳头大的木料递给他,说:“我只有这么点了。”
大叔激动极了,一瞬间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了,连声说要给我磕头。我极力劝住他,大叔就蹲在船里用我给的那块小得可怜的木料补起了船,一边补还一边念叨。他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也是在去往人生中第一个码头的路上)没有努力划船,结果被同学们落下好远,船渐渐破损了,他就一直被困在这儿。到不了码头,就无法得到好木料来造好船,所以他现在还用着三十多年前的破船,更糟糕的是,这破船时不时会搁浅。后来好不容易找了媳妇,女方不愿意承受“随时可能会沉船”这种危及生命的事,便和他离了婚。现在他一个人拉扯着一个三岁的儿子,未来给儿子造船、娶媳妇必需的木料可是不小的开销,可是他连自己的船都是破的,哪里有能力管儿子?只能每天向路过的人乞讨木料,但鲜少有人会给他。大叔说着说着竟抹起了泪水:“俺命苦,但就算丢了老命,也要让俺儿子有船去码头。”
我愣愣地看着忙碌的大叔,忽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和恐惧。如果年轻时没有拼命地摆渡,那么年纪大了连摆渡的力气都丧失殆尽时,生活该何去何从。或许渡口只对每个人开放一次,错过了,它就永远关闭了。唯一提醒我们机会之门曾打开过而我们却未曾抓住机会的,只有船底不断出现的破洞吧。那我所谓的“逃离”究竟是什么?放弃自我摆渡的机会,鲁莽地把自己置于更无助的境地吗?
于是我重新拾起船桨,奋力地划起来。我荒废了整整一个下午,虽然在太阳落山前下了大苦功,但名次还是从班级十一名降到了十七名。晚上爸妈开着大船来给我送晚饭时,大声训斥我:“陈大成!你不过了吗?!今天怎么才划了那么点?照这个速度,怎么在规定时间内到达码头?”
我不想跟我妈顶嘴,只是和她说了我下午见到的那个大叔,然后叹了口气:“妈,你说我们到底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地划船?”
妈妈愣了愣,说:“我小时候也想过这个问题。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哪里有什么船啊,就是一块浮木,中间挖空暂时充当一条船。那时候你姥姥姥爷天天不要命似的划船,就为了换好船,攒木料,让我们过更好的生活。我和你爸努力划船为了给你攒木料,你现在努力是为了让自己有个光明的未来。如果你二十多岁就有了快艇,未来的航程会很轻松,不过想要快艇,现在就得吃苦。”
我默默地点点头。这时,爸爸从大船上递过来一只大盒子,里面是一支很长的桨,用料考究,桨体光滑,纹理清晰。爸爸拍拍我的肩,说:“大成,爸花大钱给你换了支好桨,它划起来比之前的那支费力,不过费力的桨每划一下前进的距离长,这样你多划几下,就能轻松超越其他人了。加油啊,大成,你是有天分的,你的肩胛天生就比别人宽,这种身型的人都是可以划得很快的。爸爸相信你可以顺利到达码头。”说罢,爸妈回到了他们自己的船上,准备离开。
爸妈弓起背,迅速划动着船桨,肩膀上的肌肉一鼓一鼓。我忽然发现他们已经不似当年那般健壮有力了。爸爸眼角的皱纹,妈妈鬓角的白发,以及他们驼下去的脊背,甚至虎口处的厚茧,这些平时我从未注意过的细微之处在这一瞬间铺天盖地地涌了过来,肆无忌惮地刺激着我脆弱的泪腺。爸妈要划那么大一条船,一定比小孩子更累。我最初的想法是多么幼稚,这个世界可贵的不是那些盲目的“反抗者”,而是那些明知道苦痛还坚持握紧船桨继续划的人,譬如哭着向前划的余丽丽,譬如我爸妈。
夜幕降临,我点起了船上的灯,握住了爸爸送我的新槳。此时,更多的灯亮了起来,一闪一闪地跳动在河面上。远处有同学喊着“划起你的小船”的口号,回声像涟漪一般弥漫在河流之上。在这茫茫黑夜,我忽然又燃起了渡水的动力和激情,更加使劲地划起浆,也加入喊口号的队伍,大声为自己鼓劲:“划呀,划呀,划起你的小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