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
1987年夏天,中伏期已经过去,但街道依然炎热异常。我说不清具体时间,反正还没到秋天。那年我在父亲老家徐家街道上初中。在初二那年,街道上发生了件骇人听闻的强奸事件。世界怪异,每次我离开当地一段时间,就有传言说出了大事。平时生活按部就班,从来没有大事发生。也就是说这个世界只要我仔细等待,一切风平浪静,像大地深处哑层,一点异常也没有,我忘记职责所在,事件就立马发生。我不由得为不赶运气懊恼。我以为自己受上天之命保护一方平安,以为自己是万物中心,是隐身在民间的上帝,带使命来查访民间疾苦的。长大才知道是少年自恋情结作祟。
徐家中学是世界上最差的中学,在那时我如此认为。我在父亲老家求学却在人生中意外落马,丧失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机会。一些学生至少冲过红线,上过赛场,我连那机会也没有,就被人生第一个仇人,那面目丑陋的班主任“辣手”剥夺了。辣手是他绰号,他个子小,动手打人时,会跳起来狠揍。人说他心狠手辣。那时校园有黑社会,十个教师拼成组织,结拜成十兄弟,说十人齐心,其利断金。十人捆一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设计些诡计得以实施。学生中也效仿,结拜成风,上进和不上进的学生,都在校园结拜成龙虎兄弟。
那会儿结社自由,在操场周边树荫下,一群男女学生撮土为堆,拈蒿为香,围成一圈义结金兰。大家都有图腾和一身花团锦绣,让图画好的同学线描下山虎或龇牙咧嘴盘身龙,在灯火上,用绣花针拙劣地一点点刺上去。夏天时,一个个袒胸露背招摇过市,裸露着狰狞刺青。人们对他们心底害怕,在表面上使劲巴结恭维,说他们是英雄好汉和下凡天神。
教师文雅些,不叫十大龙虎之类的,称呼十兄弟。这十个人把校长搞倒台。每次教育局派新校长来,他们挖坑陷害并联名上书,如此又换了三任,上面让学校推荐,十大兄弟分任校长、副校长、主任、副主任,包括各个年级的组长,才算没有风波。
徐家学校出来的龙虎兄弟,成了这块社会的公害。实际他们势单力薄,出门像病猫样规矩,但在本地,这些掘坟踢寡妇门的捣蛋鬼,是民愤最大的一群混蛋。他们还不会欺行霸市垄断市场行业,只做些薄人而厚己的勾当,毕竟是半大孩子,十五六岁,没有成家,还不知道日后和亲爹一样辛苦。也只是在这个年龄上不知天高地厚,过着天不拘地不管的自由生活,只有等过几年找丑女人结婚生娃娃,才知道朝前奔的日子艰难。说来说去,都是一群没人管教的野孩子。
学校有拉帮结派占山为王的老师,自然有效仿江湖规矩的坏学生。大家从如此差劲学校出来,没有到法定工作的年龄,整天一群兄弟呼啸着来去,煞是威风,街道的小孩群里,没有一个不想效仿的。
我上初中那年时,十二岁零四天,前半年还傻子样懵懂不知,对男女性别仅是器官外形区分,不了解为何因此物会犯罪,让有些男女深陷囹圄和肝肠寸断的。同学有大我两三岁的,这两三岁差距却在智商上大不一样。他们耻骨有异样,能显摆一团鸟窝样绒毛,人也变得喉结大,说话苍劲低沉,有狼狗样震慑力,变成同学们的精神领袖。我对异性的认知也是他们灌耳音所来。他们讲述多情寡妇的风流韵事,听得人口干舌燥,七窍冒烟,小腹像喝辣酒样灼烧,裤裆里牛牛生翘翘唤醒,并把裤子顶起来。我知道这叫撑伞。他们臆想肆意延伸,也会讲学校漂亮的女生。
坏孩子张小龙,喜欢说乖巧的安小丰姐姐。安小丰姐姐叫安小芳,比我们高一个年级,人长得漂亮,加上家里条件好,穿着比街道的孩子时尚,也比其他女生更漂亮。男孩心里想入非非,暗自憋在心里。只有年齡大的坏孩子,比如十大龙的手下张小龙,才敢肆无忌惮地耍流氓,说想当安小丰的姐夫。
安小丰瘦小,没他蛮劲有力,只好敢怒不敢言,赔笑脸不说反对的话,这更高涨了张小龙的流氓气。流氓气会上瘾,就像吸食大烟。每天张小龙对着安小丰说想当姐夫。开始他还小心翼翼,满心透着惊慌不安,但看安小丰尴尬无奈神色,丝毫不反抗,就得意起来,声音越来越高,次数越来越多,真以为是安小丰姐夫。他以姐夫自居,若有人欺侮安小丰,他会出头抱打不平,宣布安小芳是自己女人,让别人不要打她的主意。
他让小弟把安小芳叫大嫂。实际上大家没有勇气喜欢安小芳。徐家街道三十年前,在行政级别还是管区,在曲里拐弯三面抱水的西北乡,寒冬腊月的渭河平原田野,带哨子的朔风比飓风厉害。做孩子的心不管有多么邪恶,多么猥亵下流,在女生面前却不敢说话。越是光彩耀人的女生,越有烧灼人的光芒,刺疼未成熟的男人眼不敢睁开。安小芳是男生们心中太阳,她自己却不知道。她身形所至,后背是半大坏小子眼睛烧灼的光点。
说老实话,安小芳是一位普通姑娘,只是家庭条件好,母亲在供销社当营业员,父亲在兽医站做站长,双职工家庭比大家优越。她家省城有亲戚,开学那段时间,安小芳总透着城市里的时尚气息。安小丰是张小龙哈巴狗,想和大家看齐。他有双肩皮书包,主动变成没精神的、大家集体背旧的黄书包。那不是真正的军用包,颜色不是军黄。连身上的衣服,都让家长做成仿军制服的样子。
那时花布很少,秋冬很长,早夏晚春穿秋冬衣服,只不过掏取夹心套子。工厂里生产两种颜色布料,上等黄机卡黄机良,二等公安蓝,都是做制服布料。公家机关用正经料,次品料转到供销社卖给老百姓。我们穿如此颜色衣服,出去一群公安蓝,一群解放黄。那个年代,黄是不好的字眼,代表流氓和低级趣味,连姓黄的同学都脸红恶心自家姓。嫉妒和看齐是时代的主题。大家不喜欢标新立异,太穷的不行,太落后的不行,太富裕的也不行,大家追求一头齐的椽子,谁出头也不行。落后势必挨打,也被清理出阶级队伍。
因为安小丰,联想到了全镇之花安小芳。安小芳就像太阳月亮,只能看见光芒,却伸手摸不着,驾高梯也不行。安小丰是小人,猥琐胆小,一点不敢为姐姐出头。那种恶心汉奸相,更滋生小流氓张小龙的恣意。安小丰觉得安小芳荣辱与自己无关。其实不怪安小丰,他没体力,怕挨打,害怕流氓成性的张小龙。张小龙喜欢安小芳,但不敢当面冒犯,就把想象安放在安小丰身上。上课时又提说安小芳,并让安小丰提说种种细节,撺掇他偷安小芳照片给自己。他用手摸安小丰身体,嘴上却叫安小芳的名字,口水淋漓,饥渴地在安小丰脸上用舌头舔。让旁边人心惊肉跳,感觉毛毛虫在蠕动,脸上热痒不安。
其实大家各自心底有喜欢的女孩,但不一定都是安小芳。
安小芳是太阳,太耀眼太明亮,又大我们三岁,高我一级。开始高我两级,她在初三蹲级,打算考中专学校,不愿意读高中。我由一年级变成二年级。也是那年夏天我身体出了问题。本来是纯粹个人隐私,不好给人启口说。裤裆底下变得特别红肿,透着光亮,莫名其妙地狠劲瘙痒,搞得我避人抓那痒儿。这种事不敢问大人,不敢用闹虫药涂抹。那块皮肤娇嫩,粘上药蜇得疼痛,难受没减轻,却雪上加霜。
瘙痒是咋样来的?那年三伏天,我在老家不安分,被一群同学拉扯去凌河水库。三伏三,母鸡也热得掉毛,黑狗伸舌头呼哧喘气,地上到处都是凌乱的鸡毛狗毛。它们看见水潭不顾深浅,一头扎下不再上来。猪赖在树荫下哼哼撒懒子,它不长肉,还掉膘。大人给它喝撒盐面汤,怕熬不过酷热死去。瘟死的猪不敢吃,只能埋在地下等烂掉。凌河是秦岭一支细流,平时并不见水,只有夏秋之际山洪下来,河水变得浊流汹涌,日积月累在这片几十里深沟积蓄一摊汪洋。水库不是风景区,那时有密不透风的苇子,还有晒得臭气熏天深不可测的淤泥。大人不去那地方,只有孩子才敢沿着软滩湿地,循着大小不一的梅花兽类和三叉禽类脚印去浅水区。
孩子不会游泳,狗刨样扑腾起水花,更是搅动晒臭的沤气。水库边水不深,淤泥深,好像水嫌弃太阳大,渗漏成不知多深的淤泥。我们同去的一个孩子,追逐看似受伤的野鸭,在淤泥深处不断奔跑,期待抓住饲养或者野炊烧烤。可他眼睁睁消失在大家视线中,瞬间在水面不见。开始以为他开玩笑,在耍怪装作被水怪抓走。大家打激灵反应过来,顿时毛骨肃然,水面上人仰马翻,乱滚带爬,争先朝岸上方向奔去,生怕被水鬼拖住变成替死鬼。
水库每年会淹死几个孩子。传说淹死的鬼都不甘心枉死,在活人身上打主意,企图拉下水顶替自己。那年暑假我读到一本书,整天书不离手。是白话版《聊斋》,一本记录各式异志的奇书,篇篇精彩,每个故事都有意思。文言文我看不大懂,顶喜欢这本白话文。书没有外皮,书壳不见,四角严重磨损,早变成圆的。我读第一卷《王六郎》篇,讲淹死鬼王六郎报答许渔夫。王六郎醉酒掉在河里淹死,因为被渔夫祭奠,他为报答驱鱼进网,让其捞得一日三餐生活费。鬼喜欢大方人。我受此启发,尽管看不见无形世界,但我吃饭时故意朝地上拨点,嘴里念叨让四方接受布施,以至于身后跟一群沾光的鸡狗。婆婆说,糟蹋粮食会下地狱,因此才不敢多掉。王六郎给朋友说,明天有女人抱孩子过河,女人就是他的替身。翌日果然如此,但女人岸上的孩子一直啼哭,他心软让女人上岸走了。他得到善报,被天帝升迁到某地做城隍爷。
我担心他的失踪,主动去救。他是隔壁的伙伴,我怕回家没法给他爹妈交代。他家孩子多,平时争抢吃喝打得不可开交,父母看似不关心,真少了一个,肯定很在乎的。我朝人没落的地方连扑带爬过去,一点不在乎淹没膝盖的淤泥。我动作很快,淤泥来不及淹没,就拔腿落下一步。我觉得幽灵力量缠绕,企图把我拖去另一个世界,要是去了就变不回人形。我极快拔出脚步不让陷下去,死神在身边急切打转转,企图控制藐视它威力的我。我到他刚才站立的地方,水面平静如镜,连个水泡也没有,只有搅起的臭泥水荡起涟漪。
有人唤我名字,是那群惊惶未定的孩子。有年龄大的也反应过来,跳下水连扑带跳地过来,可那孩子彻底不见。开始还见他冒起脑袋和高举手,那是為招引准确位置,现在彻底不见了。
水鸭还在游弋,那对自由自在野夫妻,雄的用扁嘴巴为雌的梳理羽毛。接受殷勤动作的,肯定是母鸭,是它害死了那孩子,让我变成负疚之人。我对它恨之入骨,但连咒骂扔一团软泥的力气也没有。天慢慢暗淡下来,大家被寒意浸骨,汗毛竖立。站立地方仅淹没膝盖,只到大腿地方,连腿根也没有淹到。如何吞没他的身体,我不得其解。他连个音影儿都不见,岸上蜷缩的短衫短裤,足以证明他来过,曾和我们在一起。
人的身体到底是咋回事?孩子轻盈的年龄,小鸟样灵活身段,猴子样敏捷身手,到中年却沉重如土,每一步都艰难,就像在空气和树干上,越高越被地心深陷,被强大引力左右。
越说越远,本来说我初二那年夏天变化,声音一夜间低沉浑厚,就像成年狗样发出震慑声。阴囊突然红肿,不得不整天用手抠挠,怕大人怪罪被水库脏水毒虫感染,憋着不敢吱声。慢慢地,那痒没有了,在红肿处揪出细丝,越揪越多,越揪越稠密,就像婴儿头发样。我也发现全身情绪都在变化。我为身体的异样变化感觉羞耻,却不敢和人交流。
在夜间看守教室,大家用井水冲凉降温,拍打身体练自创拳,用手掌手背拍打胸背发出噼啪响声,以此锻炼肌肉筋骨。小裤头绡薄,不免露出丑陋的地方。包括回味大流氓张小龙白天讲的笑话。他大多是说街道风流男女。讲的人物大多是真实可信的。他从不虚构,街道那些故事被演绎时间很长,传到他耳朵的基本完整,艺术趣味也日臻完善。我记不清他说什么,反正耳朵痒,底下憋尿却一下尿不出,硬实得把裤子顶起,让绡薄裤子透眼。我苦恼那地方不安分,老惊起乍翅企图高飞。它经常听带身体部位的语言,会不安分地昂首挺立,就像泡久的陈年椽,在水里滴溜溜抓牢不住。
我被这种糟糕刺激经常搞得浑身瘫软,一天像没吃饱饭腿肚子酸困,腰杆和膝盖打弯站立不直。为安抚内心毛毛虫,也为自己寻找一个具体对象,并暗藏在心底。那时的尴尬年龄,不敢把窗户纸戳破,表白像隔重双架山,饱受相思之苦。我不喜欢安小芳,压根不敢喜欢。她人前显得骄傲不可一世,大胸高隆,双臀丰满,手臂大腿就像标准椽子。对于我来说,喜欢她像老鼠娶大象高低配不上。只有留级生张小龙才敢放肆地去想她。
我喜欢叫如花的,和我理想中的她差不多。她真名叫爱玲,和民国才女张爱玲一个名字。当然,我不喜欢女才子,都是装作柔弱,扭捏作态,内心充满嫉妒和猜忌,为毒害男人而弥漫扩散和招摇。同班有叫小芳的喜欢我,可我视而不见,对她的单独示好更是装傻充愣。贪占便宜毛病,是男人通病。我为良心和做人的底线开脱。我喜欢如花,是从某个午睡开始。
徐家中学和其他学校一样,响应教育政策规定,在五一过后有午休时间。天气不算炎热,教室里还感觉阴凉。教师宿舍有床铺,并不委屈。学生不管男女,都在教室挺尸样午睡。男生躺在一米二长的课桌上,女生躺在条凳上。各种的姿势,几乎是百睡图。我那时就发现只喜欢张如花,在她身上找和我相同特征。她眉梢有颗隆起痣,我也有一颗,和她一样长在左眉梢。我百无聊赖,将想象进一步延伸,觉得我们是前世机缘,借这颗相同红痣今世相认。
我用这种姿势午睡,实际煎熬得一点睡不着。但要服从午睡制度,就得在坚硬凳面上一丝不动,连翻身也不敢,生怕掉在地上。我不能适应耍杂技的动作,提心吊胆不敢睡着。虽不是像在绳上耍杂技,可我在床上翻身也掉底下。我不能及时入睡,被狗腿子班长发现,她用指甲掐我胳膊,用条棍抽打脊背。就像秦时鞭笞和杖脊。条棍也是教鞭,拇指粗的柳枝剥光皮,平时在黑板指点板书,副业是招呼不听话的学生。我属于听话不听话之间,蔫坏。我不张扬,但不是木头,不能低眉顺眼守规矩假装木头。
杖脊用旧课桌掉下的短腿儿,杖在背上杖杖有力,刻骨铭心。教育就是体罚,我是如此体验的。徐家学校为消灭孩子天真烂漫的天性。我的天性和个性,被老师认为是平原上的荒草和木头毛刺,火烧和利刃是消灭的工具。一次次削砍、火烧和打磨抛光,让我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变成脱胎换骨的社会人。我理解当时制度教育,但却难以适应,才被老师认为是差生。这样被捆绑在制度上,极其难受不情愿地愤懑期待解救,还身体和心灵自由,哪怕让我饥寒交迫,身处冰天雪地也愿意。我在心底叛逆的痛苦中长大。一次次鞭打杖脊,还有相当于黥面处罚,都压不住我强烈好奇心,依然午睡睡不着,习惯暗自观察别人。在那种简陋的环境中,午睡就像强迫在大田里劳作,弯腰蹬腿,浑身酸困,但还是难以痛苦地睡着。
我在老师检查走后,假寐的眼睛穿过丛林样方腿,看见张桃花般粉脸。从小学校三年级开始,我就寻索我喜欢的脸,后才知道是前排张如花。我中了魔怔,心底当她是自己女朋友,臆想和她一起睡觉、吃饭,在花前月下耳鬓厮磨,好不亲热。也在某夜里思想洞开,知道男女身体具体进入问题,尽管模糊,却在梦里进入的不是她。我梦幻中想的她,可她从没有进入梦境。脑海里却是长相庞大、丑陋浩莽的别人。那些狮子吼样膀大腰圆的女人,在夜深人静时纷至沓来,如同妖魔鬼怪样让人浑身燥热,大汗淋漓后,才能安静地睡眠。
十年懵懂的岁月,每夜在梦中反复演绎,让身体疲累不堪。少年啊,真是心结百出,没有精神导师帮你交流,一切洞穿的知识,都靠无数次揣摩和仔细打量,在鼠洞边缘小心翼翼打转转,茫然不得其解。进化学习,靠个人觉悟的理解是漫长的。但也有乐趣,就像思想被清风拂面轻抚的温润感觉。一切美妙享受,都在不可言喻中。正如演习某种技能,会深浸其中滋味,不可自拔。
伴着大流氓张小龙启蒙,唤醒身体春器开关,加上张如花早熟女人的吸引,春潮在我体内汹涌冲击,无数次企图破岸而起,让大脑雷鸣电闪,思维和世界几乎脱节。肉体虽在,每天伴着铃声不贪睡早起,在初中三年,几乎变成具行尸走肉,没有灵魂所在。
一孔之见,让我想起三国时代人物,那个叫孔明的。也是一孔之明。大家都会断章取义,剪辑景致,就像写生的取景框。照相机,大概受此启发发明。在桌方腿的丛林间,我选出爱情对象是张如花,每天专注地看她,让青春燃烧,热血沸腾,消耗更大,每顿定额不够吃,使劲吃别人的饭菜增加能量。肚子的饥荒让爱情更加汹涌不可收拾。我第一次的爱情发现,确实是午休时方腿丛林隐约闪见的张如花粉脸。但却没人愿意相信。
也是那年夏天,我下体瘙痒,恼人细丝像春草破土,钻出满是褶子的地方。就像儿童时牙床发痒,口水淋漓,替换小牙如春雨滋润透出尖。一切的变化,都来自于那年夏天。初一结束,开学上初二,也经历过难熬的午休。在经历烈焰炙烤、禾苗打蔫儿的三伏天,红肿底下褶子很多的皮囊爬满金丝儿,日益变成绣球,不再光洁好看。我地狱样独自相思,声音长满铁锈,个子也不经意窜高一截。知道自己突然窜高,便不再小心翼翼紧贴楼梯上楼,而是强壮有力地抓握扶手主动攀缘,一截一截冒进,再没有孩子时的紧张。
一切都是新感觉,腿脚有力,胸腔扩大,后背宽阔结实,可以让母亲做擀面的案板。也是那年夏天,我才觉得床板不夠宽大,被身体辗转反侧压得咯吱响,显得不堪重负。
继续叙述后面的部分,不再提我成长的那半截事。
下学期快结束时,某个下午活动课,校园里进来了批奇怪的客人。嬉皮士样长发披肩,头发烫成大花卷,穿女人样花衬衫。这些奇异装饰的客人,实际不是女人,而是脸上青黑散发戾气,透着强悍和凶猛。花衬衫没有纽扣样,用衣角挽成疙瘩,看着特殊。那时我不懂酷字,也没有型男。换成现在,应该是一群型男吧。
这群人把衣袖上挽,晾着胳膊上拙劣的刺青,图案是凶悍狰狞的青龙白虎。外套是短小粗糙的牛仔,但不正式穿着,而是搭在粗壮的手臂上,好像下班归来浑身松垮的样子。这种酷显得成熟,让学生们眼巴巴羡慕。他们曾是这所中学的学生,是学生前辈,也是学习不好打架结社闻名的人物。老师不惹他们,他们也不惹老师,只是欺负弱小学生。学梁山好汉讲究忠义二字,老师是文人贤达,他们最尊敬老师身份。
他们一群人在午后结队来学校,和热衷运动的男老师争抢土黄色篮球,并争先扮作潇洒动作,三步上篮、水中捞月、回头望月等,滴溜溜球往往进不了篮,但还是打得不亦乐乎。张小龙说,这些是西北地带赫赫有名人物,是结拜的十大龙,其中三龙是他大哥,同父异母大哥。我才恍然大悟他的嚣张底气哪来的。有人主动拜服,期待和这类大人物攀上关系,不致被欺侮,也能受别人巴结重视。这些人球技不怎么样,只是动作花哨,衣衫夸张,给死气沉沉的校园带来一丝活气。本来是臭名昭著的二流子,但叛逆期的孩子寻找人格突破,期待穿越那围墙的豁口,不再受制度和大门通道的约束,我也是其中的一个。这些人早在外打工,有收入,但收入并不孝敬给父母,却给自己添些必要行头,偶尔补贴崇拜的小弟。人在社会上混,要几张叶子傍身,说人靠衣服马靠鞍鞯,三界外佛靠金装,都需要奓起硬气架势。他们还买锡纸包装的烟卷。我记得延安和金丝猴牌,都是最好的烟卷。那时人不奸诈,大多数做生意都老实。烟卷是日常消费品,半块钱,一类是金锡纸包装的,另一类是灰油纸的。男人嘴角挂烟卷,留小胡子,加上生冷阴郁的脸色,显得非常酷帅。十大龙都是这样的装扮。他们不会打篮球,午后丢了很多没进去的球,没有兴趣再玩。老师们也无用,身着标准运动衣裤,在规定黄线内十投九不中。比赛不了了之。
在暑假过后,我们由教学楼一层搬到二楼,年级提升到二年级,老师换了变态的班主任。他个子低,别人说他是三寸丁、枯树皮,武大郎再世。他书教得不好,但矮子堆里拔大个,大家一致认为他好。大家看不起他是有原因的,传说他在以前睡女生坏了名声,被开除回家当农民,赶上现在亲戚当权做局长,二次回学校给我们这群倒霉蛋做老师。上梁不正下梁歪,摊上这样的流氓老师,我们前途就没了什么指望。
开学换了新同学,相互寒暄认识。我在闲聊中听到发生那件大事。就是张小龙大哥,声名显赫的张三龙在暑假强奸安小丰姐姐安小芳。那年安小芳考上技校,去学汽车制造的专业。强奸被演绎成光天化日下,张三龙穷凶极恶,把她拽在街后施暴。强奸是大罪名,要判死刑被敲爆头的。张小龙叫嚣哥哥在谈恋爱,安小芳是哥哥的情人,只不过操办急了。安小芳家多大势力,以前不知道,现在明白她亲戚是公安厅处长,专督办民愤大的刑事案。那天警车来了,也不通知派出所,直接去抓人,给戴上手铐押走。街道人听到动静出来看时,警车已经呜呜地拉开警报走了。
张三龙,十大龙的龙头老大被带走,张小龙这条小龙失去靠山,再不厉害,没精打采就像霜打的茄子蔫不拉几的。十大龙落网,小坏蛋也不敢冒头,再不以老虎和恶龙自居,生怕被肃清余孽的公安带走。法院在操场上召开公判大会,通知村民和街道单位参加。大家以班级为单位,被老师带领着扛长凳去参加盛大集会。
会场很隆重,拉着黄底黑字横幅。操场四角架大功率的铝皮喇叭。十条大龙站在台上,面朝观众弓背低头,被身穿制服的法官庄严地阅读审判辞。他们都是犯抢劫,最多数目是四块钱,最少数目一毛六分,但抢劫次数多,个人达三十六次,集体抢劫有一百零八次,法官说这群坏势力造成人心惶惶,社会负面影响极大,故审判如下:劳改三年,五年,七年等,并立即执行。大家集体起立,看着瘫软的他们被全身披挂的警察押上警车。以后龙虎传说消失,再不成为学生效仿的对象。
安小芳个子高挑,花容月貌,和她擦肩而过会发现眉头紧锁,郁郁不乐。当然,三年级学生大多如此,有跳龙门压力,早被压得萎靡不振,集体得忧郁病。安小芳不例外,不过她另有隐疾。安小丰说她每月那几天要过鬼门关,无法到学校上课。什么病安小丰不敢说,或者那小子不懂。月经,对于我们理解是高深难解的问题。某次午睡时间,我们跟随着张小龙出去,从后墙豁口翻出去集市。张小龙笼络大家,也因为手头宽裕,钱的问题大家从来不问出处。或者是他从胆怯学生手里抢夺,在宿舍偷盗别人的。他总能主动在油锅店请每人一个油糕。
吃完后,大家心满意足闲溜一圈,消完食,再沿原路从后墙豁口翻进去。其他学生在熬午睡时,而我们早穿越人间去往另一个世界,享受富庶刺激的世外桃源生活。张小龙不是谁都带出去,他经常换人,连忠实的手下也不是每次能享受。在后墙外,大家看到粪槽不一样的景致,有粗糙沾血的纸。那时现代文明还没有流传到西北乡,还没有女性用品。有人看几眼就抖搂见识,说是女人经血。我不懂,但知道痔疮痔漏,原因我家有亲戚炫耀本领,说要将来收我做徒弟。我恶心他诊室内血疮淋漓的照片。他不知我心底恶嫌,说十人九痔,谁也逃不了那病。他说有人把工厂开在地面,用设备和工人把产品加工出来,满世界销售挣钱回来,而他却把工厂开在人屁眼,设备是手术小刀。车辐条弯成钩,在火车道上轧扁,就成为开工厂的设备,让几代人受用不完。我没卖弄知识,当然也怕说不准,只是惶惑那些恶心内容。
安小芳为这个疼得满地打滚,几乎比生孩子还可怕。每次要命时候来临,一家人连大气不敢喘,提心吊胆地陪她度过,都冷落宝贝疙瘩安小丰,并让他心生嫉妒。安小芳不去上课,捂在被窝像坐月子。父母带她四处寻医问药,几乎没有停顿过。只要有人说什么药和好医生,就立马带她去瞧,但几年奔波,在她身上无甚效果。听人说省城有著名中医,父母带她去看。老中医是个特瘦的老人,脸如刀削,但三角眼炯炯有神。他手捻长胡子,另一只手摸脉。他手指没有关节,冰凉地搭在她手腕,一会重按一会轻搭,让安小芳心直哆嗦,觉得凉气从寸口直窜脑门。老中医捻胡须说,不是大病,只是天生身骨里血气虚,长大就好了。他禁不住安家父母哀求,拔下铜笔帽开了暖宫活血药。由此后,安小芳只要顽疾一来,就回家躲在被窝等着过去。不知道怎么,傻瓜安小丰连姐姐隐私也告诉人,以此讨好结巴大流氓。
实际大多数人看透张小龙,仅是嘴上功夫,傍着社会害虫的大哥狐假虎威,吹嘘有社会关系和自己如何英武,其实没什么真本事。他说武功在身,却没人见过他单掌开砖,打架总挑不反抗的胆怯男生,遇到反抗反而自找台阶扯关系,变成惺惺相惜的江湖朋友。大家之所以和他不撕破脸,说开了是被请吃喝的好处。他说会打架的打一辈子,不会打架的不是被打死,就是被关进去。他从来不来真的,只是吓唬人,不像闷蔫男生冷不丁掏出利刃攮人肚子,还敢杀猪宰羊样手翻搅一圈。
张小龙是滑头,属于欺软怕硬的。他说杀人的是半吊子,他一拉二靠三吓唬,笼络人给自己涨人气,增加威信。他得意自己处世本事,也以这本事当了街道书记。
学校斜对面畜牧中心站,也叫配种站,大家从来不敢进去,里面也没有同学住。围墙有很大豁口,每次午饭后,学生习惯在街道踮脚看里面内容。院子有奇怪的设备,说是马架。两面栅栏,正面有横栏,阻挡集市人拉的母驴朝外跑。配种站养了身架很高的大叫驴。大家私下把張小龙叫大叫驴。他有大雄性的势。大叫驴欺生,被公家豆料保养得膘肥体壮,毛发溜光水滑,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种驴。主人把草驴拴在桩上,为自家母畜低头哈腰,和穿白大褂大夫寒暄,递上皱巴巴锡纸烟,并拢手点火,才说自家牲口病情和发病周期。牲口的病情,学生也能看明白。那打蔫的母牲口走路扭腰撩胯,浑身不自在,后胯红肿高撅,稀稀拉拉流着粉条样东西,并部分凝固成块。大学生知道是母兽发情的特点。有的学生还在懵懂迟钝,人显得痴呆瓷实,以至于穿白大褂的兽医轰赶大家让上课去。上课铃响了,清醒过来的学生才慌乱地朝校门跑去。
下午的课,大家上得心不在焉,巴不得早点下课。在三十分钟的活动课时,大家从校门出去,站在路沿上看里面的节目。马路位置高于配种站,目光从豁口地方看见大叫驴早按捺不住,前蹄腾空爬上母驴脊背,张嘴撕咬它脖子。白大褂人在身后抓几次冲撞却找不到位置的东西,将那心惊肉跳的黑东西朝上一扶,它像打挺鲤鱼哧溜滑进池塘泥窝。母驴顿时瘫软,浑身下滑,身体战栗得厉害,嘶叫声却低沉温柔。公驴波浪样摆动,前仆后继式,一声快一声慢虚张作势嘶鸣,直到胯下胶水样东西喷射出去,一半进入母驴身体,另外部分流落在沙土,才算完事。
来人解下缰绳,将一瘸一拐的母驴牵回去。白大褂说,回去好生喂养,要不安生再来一次。一般配两次保险。大叫驴不情愿流水媳妇被牵走。平常它不这样,大概它看中温顺如水的小母驴,却无可奈何,只有愤怒地嘶哑干叫几声,来发泄不满。它很快另有小登科。虽然不是每天有好事,但逢三六九集市开张,总有人牵驴上门。它隔三天,就有一场这样好事。为什么私下说张小龙是大叫驴,他长相威武,在厕所翻开裤子,双手抖索粗大的黑物,招摇他的东西特别。可我们知道羞耻,为这东西耻心。
在陇海铁路线上,由庆山镇朝西北多了支线。孩子们知道去飞机城的,那边是国防城基地,支线是朝那边开的,却在平阔原野多了切线,把平整田垄弧形切了一刀。刀是隆起的,为铁路不被水淹,路基堆高形成弯梁。铁路下面有沟壑,比以前多了些野男女风流事。张小龙吹嘘他有女人。十大龙其中的张三龙也喜欢安小芳,才让他不敢说喜欢安小芳。
下晚自习,学生大多朝东路回家,只有女生路上不安全。男生成群结队地走,大多走得很快,沿路多出些动作,不是拿石头砸菜地庵顶,就用土块砸某家菜棚。女生有撵狼式疾走,也有踩蚂蚁踽踽而行的。她们的心思说不清,总有个别的不成群结队走,在昏暗天气中独自慢行。
若干年后,变成街道书记的张小龙找我喝酒。他并不和谁都喝,只请我喝,因为我做省报记者,管辖这片地区新闻报道,他为我报喜不报忧,不惹是生非。也想我给他帮忙,把官位上进一步。
酒喝多了,舌头硬,说话也结巴起来。为义气和拉拢,他对我推心置腹交换一些邪恶秘密。他说离开学校时,大人怕没眼色出事,膀子没长圆实,心疼不让当小工。半大小子没有管理,没有农活做,整天出去闲荡。白天太显眼。他佯装听不见母亲气急败坏地叫骂。每到日落黄昏,老虎下山样披了衣服,顺铁路游荡。荒野没人走,连孤魂野鬼也很少出来。鬼嫌弃寂寞,躲在古庙不被风吹日晒,还能像书本上说的勾引借宿秀才。
他是学校的败类,像毒瘤样早被清除出去。他看到校园那排房,怀念敬畏他的兄弟。他有烟卷,偷钱在商店买霉变劣烟,七分钱一包。他学大人嘴角叼烟,看夕阳西下。落日流霞的余晖,变成一片橘红。他蹲坐在蒿草中,像伟人样思考,也像孤狼样思考。他在一本旧书上寻找成为大人物的理论,断章取义理解,填补空虚思想。他找到培根一句话:孤独者,要么是伟人,要么是野兽。他想要有丰功伟业和超越世人的事业。
冬日光线流逝很快,天地陷入一片灰暗。校园同时亮起。新落成的教学楼能看见二楼灯光。他神游起来,长时间不动。周围村庄陷入黑暗,没有一丝光亮。农家院墙高矮不齐,加上老式的窗户小,没有灯光的村庄陷入静谧和安宁,黑暗把各种生机吸收屏蔽。也没有主妇叫唤孩子归家的声音。小孩们禁不住天冷,早回家坐在火炉前。只有中学的学生为日后前途奋斗。晚上七八点,初一二年级的学生拥挤着出来,稀疏地在网状的小路上慢慢滚动,隐没在各自的村庄。
天色隐晦,开始下冰粒,拍打在他滚烫的脸颊上。他心里起伏不定,暗藏亢奋的激情。午后和母亲吵了一架,他怨怪母亲小气。继父不理他。他急需一双白板布鞋。那是风光布鞋,城乡流行如此的鞋子。商店卖两块五,劣质货也要一块半,可他一块钱也没有。他和吝啬的母亲翻脸,恼火地摔东西出来。以往他要钱遭拒绝情绪不好时,会在铁路上踽踽而行,野兽样在田野里尖叫,在黑夜中手舞足蹈,放浪形骸。他喊,天,则你妈!他叫嚣三龙被劳教,失去保护伞和前途迷茫。他把情绪发泄在阴茫茫的天色上。他和三龙关系好。可父母厌恶三龙,本分的大人羞愧他败光了先人脸面。他在三龙身上学会城里骂人字眼。他不断骂则,伴着斗狠的表情,蜷起四指竖起中指,在昏天黑地里发泄叛逆少年的积郁愤懑。
放学的时间,他抬头看校园灯集体灭了,知道是九点。他开始沿铁轨中间枕木走,一个挨一个。但怎样走也不适应,一会步子小,一会步子大。铁轨湿滑加内斜,他走不远就掉下来,几次趔趄倒下。老式蒸汽机正给飞机城送工业和生活用煤,汽笛在很远地方震动着传来。信号灯亮起,杆上硬旗哗啦倒下,他仍在铁路上。火车滚滚而来时,铁轨像人关节咯咯响,他热血奔涌,憋足劲朝光圈迎面走去,让怪兽眼睛样的聚光灯罩着。他听见紧急制动吱吱响,司机在顶风咒骂着人。距离三十米,他跳下铁轨,被气急败坏的司机开闸喷白雾驱赶。他和火车纠缠得越来越有经验,变得更大胆。让愤怒火车席卷着碎石杂草风动催来,故意加速地朝他冲去,在大约二十米,他在更浓厚蒸汽中才落荒跳下。二十二米,十五米,最后十米几乎是跌下铁轨的。
那次司机拉下所有制动阀,铁轨搓起一串火星,如同火链。铁轨那次搓出很多裂纹,像大小不一的月牙儿。沿路司机和站口,都知道有找死却不想死的人滋事,以为是醉酒的男人。他没喝酒,却神志不清。
地上早白茫茫一片,薄雪被他朝前的脚步踏上去,拓出古代仕女的发髻形状。蒿草和树木,包括各种隆起物上,都蒙上均匀的冰粒子,砂糖样给世界堆集出神性色彩,像瓊楼玉宇,有了天上人间的感觉。也让仇恨人间的坏人,会特别留恋世界。
雪地有噗沙沙的声音,像有动物在走动。他只顾不加思考步步往前,把脚印抛洒在后面。雪在雾茫茫的黑天映照下,发出温和的一线微光。他后面有臃肿的人形,不紧不慢地走,看得出是妇女走姿。女人穿臃肿棉衣裤,笼着手,花头巾裹头脸,很严实和紧密,只露双眼睛寻找前面路径。
荒郊野外,附近的人早回家,学生也早不在荒野独自游走。平时夜里很少有人在铁路上走,也没有人敢在这么晚的雪夜出来。晚九点有去飞机城的客车,肯定站点早会有人接,绝对不让单独的亲人有意外。
他和她默契照应着一起走。他心跳如擂鼓,脚步和对方彼此响应,如集体踩在鼓点上。这是上天安排的,照顾他声嘶力竭咒骂而主动屈服,为这个祸害安排一场暧昧的夜行,让佳人相伴。他不知道对方具体年龄,从走路姿势看得出是已婚妇女。她低头在后面,距离差三十米远,他是从臃肿身影判断的。他一直前行,距离家越来越远。他猜想女人肯定是前面村,或许从娘家出来回夫家。他觉得在做善举,顺路送夜归女人回家。
可女人不急着走,总慢吞吞地落在后面。他有时慢了,期待她赶在前头,可女人也主动变慢,不肯加快步子走在前面。两人拉近距离,走得故意近些。他不能有意等着,生怕被误会有歹意,不再保持如此和谐状态。两人朝前走了很久。他脸颊烧呼呼的,心底想法让心跳快速,浑身血液燃烧,整个关节在摩擦冒火星,内心也燥热难耐。火车再一趟趟从后面闪电样飞驰过去,他自觉地站在路沿,和女人一起等着呼啸长龙过去,再一起回到铁路上面。女人依然不紧不慢地走。他手心是汗,浑身战栗,牙齿咯吱吱响,人像在油锅煎炸。他从没有沾过女人身体,今晚是绝好机会,是老天在夜里给的。或者也是女人期待的。他如此想着,却生怕冒失让女人拼命。他没有武器,女人身体比他还庞大,未必能控制住她。畏缩的思想让他浑身汗津津,冷风把汗湿的衣服早变得又硬又冷,粗糙地紧贴在身上磨蹭。
快到前面村庄,他索性把脚步停住,觉得不主动就没有机会。他浑身依然战栗,摇晃着。女人也站住,两人电杆样僵立,恰好一列煤车路过,他和女人一样安静,等火车又呼啸而去。女人低头躲司机恶作剧地喷射白汽。两人相距不到两米,他借躲火车后退几步。聚光灯的光亮被彻底席卷而走,在齐齐哐哐铁轨铁轮碰撞声中,靠着掩护他挨着女人。女人不躲避,也借势朝他身上靠,似乎借助男人力量阻挡呼啸而去的钢铁长龙。
两人都终于不愿意走。他在前面,她也不后退,面对面站着。他试图开口说话,可嘴唇干裂,嗓眼如砂纸,一句话说不出来。女人眼睛里亮晶晶,似乎专注地看他,情愿被神秘的情景打动,和他一起站立。两人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尽管衣服臃肿,呼吸粗重,口鼻里热气动物样喷射在对方脸上。她包裹严实,露着包含无限柔情地桃花眼。那眼窝很深,蓄满了迷离的情水,深不见底。
他嗓子还是出不了声,半天挣出嘶哑的话,说,坐下歇歇吧。她依然不吭声。他拉她手,却拉着冰凉手套,顺势在铁轨跌倒。她并排坐下。两人还是沉默,都不先吭声。只有他打破沉默才行,可胸腔还是挤满棉花,浑身没有力气。他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具体做什么。他出汗太多,身体脱水乏力,什么都不能做。在生冷的钢轨上坐很久,屁股麻木了,几乎被冻坏。他还是说不出一句话。女人说,起来吧,冷!这一句话,他知道好事结束,挽救颓势样搂女人,借身体力量覆压身下,一点不顾惜碎石和冰冷的雪地。他伏在女人身上,两人臃肿身体叠在一起,更像庞大的棉花包,他不知道下一步该咋做,怎么进行,脑子一片空白,热情慢慢退去,冷气让鼻子堵塞,透不出气。他最后突破一次,手从女人衣底下塞进去,却遭到坚决抵抗。女人不能说在反抗,只是夹着手不让进去,长时间不松。他体力彻底消退,要结束动作起身时,女人却用双臂惊人力量抱了他。那力道如箍,几乎勒断腰杆。女人让他继续伏在身上。时间一点点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女人在底下闷声喊:地上冷,石头硬,起来吧。
就这样结束了?
我这么问。他喝口酒,笑着说,可不結束了么。那时啥也不懂,还是个嫩娃娃,头层皮没被揭开,尽管私下想模仿交媾动作,但在那种环境下,穿得特别厚重,也没有块避风的地方。两人浑身冻透,包括他裆下也早冻缩进去,尿尿必须蹲着,要么倒流的尿液顺裤管腿杆儿朝下溜。
街道的风气变坏,铁路上发生过几起强奸的事件,却没有上报公安机关,而在民风淳朴和息事宁人中消化过去。以前说群众是汪洋大海,天大委屈和困难都被淳朴民风承受,安然度过去。但有过一件强奸案最坏,导致女生下半身瘫痪。这些也是我在徐家中学被突兀塞进的误区,以为男人会让女人半身不遂。在日常言语中,农村还没有把那件事说成好听字眼,只说成土语太阳字眼。发音精短,铿锵有力,像掷地铁器的当啷声。
学校由此改良,把教室改造成女生宿舍,为距离家远的毕业班女生而设。初二女生依然回家,只不过放学时间早点。林子大了,怪鸟也有。徐家学校也有风流主动的女生,叫严美丽,长相高大壮实,尤其胸腔和屁股鼓囊囊的,就像吹大的气球有爆裂可能。传闻她和张小龙在宿舍光身睡觉,在其他学生上课时,两个人逃课在宿舍造孩子。造出的孩子,老鼠样大小,能揣在衣口袋。学生们喜欢谣言,尤其不可信的谣言,让想象力很强的人不断虚构旁证,证明这件事的真实。造人十月怀胎的辛苦过程,被眉飞色舞的人渲染地特别容易,就像鼠兔月月一窝,更像一天饭菜在肚子消化分解,一夜间变成粪便样浇灌在大田。
被张三龙连坐的张小龙,实际流氓事不少。传闻张小龙在小学五年级时,就不安分,由西头小学跑到中学门口围堵严美丽。人家不愿意,禁不住纠缠,加上女生的学上得不出奇,再努力没啥意思,想长大一样要嫁人,就半推半就了。两人去街背后庵棚私会。私会被说成快意的字眼。说得人内心快意,脸上充满轻蔑的神情。狗腿子安小丰在庵棚外望风放哨,有次误传情报被张小龙用手抽脸体罚。这些都是传言,没人敢问真实。借着酒意,我问张小龙,说强奸案有没有他做的,尤其半身不遂,很久不能下床的那个女学生,是不是他少而无知极其凶残做的下流事。我不说大恶不赦的罪过,意思他承认那事是他做的,就了结我心里久悬不结的谜团。
他极口否认,不承认是他做下的。他说,他虽然不是好人,但知道我们那群孩子还没有那么恶的胆子。毕竟是半大小子,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好人,平时给娃娃讲做好人的道理。青春叛逆,却没有坏透底,所以人生才能走到现在。真要坏透,和张三龙搅和一起,日后还不早早出事,肯定关进号子。那时年迈力衰的父亲没钱活动,说不定严打时敲爆了头。
我理解他的话,不争辩,继续喝酒。
那谁是大恶人,是长了斗大恶胆的残货人?
张三龙注定是。我知道。
张三龙成为徐家街道故人,尸骨荡然无存,连占堆黄土的位置也没有。我俩谈话的高妙处,就是用支离破碎的细节,把事件分析透彻并记叙完整,让情景和智慧演绎到完美境界。
张小龙,昔日伙伴,大流氓坏学生追忆说。现在他不是普通人,是街道书记,国家机构的底层领导,兼任民选主任职务,主动来说他哥哥的故事。他说,张三龙不是亲兄弟,在供销社上班的父亲带张三龙来他家落户。张小龙母亲是寡妇,身子孱弱。我见过。在年过半百时,眉眼和眸子流光闪现一下,仍会使男人们心神不宁。他是母亲肚里怀着的遗腹子。为他不受人欺负,张三龙父亲认成是亲生的,让在供销社上了班,有个正式工人身份。实际他和张三龙没有血缘关系。他孤苦伶仃,为求点保护和心理安慰,心甘情愿承认是他亲兄弟。张三龙也偶尔护驾,保护他弟弟不受人欺负。
她被省城技校录取,全街道各单位的人去贺喜,街上几乎空寂无人,大家在饭馆为她庆贺。街道没有高级饭店,大家承包了职工食堂,恭维她父母教子有方。总之,大人喜欢这样。她没去,他也没去。他想去她家,把心思说破。横竖就那回事,不说出来,那焦躁会憋死人。她独自在家。他轻敲几下门,门没有人开。他不是礼貌,是丧失勇气,没有足够力气。
她一人闭着门窗在睡觉,门从里关着。他知道插销在窗户旁,老式门窗构造的门栓连窗,让不带钥匙的主人可以从窗户探进轻易打开。他想干什么,也没说清楚,是想把没写出的信和送她的礼品放進去。礼品是条纱巾,翠绿色,城市很流行。他以前珍藏在柜子,曾被张小龙翻出来。小龙想偷穿他的牛仔裤,却意外发现拿走了纱巾。那小子习惯翻他东西,衣服偷着乱穿,把丝巾系在腰上。街道半大小子流行把裤带抽掉,换上丝巾,标志有女人爱自己。也是那时的时尚,大多半是为支撑半成熟男人的虚荣心,偷自家母亲和姐姐的丝巾系在腰间,并招摇地露出部分,意味着有情人喜欢。张小龙把丝巾拉成条状,幸好弹性好没有毁掉。他几乎掐死后妈生的种。他下手狠,让他死鱼样翻着白眼,眼看快死去才罢手。他想另换一条,但手头窘迫,也一时买不起。
纸条上千言万语,总结成三个字,后面三个感叹号表示他的全部感情。事情是善良开端,总是朝良好愿望的花好月圆去设想。她要是拒绝,他只能接受,威胁不能把羞人事给外人说。要么他要杀人。总之,是说威胁话,这是他一贯风格,保持威武气质不破坏。他还在街道混世,不能让对某个女人求爱毁了。顺从他则爱,不顺从他就要被伤害。也符合他初具流氓的性格。
安小芳是见过世面的,一条丝巾,固然爱美的她会喜欢,但不会撼动少女的心。他没有把握,不敢肯定靠纱巾征服她的芳心。漂亮姑娘心傲着呢。他记着某个朋友说过的话。此刻成为暗箭穿透他脆弱不安的心。他期待她不在家,悄悄打开门进去,放在她枕头下。总之,避免当面拒绝难堪。要是拒绝,传出去他肯定就疯了。他不疯,血气方刚性格会对她痛下杀手。他思前想后,才想到这主意暗潜进她家。他有足够时间看她闺房布置。以前局促紧张,没有仔细打量。那甜蜜的味道,那香腻的气息,让他琢磨不透。他想带走有她私人气息的物件,有她体香味道的,或者她手把玩的,让他珍藏着,会想象她陪伴自己。发卡,内衣,一支笔,拿这些似乎变态。他希望得到张五寸照片,配上水晶框放在身边,或者三寸照,镶在钱夹里陪伴自己度过孤寂夜梦,也能在朋友面前炫耀虚荣心。她开学去省城,没有机会再留下信息。他窃贼样拨开门插销,门连响都没响。或者他干过溜门撬锁的勾当,轻车熟路地打开机关,让门吱呀地开了。
门洞开时,门轴发出沉闷的声音,预示不详的发生。他愣了下,半天不敢动。院里安静得没有一丁声音,连欢实的蝉也骤停了一长一短的叫唤。他浑身汗湿。里屋光线幽暗,窗帘拉得严实,让阳光射不进来。他踮着脚尖走进。最里面是安小芳卧房。他回身关门,顺家具位置朝最里间走。里屋挂半截帘子,像屏风样遮挡私隐。里面有水动的感觉,就像鱼掀动着浪涌。他以为是养鱼水缸,大鱼被潜入惊动,不安分地拨动尾巴掀水。他小心翼翼撩开门帘,露头朝里看,顿时被吓住本能地退出去。他没料到大盆里横卧着美人,或者说是鱼美人才对。那仰卧的白花花身体就像翻露着肚白的大鱼,让他不提防身体膨胀起来,血着火燃烧。他心澎湃,看着面前的惊艳景致。
此刻安小芳横卧在盆中,鲜活躯体灿烂地开放在水盆。房间是私人空间,也是安小芳家,她才如此摊开身体放松。她在家做什么都合乎道理。她紧关了房门,不想惬意地睡着。这噩梦样考试,为一搏能金榜题名,日后挣工资孝敬父母,把个人生活过得幸福。现在梦现实了,借父母大摆筵席请亲朋好友庆祝,她这个主角独享清闲,躲在水盆里享受清凉。
或者,她前世是一条大鱼,浪漫和有神性,今世沦落在尘世间,在充满烟火的世界生活。想到如此,她有点悲伤戚戚,为自己哀怨不已。此刻,她像小说里哀怨被世间抛弃的女人,或者琼瑶笔下爱情的女主角,为将来和现在悲戚戚的。水是温情的床,在水里,哪怕一盆清水,也会焕发出女人的前世本性。
她浸润在波光粼粼中,以为自己是一条鱼,一条美人鱼。想起前世,她才知道为什么在人世间呼吸困难,吐纳难受,就像在险滩搁浅张嘴希望救命。此刻她拼命挣扎,尾巴不住摇摆,企图挣脱泥沼和沙滩上困境,借着潮起潜入水中。她在呼吸困难中,发现自己屋早潜进了男人。恍惚中认清强盗是谁,她紧张地大喊出声,身体猛然挣出水面,扑通一下跌落在地上,蜷缩成一堆,水淋淋溻湿地面。他为她停住惊慌,才挺身扑上去。面对光溜溜的大鱼,他一时无处下手,加上白皙的酮体,还在地上不住地甩水珠,连续扑腾挣扎,让他赤手空拳,一点无法打捞上来。
情急中,他用一床大床单像抄网样罩住她。大鱼被控制住,一点挣扎不得。像脱离水面似的,不说话,裹在床单里闷声不吭,只顾瞪着呆滞大眼,大张着嘴,急促地喘着粗气。
故事进行得有点艰涩。
按张三龙交代说:“我用床单兜住,她还在主动大喊大叫,我去堵住嘴,没想她下巴一缩咬住我手,幸好是大拇指,要是别的肯定咬断。情急中,我手扳她脑袋,让后仰松了口。我几乎扼死她,她身体僵直,变成死鱼不动。我以为死了,松开手臂看动静。她还活着呢。只是紧咬嘴唇,那嘴唇滴血样嫣红。我来不及多想什么,她恢复了部分力气,又在拼命蹬腿。我手差点控制不住,又去掐她。后来她和我达到默契,都咬紧牙关,尽量嘴里不发出声。她明白如此不招来祸乱,生怕被我在惊恐中灭口。”
几次回合往来,两人在泥浆里不断翻滚,像一对大泥鳅困在泥滩上。她爆发力大,但不能持久,每次暂时屈服,是借机歇息一会儿,连续大喘气后爆发。每次差点逃脱。那次她把他压在身下,企图站立起来朝出走,可回头看赤光身体满是泥浆,不好狼狈地出去。在迟疑瞬间,被他攥住光裸脚腕,往前倾跌在床上,头和身体重重摔下。同时他鱼跃起来,趴伏在身上。他解开裤子。那天他没穿牛仔裤,要是那紧身衣服捆在身上,他不会轻易得手。他像种兽样狂猛跳起,在狂风浪涌中释放积蓄很久的能量,并瞬间完毕。顿时狂莽力量的释放,带来底下抽搐痉挛的奇妙感觉。完毕后,他感觉胁肋酸困,身体空荡荡的。他一边歇息,一边回顾刚才惊涛拍岸的血气,万马奔腾的血液,正如慢风掠过草原在平息,找到天地间自然流泻的归道。
安小芳满脸泪痕,一片狼藉,乌云样头发凌乱不堪。他看满地泥浆和狼藉床单,明白几分钟前发生了什么,却回顾不起具体的经过。他赶紧穿衣服溜走。临走没忘记拿走证据,纱巾和几天揪头发苦思冥想写的短信。他看到混乱现场心里害怕,但刚才在女人身上释放的成就感,让他又勃发出胆量和勇气。
他掏出一根烟,打着火,深吸了一口,声音深沉地给浑身起伏、悲声抽噎的安小芳招呼,说别给谁说,我会对你好的。赶紧把屋子收拾下,自己洗下澡。看你浑身上下,都是肮脏的泥巴。说完,他轻松地溜出门,新奇体验让心惶惶,惊如脱兔。此刻不敢回家,先去街西头的兄弟家,腾出点时间,回味和安抚初具男人的心。当安小芳父母大摆筵席时,一点不知道自家发生祸乱。
张三龙装作若无其事,在江湖朋友家充硬汉,对浑身狼藉和不招自来找理由,说在水库抓鱼不小心滑下去,来找朋友换衣服。身上泥浆变干涸,像鱼鳞样噼啪地掉碎花。他借地儿来洗澡,慢慢有了刚才记忆,回想险象环生的紧张经过。刚才在街道走路,也有人惊讶他的异常,不敢打招呼,都被他狰狞脸色震慑,不多问话。他形象就像泥潭里打滚出来的豪猪。他再想刚才的安小芳,觉得太过于冒失,神使鬼差地闯下大祸,也不知道是否能脱离这场灾难。他应该多留一会时间,给安小芳做点思想工作,把她情绪安抚下。比他有经验的大哥说女人都贱,越漂亮越下贱。你看多么嚣张女人,婚前了不起,只要身体进入就瘫软,把你以后爱死,会忠于主人样毕恭毕敬,绝对服从。大哥说大嫂就是被拾掇,对男人服服帖帖。确实,大嫂是一脸狐媚风骚,但只对大哥乖巧的女人。
浴室有镜子,镜子里人方脸白牙,宽肩细腰,看着孔武有力,很有男子汉味道。他为自己魅力充满自信。他推理安小芳早停止伤心,收拾狼藉屋子,把浑身泥泞洗干净,或者她心满意足成为女人,脸上洋溢着雨过花红的幸福神色,会仙女样唱歌,把沾满泥的床单放进出浴的大盆,拿到院子压水井台,一人把刚才那些遗迹清洗干净。想到安小芳会温顺贤惠,他觉得自己太寡情无义,为自身安全把纱巾拿回来。那两件东西装在口袋,如同废物。信给安小芳当面看的,表明自己心迹真实。他痛恨自己心胸狭窄,瞬间翻脸无情,变成虚伪的小人。
张三龙劳教那年,我在徐家中學失学,被班主任老师欺负得进不了教室,长期在教室外不能上课。不是他的课时我偷偷进去,却被他的心腹报告,他来把我连拉带推生扯出去,并搬走同桌课桌。任何人都不敢帮我,怕遭到报复。老校长说满街寻找不上课学生,可我这个他亲戚家的孩子,却被搞得不能上课。几乎长达多半个学期,我在后窗根趴在窗沿,眼巴巴地听其他老师讲课。只有体育课,我才在距离同学近的地方,装模作样伸胳膊动腿,好像一起上活动课。
严重后果在延续,他借故插班的我户籍不在,悄悄把建立的学籍注销,让我没有资格参加考试。中考前我不得不去校长室找校长。消息传到父亲耳朵时,我已经失学半年。父亲还算尽点责任,让他侄子接我去他工作地方上学,再参加考试,才有幸被所中专学校以定向生方式录取。毫不隐瞒,堂兄为我的成绩做假,报考人多,竞争激烈,进入录取线的学生也多,学校由上朝下筛选,筛下去的叫落第。我没想到中专学校,云集那么多考试高手。开始我还高高在上,几番筛选,我摇摇欲坠,幸好市委领导家孩子落下去,领导提议多开个班,来满足求学需要。政府机构庞大,开始控制进人编制,我吉人天相搭了尾班车,靠着天时地利从拥堵的独木桥挤过去。
继续说安小芳吧。在时间过半年后,大流氓张三龙被关进监狱。没满十八周岁的年龄帮助了他。户口在街道民政员手里信手填写,对错也没有人找麻烦,给张三龙带来莫大好处。上庭时他被公诉说年龄不到,安小芳家也用不上力。他上庭前剃了光头,穿上号子服。我们看过叫《少年犯》的电影,听歌星铁门啊铁窗啊铁锁链的歌曲,大概知道他状况是什么样。大家也把这种人当作社会败类看待。张小龙父亲据说差点半身不遂。他去安小丰家谢罪,乞求原谅,被安家母亲拿顶门杠赶出去。
张三龙的自信看来有道理,有女孩惊骇他犯下如此罪行,却心疼他强奸别人受煎熬,说不等她解怀却冒险找扫把星安小芳。女孩写信转到劳改所,给大流氓吐露心声,让他不要担心安小芳不从,自己日后会嫁给他。张三龙把信抟成纸蛋扔了,包括夹的照片也扔了。社会真一下到了多元化时代,不像以前家里出牢狱人,被民情舆论歧视压得抬不起头,孩子出门也被人欺负。情种张三龙靠那身牛仔衣,还有人造革大马靴,被社会上的坏女人爱慕。相反安小芳成了大家耻笑的对象。那年她带着一身伤害,去亲戚家休养破损不堪身心,没有在技校开学时上学。她再回到街道时,人们早几乎把她忘掉,也忘记当年一石激起千层浪的女主角。
她不再是人眼里的明星。几乎没有人再认出。连她到了婚龄的时候,也没有人主动说亲,都忽视她容貌和她家条件,却嫉恨她以前强奸的旧事。本来她是受害者,大家却说张三龙对她不是强奸,而是一桩少年男女的风流韵事。
大家都在耻笑她。痛经还是每月一次,每次很突然,不按潮汛来临,翻江倒海样,肚子有怪物样在翻身打挺子,拽肠子荡秋千,剧疼时她想老中医说的话,胡思乱想街道上别的男人,扳指头看谁能配她,延伸身体进入安抚毁灭疼痛。她渴望合法男人进入,用健康火热身体烘干,不再有死去活来的潮期,和周期万念俱灰的疼痛。谁能满足这点,她就情愿嫁给谁。她泪水涟涟紧关房门,病猫样蜷缩在床上,身体裹几层棉被发誓不挑不拣,随便找男人结束着折磨的痛苦。可她名声坏了。大家知道当年强奸的女人。或者大流氓势力还在,那混混儿左右街道人行为,没人敢摊上她这个破身女人做媳妇。大流氓张三龙为她在吃牢房,成了罪犯,出来还不变本加厉地报复。
落毛凤凰不如鸡,她这样说自己。她知道他先在省监狱三所,后去渭北劳动农场。她想质问他,让他看莽撞造成的悲凉处境,以便良心发现不再造孽。她又一个潮期来临,在被窝里眼泪汪汪地等待阵痛过去。那紧痛减弱时,她拿笔给害她的男人写信,质问他犯的罪行。那天父母被自家一片狼藉吓一跳,母亲问清楚谁干的,顿时疯了,抓取顶门杠冲出寻那混混儿报仇。以前她还当对方是贪玩的孩子,现在成了精儿,敢拿宝贝女儿做牺牲。父亲还算镇定,对现场稍收拾下,用被子包她放在床上,找卫生院院长给打止疼针,去邮局拨通省城电话,简单准确地把事情来龙去脉说清楚。下午警车呜呜地到这里,穿白大褂法医提取她身体液体,在屋里角落拍照,穿便装的刑警早行动在寻找人,半夜把他抓住铐上,押入警车拉走。
张家不知道做坏事的是儿子,还同情发生不幸的安家,白天庆祝孩子考上学办酒宴,下午陷入如此可怕事件。人生如戏,大喜大悲变化太快,全堆集赶在一块儿。张三龙父亲夜里去安家,跪下求安家父母,说他家要负责到底,事情这样发生,那小子坐牢受罪活该,只要不判死刑出来。大人们现在坐下商量把孩子大事定下来,也算是坏事中好事。那说法被气急败坏的安小芳母亲骂出去,母夜叉跳脚骂他家尽他妈的想美事,得了便宜还卖乖,天底下再没有这么不要脸的人,怒骂中把他赶出去,把大包小包慰问品摔出去,并踩得稀巴烂。如此又是街上新闻,搞得满街人知道此事。安小芳的名声,算是彻底被张三龙毁了。
本来她有很好前途,但她被闹得羞愧不敢去上技校。缺少学历,没文凭那张纸片,只能托靠调到畜牧局父亲安排在以前兽医站做合同工。全县那么大地方,各个乡镇有父母认识熟人,她要换单位也可以的。至少从这里离开,可搞不懂她为什么偏偏回到这里。
她私下打问到了他具体地方,发了八分钱平信寄去,但没有等到回信。他看到信封是娟秀字体,透着遒劲有力,在光线下透过信封看内容,便知晓是怎么回事。他不拆开信。父亲告诉过去到安家探望和商量婚事,被情绪火山爆发的女主人骂得狗血喷头,他把下跪动作和丧失人格话隐去。只批评儿子给家惹祸,害得他不好做人,让老子把人丢到家。他在接见室抽鼻子,紧皱眉头,听父亲责备和唠叨。当然,他的命是父亲救的。幸好父亲有战友帮忙才轻判。这样有资格说他。他顿时恨上爱过的女人,怪罪她家心黑手辣把他搞坐牢,不能在外面呼啸来去。他在某个长夜释然。整个事情就像大船出海,航船毁灭在大海,失去人力的作用。管教说他是社会的罪人,在这里完成改造,希望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劳动是改造犯罪者的最必要手段。
外面写信给他的部分是昔日兄弟,还有对他有好感的女人。那女人他认识,长相胖丑,性格却水性杨花,是年龄大的饭店服务员。总之,调侃可以的,不能做老婆的,否则会被人笑掉牙的。他深陷牢狱之灾,但择美标准仍不坠青云志。那信他拆开,看了内容,顿时觉得恶心扔了。信被变态的犯人拿去。那些人如饥似渴阅读,把缠绵动情的词语还讲给他听。他没想到有她的信,让他大吃一惊,尽管他依然清晰地回想起那驚心动魄一幕。知道行为激怒她全家,也给她带来伤害,她的信绝不是什么好内容。探望的父亲说让他安生点。他生怕儿子再遭损坏,那件事对方始终没有原谅。他年近六旬,大儿子吃劳教饭,小儿子还没有去处,要不好好监管也会步入后辙。他的心为这对叛逆儿子悬着,始终放不到实处。
安小芳究竟憋什么坏,让他心按捺不住好奇,留着信不让人再拿走。他的断顿,让犯人没有娱乐项目,那些人禁不住他拒绝去偷拆,引来他主动打架。他把人打伤了。犯人见他在乎,也就不敢看。某天管教通知有人来看他,是个漂亮的姑娘。他迟疑着不敢去,怀疑问开玩笑吧。管教说,谁和你王八蛋开玩笑。管教是复转干部,山东人脾气急躁。
她眉眼还同以前一样漂亮,娇羞脸庞洋溢着如月般光彩。她和别的女人去比较,那别人就是腐败之草,流萤之光。她见面说,你住的门不好进,他这种坏人还享受双岗待遇。她说了好半天好话,接待室才让接见。那次他打人被关禁闭,没有探视资格,可她天性娇媚,带有不被拒绝气质,说来一次不容易,会对他现在情绪有改变,有助于改造,让领导改变主意同意接见。她带来罐头,有牛肉和水果的,还有难得的香烟,只有贴心人才能办到这些。不像冷漠继母和唠叨父亲,都让他无奈和气恼。她说话糯糯的,甜丝丝,只是遗憾地不叫他名字。她说是专程来的。为增加他心理负担和愧疚,才实话实说的。管教嫉妒说他好福气,有这么漂亮女孩看他。她嘴唇像雨后石榴,嫣然裂开,露口干净的白牙在笑。她内心开始紧张,对这里的环境和他紧张。他其实心更紧张。毕竟是仇人,她来看他,不知安得什么坏心。可脸上看不出有居心叵测阴谋。或者她真屈从事实,爱上了自己。他这样去遐想。
他在监视玻璃上看到一张男人脸,虽然黝黑,但依然方正年轻,还是英俊的,让他增添几份自信。他猜想她来看自己落魄的,认清模样变化记着仇恨。她生活不好过,毕竟以前坏了名声。那件事看开,只能屈就第一男人。他家向她家求婚,她母亲嫌太便宜他家,才没有答应。他得意有女人爱。当然,女人不是爱别的,或者爱他相貌。他从小听传言说他是母亲和别人的私生子,母亲无奈嫁给年长十岁的父亲,后又跟江湖杂耍的班子跑了。父亲在工作的街道做上门女婿。这个世界,有坏女人欠他的,上帝又让好女人偿还。他为找到逻辑关系得意地笑,手捏在一起打了响指,并嘘嘘地吹口哨。
他满手心是汗水,不多说话,怕言语多了惹她生气。她开始不多说,后来话多,告诉他没去上技校,却在省城读了半年畜牧培训课,又回到兽医站工作。她说,新站长没有让她当取药员,让做兽医助手,等兽医退休让她接替。做兽医并不复杂,除过动刀子当骟匠,更多工作用注射器给肥猪瘦羊推药,也掰开大家伙嘴喂药。她奇怪当地人把羊养瘦,牛马却饲养得壮实,壮实得让她不敢靠近。她穿上白大褂,也被不认识的人称医生。但医生和医生区别很大。这些话儿她没有说,似乎以为上门问罪,说他害自己改变前途,来唤醒他未泯灭人性良心。她觉得不值得,不屑以侵害者身份问审。
她不告诉他,当年他雷霆万钧地风暴样占有,她竟然不知道进入了没。因为浑身麻木,就像水湿透的朽木般沉重。除过这种感觉,其他一概没有。那种感觉让她发蒙,不知道结婚是否也这样。男人身体坚硬如铁,暴烈就像在铁锅爆豆子,让她身心变成炸裂的豆花。她身体的缝隙合拢不了,变成永恒裂开的伤口。伤害让她恨一切雄性,尤其将要成熟的雄性,也是她精神身体上的敌人。每夜她睡不安宁,在枕头下放置刀具来为孱弱的精神镇静。她在亲戚家过得一点不好。那件事使她提前婚嫁档期,家人期待她在法定年龄嫁出去,把她当作沾满霉运的弃儿打发。不知道哪股坏风吹来,在几百里外也整出坏名声,让想重新开始的人生更难。母亲拒绝他家求婚,莫非他家还在陷害她。自己这些不幸,都拜眼前的男人所赐。她被这坏人强奸,谣言却说是谈恋爱主动坏了名声,不得不背井离乡到省城亲戚家。寄人篱下日子不好过,哪里的根还得长哪里的苗,她又不得不回父亲最差劲的单位上班。女同事用轻佻眼神看她,或者兽医站不缺不能干的女人。没人吝惜她,结婚女人还把自家男人看紧,生怕被名声坏的她搞去。大家看她的眼睛有毒。她才知道被所有人嫉恨。大流氓不但洞穿身体,还让她名誉沾上洗不清的霉菌。
她在想那流氓干什么,像电影里共产党人宁死不屈被皮鞭烙铁折磨,那她还心安理得,感觉罪有应得。她打问他在里面有没有受罪。或者,她在兽医站,陪伴病猪牛羊受罪,配合老兽医阉割半大猪仔,不让骚根在世界上犯罪,不影响圈里猪上膘长肉。兽医站的工作,在世人眼里如同遭受牢狱之苦。此时和他变成同一个战壕战友,一个同盟联军,共患难共忍受煎熬。她找他说话,才算找到慰藉和心灵的温暖。她为他写信,内容是自说自话体。那种不用一句一答,面对信纸上抒情,大段地铺排滚动,阐述内心活动。她掌握他身体病了,在苦重不堪的工地上病了,他家托人让他给纸盒厂糊信封、火柴盒。大家用的信封,都是那人渣加工的。说不定其中的一个,就是那坏男人亲手做的。
他的病不大,却难以启口。他说内裤质量差,导致经常汗湿的腹股沟感染,大面积糜烂。她产生了种快意,似乎放下仇怨。她善良的心立即担忧他患病位置和是否能康复。
张兽医每次把缝合工作交给她做,在地上抓把黄土搓净手上的脏血,站起和主人寒暄,再端大罐头瓶茶水喝水。杯子外面是毛绳编织网套,保温也不烫手。她蹲在哼唧的母兽和去势雄猪旁边,开始做茧里抽丝动作。琐碎扫尾的细活,主刀大夫不屑做。兽医什么也不给教會。他不是珍惜家畜动物的人。他心狠手辣,也叫辣手。人笑话他在下辈子断子绝孙,因此才在人间作孽太多。
工作有难题,只能在书里查找,在青灯黄卷中翻阅资料,希望不在牲畜身上出差错,更不能因为做错被不看好她的院长冷淡,把她在业务上边缘化。动物们青春初长,骚动的荷尔蒙消失殆尽,才老实起来,能静心吃食睡觉,正常长肉,不生病症。那次在接见室,她说他父亲病了,街上遇见看面颊苍老,头顶多了白发,却引发他主动自嘲,说他和小龙在潦草中长大,才有失败的人生。他要是结婚生子,绝对不让孩子在这环境长大,不会流浪,不会因为知识欠缺犯罪。她笑他恬不知耻,在严格的计生时代,连猪狗羊都在阉割下控制,他还说那么多大话。计生时代不结束,他别想生一群孩子。他说那就生一个,没有限制后,再生一群,把基因流传下去。她嗤嗤地笑,说,你知道哪个是你的种?张王李赵遍地刘,水漫地一样多,一点不缺张姓的人。
他为孟浪话脸红羞愧。
她隔一个月,又去一次,当然也是瞒过家人。
安小芳众叛亲离,家人不提她的婚事,让她好自为之。在世俗人眼里,两家睚眦结怨的仇家怎能平和来往。探视让她花完工资,按他需要挑选物品。香烟是首选,香烟是他讨好管教的。最重要的是质地好的内裤。他说穿不惯号服,尤其劣质内裤磨下体,痒疼难耐。她选择有柔软护裆的。她想起手里毙倒的动物粉红标志,不禁心跳脸烧,觉得人在犯贱。有女人夸她心细,会照顾男人。说那地方是宝贝,要好好爱惜。男人有她这样媳妇有福气。她觉得恶心。她不理解为什么有心去做,莫非真会嫁给他?夫从妇随的坏传统,让女人一辈子付出。她想起此次目的,心里才释然。那次他眼神明亮,人也温顺,甘愿说乖巧话。她想野性难驯的不羁男人,能在里面变得乖巧,不再暴烈危害社会,这样效果,也是她不计前嫌感化的作用。
他不再敌视,却把她当作私人附属。她是女神,内心光明和希望之神。管教不知道她是受害者,借此说,看你小子,放这么好女朋友不珍惜,非要干伤天害理事,以后出去要好好对待人家。
他温顺地点头,一点不分辨。
她后来再没有去,但听到有关他的传闻。那人语气怪异,说他吞噬刀片,被送到医院。那锋利刀片划穿食道,让他差点死去。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街道人各自忙挣钱,大都已忘记了他。那年社会上的坏事多,官倒连同腐败让物价上涨,就像云梯没有限高。这些事也不影响徐家街道,人们依然在三六九日子逢集扎堆,在平常却一个人影儿不见。也是那天,大流氓张三龙回来。他肯定是晚上回来的。人嘲笑城里见面问,啥时回来的?舌头转弯慢的人不说夜黑回来,学城里人说昨晚回的,立马被耻笑说,你坐碗回来的,咋不说坐碟回来。
他一直不好意思再出门,生怕被人认出来,打问以前的坏事。坐牢是不光彩的,尤其犯花案。他在躲安小芳家的人,怕对方勾起仇恨。他不想生事惹事。好多天后,他禁不住在家寂寞,黄昏出来溜达。以前旧朋友各有营生,有的已结婚生孩子,想过好自家日子,江湖情谊一落千丈,不像以前义薄云天重要。
他百无聊赖,路过兽医站,才明白心神不宁为什么。他好久没见她。自从在牢狱里后,再没有见过。他写信联系,也没有回音。他想她为何没有再来。他好久辗转难眠,想不通才吃刀片,想借混乱从医院逃出去。他计划周密,准备充足,刀片是消过毒的,但不想差点死去。
安小芳从此销声匿迹,似乎人间蒸发。
他心烦意乱,陷入相思的焦躁中。他想见她,不知道她是不是调离了单位。他不好当面打问,更不敢去她以前的家打探。站在兽医站门前,他才知道想干什么,禁不住心脏狂跳,人被突如其来的头晕搞得难受。他手扶额角,心里陷入慌乱。他期待街头邂逅,可她下班待在宿舍,像藏匿很深的鱼儿不出来。
街上没有几个人,也不逢集市。他在街头站立,目光越过兽医站墙头,院里空荡荡的,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刨食吃。前院一个人影儿没有。后院有家属用蜂窝炉烧柴火,应该是生火做晚饭,院子弥漫股呛人的青烟味。
他脚下徘徊只母狗,不住地嗅着他球鞋和裤管。那狗浑身肮脏,肋骨盘盘,像丢了主人的野狗,靠饥一顿饱一顿吃垃圾活着。狗不怕他,欺生,他抬腿想踢,它立马警觉地跳开,并龇牙咧嘴示威。他醒悟物是人非,不再是他带一群人呼啸来去,一个呼哨,也让所有狗落荒而逃。那时谁不知道他威风,没有一只狗敢对他不恭。
安小丰看见他时,人吓一跳,找姐姐说那坏人在单位门口转悠,要小心点。她嘴角一咧,意思不屑紧张。安小芳有拿捏恶龙的武器,一点不害怕。父亲告诉让她别去上班。他胆子再大,也不敢来家伤害她。
两人不像情人邂逅,也不仇人眼红。他抄着手,显得百无聊赖。看见她顿时人变肃穆,双手下垂,脚步立正。似乎她变成了判官。他很心虚。这没人知道,也没人看透。这也是为何她不怕。他腿脚成八字,身体还在剧烈摇晃。
你回来了?她声音很低,不胆怯,但有点紧张。
嗯,回来。
他说,怎么不再去看我?
她说,后来再没时间去。你在里面不难过,也没必要去。
他说,我急想出来找你。
她说,就因为这个吞那么多刀片?
他说,嗯,为见你一面,吞再多不后悔。
她说,你还是那么鲁莽。我就是怕被人误解。
他揶揄说,你要是我女朋友,就没人误解。
她脸红了,有点恼怒。
他赶忙道歉,说我知道配不上,是想补偿你。
他语言磕绊,不可一世歹徒如此窘迫。她心头释然,落落大方说,我就那么一说,别计较。她指着畜牧站位置说,我整天和臭猪牛羊狗打交道,有时间你来聊。说完走了,脚步卷起股尘风。
下午下班,她在床上斜躺着,百无聊赖地翻一本电影画报。门帘动了,有人唐突地从外掀开,唬了她一跳,赶忙坐起来。他还是习惯不礼貌做不速客,做贼样不大方,显得鬼祟。
电炉丝上坐着水,她在做晚饭,想清汤挂面凑合一顿。她不回家,县城的母亲希望她回去吃饭,但她不情愿回家,害得母亲敲锅铲骂她白眼狼托生的。家里少個人吃饭,习惯做全家饭的母亲觉得委屈,找个吊挂面人吊很多,并打包送来。她午后下班,习惯守电炉煮面。电炉上坐着精巧铝锅,煎水在吱吱响。煮着母亲送的挂面。菜是绿星颜色的青菜,她早在井台淘洗好。
电炉火力慢,她耐心等,一点不心急。她从不感觉饥饿,做饭为下班消遣,身体并不真正需要。如此清素饭菜,并不在胃占多大位置。她不接受重口味和油腻,厌恶那些。屋内一床一桌,挤得满满的,脚底没有多余地方。她不让他坐床上,立客难待,加上黑塔样在门口把光线挡住,几乎把屋占满,也让室内变冷,浑身寒栗。
床下有方凳,她用脚勾出来,并不找抹布抹净浮灰。他局促不坐,身体倚着门框,憨笑看她做饭。电炉似乎火力大了,噗噗地冒热气,膨胀翻滚水顶开锅盖,滑向一边。她跳立起来,慌乱中把菜放下去,压住外溢的开水。
院里杨树梢,一群病蝉在抽风样嘶嘶叫,不甘心悲哀的末日。
她心有点乱,干脆关火停止做饭,不让他觉察自己紧张。
寒暄完,就持续沉默。那些都是不发自内心的话语。他看出她对不招自来紧张,并严阵以待。他说,我先走了。她连虚假挽留也没有,是怕他借口留下。幸好他真走了。
院子静悄悄的,没有一个熟人。她吁口气。大门口马施展淫威的架子还在。平时她最紧张那地方。路过时急匆匆的,从不正眼看。她羞耻在下作单位,也悲哀在这地方上班。
张三龙变成太监不见,有人在不断地虚构这件事。
说安小芳在兽医站工作,对于阉割猪马牛羊等骟术,就像梁山好汉精通十八般武艺。张三龙到她房间去做龌龊事,被她一下割掉雄性的标志,从此荷尔蒙左右的烦恼不再。失去雄性的张三龙,不能光堂堂地做人,从此失踪,连家人也不知道具体去处。有人说他去终南山隐居,在某寺院拜老和尚潜心钻研佛学,成为有学问的人。在这些年寺院香火吃香时,他成为富裕和尚,变成传说中的人物。
为了解清楚此事真实与否,我在某年冬天回父亲的家乡,在徐家村街道找她探问张三龙的去向,她淡笑几声,在我后背拍打下,说你这个捣蛋鬼关心真多,姐给你介绍个姑娘好不?
她人活络,嫁人后多了见识,改变性格,似乎没有了追魂要命的怪病。
她嫁了现役军人,在清心寡欲地一人生活,还像没结婚姑娘样身材苗条,模样也是先前模样,只是和上学时毫不相似。我以为她不认识我,却不知道她说我是摇羽毛扇的阴险人物,典型的笑面虎绵里针,心里编织坏事从不去做,而是挑唆少谋略的人翻天覆地大闹天宫,我却躲在后乐得自在。
她对我下的定义,简直是我日后人格的客观写照,让我不禁脸红气促短,心脏狂跳,一时不敢和她说话,打算找机会开溜,不想在她那停留。因为安小丰同学关系,我把她叫姐。但我青春勃发的男人气不想那么叫,觉得别扭和不情愿。街道孩子如此叫她,我不能免俗,只好低声下气地叫她小芳姐。
她中午下班做饭。半年前父亲找人把她调在药房工作,不给兽医当助理,也不操刀弄得一双血手。她用电炉做饭,单位不允许用电炉。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现任领导装作看不见,尤其是她这种初嫁人的年轻女性,男领导睁一眼闭一眼,在大面上过得去就行,小事从不计较。她下空心挂面,在半熟时,再下洗好的菠菜。
翠绿的菠菜,红红的肥根不切掉,直接煮在沸腾挂面中间。有块肥白荷包蛋,静窝在那窝面上,如此馋人眼睛和心脾。我上午错过饭点,此刻肚子肠鸣,小鸟样咕咕叫,嘴也垂涎欲滴。我直勾勾地看那面,她开心地笑,说饿吧,这碗是给你下的。你吃完我再吃。
我说,一块下着吃。
她说,姐就一个碗,等着你腾碗呢。
我觉得自己好不礼貌,赶紧呼啦啦吃完,把碗给她。
她在院子洗碗。有人问谁来了?我在里屋,听她说是小丰同学,让捎些东西给小丰。
饭后,我们继续闲聊。兽医站的院子,和当天阴沉天气一样,萧条自在。整个下午没人给家畜看病。她上班的药房开着洞样小窗,没有人来取药。我在陪她拉扯徐家街道闲话。更多时候找对方熟悉话说,期待不冷场。离开安小丰话题,我不敢乱说,怕冒昧地问张三龙,勾起陈旧伤害让她不开心。要是她让我滚蛋,恐怕当晚连住处也没有。我可不想做蠢事。
下班后天色还早,她没有多余事干,怕无处可去的我无聊,回房端盘零食给我,陪我继续说话。有零食垫底,她晚上不开火做饭。街道按乡下习惯,下午三点吃晚饭,再不动火。药房有张小床,是她午休时用,干净床单是她的,今晚借给我住。别的职工早坐班车回县城。那年街道有了班车,乡镇和县城往来便捷。人都趋向于繁华,寂寞的乡下留不住年轻人。她却喜欢夜里值班。她主动要求的,并不回县城娘家和婚后空巢的自己家。
晚上静寂,几乎没有人间的声息。黑暗和寒冷笼罩着天地,除过晕黄电灯,再没有另外光亮。我不知道那天农历日子,星月隐没在阴沉天幕。晚上我起夜去厕所,虽然没有一丁星月,但眼睛适应了光线,视物一点不困难。在灰蒙蒙天地间,她宿舍后窗黑着,我知道她已睡着。一切清心寡欲,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作息,想不出为何这个青春美女放弃城市浪漫的灯红酒绿生活。
我不止一次在想前院马架子、大叫驴为人繁衍财富的场景,真像人背后传说的情景,三大五粗的张三龙绑在上面,被尺短寸长手术弯刀割掉雄性标志。那是多么恐怖凄惨的,温柔的安小芳怎会做出那种残忍事。不说她杀过鸡或杀过狗,职业习惯让她不惊慌淌血的场面。我想象端庄的安小芳气定神闲,如何有条不紊地处理狼藉的现场。
在以前1987年的夏天,徐家街道流行做结扎手术。人们说乡副书记兼计生主任安彩霞是女妖精,才会想起用这招来损害男人。她先把自家男人开刀变成计生典范,让她荣升为街道书记。她是豪爽人,在酒桌喝半酣,主动撩肚皮让人看三十多岁的她,肚皮依然光滑如镜。安彩霞说她对疼痛敏感,才让爱她的男人做结扎手术,为怜爱女同胞让男人牺牲。她说,男人伤口小。她把宣传搞到学校,在宣传栏贴结扎的办法,让我们理解不是阉割猪羊那样。也不是直接割掉里外器官。如此多重立体宣传,徐家中学学生变成计生专家,生理卫生课学得不错。中考加生理卫生课,徐家中学考中率最高,大家都因祸得福顺利考了出去。
让我虚构复原当时的情形。安小芳说,她当初看见那恶棍回来,顿时牙根恨得滋滋响,粉脸挣得血红。不想他敢过来主动寻她,还是那么轻浮嚣张。她努力保持让他看不出心底仇恨。她抓紧了相亲速度,赶紧把自己嫁了,不被他纠缠。军婚,让法办过的大流氓畏惧。她一反往常接受相亲,见了压根没有见过的男人,大小年龄不拘。以前见陌生男人时,都是父母扯人帮忙,将亲戚家年龄合适的男人介绍给她。
张三龙泡在兽医站,似乎不一定是来找她。可她知道他目的。他为人活络,那种江湖气在兽医站如鱼得水,见人客气招呼,主动帮张兽医拉阉割过的家畜在墙根溜达,惹起知道内情人背地笑话安小芳。这些都惹恼了她,本来歇息的火,又被他轻狂地勾起。就像燎原火星被干硬朔风撩拨起来。
让张三龙得寸进尺的缘由,是把她的探望以为有情与他,把她无奈在这里上班误会为等他。他再次来兽医站,她正面对床板中间破裂费劲,如老虎吃天无奈那堆破烂。他在劳教场干过木工,轻车熟路地安装好床板。他忙得汗流浃背,嘀嗒的汗水把地面淌湿。她端一杯水,没有多余水杯,就把自己水杯给他。他仰脖一饮而尽。鲸饮长江气势与众不同,让她有点喜欢,但想到往事,伤害的身心如同被暴风卷在半空失重,就心冷到极点。
仇恨消除不掉的,一旦为仇,裂痕根本长不平,伤口永远在淌血,弥合不了。这是她切身体会的。他借她递水企图靠近,嗅她身体弥漫的香甜气息。他装作不经意,却被她警觉发现。她喜欢嗅这男人气息,是甜腻桃汁样雄性味道,让一股暖气从头到脚传来,浑身油炸样麻酥感贯穿腹股,就像吃灵丹妙药难以消失。
她知道潮汐要来,痛苦又要经历。果不然当晚,底下染红一片床单。以往的撕裂感没有,只有些让她傻怔怔,看着现场不知所措。莫非是前世注定,他是来救她的真命天子?想到这,她觉得恶心,怎能容忍这样下作想法,实在不应该如此去想。她嫁猪嫁狗嫁牛羊,也不可能嫁给下流男人。要不然,她会堵心一辈子。她心不松懈,不给坏男人可乘之机,把他无数次腹谤和在心底杀死。在外面,却装作若无其事,对劝她的好心人说,她不会活在私愤中,让人觉得她缺少根弦,摇头不劝了。
他做的一切为讨好她。但做得不恰当,让她索性省得开口,怕越辨越糊涂,还不如省下力气。他没工作,习惯泡在兽医站。围墙有豁口,他去费劲修。大门破碎,他找木料工具扮木匠修。围墙有洞,野狗们随时进院子寻食物,他找石头堵住,用泥浆封起来。外人以为兽医站找了临时工。站长把他当安小芳男朋友,要请他吃饭,才激怒安小芳后悔招他过来。
那天饭后,她把他唤住。他心有点甜蜜,感觉被人误会是安小芳男朋友的甜蜜。
她说,你别来了。
他表情愕然,没有反应过来。
她说,你太殷勤不好,这是我的单位,人多眼杂,你在严重影响我了。
他明白错了。说他想补偿,既然不好以后不来。可过几天,他上瘾样管不住脚步,由西头走到兽医站门口,看着围墙裸露荒草和招牌,想到她正色警告,立马脚步滞住。他掉头往回走,不想被她看见。
她出来没人知晓,黑夜中看见男人身影,认出他,便唤住。
她说,你还想来?
他说,不是不是。
她看透他很惊慌,不计较地抿嘴一笑,月光下,她清白面容尤其迷人。
她说,你还在狡辩。
他被说准心思,也不分辨,知道彻底得罪她。不过看脸色,她似乎没有生气,还有点在卖弄风骚,戏弄追求她的男人。
他不像以前强悍,虚弱得不堪一击,被她轻喝下,就薄冰样稀里哗啦破碎。
她在问,你明晚有空么?
他顿时精神抖擞,知道她心思回轉,尽管想不明白为什么,也不愿意多想。她愿意主动和好。女人是小人心思,小孩变脸样反复,他答应过来。
明晚是周末,职工大多回县城,或者是自己乡下的家。她在单位值班,天寒地冻的,后院梧桐树上连几天夜鹰在树梢狂叫,很阴森怕人。那夜鸟对腐肉敏感,大多闻到要死的人。她希望他来陪说话。明晚是她十九岁生日。如此隐秘被信任,让他内心燃起火。她需要他一个人来。她很诡秘,正常人能判断出来不妙,但他迷了心窍,不知道她憋坏要算账。他脑子不太灵光,或者不在乎她险恶用心。
那天他觉得白天长,难熬地等着天黑。感觉走慢的太阳在天上走了几天,才蹒跚地到西山不见。他目光炯炯,如火焚身。加上前夜没有合眼,就等良宵一刻。这不是西厢记,需要夜半沿扶梯过墙,烈焰烧心不得安宁。他洗个大澡,把里外皮肤,各种窍眼洗净,牙刷两次,就等天黑没人时来。她说等没人时分来,别叫人发现。
他午饭也不吃萝卜、大蒜,包括洋葱等菜,一切有口气食物禁口,不希望瑕疵败坏对方心情,引发丝毫不快。或者前世所欠,今世报偿。以前孟浪让败坏名誉,他被囚身失去自由,也没有还清罪孽,却日益积淀更多的愧疚。
他真心喜欢她,在心底无数次叫安小芳的名字,心甘情愿去赎罪。他匮乏的思想读过的书,大多是通俗武侠书,男女私情加民族大义的,故事讲身份低贱有武艺男人和有恩于他的女人相处,别人以义,他以身。他是以身相许,别无所长,有着身高五尺和百十斤身躯的分量,一点不吝惜给她。
兄弟相处,义字当先。他和她不是兄弟。她是红粉佳人和红颜知己,爱情人样爱她,情愿以身相报。这些道理他整天想着,却在当面表达不出来。他知道心底粗俗,没有驾驭语言的能力。
当夜他推合拢的大门,门中间挂了铁锁。他从铁链间猫样钻过去,在里面合拢门上关子,并用铁链锁着。他心底透着忐忑,心脏比平时快很多。在雾霭朦胧中,朝一窗灰黄灯火走去,感觉进入幸福殿堂。这是骤然来临的幸福闹的。他甜蜜地想,并按剧烈起伏的心脏,加快脚步朝她宿舍走去。
院里黑洞洞的,偌大院子没有一个人。不说一个她,就是一个男人在这静寂的寒夜里,也莫名其妙紧张。他在窗外轻咳一声,她听见了。刚才听见大门动静,还有寒夜里他疲沓如病态脚步,如同在地面划着走路的鸭子。那种坏习惯像有腿疾。此刻,天地就像只存在两个人。这也是他梦里最佳环境。
他从家里出来时,父亲正呼噜噜抽锃亮水烟。父亲心事重重,很久没有理他,嫌他在街道闲转,还和结怨的安小芳来往。传闻各种谣言,让他想到安小芳家把他不当人样诅咒,心里愁肠百结,想两家咋相处。张三龙龙虎兄弟大多消失,成了投机倒把卖假烟酒的小老板,知道划拉钱。就他不合群,沉浸在往昔江湖梦不听人劝,也不和正常人来往。继母在唠叨张小龙,说那孩子变得难管,从徐家学校培养渣滓的地方出来,夜不归宿,迟早要出事,要父亲找事给他干。父亲任由继母自说自话,并不回话。
她洗过头,人显得干净湿润,颜面明亮晴朗,眸子显出妩媚和婉约。屋子没有暖气,她在宿舍关门洗的,还残留一片水渍,浸湿了地面。房里有丰盛饭菜,说是丰盛,就是四菜一汤,看得出主人用心,但不过实践少,菜无一例外糊锅。这些菜,为他来准备的。桌上放瓶白酒。他有点意外,但细想,一切合乎情理。
他被尊为客人坐下。她在他面前放了小碟。他有点局促,说可惜没有蛋糕,委屈她生日。她笑了,说穷乡僻壤不可能有蛋糕,将就下,不过无所谓。她拿来酒杯,倒上白酒。她没喝过酒,碰杯后小口抿着,却被辛辣滋味狠呛着,重咳起来,直咳得喘不出气,脸儿紫红,眼泪出来了。
他停杯不喝,看她不咳,才停止担心。今晚酒劲大,他喝几杯也头重起来。两人没顾不上说话。他感觉头晕,肚子不舒服,腹内绞痛起来。他撂筷子说去后院。到了便槽上站立,还没等解开腰带,思想陷入黑暗中,天旋地转地跌倒。他被身底冰土硌得醒来,觉得醒来很快,实际躺了好久。他挣着起身。头顶有几颗寒星闪烁,顶上天幕的最亮。他头脑里发木,思维还算清醒,知道身处何地。
他不住地打寒战,被寒气浸透,筋骨也被硌疼。他在口袋掏出纸包,扔在便槽,那是避孕药。他不禁嘲笑来的企图。她在等他,他尽力不让看出异常,但步履沉重,一身尘土和一脸倦色,让她倍感意外,关切地说,你醉了?
他说没有,肚子不舒服,可能着了凉。
她从小凳站起来,搀他胳膊让坐下。说坐着别动。少喝点酒。可他不愿意,要继续喝。她适应了酒性,小口地抿着,一点不烧心。那晚两人喝了不少。那瓶酒完毕,他觉得不尽兴,有酒支撑的话变得顺口,很容易对她说出来。他把爱慕和思念话说完,屈膝求她原谅,能够忘记那些丑事,让他为她赎罪。
他醉了,变得不省人事。迷糊中,被安小芳扶在床上。他在疼痛中醒过来。
也就是我今晚住的这间房。他大梦初醒,发现被结实地捆在床上。那不是真正的床,而是台半截床,他从没见过这样东西。大恶魔躺在分娩引流手术台上,像待产的女人。他不甘心颓势命运,不断地挣扎,摇晃着床啷啷作响。扭头看见手腕脚踝,都被半寸宽皮带紧锁着,两条健壮大腿,像生孩子妇女样固定张开。浑身衣服被脱去,变成褪毛猪样光光,难看地裸露着。
他上挺身体,等待着温柔一刀。腿根中间冷飕飕的,他看不见那块汗腺发达地方,不知道郁郁葱葱莽林早被打扫干净,并被藤黄颜色样的碘伏涂抹,包括腹股沟大片股廯,梭子样形状,一片银屑堆积,也被仔细涂抹过。
一切符合手术需要,一切是规范操作。我学一个专业名词,叫备皮。他此刻被备皮,等待主刀大夫手术。或者安小芳喝醉酒后,投入手术准备中,忘记要下手的是大活人,一个有姓名的男人。当然,与方便有关系。她精通手术,有如此环境和各种手术工具。还有那年夏天暴雨中卫生院的后墙倒塌,将库房的医疗器械放在她的宿舍,方便将手术床放在那地方。
一切都不是刻意和预谋。这么说,安小芳没有设计张三龙,心底早放了大种马和大叫驴。可世界偏有一些东西,叫机缘所致,所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那晚深夜,就像舉行一场洗礼仪式的盛宴。
我目光追寻放置手术床位置,应该是在药架和床前沿,如此宽阔地带才能展开手术,不碍手碍脚和影响效果。我打开电灯,一百瓦功率灯泡在后半夜特明亮,能看见各个角落和每处地方,连脚底砖缝隙也能看清楚。
我不知道想干什么,应该下夜三点,安小芳在房间安然睡着。我像居心叵测的神探样,打量着这间传奇屋子,企图寻找张三龙被阉割的蛛丝马迹,找到残留证据端倪,给我种种猜想做一个明证。
说真话,我曾经很喜欢安小芳,我和普通男人一样暗恋她,多少次在孤单一人时,在不断地耻心动作中,想象她丰满身体和细白脖颈。我也爱她,为张三龙这样大混蛋毁坏她而心疼,无数次诅咒大恶魔下地狱,也暗地摩拳擦掌想拾掇他。但我始终畏惧大流氓成人力气和强人事迹,不敢正面为敌。或者我是懦夫,不敢为安小芳出头,但我代表民意喜欢安小芳和厌恶大恶棍。
砖缝隙里什么也没有,一点陈年旧迹的血腥颜色也看不見,只有细面样白灰和薄薄白砂,还有一个呆头呆脑的蚂蚁,在半夜寻找迷失归巢的路径。外面有她的声音,好像去后院厕所,路过我的窗根,她招呼我怎么不睡。她说不放心,专意给我生了煤炉去潮气,又怕我紧关窗户中烟毒。她叫醒我应了声,知道没事,又回房去睡。
窗外棉拖鞋沙沙声,渐行渐远,传来她房间门开合关闭声音,我心重新安静下来。我关了灯,又躺在床上。在黑暗中闭着眼,但头脑里延续突如其来的想象,似乎看得见那晚进程。张三龙在手术床上躺着,他被空荡荡腿根间的冰凌刺激醒来,人彻底变得清醒,一点酒意不带。他知道安小芳下的药,能让快速中毒和醉酒的。事实上他喝的酒没问题,水里才有安小芳熟悉的毒药。只有专家知道下药,不被人发现痕迹。他在厕所里晕倒,判断喝的酒有毒,今晚红粉佳人摆的鸿门宴,让这餐饭好吃不好消化。这么个“二”的男人,心里有恶念的恶人,典型的浑不懔大恶魔,如此不惧不畏地知错而上,硬断送性命来求得心安。让大恨未忘的安小芳,心底勾起切身仇恨,要亲自手刃仇人。
或者他小瞧安小芳,在勇气和血性上忽视女人的胆量和智慧。以为她是一个习惯认命,甘愿屈服的懦弱女人,根本不敢把他这条真龙天子怎么样。他被固定在架上,就像实验动物。他本能抗拒痛苦,也真正畏惧。手术床被摇晃得哗啦啦作响,动静很大,他后悔逞强来到凶险地,期待有人听到动静救他。他喊了救命字眼。这两个字以前没喊过,觉得是懦弱和急需相救时的生命线。他性命被威胁危急中,仍鄙夷地不喊出。他在惊骇中头皮挣烂,眼珠滴出血沫,似乎喊出了救命声音。但声音轻柔,像吹口气,他瞧不起自己的不镇定,头偏了下。
安小芳妖魅样走过来,穿着工作时白大褂,推着手术设备器械车,像空姐送餐动作和气派。前面的安小芳被手术装陪衬和嫣然微笑的气质,像仙女下凡样。他搞不清她目的,似乎真要来害他的性命。
他打着颤音,声嘶力竭说,你要干什么?
她脸上挂着职业笑容,以前陪兽医给家畜去势时,人不紧张揪心,但不会在工作挂笑。这会儿,像女主角送情郎上战场,将一腔男女幽情化作国仇家恨民族大义,气质凛然。
她说,你好幼稚,真以为仇恨随便忘记?你当初强暴我时,我就想死了。身体什么也感觉不到。她没有泪水,但话让他颓然不动。
他肌肉抽搐,看得出内心特别紧张,也恐惧。
她揭开器械盘的盖布,裸露着铮亮精致手术器具。那些器具,足以解剖他的全部躯体。他不是紧张疼痛,却是怕她手艺生疏弄得一摊狼藉,无法在天亮前完美收场。
或者今晚一帘幽梦,帷幕之内一场大戏,在翌日日出,一切大梦始醒,不复存在。此刻,他还在想她不会害他性命。面前挂乳白色的帘布,将身体一分为二,看不见下半截,让他陷入无限猜测,不禁担心被这有私人恩怨女人用差劲手艺搞砸,让自己血肉模糊,第二天一点起不了床。
她不让看,再急没有办法,此刻陷落为砧板肉,为人刀俎。他感觉不到刺痛,只是一股冰凉麻麻感觉。她应该用了麻药,这里不缺麻药。
他在听她说话,说我今晚不是害你,是在救你。你明白么?
他在摇头。
她说,你知道我工作性质,每天具体干什么。我帮张兽医给半大家猪和公羊去势做手术。年岁越小的家畜,手术伤口越小,成功率也大,半大家畜血管细小,也不会充血感染。她继续说,你底下东西特别沉重,也特别肥大,血管精索和神经异常粗壮,血管粗大让手术流血更多,神经感觉很痛。不过你相信我,我给刀身沾利多卡因粉末,你感觉不到疼痛。
她这样一说,他底下感觉细密针扎,只是皮肉微微痒痛,意识也模糊缥缈。她还在说,别的雄性两个睾丸,而你和别的物种不一样,简直是个超体,是基因变种和异形。你是单独三个,而且发育良好,每个长得健壮硕大,难怪你有强势超人的精力。她说你知道么,你当初对我如此蛮横,就是因为那地方气血太旺,不受控制,才生出如此麻烦,我为你去掉多事劣筋,不再祸害世界和害人害己。
她带塑胶手套的手,在狠劲撕裂纤维纠缠不清的器官。脸上肌肉因为使劲,变得扭曲狰狞起来。她抿紧嘴唇,变得专注。他没有感觉疼痛,就像在梦幻中身体灵魂分离。或者一切都有报应。有现世报来得快些,有来世报有点太远。有人说人生是单行道,人生一世之秋,要是用来世报说,那岂不是自欺欺人,受伤害的人太冤,等于今世备受伤害,对仇敌无从相报。
手术进行一个半小时,才彻底结束。她收拾器械,用清水冲洗上面沾的血迹,并解开他身上的皮带,让阻滞的血液循环起来,一点不怕他恢复自由,从床上一跃而起,起来恼怒地伤害自己。实际上,他和术后伢猪一样,在打蔫儿,一点不狂躁,就像脱胎换骨换了性情,人变得安静温顺。以前暴躁和桀骜不驯,就像是梦幻中的另一个人。
这真是奇迹。人生逆反大环转的游戏,让人费解和猜不透。或者,我们在聊斋境地生活,却不解自己身体之谜,一旦解开,就变成神话样简单。也在那天晚上后,大流氓张三龙从街道消失,不留一点痕迹,就像凭空一阵风,渺无音讯。或者他给家人告知去向。他家人淡定平常,没有四处寻找。仅仅是张小龙失去龙虎大哥庇护,以前受欺侮的人寻仇,让他变成过街老鼠,畏手畏脚不敢招摇。
这真是三年河东三年河西,东边朝阳西边雨。因果相报,就看你当初种的什么因。
我只是用想象加上事实和时代背景,一点点还原恢复了那个故事。正如我上学的那所糟糕的父亲老家的学校。那所学校还在,围墙依然残缺。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兵,教师和学生换一茬又一茬,但学生模样和习惯变化,几乎和父辈没有一点相差,宛若一个时代复活和存在。那年冬夜,我去兽医站见到安小芳,并在房间借宿,乖巧地叫她小芳姐,和她敞开心扉畅谈,知道那年发生的很多故事。春夏之际,她初恋的男朋友不见,一个大活人不知所终。张三龙正被劳教出来。她去和孽龙长谈一次,以后再不见那条恶龙。
她在元旦结婚,嫁给授予“共和国卫士”的军官。那英武军人平常不在家,只逢年节才回来休假。她被生活滋养得光灿照人,面容有菩萨样端庄温和,也习惯在工作上对人热情。我知道,每月要命的潮汐病,在她变成妇人后,立即痊愈,一切正如老中医所说的那样。
责任编辑:刘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