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之下,我们轻得像羽毛

2020-01-13 04:54乐念之
中学生百科·小文艺 2020年3期
关键词:缺席羽毛体育课

乐念之

1

我边磨蹭着收拾书包边想,顾怀绮欠我一张毕业照。

窗外日光正暖,透亮明媚,把教室里那股青春期湿答答的劲儿一扫而空。窗口那棵树枯败复蓊郁,至今我都不曾弄清它的名姓。它大约不会在意,毕竟它伫立在窗边送走了那么多人,总有一个人记得。

教室里是毕业季特有的兵荒马乱,满地散乱的试卷、文件夹,夹杂着那些来不及收拾的小纸条和隐晦情书,它们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日光之下,即将随着时间长河轰隆而去不复返。

这样一场混乱中,班主任带来了我的顾怀绮。

她说:“怀绮,进来吧。”

我刚抱起的一堆书在顷刻间稀里哗啦落了满地,我死死地盯着门口,镶着一点蕾丝边的帽檐缓缓占据视线,我突然泪眼模糊。

顾怀绮笑,小圆脸似乎瘦下去不少,她说:“哈喽。”

哈喽,好久不见。

2

我拼了命地回忆,却也想不起我缘何和顾怀绮成为密友。青春期似乎总是有很多这样莫名奇妙的情感,追溯不到根据,一眼也望不到尽头。

我只记得当年我们都爱看书,当然那时候还没有那么高的境界,追的是形形色色的网络小说,以《全职高手》为最。我入坑那会儿,顾怀绮早已成了资深读者。

我耐性极差,总是在每节体育课上追着她,要她给我剧透,然后回家铆足了劲儿看到那一章,再在空间发一个“果然如此”的感叹。

顾怀绮就很爱骂我:“有病吧,你。”

我傻笑,也觉得自己有病,然而仍然按捺不住地循环这个过程。在体育课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我喜欢拉着她绕一大圈去看一楼展板上贴出的菜单,而后一起吐槽。

“五光十色?这是什么,我们昨天有吃过吗?”

“据我推测,应该是青椒炒土豆丝。”

“……我觉得,你说得对。”

这样的吵闹与嬉笑落满了校园的每个角落,也散落在那条林荫庇护的回家路上。

我曾无数次望着8号线轰隆而去,带着我的姑娘回到她温暖的家。而今天,顾怀绮同我说:“你知道吗?家没了。”

3

怀绮的爸爸在她还差两个月满十六岁的时候,永远地离开了她。死因是肝癌。

她小半年前便同我提起过这件事,她说:“我今天看到妈妈的微信了,医生说爸爸撑不过半年。”

我在那个深夜盯着这行简短的字发呆。我清晰地记得她曾与我说起爸爸时的那种骄傲,她曾在书展上专门绕路去买平面设计的书,说要带给她爸爸,因为他最近的设计陷入了瓶颈。

我傻乎乎地问她:“可是这本书真的会有用吗?”

“不知道哎……试试看嘛,说不定能帮到他呢。”

然后她爸爸大笑着告诉她买错书了,他最近在做室内设计。

她与我分享过的诸如此类的细节数不胜数。她被硬生生地从这样幸福的温度里剥离,像搁浅的鱼疯狂挣扎却徒劳无功。我斟酌着想要找一些话来安慰她,她却只是平静地看着我,像再也掀不起波澜的死水。

我看到夏日的光在她身后被那些不知名的大树划分成不规则的形状,毕业季的少男少女正深情地拥抱彼此,而后转身,有些说了再见,有些说了再也不见。

我从前很爱夏天,觉得这个季节带着十七八岁应有的热忱、明媚、通透,但我从来没想过,它往往也意味着分离。我们在学校里做小小的告别,有些人则在医院里做永恒的悼念。

我哭着说:“果然我们轻如羽毛。”

她笑了笑,从自己的包里摸出纸巾递给我:“好啦,不要这样,人还是要好好活着嘛。”一如她离开这座城市前温柔的模样。

4

人生的美妙大约在于,你永远无法预知下一个路口哪一盏灯会亮起,而那一盏又是否是你所希冀的方向。就像她没想过她会在十六岁失去她的父亲,我也没想过我会在十六岁成就一个巨大的笑话。

一个数学模拟卷永远只有一百三十多分的姑娘,在最后的考试中拿了满分;而語文永远排名前1%的她,却戏剧性地拿了一个不到市平均分的分数。我与我的零志愿神话永恒错过。

伴随着出分数那个夜晚的是歇斯底里的哭泣,我疯了一般跑出去,拨通顾怀绮的电话。

她很快接起,意料之外的沉默。她仿佛早已猜到这一切的发生。

这座匆忙的城市里似乎谁都在疲于奔命,脸上的神色冷漠到近乎麻木。全家的店员忙碌一天终于停下来躲在柜台后吃晚饭;加班的白领不耐烦地解开衬衣的第一颗扣子,脚下生风;不远处的广场舞团体手忙脚乱,每天都有新人加入,也有熟悉的人离开。

我哭到近乎失声,她那边的背景很闹腾,寝室里的小姑娘们尖叫着,却突然让我生出了安定感。本来就该是这样啊。我喜,我悲,我怒,我怨,这世间千般万种贪痴嗔怨,我不过是沧海一粟。把我当成一根羽毛吧,让我自由地飘。

她说:“没关系。就当你替我去那所学校看看,我曾经很想考那里。”

我哭着说:“好。”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在哭,而她总是在笑。后来她寄了一张明信片给我,上面只有两个字:缺席。

或许在这个年龄得出的人生结论并不精准,我却恍然明白过来:原来绝对幸福的人生,是永不缺席。然而就像绝对零度并不存在,绝对正确也被证明是悖论一般,“绝对”两个字总是缺乏力度和可信度。

所以她从小在这座城市生长,然而在这里考试的机会却缺席了;她的父亲没来得及看她披上嫁衣,也永恒地缺席了;我想要去的那所被我定义为“信仰”的学校,也成了我青春里永恒的缺憾。

我们都是天空下轻飘飘的羽毛,因为不知到哪去,又怎么逃得过缺席?

那通电话的最后,她问我:“你还记得我们一起看的《你的名字》吗?”

“记得。”

“泷和三叶错过三年,最终却没有错过彼此。”她笑着说,“我们不要错过三年,也不可以错过彼此。”

这一次我笑了,我说“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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