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侨宏
被旧仓延长的保质期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每一个东西上面都有个日子,凤梨罐头会过期,秋刀鱼也会过期,连保鲜纸都会过期。我开始怀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不会过期的?”——《重庆森林》
我知道记忆可以保鲜,但我从未想过存放它们的仓库竟离我如此遥远。
阿成的这间旧仓,坐落在邕武路的尽头,而再往前500米,就是南宁市的绕城高速。一边是飞驰而过的汽车,一边是存储旧物的仓库。阿成说,没什么脱俗避世的,这里租金便宜。
在旧仓的入口,立着一块主营业务的牌子——老物件出售出租、旧仓合伙人招募、拍照请勿随意挪动物品,以及一个我认为极有可能是仓库里最现代的东西——阿成微信的二维码。
来旧仓之前,我一直以为玩老物的也会是一个老人,直到看见了三十多岁的阿成。
他在工作间前修一块生锈的废铁皮,钳子剪掉完全氧化的部分,再用草酸去锈后,似乎又可以用了。“这块铁皮……”到嘴的话被阿成匆匆的背影噎住,他走进工作间,地上留下一点铁屑。“有什么用吗?”我转头问阿成养的狗小黑,它趴在一口古钟的旁边,慵懒得像一座佛。
到访的这天,适逢仓库整修扩建,阿成在忙着修缮旧物。工作间的门边挂着一块帘子,上写“拓印”。里面放着密密麻麻的工具,老虎钳、螺丝刀,还有许多都叫不出名字。阿成说,竹类、木类、瓷器的修复,他都会点儿,用到的材料、零件,也是“旧”的。
“那把椅子是我休息用的,我们收回来的时候脏脏的,现在为什么就招人喜欢了?因为我把它修好了,修得那么滑,那么亮。”我看到阿成的手上有油漆、汗水和老茧,以及一种似乎能延长旧物保质期的能力。
捡垃圾与实用主义
故事要从2012年说起,那时阿成还在广州的老城区做房屋托管,来来往往的租客几乎都是古董商,耳濡目染下,他被古玩物件的文化气息深深吸引。两年后,阿成来到南宁,建起了第一间旧仓。
实际上,旧物的收集并非什么新鲜事。在古玩行,无论是拍卖会上的行家里手,还是花鸟市场的闲云野鹤,各类收藏家的旧物来源都离不开一个“淘”字。
“知识永远是第一生产力。”阿成说他静下来时喜欢读书,尤其是历史类书籍。经过多年的阅读,阿成积累了相当丰富的收藏知识,因而常常能在各地淘到别人看不到价值的好货。
这其中也包括垃圾堆。
“我跟环卫一起去捡垃圾的时候,她们挺意外的,说以前都是你给我们东西的,怎么现在跟我们抢垃圾。”阿成说,广州的老城区常有人搬家,而那些本来“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旧物,也就成了环卫工人的捡漏对象。“比如一台黑白电视机,他们可能会捡回来拆掉,把零件卖给废品站,但如果能完整地保留下来,用作展览或道具,它的价值就能得到升华。”
舊仓里有一面齐楼高的收纳墙,黑白电视和大头娃娃交错摆放着,同许多把旧仓当成网红打卡地的游客一样,我对着眼前的旧物按下快门,堆积如山的旧木柜和黑白电视墙是绝佳的背景板,成像之间也隔绝了仓外的喧嚣,我仿佛穿越,回到了那个从前车马很慢的年代。
“来这逛的人真的会买东西吗?”我问旧仓的店长沈姐,她正在一间“国营百货商店”的屋子里整理旧物。“看人吧,有的人只是来打卡拍照,有的人却能待上一天。”沈姐说,“以前市区里还有个店,有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人,每天带了两个馒头一瓶水,就能从早上坐到晚上,现在店子里的物件都集中到这个仓库了。”
环顾四周,百货店的货架被塞得满满当当,保温壶、收音机、搪瓷碗碟……置身其中,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年代感。临近中午,天气有点热,沈姐打开了风扇,呼呼的扇叶吹散了炎热,也把地上的报纸书页吹得飘啊飘的——那是杭生牌的老风扇,产于20世纪七八十年代。
“看到喜欢的就会买吧,那你会买吗?”沈姐笑着说。
我并非一个消费主义者,在旧仓里,我反复思考,旧物的价值究竟在于实用性还是其背后的文化,如果将某一件旧物以消费的方式从旧仓的文化土壤里剥离出来,它还是它吗?离开旧仓后的宿命,是陈列在书房,还是重新回到阁楼,是归于冗杂的物质想象,还是质朴的人间烟火。
这到底是一间仓库,还是博物馆?
“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阿成有时候也会自问,“我到底是做什么的?”在旧仓做到一定规模的时候,阿成开始思考,“说自己是做文化的,却又跟很多‘垃圾打交道。”
我问阿成是否有意把旧仓打造成旧物界的“宜家”,阿成沉思了一会,说摆在面前的商业模式、思维方式很多,但是成功的路是需要靠自己摸索分析的,许多人看到故宫的文创产品一夜爆火,也想打出文创的旗号卖情怀,但大多数都只是简单地复制,还没在商业的海里冒出头就已经被淹死了。
“我想先让文化养活自己,等自己能力够了之后,我要做养活文化的事情。”
旧仓里有很多老旧的时钟,没有放电池,容易让人忘记时间。离开的时候,我向店长沈姐买了一盒录音带,那是王菲的专辑《但愿人长久》,我没有录音机,但我想不久之后,我一定会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