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杏花

零点一流明

季风吹来，气温回升，海风载着来自东南的积雨云跋山涉水为异乡带来一场春雨，以决绝而孤勇的姿态潜入那从未谋面的土地，这个春天也因而滋润温暖起来。

出门便是池塘生春草，绿水人家绕。天色是清澈的蓝，明媚坦荡。即使不出门也可以感觉到，这是一年里最宜人的时节。

前些天花开得尤其漂亮。最早是玉兰，丰腴多情，像是杨贵妃手中捧的玉钟，颤巍巍立在梢头。继而是迎春，娇媚明艳，无论姿态还是颜色都像是璀璨的烟花，只不过烟花开在漆黑的天幕上，稍纵即逝，而迎春则像是春天楚楚动人的眼波，来得更为美好和持久。

再往下掰着手指数几天，杏花就该开了。

杏花，杏花。

小的时候我分不清桃花、杏花和李花，对它们的印象只是一个简单的“果子好吃”。彼时我最喜欢的花是姥爷小小花圃里伴石而生的月季。花瓣仿佛华美的红丝绒剪裁成的，有着那样傲人的娇艳之美，正是心思单纯的幼童所爱。

而杏花那时唯一的欣赏者，是太姥姥。

在我的印象中，太姥姥始终拄着她的木拐杖，上面缠绕了一圈又一圈的布条，击在青石板上，扩散出一阵阵闷闷的回响。在我看来，那就是太姥姥的心跳声，一样的孤寂，一样的苍凉。杏花花期时，她便搬着小脚杌坐在杏花树下静静望着它们，眼神辽远又空荡。我怯于面对这样的太姥姥，于是藏在石头后面偷偷看她。春日坦荡的阳光一点一点从杏花缝隙间筛出阴影，疏疏地铺了她一身，早就全白的头发竟好像重返青春，变成一种特别的黑色。

很多年后我回忆起那个画面，恍然明白，那种颜色是陈旧，是数十年的時光淘洗酝酿出的一种陈旧的思念。它们是黑色的，因为那永不能遗忘的岁月。

有次我看到太姥姥又在树下坐着，便跑过去问她那个我总也搞不明白的问题。她笑了笑，放下手里的拐杖，两手圈住我，摸了摸我脑后翘起的一绺头发，轻轻说：“桃、李和杏是不同的。桃与李都是花叶齐发，开得欢实；杏则先花后叶，秀气柔弱，扛不住风雨，最末开放，最先零落。”

我哪里是真的想知道答案，不过嘻嘻哈哈地逗太姥姥说话罢了。太姥姥却又摩挲着我的脑门儿，念起些更让人听不懂的话来，什么“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什么“艳如桃李，冷若霜雪”，什么“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还有“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这时，她的眼里流露出一种晦暗不明的情感，几种复杂的情绪交织着，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她的半个身体沉在阴影里，光线在那样悠长的吟哦声中缓缓游走。

我一点点长大，慢慢地意识到，我的太姥姥，跟别人的太姥姥是不同的。隔壁拖着鼻涕的小伙伴，她的太姥姥年老昏聩，总是气息奄奄地睡在床上；对门尚且健壮的老太太，总是坐在门槛上唾沫横飞地聊天，尘灰蹭上衣裤。只有我的太姥姥总是拄着拐杖慢慢地在院子里走动，一尘不染的青布鞋妥帖地包裹着她的小脚，永远是一副温柔沉静的模样，连脸上的皱纹都是柔和的。她不常说话，但当只有我们两个人时，她会拉着我絮絮地说上许多，语调轻软绵长，有种不一样的好听。

还有一件事，太姥姥在喊我时，不用老家人常用的“闺女”，而是“妹妹”。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听吴侬软语，我很喜欢她这样讲话，但她从不在人前这样讲。在别人面前，她只是一个衰老的带着泥土气的乡村女人。

我听不到那样温柔的絮语已有八年。

太姥姥走的前几天，忽然一反往日的平和与贤良，闹着要我夜里留下来陪她。夜里我们两人躺在床上，我睡在床一侧，她靠着墙。即使身上盖着轻软的棉被，她的体温比起我的仍然有些低。太姥姥把微凉的手臂搭在我的肩膀上，缓缓讲她那些尘封许久的过往，夜色从她低哑的声音上一寸一寸挪过。

那是个悲伤的故事。

江南书香门第的独女，十四岁随身为文人的父母来到北方小城采风，生活本该富庶安康，无忧无虑。然天不遂人愿，风云一夕变，十年浩劫挟着雷霆与风雨而至。外乡客，家庭富裕，读书人。走资派的烙印便这样打了下来，家乡偏又传来青梅竹马在武斗中去世的消息。曾经乡人个个尊敬的“才女”，成了牛鬼蛇神，只得含着不甘嫁给目不识丁的贫下中农“接受改造”，在寂寞和冷眼中度过一生。

“乏善可陈的一辈子，是不是，妹妹？”太姥姥淡淡道。月色照进窗子，她的脸上似有泪光。

之后妈妈再不让我去见太姥姥，无论我如何哀求哭泣，她始终没有让步，神色讳莫如深。

太姥姥离开是在晚上。妈妈后来告诉我，那天夜里我发了一夜高烧，嘴里反复念叨着一句奇怪的话，听起来像是：“妹妹，别学杏花。”

院子里的杏花啊，如今还是年年岁岁地开着，花影下的人却不见了。我站在杏花树下，抱着太姥姥缠着几根布条的拐杖，像是抱着她枯瘦的手臂，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一阵风吹过，杏花落了满头。

其实那句话的意思，我知道的。

妹妹，别学杏花。杏花命薄，妹妹今后当为自己做主。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