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惠林
对于足不出户的日子,明代陈继儒有言:“读书随处净土,闭门即是深山。”遐思、傻想、闲看,屋内的人也只有以此打发着时光。想与外界沟通,唯有站立窗前,以解寂寞。
在古人那里,窗可算室内的别致一景。那是催生诗情幽思的大门,是怀念故人他乡的驿站,更是连接古今情怀的枢纽。
我们不能确知房子开出现代意义上的“ 窗户”具体在何时,但至少在东晋以前就有。东晋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中,有“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句,意思是倚着南窗寄托我的傲世之情,更觉得这狭小之地容易使我心安。
宋人赵恒的《劝学诗》中有“男儿若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一句,这种读书窗前的场景也多出现在历代绘画中。南宋刘松年的《秋窗读易图》册页是目前所见最早一幅。水畔、庭院、树石之间,直面可见两棵高松耸立,远景的山峦在一片湖光水色之外隐现。主人坐于窗前展卷沉思,一书童门外侍立。房屋、院落、树木、篱笆墙,每一笔精工细写,均将秋天的氛围渲染得恰到好处。山石先用健朗的线勾轮廓,再施以斧劈皴,其精巧、有力学自李唐。而长披麻皴的运用呈出江南柔美韵致,又明显糅合了董源、巨然的风格。
南宋 刘松年《秋窗读易图》辽宁省博物馆藏
明 周臣《春泉小隐图》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藏
画中对读书主人的特写,刘松年十分高明。两棵附带文化内涵的高松将空间切割、围聚,再递进到院子的篱笆护栏、屋子的窗框以及书案的里侧,“聚光”在主人翁身上——蓝襟衣衫、白粉敷色、赭石染脸,加之香炉等文案用品不同色泽的映衬,使其形象更加凸显。由此,“书窗”就如同现在拍照的取景框,使创作者的主旨在这种特别的“经营位置”中得以显现。这种通过一层层向内制造的景深,与其说是为了刻画主人的面貌,莫如说更是在含蓄地揭示心像,画家的灵魂已弥漫、交织于咫尺画幅的里里外外。秋窗是他心灵的一扇窗口,迁想到人之中年犹如生命的秋天,也代表着一种成熟的深味,秋水般的澄明智慧。画中人物所读之“易”,暗示着窗前的读书人虽片刻静坐,但心与世界贯通,况且那屋子所有的门窗都是打开的。
轩窗打开,也呈出了主人的精神面貌。所以,后来诸多人物画、临窗读书的图景也多是聚焦、强化“主体精神”的写照。明代画家周臣的《春泉小隐图》卷,款署“村周臣为春泉裴居写意”,是周臣为一位裴姓、号春泉的文人所作。画面起首以裴君的草堂为中心展开,草堂轩窗明亮、陈设简洁,堂外古松盘曲。主人正伏案假寐,堂外一童子持帚清扫,体现出闲雅出尘之趣。其后,板桥连岸,春水潺湲,远处青山逶迤、平湖无涯。画中的文人隐士以“昼眠”来展示他对外界的“漠不关心”,暗示其与做官者有不同的享受,宣扬自我解脱的处世哲学。画家巧妙地突出近景的板桥流水,以示“春泉”之意,又以假寐表示“小隐”,點明主题。
元 程启《蚕织图卷》(局部) 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
临窗之人,除了文人,还有仕女。此类绘画一般分为三类——女红劳作、雅玩闺乐、幽思悲戚。
女红劳作类多描绘平民家女子,如纺线织布、女工针线活,还有少量养蚕、带娃哄乐等。古代男耕女织,女子基本“主内”。一些用于教化、科普的官方绘画图谱中,就有一些借助“窗”这一视角来表现的例子,如元代程启摹画的《蚕织图卷》。此卷原作为南宋楼璹所作,现藏于黑龙江省博物馆。原作描绘24个织耕场景,用一条长廊贯穿。而程启摹本略作变化,将个别场景安排在更为封闭的室内空间,通过打开的窗户能看到室内劳作的女工。这可能更符合一些劳作流程的实际需求吧。
清 费丹旭《月色感秋》
雅玩闺乐类如女子看书、习字、焚香、作画等场景,或与丫鬟、姐妹一同插花、弈棋、猜迷、逗宠物等。比较典型的有晚清费丹旭《十二金钗图册》中的“惜春作画”“妙玉品茶”二桢。封建社会,大家闺秀基本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找些乐趣是必需的。由此,琴棋书画也成为一些优裕开明家庭女子们的选择。当然,画中的这些女子,其蓝本不再是宫廷贵妇,也非乡村农妇,而多为文人雅士家院、富庶人家闺阁中的女子。
费丹旭生于清王朝日益衰败之时,因科举不中,他“江湖漂泊成顽性,人海浮沈感故我”,一生浪迹不定,经济依附官宦、富贾而讨生计。在他笔下,有许多临窗读书、作画、纺织、闺乐的图画。
还有一类是幽思悲戚类。古代良家女子多洁身自好、贞雅恬美,但也常为“美人迟暮”伤怀,叹人生无常、流光抛人。费丹旭所作《月色感秋》即是此类写照——秋夜瑟瑟、月光淡淡,临窗的女子身形单薄,若有所思,时也黯然神伤、迷失怅惘,题诗句“旧梦欲寻何处也”正是心声。
清 费丹旭《十二金钗图册·妙玉品茶》 故宫博物院藏
清 费丹旭《十二金钗图册·惜春作画》 故宫博物院藏
文士与仕女,几乎成为古画中窗前的“主角”。但在清初后,我们还看到了贵族在窗前的“人设”留影。《和硕怡亲王像》和《胤禛美人图》即属此类。这些严谨、规整的图画,表面上是表现他们在窗门前学习或做女红的情态,实则是在强调他们的另一种尊贵。因而窗子在这里与其他室内所看到的家具、书册、线筐、植物等意义相同,皆是为营造、烘托环境而服务的。
这张《和硕怡亲王像》嵌在了半圆的窗门里,主人一身蟒袍华服、貂裘之帽,胸前佩挂朝珠。身后左侧的半桌一角,桌面上能看到香炉、印泥等文房之品。年轻的亲王端坐在寿字铺垫的硬木椅上,正目看前方。这位怡亲王胤祥对雍正朝治绩助力甚大,史载他锐意进取、行事周密,同时又精明内敛、冷静自持。他的内敛、谦逊、低调,通过这幅窗内画像也能看出几分。
清 《和硕怡亲王像》 故宫博物院藏
清 《胤禛美人圖》 “ 烛下缝衣” 故宫博物院藏
清 《胤禛美人图》 “桐荫品茗” 故宫博物院藏
或垂目沉思、或手持如意、或倚榻观雀、或裘装对镜,《胤禛美人图》以单幅绘单人的形式,分别描绘12位身着汉服的清初宫苑女子的闲适生活情景。此作虽是宫廷绘画,却并非通常意义上千人一面、呆板僵硬的院体风格,细腻、严谨的绘画手法在这里提升为一种华贵的皇家风范。虽不及唐五代人物画的雍容大气,却展现出独特的情调,形成一种安详、娴雅的氛围。可以说,它代表了较为典型的清代宫廷仕女画的风貌。在画面中,展示了不同形质、功能的窗户,让人不禁感叹,只有皇家建筑才有这样的格局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