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王堆医书内容特色及其背景研究

戴子凌，雷霆，赵群菊，胡方林

(湖南中医药大学，湖南 长沙 410208)

出土于荆楚长沙马王堆汉墓的医学文献，共计14种，记载了有关保健预防的医疗思想、生理病理的医学理论，方药及针灸治疗的医疗方法，和早期性医学、方术禁咒等医学内容。这些简帛医书的出土，是中国医学史上的重大发现，为我们早期历史文化、政治经济、科学技术、哲学医学思想的研究提供了参考资料。

1 马王堆出土医学文献概况

1.1 分类概况

马王堆出土的14种简帛医书目前有两种分类法：一种是按汉医书流行分类法，根据《七略·方技略》而分四类[1]：帛书类的《足臂十一脉灸经》(以下简称《足臂》)、《阴阳十一脉灸经》(以下简称《阴阳》)甲乙本、《脉法》及《阴阳脉死候》归属“医经”类；帛书《五十二病方》(以下简称《病方》)归属“经方”类；归属“房中”类的有帛书《养生方》和《杂疗方》、竹简类的《十问》《合阴阳》及《天下至道谈》；“神仙”类的则有帛书《胎产书》《却谷食气》《导引图》及木简医书《杂禁方》。此法或不完全切合实际，故按现代医学观念，或可鉴于医书内容分为三大类[2]：一为有关养生及性保健类预防医学思想的,包括增健机能，补气强身的《养生方》《杂疗方》及《胎产书》；其次为论述生理病理等医学基础理论的,如阐述经脉理论的《足臂》及《阴阳》、灸疗及砭石疗法的《脉法》、诊断专书《阴阳脉死候》；再者是与方药及针灸治疗等医疗方法相关的《病方》《足臂》《阴阳》等。医书所载的医学理论及医疗实践或多或少都涉及有封建迷信内容，此不再赘述。

1.2 年代考证

关于医书出土年代的问题，除了参考墓葬品此类的第一手资料外，还需鉴别抄写年代与著作年代，从历史的角度客观还原。首先从墓葬出土的文物来看，木牍记载：“十二年二月己亥朔戊晨……”，可从文字内容中推论时间应在西汉文帝十二年(公元前168年)，颛顼历2月24日[3]。其次从抄录的年代分析，推论医书字体至早的与秦代小篆体相似，如《足臂》等与秦铭文“草率”颇为相似，应属秦人历录，而至晚的形似西汉初的隶书，如几种简书，时间可追溯至西汉初所录(公元前三世纪至二世纪初)[3]。此外，关于年代考证的焦点问题是对于我国现存最早的医书问题的探讨。在《病方》出土前，国内外学者大多认定《黄帝内经》(以下简称《内经》)是我国现存第一部医书。研究此问题，须先弄清《内经》纂成过程。现存最早的版本应是唐代宝应元年(公元762年)王冰所著的《黄帝内经素问释文》，内容提示成书应在春秋战国之际，由此推断在《病方》问世前无其他较早的医书版本[4]。其次，将马王堆与《内经》《道德经》等传世文献进行对比研究，或可解释一二。从《内经》内容来看，依稀可见沿袭马王堆医书的痕迹：如《阴阳》在足少阳脉病候后载有灸疗法联合五项饮食起居的调养大法，其中“强食产(生)肉”之法一直为《内经》各个版本沿用；又如竹简《养生方》中的《十问篇》载食鸟精之道的原是医疗方法而在《内经》亦有说明[3]。目前有不少学者认为《病方》是我国目前发现现存最早的医籍文献，但亦有其他学者有不同发声，从不同的方面各自予以论证，争论之声，不绝于耳。

1.3 医学内容特色

先秦两汉是中医药发展史上的重要阶段，中医药开始摆脱自身的原始性，从零散的经验积累进入理论总结，马王堆医书应运而生。其属荆楚医学经验医学体系，蕴藏了丰富临床实践观察方法、加工炮制技术，在此基础上形成早期经验医学基础理论等。

1.3.1 病名病因的认识

关于病名，有不少未见于《内经》后的医书或在后世医籍文献中有所变动，如[5]：《足臂》的“首痛”(原文第2条)相当于《素问·风论》篇的“首风”，或《灵枢·厥病》等篇的“头痛”；《病方》中“婴儿索痉”(原文第24条)相当《诸病源候论》卷42的“妊娠痉”；“破伤风”一直到宋代才被正式命名，始见于宋《太平圣惠方》而在《内经》无记载。不难发现马王堆医书与 《内经》等后世医书在病名上存在一定传承演变规律，有些一直沿用至今，可谓影响之深远。关于病因，虽无专篇论及，但有零星论述见于《病方》中。归纳起来，可识大概。如《伤痉篇》有：“痉者……风入伤，……而不能屈”[5]。此“痉”，乃由伤所致，风系病源，即后世所称之破伤风，为皮肤破损后，风邪由伤口而入。当时虽未认识到破伤风杆菌的致病作用，但对发病过程及病因的认识上已接近近代水平。又如《婴儿索痉篇》提到：“索痉者，如产时居湿地久……”[5]。认识到分娩条件不佳，感染湿邪易致小儿脐风，或与荆楚先民所处自然环境恶劣，外伤性疾病众多有关。书中亦载述“蛭食(蚀)”“蛇”“毒鸟(喙)”“犬筮(噬)”“金伤”等大量的外伤性病因。这种病因认识上的倾向，也反映了疾病的发生有一定的区域性和时代性。

1.3.2 生理病理及诊断上的认识

主要表现在筋脉与脉诊学说上。马王堆出土的医书，属于经脉和诊断学的有《足臂》《阴阳》(甲、乙本)和《脉法》《阴阳脉死候》四书，被帛书整理小组整理而命名[6]。《足臂》及《阴阳》是关于脉学的专著，记载人体十一条经脉的名称、循行路线、生理病理、对应疾病证候及治疗方法[6]。前者被认为是目前我国发现的最早的经脉学专著，后者延续了前者理论并对这些经脉的循行及主治进行较大的调整及完善，另补充了某些灸法和相关调摄宜忌。此二书对经脉的阐述，虽未涉脏腑概念及五行学说，较《内经》经脉论述更为古朴，但有较系统的阴阳观和十一脉学说，为后世的经脉学说开展奠定了理论根基。《脉法》是有关灸法、砭法的医书，涉及导脉、肩脉及相脉相关的一些重要规律，包含了治疗十一脉疾病的具体方法和总的原则，又载有十一脉疾病的脉诊诊断的内容[6]。《阴阳脉死候》则记载了三阴三阳脉疾病危重症呈现的各种濒死时的证候表现，既有原则性的总体概括，又有关于望诊的具体内容[6]。总而言之，除《阴阳》(乙本)，上四书内容以十一经脉为中心，交融渗透自成一体，就经脉的生理病理、疾病的诊断、防治及预后展开了广泛的论述，是先秦荆楚医家解释生理、病理并指导诊断、治疗的理论依据。可见，先秦中医学发端于经脉理论。充分展示了在经络体系形成前，祖国医学脉学和经脉诊断学的发展水平，为研究经脉学说及脉诊的起源、形成及发展过程，提供了珍贵而有力的原始数据。

1.3.3 养生预防及性保健思想

《十问》《养生方》《杂疗方》《胎产书》《合阴阳》《天下至道谈》及《导引图》有不少篇章记载当时摄生保健的内容。如《养生方》《杂疗方》和《胎产书》中的导引及房中术、药物与饮食调理法富含养生理论，其将中医养生的核心归结为“聚精”“养气”和“存神”三个方面，同时指出性生活处理不当致罹患疾病及早衰短寿以及胎教宜忌等[7]；房中类如《合阴阳》和《天下至道谈》等记载大量预防医学与性医学内容，如两性交合之法、“十动”之类的房室损益等[8]；还有介绍医疗体育的《导引图》。运用呼吸运动进行保健的《十问》，则提倡呼吸吐纳按四季气候及昼夜的变化的自然规律进行，以积聚精气、生存与繁衍适应阴阳变化规律以兴旺发展[8]。如：春避浊阳之气、夏防暑热之风、秋避霜露、冬防酷寒，晨吸新鲜空气，夜排废气，致四肢舒展，五脏六腑坚实，九窍通彻顺达，百脉充盈和畅，故而生生不息，益寿延年[5]。同时注重饮食，重视陶情冶性，讲究劳逸适当。可见马王堆医书载有大量摄生保健内容，涉及饮食、情志、劳逸、气功、导引、方药以及自然环境等各因素，是先秦时期关于养生学较全面的记载，其养生原则和技法富含预防医学思想，对现代医疗卫生保健服务仍具指导意义。

1.3.4 药物方剂学理论

《病方》《养生方》《杂疗方》《胎产书》等医籍中载有不少方药学内容，有关药物的采药、炮制、收藏、功效及使用法则，方剂的剂型、制剂、配伍、用药法度，辨病辨证治疗等皆涵盖其中[9-10]。如将《病方》与《内经》比较研究，可窥见运用药物治疗疾病从原始单味药的使用到辨证施治的多味药联合运用的变过程。早期多运用单味药治疗，如《病方》中有“以桑涂之”“以气熏其痏”“煮铁饮之”的实例记载，《内经》载“治之以兰”“使之服以生铁洛为饮……”,两书均保留早期先民运用单方防治疾病的经验特色[4]。社会环境日趋复杂化导致疾病谱的演变，为更好发挥药效适应复杂的病情，药味的联合使用应运而生。《病方》中载方283首，联合使用者207首，占总数3/4，《内经》载方12首(不含小金丹)，联合使用法8首，占总体2/3[4]。可见《病方》方药知识在医疗实践中积累、丰富和发展，为后世方剂学形成与发展扎下根基。马王堆医书虽未定义为系统整理完善的药物方剂学专著，但从所载散在的方药而论，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西汉前药物方剂学的一个重要侧面，可窥见当时中医学发展的水平和达到的成就，其药物方剂学体系已显雏形，辨证论治理论体系初露端倪，为中医临床医学的形成发展奠定基础。

1.3.5 临床医学经验

帛书《病方》《胎产书》等，是我国迄今发现的最早的临床医学专著[6]。《病方》是一部较系统的临床医学著作，对外科病的记载较全面，无论是疾病分类与病因分析，还是药物的配伍使用法度及治疗方法，皆达到了相当高水平，内容颇为丰富，对探讨汉代以前中医学外科学的成就和发展历史意义匪浅[11]。《胎产书》是我国迄今发现最早的妇产医疗知识专书，原无书名，出土后由帛书整理小组据其内容“养胎、转胎、求子、埋胞及产后处理等”加以命名[12]。其中不乏有价值的论述，但也夹杂着若干迷信色彩，如洪灾胞衣的埋藏方位和方法等。马王堆医书临床应用涉及到内、外、妇、儿、骨伤、五官、养生及性医学诸科，医方内容古朴而广泛，初步体现了中医诊疗“理、法、方、药”从理论到实践的思维方法，临证选方用药理法内蕴、特色鲜明，吸纳了商周以来的医学经验及理论成果，相对客观、真实地通过某些侧面还原了我国西汉以前临床医学的面貌。

2 马王堆医学文献形成及出土背景研究

天下之事，循其故则其道立。中医学源远流长，马王堆医籍尚待解决的诸多问题，除从医学角度介入外，或可从史学、哲学等更宏观的视角来思考其源流与发展演变。

2.1 学术思想渊源

马王堆医学文献所载内容与药物服食、房中之术息息相关，不外乎医疗与摄养两个方面，总属养生相关的理论与方法。古代养生学以精、气、神思维理念为核心，灵活运用了气功、房中、服食之法，内涵丰富。在早期的社会生活、医疗经验中，或可溯其源流。

2.1.1 食气导引

就地域而言，食气导引之术本源于荆楚，为最具南派特色的养生大法；从学派来看，先秦道家最重此道，这在先秦文献中不乏记载，也可说，这一养生方法及其理论是先秦道家所创立的[13]。当然，也并不排除远古即有某种原始的、初具雏形的呼吸导引法。秦汉医家与养生家对于维持人类生命活动及机能代谢的营养物质有不同见解，多为精于辟谷食气者，崇尚气是比五谷更为高级的营养物质和食粮。帛书《养生方》中言“有气则声，无气则死”的论述与先秦道家老庄所论之“气”不无关联[14]。《老子·第十章》云：“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搏气致柔……长生久视之道也。”老子所论之“气”，即充塞于天地之间、人的生命活动不可或缺之“气”[15]。庄子进一步阐述了气与人类生命寿夭的密切关系：“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将气视为一种极为精微细致的、可以构成生命体的物质[15]。由此观之，《养生方》与老庄所论之气，其学术思想与渊源应是一脉相承的。此外，先秦荆楚文化的另一代表作《短辞·远游》中，屈原文笔生动地描述了该地养生家们“餐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霞”食气导引以求长生的情景。从思想或是从术语来看，《远游》对帛书《却谷食气》《十问·黄帝问于容成》中所述食气法的巨大影响也是十分明显的。

2.1.2 房中导引

房中术出现晚于食气导引，其起源于中原(秦)地区，吸收了荆楚食气导引的理论，与房中术的阴阳交合，还精补脑的理论会通融合，约至战国中晚期，形成了较成熟的房中导引术，即所谓“男女合气之术”“合阴阳”等[16]。先秦两汉是房中术风靡且迅速发展的阶段，由于方士的极力力鼓吹，以及宫廷贵族既想纵欲行乐又想长生不死的心理的逢迎，很快被引入社会上层。众多相关著作在这一时期涌现，且书名大都与方士与帝王有关，表明了此养生术的主要流行社会阶层和范围。《汉书·艺文志》载录了如《容成阴道》《尧舜阴道》《三家内房有子方》等8种房中术之作，共计191篇，约占《汉书·艺文志·方技略》四大类所载医学养生书目总数的1/4[17]。可推论秦汉时期房中术格外受到养生家们的重视。马王堆出土房中术简书《十问》中有“黄帝问于容成”“黄帝问于天师”“王子巧父问于彭祖”等篇目，或与上述某些著作有一定关系。

2.1.3 服食药物

通过服食药物来补养身体，也是出土养生医学内容的重要组成部分。溯其源流，此法施行最早约在战国时期见于北方燕齐方士，秦汉以降秦始皇、汉武帝尤迷于此道，遂兴起一代服食之风，自宫廷至士大夫莫不效而行之[18]。其流遂演变为二[13]：或为服食自然草木(间有金石)以食疗食养、祛病延年，被医家和广大群众所接受，成为中医治疗学和养生学的重要篇章；或为服用金石(亦有草木)药物以求不老不死，类似神仙服食，进而发展为服食经过特殊修炼加工制作的金丹大药而演变成炼丹(外丹)术。后者风靡于秦汉时期，但其所服之药大都有剧毒，故服之而死者甚众。帛书《却谷食气》《养生方》《杂疗方》中服食的主要为疗病养生的草木果蔬类药物，故当属前者而不是后者。书中亦未见服食可成仙之说，反映秦汉摄养法朴实的一面，比后世记载服食药方的相关著作更具重要的文献价值和临床参考意义。

2.2 物质技术条件

秦汉时期中国文化、科技有了较大发展和进步，为早期中医药学的发展提供了物质条件[19]。马王堆医书所载的医学理论、医疗实践方法与医药技艺器具等方面反映了当时科技文化的成就和水平。

2.2.1 针灸疗法

早在春秋战国之际，针灸的运用已相当普及，并且在医疗质量达到了一定的水平[20]。彼时精通针灸治疗的医者不在少数，载入史册的如《史记·扁鹊仓公列传》中，扁鹊救虢国“假死”太子，其诊治之妙，至今为世人称颂。首先，其通过望色、问症、切脉等精心诊察以鉴定太子并未身亡而属“尸厥”(今类似休克)，后施以针灸等医疗急救之法，使太子迅速复苏，进而康复。其诊察之精准，治法之独到，体现了一代中医大家的见解、手段与魄力，“起死回生”之妙，为当时世人所传颂。此外，当时亦有一些相对系统研究针灸学的专著问世，代表有秦汉之际的《黄帝明堂经》和晋朝的《针灸甲乙经》，内容上进一步整理了临证运用针灸的经验，尤其对各类病症的取穴及各个俞穴的主治范围进行归纳总结，为后世针灸学的发展提供了重要参考[21]。长沙马王堆汉墓中发现的《足臂》《阴阳》《脉法》《病方》只言灸、砭而未论及针刺[21]，或是由于砭法为源于石器时代的一种古老的医疗方法，而针取代砭并广泛流行应在金属器具尤其是铁以后。书中除记录载在经脉循行路径上的局部感觉如麻木、肿痛及痉挛等和五官症状外，另有类似烦闷、喜卧及恶寒等全身证候，皆可适用于灸法。尔后，成书约战国之际的《内经》，则多方面记叙了针灸的适应症，并阐述了各类脏腑病症的针灸疗法，进而延伸了针灸的适用范畴和适用症的操作空间[22-23]。值得注意的是，《病方》所言之灸法同近代艾卷灸相近,或用艾裹粗麻，或燃点蒲绳之类。亦有将芥子捣敷头顶，以局部红赤发泡为效，常用治蚖咬之类病证，相当于后世所言之冷灸、天灸法。此外，对于针灸辅助手法包括针灸补泻法，身体左右交叉刺法(称为“巨刺”和“缪刺”)之类亦作仔细说明。

2.2.2 酿造工艺及制药化学

饮酒之风盛行，出现了运用复方炮制加工制造的药酒剂型。首先，马王堆一号和三号墓出土大批饮酒、储酒器具，如一号墓发现漆钟、漆钫内有酒渣沉积，器具上附“石”“四斗”文字，且随葬的酒类有白酒、米酒、温酒和肋酒四种[24]。说明当时大兴饮酒之风。其次，是酿酒技艺达到了新的高度，出现了不同于后世利用一般酒类作为溶媒来制造药酒方法，即由复方配合酒曲酿造的酒品，这种形式在《养生方》《杂疗方》等书中皆有文字记述[25]。《养生方》中记载现可辨认的药酒方6个，如“麦冬配秫米”“泽漆、地节、乌喙配黍、稻”以及“石膏、藁本、牛膝”等药物的配合使用；《杂疗方》载药酒方1首，具体酿造是用智(一种不详明的药物)和薛荔根等置于某炊事蒸器内，制成醴酒[26]。若将《养生方》所载的一张文字相对完整药酒方加以分析，不难发现其全部酿制工艺程序共计十余步骤，可以认为这不仅是世界制药学史，而且在化学史的酿酒技艺中占据特殊地位。此外，亦有用水银制作的软膏治疗疾病的实例。西方医学史记载12世纪的意大利外科医生罗吉尔是用水银软膏治疗痈肿和皮肤病的创始者，但在比西方提前了八个多世纪的古代中国，就有使用水银医治上述疾病，不仅已有软膏制剂，还有一些其他剂型[27]。在马王堆医书《病方》中亦有记载。显然，我国应是此种疗法的最早发明者。

2.2.3 临床诊断技术

帛书《足臂》在“三阴之病乱，不过十日死”后言“循脉如三人参舂，不过三日死”[14]。循，切按；参，错也；舂，冲也。意即为病人切按脉时其脉搏如三个人执杵棒联合舂谷一样，以三联节律快速而协调有力地循环，则提示病笃，不出三日即死。此现象在临床多见于心力衰竭危重病人，在目前心血管疾病诊断上被称为“三联音律的奔马律”。在西方医学史上，此种三联音律的奔马律现象的最早报告见于1838年西欧的Cnarcellay氏，后有Traube氏在此基础上对伴有交替脉的情况进行了深入的临床试验，对此奔马律现象作了补充，并于1872年提出报告以“Traube氏奔马律杂音”命名[28]。但是，确切来说，在比Traube氏早2 000多年的中国就发现了此种疾病现象并有文字记载。帛书中“循脉如三人参舂”，形象地描述了脉诊上奔马律的三联音律特征。“不过三日死”则判断了心力衰竭危症的预后。东西方有关的心血管诊断学发现是在各不相同的文化历史背景下，先后经过2 000多年的时间间隔记下来。马王堆医书的诞生向世人揭示了当时祖国医学者们卓越先进的临床诊断知识水平。

2.3 荆楚风俗“医”“巫”关系及其演变

春秋时期的医学，医、巫斗争十分激烈，彼时巫师也称医师，故巫医并称[29]。而中国南方荆楚巫风尤炽，巫师们实际上参与了荆楚医学体系的构建。尽管他们所倡导的是超自然的臆断与幻想，但早期巫术是楚民们同疾病作斗争的一种手段，是一种包含某种科学因索的准宗教现象，反映了先民渴求通过自身的手段和法术，并借助于某种自然力或类似鬼神的超自然力量来改善家园境况的美好愿望，也为后来医学的发展提供了一个出发点式的基础[30]。社会环境日趋复杂化带来的疾病谱的变化，为却病消灾、保养生命，人们对生活品质的追求与日俱增，对医疗卫生环境的需求也势必更高。社会生产力的进步、早期积累的医疗医药卫生知识提供了技术支持，在疾病面前，人们越来越多的利用药物等更为科学的医学手段而不再单纯依赖巫术迷信。在战国末期，出现医巫分离的趋势，巫风渐衰。

马王堆医籍《病方》疗疾摄生内容，“医”“巫”并存，又以“医”为主[31]。即有中医学早期朴素的成分，又反映了发展到一定阶段后中医学进步的科学一面，而无论科学或朴素，皆是中医学形成发展过程所呈现的特质，亦是荆楚地域民俗文化的特征。其一，《病方》虽大约成书于巫风已衰的战国末期，但书中亦载有部分巫祝方，体现了楚民“倍巫鬼、重淫祀”的民俗传统[30]，反映春秋荆楚医学原始朴素的一面。其二，书中虽有巫术祝由治法，却在全书中占比不大。从《病方》内容来看，载方283首，应用祝由方治病者29首，仅占全方10%左右[32]。故整体而言，本书治病主要是以医药为主,呈医巫分离化的趋势，至少表明了人们对治病消灾在认识上的进步，医疗意识得以提高。不难看出，当时人们治病保身，既保留了带有迷信色彩的原始巫术传统，又有应用方药却病疗疾或摄养生命的实践。这是当时区域民间医药经验的积累、民间医药知识文化进步的表现。透过这种地域民俗，不仅可以重塑当时的一部分社会生活，又可探究当时盛行的某种文化心态。马王堆医书亦在此大环境下出现，并成为此民俗文化心态的真实写照。

2.4 皇室的扶持

秦汉医学的迅速发展，除上述因素外，与当时皇室的支持态度相关。西汉初年，出于休养生息以发展国计民生和巩固统治的需求，“黄老哲学”得到皇室的大力扶持，刘邦夺取政权后，及时总结秦王朝迅速灭亡的教训，制定了休养生息的政策[33]。而主张“清静无为”的黄老之学，正符合当时形势，成了推行“与民休息”政策的有力思想武器。如《老子·道德经·第七十七章》“天之道……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在黄老之学看来，凡属阳、属刚、属强、属雄者，必定转化，被削减、甚至被损灭，此乃天经地义。为防止衰亡，须得秉承谦虚、恭谨及柔弱之态，处处小心谨慎，毋逞能，毋孟浪行事。这种哲学思想，对于西汉政权的发展巩固，无疑是起了积极作用的。

而医学哲学的融入，为医学发展提供了哲学思维，也为医疗实践活动提供了方法论的指导，这些方法和理论在马王堆医学文献中亦有迹可循。其一，黄老哲学强调“清静无为”，即听从自然，遵循客观规律[34]。马王堆帛书《十问》第四问：“君若欲寿，则顺察天地之道。”指出万事万物皆按一定的规律形成与发展，并赖以生存。“毋先天成，毋非时而荣……”帛书《黄帝四经·称经》中告诫办事不能操之过急，任意超越客观规律不得善果。此乃古人经过长期观察和实践总结所得。其二，黄老哲学尤其强调天地万物能从柔弱转化为刚强，死则枯槁[34]。于是《老子·道德经·第七十六章》还言：“坚强者，死之徒也；柔弱者，生之徒也”。帛书《黄帝四经·称经》又云：“短者长，弱者强”及《黄帝四经·经法·名理》“重柔者吉，重刚者灭”，和《老子》说的基本一致。体现了古代医学中损有余，补不足，刚柔可以互相转化的哲思。其三，提倡节制嗜欲[35]。《黄帝四经·经法·道法》指出：“生有害，曰欲，曰不知足”，又认为“嗜欲无穷死”。在黄老之学看来，竞争荣势，放纵嗜欲，皆可罹患灾难，致病生疮。故主张恬淡清心，精神内守，节制嗜欲等以不妄耗精力。其四，黄老学派注重内因的致病作用，主张防患于未然[36]。《老子·道德经·第六十四章》言：“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图难于易，为大于细”。《素问遗篇·刺法论》言：“正气存内，邪不干之”。马王堆帛书《十大经·雌雄节篇》将恭俭谦让称为“雌节”，骄横傲慢叫做“雄节”，认为雌节招福而雄节致祸。其根据《老子·道德经·第七十六章》“不敢为天下先”之理，提出“先者恒凶，后者恒吉”的论点。但有时据内因不同而作“先而不凶”“后而不吉”。盖因不凶者乃雌节本质常态，不吉者，雄节本质常态。意为人的吉凶祸福，取决于本身具备的是雄节还是雌节而非次序之先后。可见，在皇室扶持下的“黄老之学”对古代中医思维颇具影响。

3 小结

本文主要从马王堆医书出土的时代背景及形成的原因等方面对马王堆汉墓医药典籍意义进行梳理，再结合马王堆所出土的医学文献来还原我国先秦两汉中医药文化的深远历史，以期为传播和弘扬我国博大精深中医药文化起到些许推动作用。先秦两汉之际是中医药发展史上的一段重要进程，这一时期，中医药的体系开始形成，也开始摆脱其自身的原始性，巫医分离化与中医理论逐渐丰富是其最重要的体现，中医药的体系开始形成[37]。马王堆医学文献的问世绝非偶然，它是先秦两汉荆楚医学经验积累到一定程度和理论发展到一定阶段的成果，是一定历史时代背景、地域文化环境、物质技术条件、哲学社会科学以及学术思想氛围下的产物。马王堆医学文献在这方面的作用主要呈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文献内容与这一时段传世文献的诸多医学理论互为佐证并填补了祖国医药学史的空缺；其二，文献中记载的经脉、阴阳五行及方药等内容的临证运用也证明了这一时段我国中医药的实践水平。从已整理出的十多种中医药相关的帛书和简牍来看，主要涉及到中医经脉与针灸阴阳五行学说、中医养生及方剂学等方面的中医药内容，且与不少中医药著作相符，被誉为“中医学之滥觞、湖湘文化之瑰宝”。总之，秦汉时期，中医学在国家统一、经济发展、科技文化进步的前提下进入理论总结的新阶段，奠定了中医学理论基础，马王堆医学文化正是奠基这一体系形成的一块重要基石，亦是这一时期祖国医学乃至中华文明一面的真实写照，对研究早期中医药学的发展概况和水平，进一步探讨医药学的源流背景及其发展规律而言，意义匪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