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时光的信

沈肇言

时至今日，我已不记得上次提笔写一纸诚挚的字给你是何时的因缘际遇，毕竟过往之事如流水，而你我皆不可掌控。我无从知晓现下你在何处生活，日子是否平安喜乐；我也不知晓这封信将寄往何处，抑或如同无数过往一般，被锁进尘封数年的抽屉，自此不见天日。原谅我，这些我都无法做出相应的解答，我只是如多年前那样，在深夜里忽然记起你的容颜，好似离家漂泊的游子踮脚眺望归乡的港湾，双目落下一行热切的清泪。

原谅我。

写到这里的时候，夏季的灼热好像褪去了几分，村庄里偶尔传来的犬吠声和昆虫的鸣声在我的耳朵里相互交织。可是今夜我不觉得烦扰，大概是因为写字如见你，能给予我阔别已久的静谧，这种情感真是恍如隔世。

该从哪里说起，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前些日子偶遇故人，在车流穿梭的十字路口，寒暄几句便匆匆告别，开端和结局一样潦草。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何其脆弱，漫长岁月便足以佐证，而我竟至现在才知其滋味。回来后一夜辗转，夏季的雷雨不断敲打窗棂，好似这些黏稠的记忆，我陡然开始畏惧时间这种可以带来隔膜的东西，但我情愿相信你我之间定是例外，即便在这如履薄冰的人间也一样可以生生不息。你说是不是？

我不知道现在的你是否还如少年时期那般，背上包裹踏上火车便可以做人世间的浪子，弃人情世情于不顾，爱与恨皆可炽热到极致。但我知道这些年每当我开始远行，我总会想起你，好似你就在我身边，而那些疾驰而过的时光不过是梦一场。

我们这一生，真的要邂逅太多人，十分的缘分，有九分的擦肩让我们得以思考和成长，唯独剩一分用来相遇。这种比例温柔与残酷并存，于是我们学会珍惜。

直至此刻，我闭上眼睛，脑海里依然会浮现出那片野海，黑色的潮水在天地间肃立，目之所及是粼粼波光，耳之所闻是浩瀚的生机。人类何其渺小，不过如同蜉蝣，朝夕自有定律。自然的法则蕴含在大起大落之间，而我们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虚妄，但我不得不敬畏，这大概也是一种力量。

“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你我也罢，众生也罢，这短短长长纵横错杂，不过一场游园惊梦。我们攥着彼此的戏码，在驶过黑夜的列车上邂逅时光，这便足够了。

我记得你极其喜爱茉莉花茶，从古旧的盒子里用镊子取出几颗花苞，轻轻放入沸水里，看着它绽开花瓣，清香的味道便扑鼻而来。那日我去茶市买茶，前面是一对蹒跚的老夫妇，他们的头发已经花白，彼此搀扶并且安静地走着，脚步踩在西下的斜阳里，仿佛背影也洒上了光辉。周围有很多驻足的人，这种优雅闲适的特质从岁月的历练里逸散出来，已然足够动人。

这些日子从纸箱里翻出多年前的信件，当初小心翼翼地保存，大概就是为了今日的有可怀念。底下那一层因为一直不见天日，已经生了青色的霉斑，就好像岁月在容颜上留下的衰老的刻痕。

还记不记得那一年我们一同下江南？那大概是我这一生最大胆的岁月，包裹与车票在手，其余的人情琐事抛诸脑后。大抵随着年龄增长，顾虑却越来越多，做事情也好似捆住了手脚，总要思量再三。去年终于决定再去一次，思来想去拖了一周总算上路。车厢里的人一如既往地多，连空气也变得浑浊，我在凌晨照旧失了眠，静静看着那些入睡的面庞。那个时候，我忽然明白其实人与人的本质并无不同，粉饰的外表下有各自不为人知的故事和暗流涌动的岁月，其实都一样。

江南的梅雨季节着实让人不习惯，带去的衣物很快变得潮湿，这个时候阳光就显得格外珍贵。可惜的是，临近告别，我也没有见到一次江南的太阳。这时的心境与当年截然不同，少了许多年少时期的好奇，一个人的走走停停便格外安静。

一路上见到很多来旅行的情侣，他们脸上有恋爱时期特有的色彩。想起从前的时候，“驿寄梅花，鱼传尺素”，千里传信只为知道你的点滴琐事，跋涉千山万水只为能牵一牵对方的手。那时的爱情朴素温柔，却也能够天长地久。而现在，寻找一个懂得的人已是不易，连恋爱都显得蹩脚匆忙，更多的时候，我们只是写一封遥远的信，又从遥远的时光里寄给自己。

有时候，我仍会在时间的缝隙里感到疲倦，这种感觉像在人来人往的街市寻不见出口，想要问路却没有一个可以解答的人，你只有独自凭借记忆和感觉寻找，直到走出去为止。有人说，这大抵就是孤独，而孤独的定义早已被太多人曲解为无病呻吟，以至于一部分人羞于启齿，而另一部分人则以此作为噱头。

其实孤独本身是个广义的词。“在交往中，人面对的是部分和人群，而在独处时，人面对的是整体和万物之源。这种面对整体和万物之源的体验，便是一种广义的宗教体验。”周国平的这段话我很是喜欢。“越是丰盈的灵魂，往往越能敏锐地意识到残缺，有越强烈的孤独感，在内在丰盈的衬照下，方见出人生的缺憾。反之，不諳孤独也许正意味着内在的贫乏。”这也是所谓的孤独的特质，是形而上的人的一种自足的表现。

有时候，我很想问你，你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你是选择安定下来还是选择继续漂泊。这些我都无从得知，清风明月也不能告诉我。我们曾经那么热切地想要成为与众不同的人，不甘于碌碌无为的一生，于是我们天南海北地去闯荡，到头来也不过是替这缥缈的浮生添上了微不足道的一笔。我们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究竟得与失哪一个所占的分量更多，我们将何以为继，为什么我们仍会感到不可遏止的疲倦？

我很想得到答案。

而今我已然不想四处漂泊，只想有一杯清茶，几点琐事，就这样日复一日直至永久。可我私心里又希望你能在曾经的道路上就这样走下去，仿佛只要看到你的背影，就能让我想起那些燃烧的岁月，就知道那些岁月依然存在。

黎明将至，这已经是最好的收梢了。我很想告诉你，这里的梧桐花开得很美，云朵和天空一样漂亮，我在院子里栽了几株花草，又酿了一坛甜酒。人生来去几多冬夏，倒不如与朋友谈古论今痛快一场，如此，夫复何求。

祝愿安好。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