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彤,何丽云,付 璐,刘保延△
(1. 中国中医科学院中医临床基础医学研究所,北京 100700; 2. 中国医史文献研究所,北京 100700)
近年来,随着医学体系的不断进步,针灸学的理论与实践同样得到了一定发展。但伴随而来的也有很多问题,如针灸学在传统医学体系中的地位面临挑战,又在西方医学体系中遭到质疑,这些因素导致针灸学在世界范围内的传播受到一定程度的阻碍[1]。究其原因,或许是由于针灸学的发展多偏向于实践技术的发展,如平衡针、董氏奇穴、腹针、浮针等一系列新兴技术的出现,而缺乏一套全面、系统的理论作为指导。笔者尝试探讨在针灸经脉理论体系的架构过程中,所谓“事实”与“解释”二者之间存在的错位与偏差,进而为针灸学在今后的发展过程中,应当如何纠正这种“偏差”提供一定的思考与借鉴。
黄龙祥在《经脉理论还原与重构大纲》中指出,经脉的理论基本可以分为两种层次上的意义,一是事实,二是解释[2]。事实即对客观规律的描述,如不同部位之间存在的特定联系,与解剖的实体结构以及大量实践摸索的经验密不可分;而解释的部分则是依托已有发现进行的说明和理论构架[3]。经脉理论的形成经过了较为漫长的时间,其理论受不同时期政治、文化等因素的影响,不断更替、变革,加之无意的传抄错误、有意的篡改,甚至出现与事实相背离的现象[4],这都导致了古籍的“多重架构”,即在原始文本的流传过程中不断附以新的解释,这些使得原始文本的构成因素愈加复杂。因此只有厘清解释的过程,将针灸的“事实”从层层解释中剥离出来,才有可能看清它的原貌。
如在早期文献如《足臂十一脉灸经》和《阴阳十一脉灸经》中可以看出,经脉的循行非常有限,并与血脉有着密切联系。此外,穴位的分布也多是应力集中点或容易损伤的地方[5]。古人正是基于血脉和局部肌肉组织的认识发现了规律性的分布及与之相关的疾病症状之间联系,这种联系是基于实体固定的有规律的,可以看做为“事实”的部分。之后随着远端联系的发现,经脉的循行及内容有了极大的扩展,此时这种联系主要基于疾病的相关症状并与脏腑相归纳结合,已经超越了局部实体存在的联系,但当时的人们并不能给予这种发现以某种现代科学的解释,故在原有的循行基础上增加新的通路,使之成为解释的部分。并且这种构架融合了气血、脏腑等多种理论,经过多次演变最终形成。这种演变最终使得“解释”的部分层层包裹住原始的“事实”,使人难以看清其原貌。
传抄过程中出现的谬误进一步阻碍了对事实的理解。如三阴交的定位和主治,从最早的《黄帝明堂经》[6]到目前全国中医药行业高等教育“十三五”规划教材《针灸学》[7],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演变过程,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从厥阴与太阴交变为足三阴经相交,从内踝上八寸变成上内踝三寸,其主治也随之增加[8]。即使是在很短的时间范围内,这种转变依然会存在。如“条口透承山”本是20世纪50年代河北、天津民间中医治疗腰痛的经验方,经过短短几十年的流传,如今却成为针灸学教材中治疗肩周炎的经典组方[9]。
因此,只有追溯原始的概念与定义,梳理出演变的过程,才能进一步探究其事实本原。
古典针灸学的经脉理论,深深植根于当时的文化传统,这与西方的理性精神有着明显的不同。因此,在当代应如何更好地架构针灸经脉理论体系、解释“事实”,就成为针灸学发展过程中一个不可逾越的重要问题。
长期以来,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存在着概念模糊的特点,比附式推理盛行、严密推理不足。在中医理论中,“取象比类”的应用尤其广泛。李约瑟曾说:“宇宙类比贯穿于全部的中国思想史之中。[10]”从现代认知语言学中的隐喻理论角度来理解,中医“取象比类”是基于“隐喻”表达的思维方式,即用认知活动获得的经验来表述常见的病因病机、藏象治疗原则等新事物[11]。值得肯定的是,“取象比类”是进行实践观察和思维总结的一种有效方法,在未知事物因历史条件和科技水平的限制从而难以揭示其本质时,这种方法可以帮助人们从外知内、从表知里,逐步探求事物的本质[12]。如青蒿素治疗疟疾的发现和应用,就是基于这样的思维方式。然而,此类推理基本上停留在或然性推理的层面,达不到严格的必然性。一方面,那种严格的推理本身因为过分形式化,看不到实际的功用,往往为中国文化所排斥[13];另一方面,当时古人因为种种条件限制,并不能清晰地看到实践经验(即所谓“事实”)背后的种种原因,只能依据现有经验加以推导和构建(即所谓“解释”)。一种理论的形成与发展,是从提出问题开始的,先是假设之后验证。随着实践的发展,现有理论不能完全涵盖出现的新问题新方法,但又限于古典哲学、经脉循环等现有框架,因此只有设计新的“解释”使之合乎经脉理论。久而久之,这种哲学思维有时候使经脉理论连使用者都不能信服。在形式逻辑中,真命题可以被任何命题所蕴含,也就是说,如果事实就是事实,那么无论是什么样的前提条件,都可以成为真命题。这不代表解释是真的,而是代表事实是真的。但如果花费更多的精力在解释的部分,认为其作为传统的理论不可更改,从这上面推演更多的方法,而忽略应当关注的事实部分是不可取的。
经脉理论的诊疗方法大多是基于事实部分衍生出来的,如“是动病”“盛则泻之,虚则补之,不胜不虚以经取之”“解结”,以及众多全息疗法等。举例来说,“是动病”理论在教科书中并没有清晰的解释,而是与“所生病”混为一谈,都解释为经脉有问题时的表现。但实际上,“是动病”是基于遍诊法的一种事实层面的发现,而“所生病”是基于经脉理论的假说而做出的一种推论,二者存在着事实与假说的本质差别[14]。再如,血脉的异常搏动往往代表某种病理问题的显现。若能建立这种规律性的联系,就能在临床中有意识地寻找异常搏动的血脉,以此诊断并治疗疾病,从而建立诊疗一体观,不再仅仅受束于“经脉循行线”传统经脉理论的限制。
现有的很多新的针灸疗法,正是借助了被忽略的“事实”部分扩大应用,使之超出传统理论的框架,成为新的理论和疗法。如一直以来饱受争议的、关于“干针”疗法是否属于针灸的问题。其实,这场争论的核心矛盾,并不在其所属的知识产权或者器物(如名词、针具等),而是理论之争[15],即解剖学是否为西方所独有,中国医学是否发展出了解剖学。而学者们通过对穴名的考察发现,在《黄帝内经》时期,中国古代的解剖就相当成熟了[16],只是这种解剖并没有朝着现代医学这样微观的方向继续发展,而是成为理论构架的基础被逐渐隐去,这恰恰是针灸理论的“事实”部分。同样的,“中医现代化的瓶颈与前景——论中医理论能否以及如何有效进入实验室”一文中明确指出了人们长期混淆了中医理论中“事实”和“解释”的部分[17],以为研究目的在于为中医理论框架中的“解释”部分寻找依据,但其实科学研究的目的更应该是为“事实”寻找新的解释,从而实现理论与实践的共同进步。
综上所述,古典针灸理论体系的形成经过了漫长的发展过程。一方面这种理论体系最终达到了完美的自恰,但另一方面这种不断完善后的理论构架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最原始的实践经验。或许我们需要一种更开放更客观的思维,尊古而不泥古,理清“事实”与“解释”的部分,可能会令我们更容易发现在现有理论、临床和科研中存在的问题,从而促进针灸学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