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星期天

2020-01-11 03:18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19年10期
关键词:小青胡杨

老 藤

人类受制于法律,法律受制于情理。

——托·富勒

1

办公室充斥着一股怪味,这怪味仿佛能化成粗粝的砂纸一遍遍擦过神经。怪味来自一只甲虫的尸体。

早晨,保洁员清理房间时,在窗台那盆月季花中发现了一只不知何处飞来的甲虫。惊起的甲虫飞落地板上,被保洁员无意中蹍在脚下。没承想已成粉齑的绿色甲虫竟然能散发出令人难忍的怪味,如同泄漏的对苯二酚和过氧化氢,令人无法忍受。甲虫尸体被清理掉,怪味却还在室内阴魂不散。更让人烦躁的是,这间三十平米的办公室内还不仅仅只有甲虫惨死带来的怪味。

漆色深重的写字台上,一字排开四盒卷宗,都是牛皮纸硬盒,如同四块墓砖,透出丝丝凉意。看着四盒卷宗,肖樱忽然联想到了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它,会不会有大大小小的魔鬼溜出来。

在她之前,极刑复核这个工作少有女性担任。

同事小庄曾打电话说:姐那么小鸟依人,怎么就成了掌管虎头铡的女包公?小庄已经步入中年,还是口口声声叫她姐,这是刚参加工作时的称呼,一叫便不再更改。在小庄眼里,她是永远的领航人。法学教授出身的父亲在她接手这个工作时说了这样一句话:你不仅是我的女儿,更是法律的女儿,法律的女儿办案,要宗宗铸成铁案。

父亲用一个“铸”字,她没有问父亲为什么要用“铸”字,问了父亲也会让她自己悟。恰巧远在Y省的胡杨来电话,她请教这位自己崇拜的学长。胡杨说令尊这个“铸”字是提醒你,法律就像模具,铸出来的东西质量如何,关键取决于模具的使用。她认为胡杨的解释靠谱。胡杨是她雁大法律系学长,自己的隐形精神导师,有什么疑问她总是第一时间想到胡杨。应该说,能够上报到她这里的案件大多数都清晰明了,中院、高院的判案水准越来越高,复核工作的难度明显降低,但她从来不敢掉以轻心,她始终铭记这样一句话:办案就是铸案。办公室里属于她私人物品的只有书柜里的书,这些书经她亲自编号,各就其位,有条不紊,大都是中外法律方面的著作。书柜里有一张镶框彩照,那是读大学时她、学长胡杨和一位叫吴为群的雕塑大师合影。她和胡杨几乎是脚前脚后工作发生变化,远在Y省的胡杨提任要职,成为政界一颗耀眼的新星。她被任命为最高审判机关某庭副庭长,成为负责极刑复核的法官。而照片中的吴为群却蜷缩在桌面一盒卷宗里,成为她复核的对象。

她是一个能在压力中获得快感的女人。作为资深法官,她对刑法条文及精神的掌握已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还没有哪起案件让她迟疑难决。但从现在起,情形有所不同。手中这支笔就如同一把鬼头铡,抬起容易,落下却难。这是一支胡杨送给她的钢笔,万宝龙牌,书写流利,手感极佳。

墓砖般的卷宗如同四个魔盒,每个盒子都装着一个令人发指的罪人。虽然只阅过一遍,四个罪犯的画像已经在她的脑子里勾勒成型。

打开吴为群的卷宗,她嗅出了一股酒和食物混合后的馊味,带有腐烂之气。吴为群案件颇似恐怖电影,令人时时后颈发凉。吴为群是个艺术家,他雕塑用的是铜,按理说嗅出铜臭味才合理,怎么会出现食物腐烂的味道?书柜里那张三人合影,吴为群站在中间,那时的吴为群穿藕色唐装,长发,茶色圆眼镜,很有艺术范儿。吴为群是雁大特聘教授,出道早,是当时学生公认的偶像。谁能想到昔日的偶像竟然成了死囚犯!吴为群杀人隐藏了整整十九年。吴为群杀人案得以告破,要感谢在巴黎举办的一次国际影展。展览是个好东西,能把美丽呈现给世人,也会让罪恶大白于天下,因为冤魂在得不到昭雪之前,不会在黑暗里沉睡。她疑惑的是一个文质彬彬的艺术家为什么要犯下如此重罪?

印度哲人甘地说过,人类社会有七宗罪,没有人性的科学位列其中。在看到王珩卷宗之前,她对甘地这句话并没有与实际相联系,科学从来就具有两面性,就像原子技术,在和平者和战争狂人手上用途会截然不同。但这毕竟是很遥远的事情,现实生活中,科学已经成了真理的代名词,谁代表科学,谁就蒙上了一层光环。在看完王珩的卷宗后,她明显闻出一股油漆味。她皱了皱眉,油漆味来自化学物质——苯,这是一种致癌物,很多装修新宅的人就因为过多吸入了这种东西,导致身体出现状况。她想到了甘地,那个苦行僧模样的老人,想到了甘地说的这句话。真的,有些东西虽然是科学,但它从发明之日起就心怀鬼胎,戕害人性。王珩的科学研究为他赢得了数不清的荣誉,甚至登上了高高的领奖台,这又怎样呢?卷宗里的事实作证,他害了太多的人,让很多人陷入不可自救的痛苦。王珩案她认为有必要好好挖掘,并作为典型案例在媒体上做一下报道,让更多的人从迷信科学的误区里清醒地走出来。世间之事,最怕的是“迷信”二字,她甚至自我检讨,自己对法律的迷信是不是同样可怕呢?记得上大学时,胡杨就劝她不要迷信法律,法律能解决的只是第一级台阶的问题,而复杂的人生,有数不尽的摩天大楼要去攀登。

年轻人犯重罪总是让人唏嘘不已。但金可可是个例外,这个雁大哲学系毕业的高才生只用三年时间就创造了一个财富神话,从社科院辞职经商的金可可,孙悟空一样摇身一变,成了腰缠亿贯的大老板。孙悟空变身尚需在屁股上薅几根猴毛,而金可可连汗毛都省了,他只是编织了一个谎言,便神奇地堆砌起一座金融大厦。在审讯笔录中她看到金可可说过这样一句话:大欺欺世,小欺欺人,我算什么?充其量就是没有兑现承诺而已。这个年轻人脑子里充满无法破译的乱码,对自己那套聚敛财富的理论深信不疑,而对自己的罪行却毫无悔罪之意。金可可在成就自己财富神话过程中,背负了五条人命,他消费的每一元钱,都沾满底层投资者的血泪。对此,金可可在笔录中有这样一句话:我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哪一个进到我公司里的人都不是捆绑而来,公司当然有公司的规矩,不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打个比方说,我公司是一艘驶离海岸的船,你半路跳船投海,却让我这个船长来承担杀人之责,这不是荒谬吗?她从这本卷宗里嗅到了一种尼古丁的气味,不由得干咳了几声。某些哲学知识被用于武装小人,小人就会如虎添翼。从照片上看,金可可一副轻蔑的神情,瞳仁不端正。她发现金可可眉间狭窄,几乎连到一起,鼻梁中部喉结一样凸起。她很不解,一个哲学系的博士,难道搞不清传销的本质?尽管金可可也是雁大毕业,但她丝毫没有同情之意,金可可这种犯罪是明显故意。

纪老畋,一个年逾花甲的花炮匠人,藏匿火药竟然夺去了七条人命!花炮本来是喜庆的标志,谁想到一个花炮匠人因为不愿意动迁,竟然会设置爆炸机关,让前去拆迁的人几乎全军覆没。纪老畋的正面照看上去十分朴实,其他地方看不出凶相,但侧面一张就有内容了,侧照可以看到纪老畋的眉心处长了个肉瘤,高高凸起来,如同公鹅的鹅冠。她对这眉包产生了兴趣,在看到纪老畋照片之前,她还没有发现谁有这样一个眉包,她甚至猜想这眉包里会不会藏有火药,在某个特定时间里瞬间引爆。在合上纪老畋卷宗时,她闻到了一股稻草燃烧的气味,她觉得特奇怪,卷宗里怎么会有田野烧荒的气息。她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在香格里拉拍照时所见的向晚炊烟。乍一看,四起案件的犯罪者都够了核准的要件,但既然是复核,就要从头到尾再依法捋上一回,毕竟人死不能复活。

下班后,她没有乘车,而是选择了步行回公寓。她想边走边整理一下思绪,同时,也把四种怪异的味道从呼吸中彻底置换走。北京的秋天空气尚好,尽管马路十分拥堵,但人行道足够宽敞,越来越多的人选择汽车出行的时候,人行道就难得一见往昔摩肩接踵的情形。白天,一个叫于泽的律师打来电话,说胡杨离婚了,这个消息让她吃惊,胡杨怎么能官职一升就抛弃妻子呢?但于泽还有一句话让她疑虑全消,离婚是女方提出来的,说白了是女方抛弃了胡杨,女方根本没把一个副省级干部放在眼里。

五公里街路,她走了一个小时。回到公寓楼下,她没有上楼,而是走进了一楼的彼岸咖啡,来到自己熟悉的那个卡座坐下。熟悉的服务生朝她笑了笑,为她端来一杯卡布奇诺。她点点头,抬腕看看表,差一刻七点,央视《新闻联播》将要开始,她知道胡杨是这档节目最忠实的观众,此时一定坐在电视机前。她打通了胡杨的电话,问他履新感受,胡杨说他一上任就接了一件大活儿,主管扶贫脱困,Y省属于老少边穷省份,扶贫攻坚任务重,自己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她本来想问问离婚之事,隐约听到电话里传来《新闻联播》的前奏曲,这支短促却十分有力的曲子似乎能撬动地球,每次播放都会拉开一系列重要的话题,便打住说:好了胡杨,你看新闻吧,挂了。

她端起那杯卡布奇诺,咖啡浓郁的泡沫上有一个巧克力画成的心形,她不忍心破坏这个造型,端着杯看了好一会儿,脑海中开始回放历历往事。

大学毕业前夕,相处了一年多的胡杨忽然对她冷淡起来。当时,两人虽然没有确定恋爱关系,但彼此心照不宣,只差一个仪式或一个拥抱。晚上,她独自漫步来到未平湖畔,不知不觉就来到湖边一棵老国槐树下,树下有一条被学生们称作缪斯胡床的长椅,这是她和胡杨相识的地方。在国槐树下,她听过胡杨用口琴吹奏的《月亮河》,口琴响起的那一刻,未平湖里每一道波光都是明亮夺目。

仿佛约好一样,胡杨也来到国槐树下。两人在缪斯胡床坐下,肖樱问:“报到证下来了?”胡杨点点头,道:“我去了Y省。”担心的事情终于出现了,她感到胸闷,想咳,却忍住了,弱弱地问:“不喜欢北京?”胡杨依旧望着湖面:“北京虽好,但不属于我。”她终于咳了几声,是干咳,震得耳膜鼓胀,接着问:“是留无可恋?”

“不是!”胡杨突然说,“我心里留恋一个人。”

她忽然觉得大脑嗡嗡直响,这是渴望已久的回答,但似乎已经没有意义,因为胡杨离京远赴Y省,取舍已定,结果无法改变。她没有说话,象牙白连衣裙似乎变薄了,薄如蝉翼,她感到了一丝凉意。

“正因为我爱她,才必须离开她。”胡杨转过头,仰望着星空。

“这是悖论,”她说,“嘴上讲爱一个人,眼里却又无视她的存在,狠心冷漠地离开她。”

“不是您说的那样,她是一块钻石,和钻石在一起,我担心自己会被划伤。”胡杨停顿了一下,“我只能远远地欣赏她耀眼的光芒。”

她一切都清楚了,胡杨是一个自卑到了骨子里的人,无论怎样激励,他也不会改变这种态度。她忽然感到自己以前是不是对胡杨产生了错觉,大脑迅速地回放自己与胡杨的每一次见面,她明白了,胡杨似乎从来没对自己用过“你”,他总是礼貌地称呼自己为“您”,这说明胡杨对自己是敬而远之。“把一个女生比喻成冷硬的钻石,似乎不是表扬吧。”胡杨摇摇头:“除却纯洁高贵的钻石,我找不到更合适的比喻。”说完,胡杨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圆乎乎的小东西,摩挲了几下,道:“我可以送您一件礼物吗?”

她没有说话。胡杨说:“这是我亲手制作的乐器,叫埙,希望您能喜欢。”

她犹豫片刻,还是接过这个比梨子略大一点儿的埙,陶质九孔,没上釉,表面却平滑,看出制作者的精心。“谢谢你,虽然我不会吹奏,见到它我会想起你的口琴和那曲《月亮河》。可是我没准备礼物回赠你,我该回去了。”她不想再坐下去,担心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来这里之前,她想了诸多可能,唯独没有想到目前这一选项,她感到自己遇到了一个爱情的懦夫,胡杨啊胡杨,你可知道你毁掉了一个女生的初恋!

她没有直接回宿舍,在校园漫无目的地踽踽独行,大脑像一张A4打印纸,空无一字。

走到一处古老的青砖四合院时,一阵音乐声从院子里飘出,曲调伤感,多有颤音,这曲子如同一条无形的绳索在她毫无防备时猛然将她套住,而且越套越紧。她驻足不前,直到曲子结束,还看着红漆剥落的大门发呆。院门虚掩,凌霄花的藤蔓爬满青砖墙头。忽然,门被推开,一个满头银发,身穿灰色中山装的老者走出幽暗的灯光,腋下夹着皮包缓缓走上甬道,想必是历史系的老师了。她迎上去问:“请问老师,刚才院子里播放的是什么曲子?”老者打量了她一眼,尤其注意到她手中的陶埙,很和蔼地说:“是《忧郁的星期天》,匈牙利作曲家鲁兰斯·查理斯的作品。” 老者说完走了,走出不远,又回头道:“记住,是鲁兰斯·查理斯的《忧郁的星期天》,不是《忧郁的星期五》。”暑假,她买了这首曲子的磁带,对于她来说,这支曲子具有特别意义。

毕业后每次回雁大,她都会到那个四合院去看看,院子还在,经过修葺,已经成为人文学院一个办公场所,有了一个令人浮想联翩的名字——“二院”,可惜物是人非,她渴望邂逅的银发中山装再也没有出现。

第二年毕业,她选择了留在北京,走进梦想中的最高审判机关,开始了法官生涯。

不知从何时始,她开始恐惧周末。周末像是走不出的梦魇,无论怎么挣扎,偏瘫一样的时光总会将她拖进寂寥的胡同。

多亏公寓一楼开了这家彼岸咖啡,让她有了一个休闲和转换脑筋的去处。彼岸咖啡说是咖啡厅,其实更像酒吧,光线柔和的水晶吊灯,厚厚的苏格兰红格子台布和高档的骨瓷杯盏,让咖啡馆内格外温馨。因为大有公寓居住了许多外国人,咖啡馆生意不错,每到周末夜晚,会有一个叫杰克的爱尔兰人演奏萨克斯。她觉得在这里小憩,如同坐在小船上顺流而下,有一种难得的放松和惬意。她觉得消弭周末恐惧的最佳方式是到这里看看书、听听音乐,和胡杨通通电话。

来彼岸咖啡,她总是换上一身纯棉象牙白休闲装,在临窗那个熟悉的卡座坐下,点一杯卡布奇诺,然后静静地在背景音乐的缠绕里发呆。她把这里当成了书房。咖啡屋从老板到服务生都知道这位喜欢穿白色休闲装的女士就住在楼上,她到酒吧来就像当年列宁到中央咖啡屋一样,似乎是一种工作。她每次来都会带一本书,安静地读书或沉思,橘色的灯光洒在她身上,犹如给柔和的象牙白镀了一层金,看上去多了不少暖意。一次胡杨来京开会,她约胡杨来过这里。胡杨那次来,脸上一直洋溢着笑容。她喜欢读胡杨的微笑,阳光般明亮。工作后的胡杨变得喜欢用目光交流,但她更喜欢听胡杨的声音,因为胡杨声音中的磁力令人无法抗拒。那一次,胡杨想点酒,她阻止了,说还是点爱尔兰咖啡吧。胡杨说就听您的,您一向是站在理智的冰山上说话。当时,她特别想吃一块糯米糍,糯米糍是她和胡杨共同拥有的秘密。男女之间一旦共同拥有秘密,关系就非同一般。她和胡杨之间就是这样,彼此心有灵犀,但又相处有度。

毕业后她与胡杨见面机会并不多,更多的时候是打打电话。后来,胡杨提任Y省红江州州长,成了名正言顺的地方官。

担任州长的胡杨到党校轮训,她提出想请胡杨吃顿饭,问胡杨想吃什么。胡杨说:“想吃炸酱面,肉花酱、胡萝卜、黄瓜丝和香菜末加辣子。”

她说:“真想吃,就我来给你做吧。”

“那我就做一回幸福的人!”胡杨很兴奋。两人约定了时间,就在她的公寓。她很激动,这是平生第一回做炸酱面。

肖樱的公寓房间不大,两居室,她将其中一室做书房兼卧室,另一间做客厅兼餐厅。一张象牙白方木桌,两把象牙白木椅,穿着象牙白纱质连衣裙的女主人,让公寓阳光明亮。餐桌中央的玻璃花瓶插着几棵薰衣草。她喜欢薰衣草,楼下彼岸咖啡旁边就有个花店,她是花店的老主顾。胡杨依约而至,系着白花围裙的肖樱让他有些不敢相认:“你好像换了个人。”

她笑了笑,道:“你是本公寓第一个来访的异性,这里是我私密空间。”

“看来,嘴馋有便宜占。”胡杨换下鞋,想到厨房帮把手。厨房很狭窄,高大的胡杨站在这里,如同花盆里载了一棵大树,连转身都有些不便,免不了就有些肢体剐蹭,室温也随之升高。她说:“你还是到客厅吧,你在这里容易发生交通事故。”好在炸酱面并不复杂,切好作料后,就是炸酱煮面,因为肖樱很少下厨,显得有些手生,切胡萝卜丝的动作就不那么规范。

胡杨并没有走,站在肖樱身后看着她切葱段、胡萝卜丝,胡杨有些担心,怕她伤到手指,正要提醒她小心,话没出口,肖樱突然“哎哟”一声,果然就伤到了食指。胡杨一把将伤手拉过来,看到伤口在渗血,便低下头把伤指含在嘴里用力吸吮了几下,吐出一口血水,问:“有创可贴吗?”肖樱指了指旁边的抽屉,胡杨拉开抽屉,找出一块创可贴将伤指包扎上,让肖樱到客厅休息,接下来的事情由他做。肖樱也听话,老老实实到客厅里坐下来。刚才伤到手指是意外,胡杨弯腰吸吮她的伤口更出乎意料,刹那间她有些缺氧,十指连心,一个小小的切口竟然钻心地疼。

“现在,没有年轻人在家里做炸酱面了。”胡杨在厨房大声说,“都怪我异想天开,结果让您受伤。”

“我是不是很没用?生活上的事一窍不通。”肖樱说。

“这是社会进步的体现,现在的女孩子都喜欢远离厨房。”

厨房里炝锅,炸酱,香味儿飘到客厅。肖樱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家里一定要生火做饭。这就是平常所说的人间烟火。

胡杨笑呵呵地将煮面和炸酱端出来,道:“不知是否可口,这世上有的人为生活而生,有的人为使命而生,看来你我都属于后者。”

两人正要吃面,肖樱忽然想起了什么,十分歉意地说:“忘了买酒。招待大州长,怎么也该有点儿酒才对。”

胡杨拍了一下脑门儿:“我怎么忘了呢?”他打开随身携带的背包,里面有两瓶味美思葡萄酒。“这是我来的路上买的。”

肖樱家没有酒杯,两人只好用茶杯斟满浅红色的味美思。肖樱先举起杯:“来,祝贺你当州长,干杯!”

胡杨举杯道:“也为了雁大情,干杯!”

说是干杯,但两人都浅浅地抿了一口。胡杨说自己对酒不感兴趣,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在西部的永昌乡下,家里连吃饭都成问题,哪里会买酒?他记得第一次喝啤酒还是在雁大,宿舍同学打来散装啤酒,他喝一口就吐了,说这酒馊了,喝了要坏肚子。同学们没有谁纠正他的说法,都在咕咚咕咚大口喝。后来他才知道,散装啤酒就这个味道,是自己少见多怪。自那次以后,胡杨很少发表意见,只是拼命地读书,他知道自己在形象体魄上不输任何人,但在人生见识上却逊色于同学。

肖樱说:“其实,你不该过于挑剔自己,你已经很出色了。”

一种苦涩的微笑在胡杨脸上弥漫开:“雁大四年,除了你我没有更亲近的朋友,我需要蛰伏,潜龙勿用,毕业分配大家都去了高大上的司法系统,而我却选择了支边。”

“事实证明,离开北京未必是坏事,你现在发展势头很稳健。”

“关键是找到了自信。”胡杨挺了挺有些前倾的胸膛,用手指梳了梳额头上的黑发,“在Y省,人们关于我的话题不再是永昌,更多的是雁大。”

她第一次感到胡杨高大的身躯内还有些脆弱的东西,这些东西像瓷器,又像气泡,胡杨在精心呵护这些东西,生怕它们破碎。这是一种折磨,出身无法选择,起跑线上的泥泞会粘人一辈子。

“你好像很在意别人的看法。”她说。

胡杨点点头:“男生和女生有所不同,女生可以安心做专业,而男生肩膀上扛的不仅仅是自己的东西。”

“女生也一样,我们都是为使命而生。”肖樱纠正说。

“因为起跑线的问题,来自欠发达地区的学生要格外多付出。”胡杨仰面看了看天花板,公寓房天花板很简单,是简单吊顶和隐藏式日光灯。“进入雁大第一个学期,我就相信了一个道理,能补齐自身短板的,唯有读书。”

“所以你拼命读书,科科全优。”肖樱说,“读书确实让你充满了魅力,英俊的形象、富有磁性的嗓音再加上优异的学习成绩,你完全具备自豪的资本。”

胡杨有些羞涩,这是肖樱第一次毫无掩饰地夸奖他。

时光像一个识趣的仆人,在两人世界里悄悄地退走。碗里的炸酱面吃光了,酒却下得很少。“难道,这瓶味美思是个解决不了的难题吗?”胡杨拿起酒瓶端详着说。她笑了笑:“你是男生,难题自然由你来解决。”胡杨放下酒瓶道:“我虽不擅长饮酒,但在你面前我可以破例。”“为什么?”她问。“因为只有在你面前,我才可以解除所有的武装,回归本质上的自己。”胡杨给自己倒了个满杯,像个任性的孩子,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她提醒说:“酒量不大的话,千万不要逞能。”

男生往往在女生的劝阻面前表现得奋不顾身,胡杨也不能免俗,抬手便干了个满杯。

她也受到了感染,给自己倒了半杯酒,然后举杯对胡杨道:“巾帼不让须眉,奉陪!”

胡杨又满了一杯,说:“马克思曾经对女婿说过,不喜欢葡萄酒的人没有任何前途。伟人的话,需要不折不扣地践行。”说完再次喝了一杯。

她看着胡杨干杯时方形的下颌高高翘起来,像古代高士在迎风畅饮,忽然有了一个新发现,干杯时男人下颌最性感,这种性感隐藏得很深,只有在畅饮的瞬间才有所展现。她对自己说,为了这个发现,也理应喝了这杯酒。她果真干了,看着手中的空杯她甚至有点儿佩服自己。

胡杨打开了另一瓶,没有征求她的意见,她也没有阻拦,酒是胡杨带来的,胡杨想喝就让他喝吧。她忽然觉得胡杨过得比自己苦,有一种不可言状的压抑,以前,她没有这种想法,胡杨毕业后顺风顺水,仕途一路绿灯,有多少同学羡慕他。

“我来京前回了一趟永昌,”他说,“见到了当年送我上学的老支书。老支书患了老年痴呆症,但见了我,他说小知府回来啦!老支书一直希望我不当翰林当知府。”她点点头:“几千年来形成的官本位思想,男儿封侯才算有出息。”

“我不能让家乡失望,”胡杨说,“我对自己充满信心。”她喜欢胡杨这种男人气概,自信,应该是男人最优秀的品质。她拿起酒瓶,给胡杨斟满一杯,看了看桌上两只空碗:“你看,我真是不会生活,应该准备一点儿下酒菜才对。”她起身打开冰箱,冰箱里没有菜,只有半饭盒糯米糍。看到糯米糍,思绪马上就飘回大学时代。她捧着雪糕,站在冰箱前,闭上眼静默了一会儿。

胡杨站起身,走到她身后低声问:“是不是喝酒不适?”

她恢复了常态,将饭盒递给胡杨,莞尔一笑:“没有,我在感受这糯米糍的奶香。”

“糯米糍?”胡杨接过饭盒一看,“十几年了,还有糯米糍?那一年,为了给你买糯米糍,我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结果都化了。”

怀旧情绪像一把伞,很容易把人罩住。两人将杯中味美思一饮而尽。“我很想为你吹奏一曲《月亮河》,可惜没有带口琴。”胡杨说,“我一个人在宿舍时,常常吹奏这支曲子,吹奏的时候,脑海里会飘下槐花雨。”

她双手托腮,认真倾听胡杨说话。倾听,是一种幸福,一种难得的幸福。

第二瓶味美思见底后,胡杨看看表起身告辞。“谢谢你,让我度过了一个温馨浪漫的夜晚。”站在门口,胡杨转身望着肖樱说。

“凌晨两点,这个时候你回党校,门卫怎么看你?”她忽然想起党校学员是有严格管理制度的。“这的确是个问题。”胡杨想了想,“学校规定夜里十一点前要归宿的。”“算了,你在客厅睡沙发吧。”她说。

胡杨犹豫了一下:“这个,这个不太方便吧。”口才极好的胡杨,第一次变得结巴起来。

她道:“我们都是学法律的,会清楚关系的边界。”说完,她走进卧室,抱出一个白枕头,一条灰色毛毯放到沙发上,笑了笑说,“委屈你了,州长大人。”

她转身走进卫生间,简单洗漱后回卧室休息。胡杨站在客厅中央,像一棵孤零零的胡杨树,他的头离顶灯很近,灰毛毯如同一只大兔子温顺地蜷在沙发上。

卧室的灯关掉了,门虚掩着,一阵薰衣草的幽香飘出来,卧室里应该有薰衣草精油。沙发很短,躺下不会舒服,地板是柚木的,灯光下泛着暗红色的光。他将毛毯铺在地板上,摆正枕头,熄灯躺下。他嗅到了枕头里散发出的隐隐香味儿,这香味儿很熟悉,可一时又想不起来,是香水?是某种洗发香波?还是肖樱的体香?这些都被他排除了,因为这些香味对于他来说都是陌生的,而闻到的香味却是那么熟悉,他恍然大悟:这不是糯米糍的奶香吗?味美思后劲很足,胡杨在想出糯米糍香味的同时,感到有些头晕,渐渐进入梦乡。梦里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耳边说:怎么能睡地上呢?容易着凉的。说话的是白发苍苍的母亲,胡杨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母亲了,母亲有眼疾,每次见到儿子总是用一双粗糙的手摩挲胡杨的头和脸,母亲轻轻抱起儿子,喃喃地说,不要睡地上,地上凉。他很吃惊,母亲单薄的身体竟能抱起自己,他抱紧母亲,泪水夺眶而出。母亲的怀抱永远是温暖的,他把头埋在母亲怀抱里,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早晨醒来,胡杨发现自己睡在床上,而肖樱却裹着灰毛毯蜷缩在沙发里。

胡杨惊出一身冷汗,看到自己的衣服叠得整齐,放在床头柜上。

肖樱从沙发上起来,肖樱的睡衣也是象牙白,衬出肤色的润泽。她倚着门框慵懒地说:“我昨夜做梦了,梦见我俩去香格里拉旅游,不留心掉进溪流里,水流很急,我喊你,你在岸上不理我,背着手远去。”

“对不起,”胡杨快速穿好衣服,脑海里却在想昨夜都发生了什么,怎么会出现乾坤大挪移这样的怪事。“我该回去了。”

“回去吧,要遵守学校纪律。”她调侃说。

胡杨从包里拿出万宝龙钢笔:“送给你。”

肖樱接过笔,很歉意地说:“我没有给你准备礼物。”

胡杨说:“你已经把最好的礼物给了我。”肖樱脸红了,看着手里的笔。胡杨望着她,用穿透力极强的低音说:“昨夜沐浴着钻石的宝光,心灵得到一次洗礼和解放,谢谢你。”说完,胡杨推门走了。

肖樱迟迟没有关门,一直看着胡杨走进电梯。

2

她没有想到时隔多年之后会再见到于泽。而且是为复核吴为群的案子。

之前,胡杨来电话说你还记得于泽律师吗?他绕了个大弯儿找到我这里了,让我给你打招呼,说要去拜见你。

于泽曾是胡杨同事,后来改行当了律师,在京城司法界小有名气。胡杨说,于泽绝非等闲之辈,吴为群找对了辩护人。

于泽似乎是来分享故事的,开口便说:“您别担心肖法官,我不是来跑关系、套近乎的,我给吴先生辩护,不是为了钱,我太太在国外做生意,钱对于我来说无所谓,我之所以为吴先生辩护,是觉得这个案子富有挑战性,如果您不反感的话,我想把案件有些情况说给您听听。”

她给于泽沏了一杯茶。于泽的开场白很成功,首先表明来无所求,这让她不必过于警惕。

“我们先说说案件当时的情况。十九年前,公安为了破获这起杀人碎尸案费尽周折,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一个妙龄女孩被害,碎尸抛到城市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这是对公安的公然挑衅。公安方面自然要下气力破获此案,给全市一个交代。公安人员先是排查了全城的外科医生,因为碎尸很专业,几百个外科医生都过了遍筛子,结果一一排除。接着又排查所有的法医,法医是公安内部的人呀,也要排查,因为碎尸刀法特像法医解剖,法医也一个个排除了。然后又开始排查全城的作家,因为死者是个文学青年,经常到有名气的作家那里去接受辅导,作家也一一排除了。最后又排查出租车司机,排查夜宵店,总之,案子就是破不了。这件事成了南城公安的耻辱,每一任公安局长卸任时都会把它移交给继任者,有的老公安局长去世前还念念不忘这个案子,说等案子破了,一定到墓地告诉他一声,否则死不瞑目。”

她没有打断于泽的话,也没提疑问,任由于泽讲下去。

“如果我是刑警,我也会想到三种可能,一是图色,二是谋财,三是情变。这三种可能属于常理,但无论是我,还是破案的刑警都偏离了破案的大方向,没有怀疑到这位艺术大师,名气是最好的掩护,如果当时调查吴先生,案子早就破了。”

于泽喝了口茶接着说:“吴先生是国内外有名的雕塑家,他对艺术的追求到了如醉如痴的境界,他是一个为了艺术不惜任何代价的雕塑大师。您可能不知道,吴先生除了雕塑外,还是个摄影家,他的摄影作品常常在大展中获奖。吴先生是个完美主义者,他追求完美,容不得任何瑕疵,曾经亲手砸毁自己认为有瑕疵的雕塑作品。吴先生平生最大的愿望是把维纳斯的断臂给接上,为此,他创作了上百件雕塑,这些雕塑都是胳臂完整的维纳斯,作品完成后他不满意,当然都毁掉了,没有一件流入市场。吴先生对美的苛求近似偏执,这一点他毫不掩饰。他有个著名的观点:美是人创造的,又回馈人,所以为了创造美,人必须做出牺牲。他的观点受到了自然主义学派的批评,但吴先生视观点为信仰,绝无丝毫妥协。吴先生有众多的拥趸者,尽管这些拥趸者有的根本不懂美术或雕塑,仅仅因为他的发型、气质或与众不同的装束就成了他的粉丝,但这毕竟是魅力的体现,让许多同行羡慕嫉妒恨。”于泽又喝了口茶,目光在她脸上飞快地扫了一下,接着说:“今年年初,巴黎有个著名的摄影展,吴先生的一幅作品获了大奖,这可是国际大奖,国内获奖者寥若晨星。吴先生这幅作品叫《束腰》,照片中是一个裸体少女躺在黑色的床单上,两臂上曲,双腿交叉直伸,腰部束着一条红纱巾。应该说这是一幅美到无可挑剔的照片,女孩子羊脂玉一般的肌肤在黑色床单衬托下格外入眼。这张照片在网上广泛传播后,被南城一个叫王玉的作家发现了,王玉对照片中少女的印象刻骨铭心,当年碎尸案发生后,因为这个少女经常到王玉家里请教创作问题,王玉便成了重点调查对象,在刑警队被审查了一天一夜,王玉看到了这幅获奖照片,认出了照片中就是当年被碎尸的柳念,便给公安局打了举报电话,公安局通过王玉的举报追查到了吴先生。”

她在卷宗中知道这个倒霉的王玉,此人因为这起案件被调查,也为此背负了许多不该背负的东西。

“那个叫柳念的女孩是吴先生雕塑模特。吴先生以柳念为模特创作了著名的《安》系列雕塑。柳念非常美,是超凡脱俗的美,以她为模特的这组雕塑被京城一个著名的美术馆收藏。当然,因为柳念这张裸照,吴先生又多了一个摄影大师的荣誉。您知道,大师是个完美主义者,容不得美中瑕疵,柳念尽管脸庞、四肢、胸部都无可挑剔,但她也有点儿不足,那就是她的腰略显长一点儿。吴先生曾对柳念说,你这腰如果短一寸,那就是完美中的完美了。可是要怎么短回去呢?人体有的地方可以整形,有的地方无法改变,对于女性的腰来说,可以吸脂减肥,想变短是神仙也没有办法的事。柳念说我要是一块铜就好了,吴老师可以重塑,再造一个没有遗憾的柳念。不想,这话吴先生还真听进去了。一天夜里,柳念来工作室做模特,吴先生鬼使神差实施了不该发生的罪恶。柳念多次来工作室做模特,轻车熟路,工作室是封闭的,窗子被紫色的天鹅绒窗帘遮挡得一丝光亮不透,室内陈设简单,几种高高低低的落地灯,大大小小的模具,支起的画板,几把椅子和一个茶几,其中最显眼的是一张欧式单人铁床,很考究的编花铁艺床头,席梦思床垫上蒙着黑色的绸缎床单。吴先生创作雕塑要先画草图,柳念熟悉这套程序,很快褪尽衣裙,侧卧在床,目光凝视着一盏橘色的落地灯。吴先生迟迟没有动笔,就坐在画板前吸烟,他的木质烟斗很大,古巴烟丝燃烧产生的烟雾弥漫在整个工作室。躺在黑床单上的柳念轻咳一声,吴先生于虚幻状态里醒过来,从茶几下拎出一瓶轩尼诗和两只高脚杯。我们要找找创作灵感,吴先生说,感觉是艺术的生命,没有感觉就没有艺术。吴先生让柳念先起来穿好衣服,然后打开音响,开始播放电影《人鬼情未了》主题曲。在舒缓的音乐中,吴先生打开轩尼诗,倒了两杯酒,酒体呈金黄色,酒香浓郁。柳念是个很乖巧也很开放的女孩子,猜想这应该是大师进行创作的前奏,便坐下来与吴先生对酌。吴先生不说话,注视着柳念那头柔软的长发频频饮酒。柳念酒量并不大,两杯轩尼诗下去,她醉了,说了句今晚做不成模特了,便仰坐在椅子上不省人事。柳念睡去后,吴先生对柳念进行了重塑,他将柳念腰部截去一小段,然后进行缝合,再用红纱巾掩盖住伤口,用相机从不同角度拍摄了重塑后柳念的裸体。完成这一创作后,吴先生在柳念的遗体前坐了一夜,一盒烟丝全部抽净。凌晨时分,他肢解了柳念的遗体,然后亲自开车将肢解后的遗体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抛掉。”

“这哪里是雕塑大师?就是一个人性泯灭的杀人犯!”她忍不住插了句话。

于泽说:“我同意您的说法,但作为辩护律师,我还是要尽一个律师的责任,希望您理解我。”

她明白了于泽的来意。

“说实话,代理这个案子,我时常感到心在流血。”于泽表情痛苦。

“吴为群承认了这一切?”她问。

于泽点点头。“当刑警根据照片线索找到他时,他当时就承认了,说当年在那瓶轩尼诗中他放了麻醉药,然后实施了这一切。他特别强调柳念是在没有知觉中被重塑的,没有任何痛苦,在离开这个世界时她的记忆里是轩尼诗,是美酒,柳念的血被他融到了一尊铜雕里,那尊铜雕是缩小版的柳念。警察问他为什么要杀人,他说自己不是在杀人,而是在重塑一种美,一种无与伦比的美,柳念虽然不在了,但她那张美到极致的照片会世世代代流传下去。这次获奖,就充分证明了自己的论断。”

“荒谬!”她感到血往头上涌,“用杀人来制造所谓的美,这种美对人来说还有什么意义?”

“吴先生没有供述其他问题,刑警曾经怀疑是不是有性侵,但没有结论,因为从照片看,死后的柳念没有其他体伤,据吴先生同事和学生们反映,吴先生不是好色之人。”于泽又补充了几句。于泽额头上细碎的汗珠争先恐后往外涌,她心里有些纳闷,于泽讲述吴为群犯罪经过时,她时时感到后背发冷,于泽怎么会很反常地冒汗?

“对不起,”于泽站起身,“我接手这个案子不知怎么就想到了您,觉得应该来和您接洽一下,就麻烦胡杨给您打了电话,您不会介意吧?”

“会见律师是我的工作,为什么要介意?”她也站起身。

于泽告辞了,人虽胖,但步子很轻。

好一个聪明的于泽!她想,于泽此行是想在她头脑里强化某种意识,她隐隐感觉到了。

她拨通了胡杨的电话,说了于泽来访情况。

胡杨沉默了许久,然后很肯定地说:“于泽一定在兜圈子,做铺垫,直觉告诉我,于泽想保下吴为群的命。”

“我想过了,如果于泽有可以采信的证据,我会认真研究,说实话,艺术家犯重罪的案件我还没有经手过,这是一个挑战。”

胡杨说:“艺术家走上犯罪之路没有普遍性,但艺术观扭曲的艺术家却不在少数,象牙塔空间有限,那些无法跻身塔尖的艺术家容易患上焦虑症,有的可能偏离正轨。”

“不过,吴为群这样的名家已经置身塔尖了,他还想要什么呢?”她想不通吴为群为什么要走这条不归路。

“塔尖之上,还求再上,人莫不如此,欲望无止境。”胡杨几乎不假思索就给出了答案。

“当年那张合影我还留着,就摆在书柜里,没想到会是这样。”

“我也一直珍藏着这张照片,”胡杨说,“照片上你的发型很像日本影星山口百惠,当时非常时尚。”

她心里颤了一下。胡杨哪里知道,就是因为当初胡杨夸过自己的发型,毕业二十年了,这种倒梨子发型一直保留至今。她知道这是为了谁而保留,有几次坐在美发室里,禁不住美发师动员,差一点儿就要动心换一个发型,但就在美发师抄起剪刀时,她脑海里会忽然眨动起胡杨那双有神的眼睛,这双眼睛正凝视着她,便狠狠心又放弃了,胡杨的审美不容置疑。她知道胡杨不会要求她从青年到中年发型保持不变,但她有一个天真的想法,发型不变,胡杨就在。

“吴为群这样的艺术家,致命缺欠是完美主义。”

“你在否定完美主义。”她说。

“与完美主义者共事是一场灾难,因为自始至终都会充满挑剔。”胡杨的话语中带有一种理性的提升。“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东西,美都是相对的,而完美主义者容不得别人有瑕疵,哪怕很小一点儿瑕疵,那个被重塑的死者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死在了完美主义者扭曲的观念上。”

“吴为群的动机到底是什么?真是想塑造美吗?”她对于泽的说法将信将疑。

“这个我说不好,法律靠证据说话,我不敢臆测,不过,我相信你能做出判断。”

她知道胡杨是担心臆测会给复核该案产生心理暗示,才没有把想法说出来。胡杨一向善解人意,从他嘴里几乎听不到恶狠狠的言辞,他像一个憨厚仁慈的长者,无论何时何地,总是能感觉到他高大的身躯站在你身后。

“我们只是探讨一下吴为群的动机问题,你放心,你的观点不会成为我的结论。”她要打消胡杨的顾虑。

胡杨在电话里压低了声音道:“我认为吴为群是个隐藏很深的两面人,一方面以正人君子模样明面示人,一方面又以龌龊之心暗地行事,在柳念一案中,吴为群很可能有其他杀人理由,否则不至于那样碎尸抛尸,而从碎尸抛尸中的沉着与冷静看,他应该是个有一定经验的作案老手。”

这是一个提醒,在此之前她没有想到这一点,不可否认,于泽的介绍多少还是影响了她的思考与分析。

“谢谢你的分析,”她说,“不愧是法律专业的学长,离开专业这么多年,还是行家里手。”胡杨的话似乎打开了一扇门,她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做。

“这也是你对我的影响,有你这个朋友在,法律就从未远离,当然,在吴为群的案子上但愿我想错了,希望一切的一切都因为艺术,都因为那瓶轩尼诗。”胡杨有些痛心地说,“一个雕塑家,经过几十年的努力,把自己雕塑成了一个魔鬼,这是人生最大的悲剧。”

胡杨的思考站位明显高出一截,不愧雁大法律系的高才生。

她问胡杨高升了有什么感受,是不是有一种春风入怀的惬意。胡杨说绝对没有那种感觉,自从戴上了这顶乌纱帽,一个字是忙,两个是很忙,三个字是非常忙。说自己累的时候,真想到老槐树下那张缪斯胡床上躺一会儿,哪怕躺上一刻钟也行。

“一个人生活,要学会管理自己。”她说。

胡杨已经离异,这是于泽告诉她的,于泽似乎是无意中透露出这个消息,她并没有表现出惊讶,在她的印象里,那位省人大常委会主任的千金胡晓梅与胡杨的婚姻注定走不远,因为胡晓梅是翡翠珠宝商,他们之间缺少一座桥。

于泽再次来的时候人瘦了一圈,脸上倦意似乎结痂一样无法消除。

“我的当事人病了,”于泽说,“肯定是精神方面疾患。”

“这是很多律师习惯找的理由。”她看了看于泽憔悴的脸,心想,于泽这样的名律师,想在精神疾患方面为当事人做文章,可见有些山穷水尽。

“我去找他,他的话充满偏执。”于泽喝了一口水,用纸巾沾沾额头的细汗,忽然问:“我多说几句不会影响您工作吧?”

她摇摇头:“我说过,会见律师本身就是我的工作。”

“吴先生相当不配合,在拘留所开始绝食,公安的同志找到我,让我帮助做做工作。”于泽还是习惯称吴为群为吴先生,可以看出他和自己当事人的感情很深。“吴先生毕竟年事已高,如果在起诉判决前出现状况,这个事情就不好说了,我作为辩护律师,又是吴先生的好友,去做工作再合适不过了。我见到吴先生,状态很不好,眼袋黑青,胡须齐颌,两根锁骨高高翘起来,像蝙蝠的翅膀。我说为什么绝食,吴先生说为了死。我说你错了,死很容易,这一点你清楚,你绝食肯定是为了满足某种要求。吴先生一听顿时老泪纵横,说我想创作,不创作,毋宁死。我说在刑拘期间是不允许有其他劳动的,将来服刑了,政府会按照规定,合理安排你的劳动。我说你要想将来在服刑期间能有创作的时间和体力,你现在就要停止绝食,配合工作。吴先生说绝食我可以停,但配合工作我做不到,这样吧,公安怎么说我怎么认行了吧。不管我怎么劝,吴先生都是这个态度。”

她觉得于泽去做工作还是有成效的,毕竟吴为群不再绝食。

“我问了吴先生一个问题,尽管这个问题或许和法律关系不那么密切,但作为辩护人我一定要搞清楚。”于泽从包里掏出一个本子,打开翻到一页停下来,将本子放在两膝间,两腿并拢,像个听话的学生。上次于泽来访,就表现出一副谦卑的样子,她感到奇怪,以于泽的名气本不该这样低调,自己又不是大领导,于泽干吗会这样?“我问的问题是:十九年,这么长的时间里怎么就能做到心安理得?这是困扰我很久的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她也思考过,于泽的提问好像替自己提问一样,她想。

“吴先生对我的提问似乎早有答案,他说我不觉得我是在犯罪。如果从成就了人类一幅传世佳作的视角看,柳念应该感谢我才是,没有我的创作,她就是芸芸众生中一个模样还算不错的女孩,由生到死,嫁人生孩子,驾驶出租车平淡无奇地度过一生。我发现并塑造了她的美,那幅叫《安》的系列铜雕让她像蒙娜丽莎一样永远在国家级美术馆里占有一席之地。美是有代价的,也是需要牺牲的,我问过柳念,是否愿意为美而牺牲,她的观点很现代,说她追求美,为追求而牺牲,就是为信仰而献身,这是高尚的行为。有了她这句话,我就有了底气,你知道我在重塑她的时候,没有把她看成是一具少女的胴体,我眼里是一池熔铜,我要按照自己的想象把她重塑成型,达到我理想中的极致之美。”

于泽的话很有感染力,她几乎就要被这种艺术精神所感动了,但很快她就恢复了自我,她很清楚,于泽之所以来说这些,目的是动摇她的看法,让她从艺术的角度来对待吴为群的犯罪。

“也许吴先生真是病了,而且病了几十年,他是在一种病态艺术观驱使下犯下了如此重罪。”于泽开始分析。

她破例点了点头。“艺术家犯罪,与那些流氓、性犯罪者还是有本质区别的,我当然说的是动机,如果吴先生在实施犯罪前对被害人有性侵行为,那就是另一码事了,吴先生没有那么做,实际上是降低了罪行的恶劣程度。”于泽又进一步分析。

这一次她没有点头。

“昨天,我又去见了吴先生。他虽然已经吃饭,却开始说胡话了,他说自己见到了柳念,柳念还活着,生活在巴黎,是个服装模特,这显然就是胡话了。”于泽快速看了她一眼,没想到与她的目光发生了碰撞,于泽瞬间将目光闪开,落在面前的茶杯里。

“吴先生说了,柳念在巴黎生活得相当体面,而且还嫁了人,老公是一个获过国际大奖的著名作家。”

她心里似乎有一扇小窗被推开,这扇小窗将是自己穿透这一案件的命门。

“那个举报人还在南城?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她问。

“当然有,”于泽说,“只不过这个作家邋遢得像一只树懒,有点儿玩世不恭。”

她觉得有必要提押讯问吴为群,尽管内心里对这个所谓艺术大师厌恶至极,但为了解开一系列疑团,自己必须去南城。

同事小青疑惑不解:“这个案子没有任何疑点,您为什么要亲自下去?”

她很喜欢小青这个年轻同事,小青多少有一点儿侠女性格,爱憎分明,善解人意。受她的影响,小青接受案件后,也喜欢先嗅嗅卷宗的味道,嗅过一些卷宗后,小青感慨说这个本事不是一天两天练成的,所有的卷宗闻起来都一个味——涩味。

她说:“如果一个案件的复核仅仅是为了核准或不准,那么这就是一个孤零零的案件,但法律的精神在于最大限度地预防这种结果出现,毕竟,法律是人类为了共同利益在经验基础上做出的最后成果,这个成果应该被大众共享,从这个意义上讲,个体案件要回归到一般去分析,要弄清楚案件存在的所有疑问,不让死囚把谜底带走。”

小青点点头,这些话在课本上是学不到的。

“法律的真正目的是诱导那些受法律支配的人求得他们自己的德行,如果通过这起案件,能矫正一些所谓艺术家发生癌变的艺术观,这便是法律的胜利。”

小青被感染了:“肖姐,你想的问题不仅仅局限于法律。”

她笑着说:“这是一个学长给我的启发。”

在南城拘留所,当戴着镣铐的吴为群被带进接见室时,她甚至感到有些失望,坐在对面的是一个羸弱的老年人,胡须和头发一样长,小号灰色囚服穿在身上,像套在一截竹竿上一样晃来晃去,这与当年在雁大合影时简直判若两人!

在做了自我介绍后,她问:“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吴为群愣了一下,想了想,抬起头说:“柳念是最能赋予我灵感的模特,我不是在杀她,而是在重塑一种无与伦比的美,你们身为法官,应该补补审美理论,不懂艺术审美的人不配审我的案子。”吴为群显示出不顾一切的傲慢。

她冷笑道:“你重塑了受害人的腰部,为什么还要碎尸?”

吴为群眉毛跳了跳:“绝美的东西不允许别人染指,一定要孤版,防止被复制,就像景德镇古代官窑瓷器,多余的要砸碎,目的是保证原版的唯一性,重塑后的柳念已经被我拍照下来,再留着,只会腐烂发臭,破坏其美感,要知道,毁灭是一种更高境界的存在。”

身旁小青肩膀抖了抖,如果不是纪律所限,她猜想小青一定会冲过去扇对方几个耳光,这无耻的诡辩简直令人气愤!

“画也好,瓷器也罢,那毕竟是物件,而受害人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她忍住了冲动。

吴为群慢条斯理地说:“画和瓷器也有生命,甚至比人的生命更长,你能说唐三彩没有生命吗?能说《清明上河图》没有生命吗?它们都有生命。”

她欲言又止,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干瘦的老头儿是个诡辩高手,看来,对艺术家犯罪的调查,寻找其软肋至关重要,如果不跳出艺术,就会纠缠不清。“你认为自己杀人碎尸是为了艺术?”

吴为群缓缓地摇了摇头,道:“也不尽然,我是在塑造美的动机下,做了触犯现有法律的事,当然,如果法律不这样规定,我可能就是小罪,微不足道的小罪。”

“你残忍地剥夺了一个无辜者的生命,却希望法律宽恕你,你认为这能说得通吗?”她提高了声音质问。必须承认,吴为群的头脑很灵活,没有于泽所说的病态,这一点从对话中已经得到了印证。

“当然说得通,挪威出现了一起枪击事件,一个叫布雷维克的青年人,先是炸了市政府,然后又持枪扫射在小岛上搞夏令营的学生,打死八十余人,不也就判了二十几年?何况布雷维克是为了种族和宗教,而我是为了艺术和美,我的动机比他更纯洁和高尚。”吴为群说起来滔滔不绝。

她觉得没有必要再听对方卖弄,犯罪,不能因为冠以艺术的头衔就可以宽恕。她问:“我问你的问题你是否已经回答清楚?”

“我再补充一句,”吴为群眼球快速转了几圈,“你们在高举法律之剑的同时,能不能也运用一下艺术之眼,我建议你们看看我的系列雕塑《安》和获奖摄影作品《束腰》,你们看了这些顶级艺术作品之后就会发现,柳念之死是值的,她的灵魂在天堂里会朗声大笑。”说完,吴为群站起身,被警察带离了接见室。

她坐在椅子上,久久没有起身。小青望望她,知道她在思考,便没有打扰她。

看守所所长推门进来,这是一个高大健硕的警察,进来看见她坐在那里默不作声,知道提押没有达到预期目的,便劝她道:“这个小老头儿挺难缠吧,他从进来起就不让剃发剃须,威胁说要是强行给他剃发剃须,他就绝食抗议,他那么大年纪,我们也只好让他留发留胡子,按道理,这是不允许的,看守所有看守所的规定。”

“有规定你们为什么不执行?”她回了一句。

“这个,这个不是考虑到他是个艺术家吗。”所长有些口吃。

她冷冷地说:“所长同志,法律从来没有说对艺术家可以网开一面。”

她站起身,很果断地说:“犯罪人真实心态已经暴露,这次讯问很有收获。”

离开看守所,小青惊喜地问:“提押真有收获?”

她点点头:“你还记得他说了这样一句话吗?绝美的东西不允许别人染指,这句话就是一条线索。”

见到王玉是在晚饭后,她请人把王玉邀到一家临街咖啡店。

身穿纯棉米色休闲装、头戴棒球帽的王玉一进来就说:“我这是破例,从南城出了那起谋杀案我就不再单独辅导文学女青年了,也不私下与女性接触。”他打量了一下肖樱,加重语气说,“尤其像您这样有气质的知识女性,最好不单独会面。”

她让了座,笑着道:“我们不是单独会面,我的同事小青不是还在场吗?”

王玉坐下来,有些疑惑地问:“找我何事?请讲。”

她把点好的咖啡往前推了推,像粉丝对待偶像一样说:“我读过您一本叫《隐形恋人》的小说,看得出来,您对人物情感和心理刻画精细微妙。”

“您喜欢读小说?”王玉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遇到有意思的小说当然不能错过,读小说是一种享受,”她说,“当然,请您来不是谈小说,我们要感谢您帮助公安机关破了一件积案,如果不是您从影展作品中发现端倪,罪犯就逃脱了法律制裁。”

“不必感谢我,多年来我一直想找到真凶,以解心头之恨!”

“您说的心头之恨,仅仅是公安调查给您心中形成的阴影吗?”她迅速切入正题。

王玉愣了一下,道:“就是,我是个作家,不是犯罪分子,作家的自尊心像植物的嫩芽,很容易折断,办案人员对我调查那几天让我心里有了负担,导致我现在都谨慎与女孩子独处。”王玉说这番话的时候,目光是顺着的,没有与她对视,只是不时瞄一眼另一端的小青,小青一直在倾听,没有记录什么,也没有录音。事先她交代过,与王玉见面不在法定程序之内,是一个例外。

她看出了王玉有所保留,觉得有必要进一步挖掘他:“您怎么评价被害人?”

“柳念,那是个人见人爱的女孩子,”王玉脱口道,“柳念有文学天赋,散文写得好,文笔飘逸,能写出一种文气缭绕的氛围来,若是不遇害,会是一个很有成就的作家,当然,我对她没有别的想法,柳念就是我的学生。”

王玉不解释才是正常,她想,特别解释自己对柳念没有别的想法就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从卷宗里照片看,柳念很有三十年代旧上海摩登女郎的气质,对吧?”

作家容易被情绪裹挟。她这句话让王玉回到了过去,王玉脸上露出凝重的伤感,端起咖啡想喝,想了想又放下,招手让服务生送来一瓶矿泉水,然后拧开瓶盖,“咕咚咚”一连喝了几大口。“柳念要不遇害,我敢保证今天一定是个了不起的散文大家,说不定已经拿了鲁迅文学奖。我在阅读当代一些名家散文的时候,常常会和柳念的文章做比较,说实话,柳念不比他们这些名家差,要知道,柳念当时才二十三岁。柳念写的文章是有灵魂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是活的,捧起来你就不会放下。”

她知道王玉本人还没有拿到鲁迅文学奖,能这样评价自己的学生,将学生的年龄记得这么清楚,看出王玉对这个女孩的爱和器重。

“面对如此优秀一个女孩,您就毫不动心?据我所知,您那时还是单身。”她问。

“我是正人君子。”王玉说。

“谁说正人君子就不能恋爱?”

王玉点了点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没有做对不起柳念的事,我甚至都没有摸过柳念的手,哪像吴为群,逼柳念当模特,画裸体,拍裸照,简直无耻至极。”

“我不想猎奇,探究您和柳念之间感情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但从一个女人的角度讲,面对一个无处栖身的冤魂,总觉得您应说点儿什么,柳念的在天之灵如果能听到您几句知心话,至少是个安慰吧。您是作家,您在《隐形恋人》中写道,一个遇害的女孩总会在梦里凝视自己的恋人,泪眼如冰泉,她渴望恋人能为她伸张正义。如果我没猜错,这里面似乎就有您和柳念的影子。”

王玉的眼角有些泛红,眉心锁紧,声音颤抖地说:“我承认,到现在我还爱着柳念,柳念在我心头永远定格在二十三岁,那是圣女般的一张面孔,说真话,我之所以不再和异性独处,是觉得没人能比过柳念,遇到年轻的女孩子,我总会自觉不自觉地和柳念做比较,这是无比痛苦的一件事,柳念失踪第三年,我写了小说《隐形恋人》,就是想表达对柳念的一份眷恋。”王玉抬起头,很郑重地看了看她和小青,忽然变得自信起来,他端坐着,努力让胸膛与桌面保持直角,用控制着节奏的语气说:“我当时向柳念求婚了,这一点,对公安我都没说,十九年后的今天我把这话说出来,是因为您说柳念现在是无处栖身的冤魂,柳念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子,上天为什么对她如此不公?她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对谁都是甜甜的微笑,她像一缕春风,所到之处只会带来暖意,我甚至没有见她发过火,这样一个女孩儿被残忍地杀害,为什么?到底为了什么?尽管柳念不在了,今天我想让柳念知道,我当年向她求婚,今天我还爱着她,我对她的爱没有变,而且将来也不会变。”泪水从两颊流下来,王玉的胸脯在快速起伏,看得出他很激动。一边的小青也被感动了,用面巾纸轻轻拭擦泪水。

“柳念没有马上回答我的求爱,她说想考虑考虑,说过几天会答复我,然后突然失踪了,后来才知道她被残害了。”王玉拿起矿泉水瓶,捏得咔吧咔吧响,如果这是吴为群的脖子,恐怕早就拧断了。

她心里猜测,会不会是柳念把王玉求婚的事告诉了吴为群,吴为群为此起了杀心?

王玉是个有情有义的作家,柳念没有看错,一个男人能对一个逝去的女孩如此痴心,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感情这东西,发生容易,维持很难,善始善终相当不易,尤其对于王玉这样的作家,更是难能可贵了。“您是作家中的另类,”她说,“在我对作家有限的印象里,他们大都多情多变。”

“我也是个感情丰富的人,但就是忘不了柳念,我说过,她在我心里永远定格在二十三岁。”王玉舒了口气道,“我为什么要和您说这些?朋友说您是法官,我看您怎么很像心理学家,几句话就让我掏心窝。”

“法官追求的是真相,真相是对死者最高的祭品,应该感谢您,正因为您多年一直没忘记被害人,才在一则获奖报道上发现了线索,及时帮助公安破了这个案子,否则,被害人还要沉冤下去。说句题外话,我觉得柳念交了您这样的朋友,很值!我的同事小青刚才也流泪了,您的一往情深让人感动。”

王玉起身鞠了一躬,道:“对不起,我去打个电话,请稍等。”

一会儿,王玉返回来,和她俩相互留了电话,大家离开咖啡店。她和小青送王玉到门口,王玉驾车离开。

小青转身过去结账,服务生告知,那位先生刚才结过了。

她决定再次提押吴为群。

“一定要让这个所谓的艺术家在法律面前全裸现身。”她对小青这样说。

吴为群见到她和小青很有些不以为然,歪着脖子,目光斜视,眼袋低垂。

“在杀害柳念前,柳念对你说了什么?”她开门见山。

“不是杀害,我说过是重塑。”吴为群摆正了脑袋,道,“柳念没说什么,安静地睡着了。”

“言不由衷,编造谎言,难道你就不觉得脸红?”她毫不留情。

吴为群眼神有些跳跃,身子前倾了一下,问:“什么意思?我编造了什么谎言?”

“我们掌握了确凿证据,柳念到你画室前有一件事要征求你的意见,你为什么不敢承认?”她加重了语气。

“时间太久了,让我想一想。”吴为群目光有些慌乱,闭上眼靠在椅子上,头上的白发纷纷戗起来,有些抖动。

“有两句话我想提示你,一句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句是好汉做事好汉当。前一句话是说,再残忍之人也尚有一丝人性未泯,人毕竟不是畜生;后一句是告诉人们,男人之所以是男人,就是因为能担当,一个人如果在自己编织的谎言中死去,他在地狱里都无处忏悔,做过了却不敢承认,连胆小鬼都会嗤之以鼻!”她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想用唇枪舌剑剥光这个道貌岸然的艺术家。

“我想起来了,”吴为群忽然说,“记得柳念说她恋爱了,好像男朋友是个作家。”

“能承认这一点,说明你还有诚实的一面。”她并没有放松语气,“你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是怎样回答的呢?是心安理得还是火冒三丈?你自己承认你特别喜欢柳念,当自己喜欢的姑娘要名花有主的时候你会怎样做?”

“我当然生气了,柳念怎么能委身一个作家,而且还是个三流作家。”吴为群脱口而出。

“所以,你想通过重塑来阻止她恋爱、嫁人。”

吴为群低下头,沉默许久,再抬起头,鼓鼓的眼袋变得灰黑起来。“我是有贪美玉为己有的念头,我承认重塑柳念有这个动机成分。”

“既然你已经能平静地对待这一切,就应该说出真相,让自己得到解脱,让一桩沉案得以昭雪,后人再提起此事,也许会因为你的忏悔而对你的作品多看几眼,因为你毕竟是一个自己说出真相的人。”

吴为群脸上的皮肤忽然绷紧,五官有些错位。她知道吴为群的心理防线松动了,人在做出重大决策之前,脸上的皮肤不会松弛。

“我想,我还是说出实情吧,不过不是和你们说,我想和律师于泽说。”

“为什么非要和律师说?”她有些不解,既然要说,当着复审法官的面来说不更好吗?

吴为群摇摇头:“和你们说,我有一种受审的感觉,和于泽说则不然,和于泽见面,我有一种与自己作品对视的感觉,这种感觉和受审不一样,受审是步步逼问,对视能娓娓道来,我在述说事情经过的同时,是进行一次再创作。”

“于泽令你想到自己的作品?”她有些不解。

“是这样,我曾经为于泽律师雕塑过一尊等身铜像,那是我很满意的一件作品。”

她明白了,站起身,看来吴为群向于泽来交代的确比较合适。

于泽来了,带来了吴为群的交代。

于泽很清楚自己这次辩护的结果,因为吴为群的交代让他得出一个板上钉钉的结论:发回重审几乎不可能。

吴为群的交代并没有几多悔恨,更多的是想表达一种自私的想法,一旦被判死刑,决不把一丝一毫的负担带过奈何桥。他说与于泽对话,权当在喝一碗孟婆汤,把做过的一切善与恶、美与丑,通通留在这个世界里,自己赤条条游过奈河去。

那天,柳念来找吴为群,并不是来做模特,而是来征求恋爱意见,两人在画室喝茶,柳念说有个作家追求自己,自己准备答应作家的求婚。吴为群当时就火了,说你怎么能这样嫁人,你属于艺术,属于我吴为群,你这样嫁人会带走我的创作灵感。柳念说那怎么办,我总要有自己的生活啊,我喜欢文学,和王玉老师在一起,我感到很快乐。吴为群当时控制不住情绪,摔碎了两件瓷器,然后仰卧在床喘粗气。柳念没有听劝,一直在说王玉怎么好,吴为群看出柳念心意已决,起身在画室里来回踱步,走着走着,心里的火气便化成一把利刃从肋下刺出来。他欺骗柳念说,既然你想谈恋爱,我们就庆祝一下吧。他打开了一瓶轩尼诗,和柳念对饮,其间趁柳念不备,在柳念酒杯中放了安眠药。事后,他提出要给柳念画一幅画作纪念,昏沉沉的柳念脱衣上床,很快就昏睡过去,这个时候,吴为群实施了犯罪。但吴为群说自己没有性侵柳念,不是不想,而是想保持柳念身体的某种圣洁。

“我没想到吴为群是因为吃醋而起了杀心,”于泽说,“这完全颠覆了我对吴为群的看法。”于泽开始直呼吴为群其名,在此之前于泽一直称吴先生或我的当事人。

“就这些?”她觉得吴为群的话不会到此为止。

于泽神情复杂地摇摇头,说出了吴为群交代出的另一起案子。

还有一起保洁女工失踪案凶手也是吴为群。这个可怜女人的失踪没有引起任何轰动,像吴为群工作室里一包被扔掉的垃圾。她是吴为群雇来的保洁钟点工,一个从牙膏厂下岗回家的中年妇女。按理说吴为群不该打这个女人的主意,但艺术冲动是魔鬼,因为这个保洁女工体型独特,怎么独特呢?就是臀部特别夸张,是那种变形雕塑的形态。吴为群的说法是这个女工让他想到十九世纪在欧洲展览的萨基·巴特曼,这个黑人妇女因为长着巨臀而轰动一时。吴为群用金钱诱惑这个女工来给自己做雕塑模特,一来二去两人就有了暧昧关系。吴为群是个阳痿患者,行事及其变态,后来,保洁女工因为受不了吴为群的做法,精神受到刺激,身体出了状况,吴为群担心事情暴露杀害了她。吴为群残忍地进行了毁尸,把遗体熔铸到了一尊女性雕塑里,这尊巨臀女性雕塑一直摆放在某五星级宾馆的大厅里。公安人员找到这尊铜雕,锯开查验,连一块遗骨都没有找到,因为任何肉体在过千度的高温铜水中都会消融得片甲无存。

“这尊雕塑叫什么?”她有些吃惊。

这尊雕塑的名字叫《大地》,于泽说,吴为群为什么起个大地的名字我没有问,但我还是佩服他的想象力,由女性的臀部联想到大地,这是多么大的跨越啊!“吴为群是怎样忏悔的?”她想知道这个杀人的艺术家是否有所悔悟。

于泽忽然变得有些愤怒:“我辩护过这么多刑事案,没见过人心如此冷硬的,他那张没有血色的脸就像坟墓里放置千年的青铜,带着霉锈,散发着恶臭,毫无生命的温度。”

她有些奇怪,辩护人如此看待自己的当事人,这让辩护有些滑稽。

于泽说,吴为群讲完杀人经过后彻底解脱,能吃能睡,甚至还提出想创作一尊雕塑,当然,他不会再有机会,他必须受到法律的惩罚。

“那么,吴为群为什么非要和你交代这一切呢?”

“他信任我,案发后他聘请我的时候,见面第一句话他就说:我信任你,于大律师,我相信你通过努力会让我免死,尽管我不怕死。这句话让我压力很大,我为此做足了功课,包括私下来接近您,我知道您是冷面法官,不好接触,便请胡杨给您打电话,目的是通过合法辩护,将此案发回重审。”

“你是个精明的律师,辩护的过程,一直在布局。”她直视于泽。

于泽的脸又泛出细密的汗珠来,在自然光线里显得很油腻,他搓着两只手,声音很轻地道:“这个案件让我开始怀疑崇高,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值得敬仰的东西。不瞒你说,我心中有一座大厦倾塌了,废墟中我看到了一种冠冕堂皇的龌龊。当然,出于职业精神,我还是要为我的当事人辩护,这一点希望您不要鄙视我。”

“一个吴为群,不足以放大对人生的悲观。上帝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这个世界上从来不缺少情感健康的艺术家。”

于泽用手帕擦了擦汗,神情依然黯淡。

她第一个在合议庭文书上签下了名字,没有丝毫犹豫。

城市里华灯初放。她回到公寓时感到很疲惫,忽然想吃糯米糍,冰箱里已经没有存货,她靠在沙发上,看完了《新闻联播》,便换上那套象牙白休闲装,到一楼彼岸咖啡小坐。

还是老位置,熟悉的服务生,永远不变的卡布奇诺,永远低回悦耳的背景音乐。

店内还没有乐手演奏,客人也不多,她下意识拿出电话,拨通了胡杨的手机。

“我把那个雕塑家送去了该去的地方。”没等胡杨说话,她先这样说。

电话那一端沉默了一会儿,仿佛有风声从电话里传过来,她愣了愣,知道这是胡杨粗重的呼吸。“我这样做你怎么看?”她等待胡杨说话。

“今天晚上,不要听那首音乐了,好好睡觉。”胡杨说。

“不,我要听。”她很少这样与胡杨说话,但这次很坚决,每次在合议庭文书上签过字,她都会来这里听胡杨所说的那首音乐,这已经成了一个难以改变的习惯。她知道,胡杨在内心里对《忧郁的星期天》有某种敏感。

“不要伤感,”胡杨说,“你也伤感不起。”

“我不是伤感,我想不通,一个已经登上艺术巅峰的人,为什么会走向犯罪?”

“因为他没有归宿,”胡杨说,“就像一个一心想攀登高峰的人,一旦登顶成功,就失去了目标和动力,这个时候人性中的恶之花就会悄悄盛开,做出一些常人看起来匪夷所思的蠢事。”

“归宿,很多归宿都是虚拟的。”

“虚拟的也是归宿,可怕的是灵魂在漫无目标地游荡。”胡杨说,“知道我为什么选择了改行吗?我不愿意用法律的利刃去收割那些恶之花,因为那是一种煎熬。”

她说:“可是我正恰恰相反,我成了恶之花的杀手。”

“这正是令我佩服的地方,你是能切割开玻璃的钻石。”胡杨的话语里充满了真诚,这个钻石比喻从大学校园开始一直沿用至今。

“其实,我不想给任何一个复核的犯罪人发放地狱签证,但是,当我深入案件细部,我发现仁慈有时是一种虚伪,如果仁慈被泛用,对被害人来说就毫无公道可言,你的所谓心理平衡,是以牺牲正义为代价,这是无论如何我都不愿意做的,你说我像一块坚硬无比的钻石,我把这句话当成了座右铭。”

两人聊到很晚。

挂掉电话后,她戴上耳机,开始播放那首《忧郁的星期天》,听了一遍,她忽然想,那个叫王玉的作家今夜也许会做梦。

3

不讲人性的科学研究是一种罪过。

对这句话,肖樱在接手王珩案件之前,没有引起注意,就像报刊书籍里数不清的名言警句一样,尽管看上去很美,但根本无暇消化,但她知道这句话是英雄甘地所总结的人类七宗罪之一。

王珩案有点儿匪夷所思,他是在思维极度清晰的情况下,将自己的生命融化在了烧杯里,或者说是把自己送进了地狱之门。

在王珩眼里,人如同小白鼠、猴子甚至无土栽培的植物,这些生命的存在就是服从和服务于自己的科学实验,王珩对此解释十分经典:科学实验创造并检验真理,为了真理而付出成本无可厚非。

王珩所说的成本,其实是一条条生命。

她分析了王珩的收入情况,在发明盐酸伪麻黄碱B冲剂之前,这个化学家的年收入已经非一般科学家所能比,自己拥有别墅、高档车,还有一个博士站,就在前几年,还荣获了国内科技大奖,成为科学金字塔顶端的人物。这样一个化学家为什么要践踏法律呢?

警察在抓捕王珩时,王珩正在实验室搞试验,他给自己的科研成果命名为缓释C冲剂,他对博士们表示,该冲剂将改变人类依赖毒品的历史,给无数有需求的人带来不尽之幸福。当警察走进实验室时,他向这些不速之客微微点了点头,道:请允许我把这一组实验数据在电脑上记下来好吗?就在他要坐下来的时候,一个警察拦住了他,警察很专业,担心他将计算机里的数据格式化,便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这件事成了王珩在拘留所里喋喋不休的理由,说这组数据非常重要,没记下来万分可惜。缓释C冲剂没有实验成功,王珩和他的团队便被端了老巢,那个给他提供研究实验室并获取暴利的制药公司法人杜丘也没能脱离干系。

那么,王珩研究的是一种什么东西呢?权威部门的结论很明确,王珩研发的所谓B冲剂,就是一种毒品。但是,由于王珩在标准问题上做了埋伏,瞒过了相关检验。

B冲剂热销的时候,广告铺满一线卫视,黄金时间打开电视,几乎都能看到一个当红影星在介绍这个产品,没有谁怀疑它的副作用,它几乎成了消费者深信不疑的灵丹妙药。

问题发生在外销上,这种药在某个国家很快打开了市场,该国一个不知来路的机构在研究分析了该冲剂成分后提出疑问,因为冲剂中有明令禁止的化学成分。消息传回国内,导致王珩的制药发明画上了句号。

说来奇怪,翻开王珩卷宗时,她闻到了一股浓重的油漆味,这种实验室才有的化学味道格外刺鼻。阳光从窗子照进来,她没有拉下伸缩窗帘,希望阳光能晒一晒案头的卷宗,只有阳光能蒸发掉这刺鼻的味道。

小青敲门进来,说于泽律师来了,问她见不见。她说,为什么不见呢?

于泽进来的时候她几乎没有认出来,一身休闲装束,与以往的西装革履形象迥然有异。于泽是来告辞的,说他准备改行了,到过去工作的Y省办企业。

Y省?那不是胡杨所在省吗?她问于泽为什么好好的律师不当,而要半路出家办企业。于泽说也没什么特殊的原因,就好比大鱼大肉吃腻了,换换口味而已,再说了,太太在T国做生意,回Y省可以方便见面。她觉得问题不那么简单,能让于泽改行的人一定有着超群的影响力,凭她多年对于泽的了解,如果没有更优厚的条件,在京城律师界很吃得开的于泽不会动心。第六感觉告诉她,这件事或许与胡杨有关。

“为什么想来告诉我?”她问。

于泽说:“是胡主任让我来向您报告的,我去这个公司也是胡主任牵线,是中外合资企业,致力于老少边穷脱贫致富,我也是看好了这一点才动心的,为弱势群体改变生存状况做点儿工作,是善事。”

胡杨和于泽又重新成了同事,这个世界还是太小了,对于泽,她说不出清晰的感觉,这是一个若隐若现的人物,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在面前。

于泽走后,她给胡杨打了个电话,她一般不在工作时间给胡杨打电话,这次,她觉得不打心里有些添堵。胡杨一接到电话就说:“一定是于泽去见你了。”她本来想提醒胡杨几句,于泽是个见风使舵的人,挖这样的人应当谨慎。胡杨这样说,她一时没了话,想了想,降低了声调问:“你欣赏于泽?”

胡杨道:“于泽是个人才啊。”

“我觉得你们不是一路人。”

“我是从法律层面考虑的,”胡杨说,“公司业务不愁,用一个懂法的人当老总,至少可以规避法律红线,确保公司经营安全,现在很多公司出了些低级差错,什么原因?就是不懂法,缺少法律意识。”

胡杨的话没错,别说一般企业,就是自己正在复核的王珩案,如果有法律意识,也不至于犯下如此重罪。她又一想,聘个律师当老总,就像聘个税务局稽查当会计一样,目的似乎有些不纯。“我正在复核一起重案,一个涉及道德与科学的案子。”她看着桌面上的卷宗说,“我想,假如我俩换换位置,你会怎样看待道德与科学。”

“道德是运动场,”胡杨说,“法律是运动场上画出的跑道。”

“以法律为借口不讲道德的并不少见,”她说,“个别律师就是这样。”她没有点出于泽的名字,因为这只是感觉,于泽也没有违背道德的实例。

“你放心,我不是庸官。”胡杨说。

她笑了:“话说回来,庸官也不会成为我的精神导师。”

提押讯问,是她复核案件非常看重的一步。虽然有些案件卷宗很清楚,但为了严谨公正、万无一失,她还是要讯问被告。王珩进来的时候,眼镜上似乎蒙着一层霜,让人看不清瞳孔。王珩在铁椅上坐下,警察在他胸前加了一道横隔板,然后上锁。王珩很听话,任由摆布,清瘦的下颌上胡茬儿杂乱,像懒妇随意割过的韭菜地。

“王珩,说说你研制并销售毒品的动机。”眼前这个曾获过大奖的化学家如此模样,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科研之路有一千条一万条,唯独违法这一条不能走,但王珩偏偏就走了,走上了这条断头路。

“动机嘛,很简单,就是想解救千千万万的吸毒者。”王珩回答很简练。

“怎么个解救法?”

“如果说两年前我发明的B冲剂还有致瘾成分,会导致服用者不同程度出现依赖症状,那么,C冲剂就要克服这个问题,服用者不会上瘾,这一重大发明预示着什么呢?预示着那些深受毒品伤害的人从此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来健康地消费,他们可以在C冲剂带来的精神愉悦里幸福地享受人生。很可惜,C冲剂的研制功亏一篑,警察如果不干预,这个产品就研制成功了,真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啊,谁想到我们有些执法机关会被国外的报道牵着鼻子走。”

“你认为研制和销售毒品是在做好事?”一个科学家能这样看问题很奇怪,即使一个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也知道这是犯法。

“这就涉及一个概念,究竟怎样界定毒品。”王珩振振有词,“比如说国外已经用于临床多年的药,疗效也得到公认,仅仅因为没有获得国内认证,这药就成了假药。认定毒品也是如此,有的化学物质在这个国家是毒品,在另一个国家就是合法药剂,你们判定B冲剂是毒品,这是个需要论证的课题,盐酸伪麻黄碱用于很多药品,那些药不是毒品,为什么唯有我的B冲剂就是呢?”

她对这些化学概念了解不多,也不需要了解,因为会有权威部门做鉴定,卷宗中认定材料完备,程序合法,王珩再狡辩也是徒劳,但她还是想听听这个热衷于研制毒品的科学家究竟是何种心态。

“鉴定结果不容置疑,这一点你作为科学家应该清楚,司法机关不会为了惩罚你才去制定标准,尤其这些结果大都是科学仪器计算比对出来的,你应该接受科学检测做出的结论。”

“对此,我只能无可奈何,我想也许未来有一天,当人们回望我的发明时,会给我正名,承认我是一个对人类有贡献的化学家。”

“是因为发明C冲剂吗?”

“我怎么说才能说明白呢?举个例子说吧,爱因斯坦促成了原子弹研制成功,而且有两枚原子弹‘二战’用于实战,那么你能因此判定爱因斯坦是战争罪人吗?不仅不能,我们今天还在纪念爱因斯坦,他是伟大的科学家。”

这真是很有意思的逻辑,王珩居然把自己研制毒品比喻成爱因斯坦的伟大发明,王珩自己不会想到,无论怎么讲,他研制一种新毒品的事实和性质没有变,其用途指向也十分清楚。“我问你,爱因斯坦一直主张不使用核武器你知道?”

王珩点点头:“当然,问题是原子弹还是被用于实战了,而且加快了日本的投降。”

“问题的症结就在这里,爱因斯坦的研究是为了结束战争,而你,是在扩大毒品的消费并从中获益,两者岂有可比性。你知道B冲剂害了多少人吗?二审起诉书你应该不会忘记,成千上万个家庭被你的冲剂给冲散,有人还为此走上了犯罪道路,你美其名曰拯救吸毒者,实际上恰恰导致了更多的人去吸食毒品,对此,你应该心知肚明,而你却没有一点儿良心上的自责。”

“喜欢B冲剂的人从某种程度上说,都是实验的志愿者,因为冲剂说明书已经写上了长期服用会产生一定依赖性,在饮用前他们是知情的,也就是说愿意承担相应风险,这个责任怎么能由研制者来背锅?”王珩反驳。

她明白了,在这位化学家眼里,那些饮用B冲剂的人都是志愿者,尽管没有协议,但饮用后果销售公司是不用负责任的。她忽然觉得对“科学”二字有必要深度思考,世界上会有多少人打着科学旗号做一些有违人道的所谓研究呢?科学是一个庄严的概念,庄严的前提是对道德的遵守,也就是只有穿戴道德的衣冠,科学才能显示其神圣,一旦脱去了道德衣冠,科学就变成了裸奔的神父,让芸芸信众蒙羞。

“你在进行所谓研究的时候,是否想过道德因素呢?”她问。

“道德是后天形成的,科学是物质本身存在的规律,在科学面前道德不堪一击,尤其是落后的道德观,很多时候科学的进步就是以破除落后的道德束缚为开端。”王珩侃侃而谈,表现出一个科学家的自信,似乎这不是提押,而是在给博士生上课。“你团队其他人怎么看这一研究?”她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谬种流传,王珩所带的博士将来都是独立的科学家,如果任由这种因为科学而蔑视道德的思想蔓延开去,会产生什么恶劣影响难以估量。

“他们无疑都是具有科学精神的好学生。”看出来王珩对自己的科研团队很满意。

她停止了这次提问,想改变王珩,靠唇枪舌剑不行。

一定要让王珩的科学穿上衣服,她在电话里这样对胡杨说,一个裸奔的科学家,侮辱的不仅仅是科学。胡杨说,把每一次复核都当成论文来做,你够累的。

听了胡杨这句话她心里很美,胡杨夸人不留凿痕,总是水到渠成。

要从外围来透视王珩,她想。

首先找的是王珩的学生刘涵,参与C冲剂研制的女博士。谈话在大学校园一棵苦楝树下进行,苦楝树下有一个石桌,石桌四周摆放着四个石鼓凳,是闲坐聊天的好去处。刘涵来自东北漠河,长相大众,没画眼圈也没涂唇膏,看上去和她的家乡一样高寒。

一坐下刘涵开口:“你们找我一定是为了王教授的案子吧,我恐怕会让你们失望。”

她很欣赏刘涵的直来直去,这种谈话简约明了,不损伤脑细胞。她让刘涵谈谈王珩,刘涵说:“我十分崇拜自己的导师,王教授是因为科学而无意犯罪,如果按照二审判决,那么王教授就是当代东方的布鲁诺,布鲁诺在罗马的百花广场上被烧死,那是科学与法律的冲突,法律赢得了一时,而布鲁诺却赢得了永恒。”

她不能认同刘涵的观点,但并不打断刘涵的话。

“我认为法律应该给科学让路,科学研究不应该受到限制。”刘涵的观点好像每个字都带着惊叹号。

刘涵所表述的是王珩一贯的观点,科学至上,其他一切包括法律都在附属地位。在王珩已经二审宣判了重罪的情况下,刘涵还能这样说,说明这个女博士对导师是多么迷信。她问如何看待这一研究成果给许多家庭带来的灾难性后果问题,刘涵的回答像冰一样透出一种凌冽之气,使她不禁打了个寒战。“即使没有B冲剂,这些人也会吸毒,而且海洛因、冰毒比B冲剂要昂贵得多,两者相比较,王教授的发明惠及了那些有需求的人。至少减轻了吸毒者的负担。王教授是个善于权衡利弊的人,他曾做过一个调查,一旦吸毒成瘾,能完全戒掉毒瘾的寥若晨星,大部分瘾君子还会以不同的替代方式吸食,这就让那些暗地里生产和贩卖毒品的人有机可乘,进而牟取了暴利,要想铲断这个罪恶的产业链,最好的方式就是研制出价格低廉的替代品,让每一个有需求的人都像消费阿司匹林一样能吃得起,而且又没有致幻成瘾的副作用,这样一来,供求关系发生了扭转,毒贩就没有了寄生的土壤,因为没有哪个药贩子倒卖阿司匹林,国家也就不再供养那么庞大的禁毒队伍了。算算账就会知道这个研究成果意义有多大,毫不夸张地说,C冲剂一旦研制成功,将彻底改变历史。”

她暗暗吃惊,王珩对学生的影响已经深入骨髓,深挖这个案子很有必要。

她问刘涵,研制中有没有考虑过国家的法律?

刘涵说王教授一心用在研究上,无暇琢磨法律条文。出事后,团队其他成员都恶补了一通法律,但王教授不会,学生们都知道教授时间宝贵,而且科研也到了关键阶段,他正在接近自己的梦想,王教授自己说,一旦梦想成真,毒品这个概念就会被丢进历史的垃圾桶。

“为什么要选择毒品呢?化学方面的课题有许多。”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但如果你对吸毒人群有过统计你就会知道,这是一个惊人的群体,这个群体旺盛的需求是任何科学家都会心动的市场,王教授常对我们说,市场需求是科学研究的最大动力,这一点从B冲剂的畅销和巨大效益就足以证明。”刘涵说话很有逻辑,毕竟是名校博士,学术视野开阔。刘涵接着说:“王教授曾经说过自己这一研究的理想,如果能把世界上数以千万计的吸毒者从贫困和毒瘾中解放出来,他就是吸毒者的上帝。从这句话可以判断,王教授科研的目的是拯救而不是伤害。但是,法律的滞后性害了王教授,也难怪,哪一个科学先驱不付出代价呢?”

在倾听刘涵说话的同时,肖樱觉得自己很多年来存在一个误判,就是低估了当下青年人的思考能力,她甚至认为这些青年整日沉溺于网游和网络小说,靠搞怪和刺激来填充空虚,缺少起码的担当和责任。刘涵这番话让她意识到,情况不是这么简单,青年人有他们自己的思考,只是有些思考反传统。刘涵话里似乎有着胡杨的影子,胡杨不止一次表达过,把一种具有局限性的东西奉若神明本身是有问题的,法律解决不了一切问题,它只是一个集团管理另一个集团的工具而已,崇拜工具说到底是一种原始情结。她不认同胡杨的话,认为胡杨的思维过于发散,今天,一个在校的博士说出了类似的思考,她觉得心底有一块土地在龟裂,裂声像古筝上挑起的颤音。

“看问题不能一个角度,刘涵同学,如果社会上每个行业都这样处理专业和法律的关系,社会将是一种什么状态?相对理由无法穷尽,唯有法律才能找到公平正义的最大公约数,这是法治精神的宝贵之处。”她说这番话时,嘴里有一种咸味在上涌,这些话本来不用说,但面对一个科学至上主义者,这话不能不说。

苦楝树上没有鸟声,十点钟的阳光透过枝叶落在石桌上,青灰色的桌面上有一团红绿混杂的油彩,应该是哪位画画的学生不小心留下的。刘涵眼睛盯着那片油彩,有些歉意地说:“对不起这位大姐,您想从我这里找到能抹黑王教授的素材并以此加重处罚,您恐怕失望了,我真的找不到这位科学家有什么瑕疵。”

“你错了,法律不会抹黑任何人,法律要探求的是真相。”她说。

刘涵站起身,忽然向她鞠了一躬,抬头说:“求求您了,放王教授一条生路,就等于给科学打开了一扇虚掩的门。”她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谢谢你接受我们的谈话,你可以回去了,刘涵同学。”

刘涵走后,她又坐回石鼓凳,看了那片油彩许久。

此刻,如果换了胡杨在这里,他会怎么说?

与石国良见面是在门头沟的潭柘寺。石国良是王珩所带的博士,因为在本案中有所获利被追究了刑责,正处于保释期,在门头沟家中等待处理。

小青打通石国良的电话,对方一听是法院的人马上就紧张起来,说话有些结巴。小青告诉他就是随便聊聊,不要紧张。石国良这才平静下来,说我会无条件配合你们办案,但你们别去我家了,我父母胆小,我保外的事儿一直瞒着二老,你们要找我聊,就到潭柘寺好吧?我现在每天都到寺里讨清静。

到寺院谈案子这是前所未有的事,她感到有点儿滑稽,去门头沟头一天晚上给胡杨打了个电话,说起这件事,胡杨那边好像很忙,说焦头烂额、焦头烂额,要是能休假我也想到潭柘寺住一段时间。她听后忍住不笑出声来,一个政界明星想到了出家,看来这官越大越难当。胡杨说到潭柘寺谈话也好,至少不能说假话,因为有一层无形的佛法罩着。她想也是,石国良保释后天天去潭柘寺,说是讨清静,一下子就让会人想到忏悔和赎罪。

石国良应该明白,当今寺庙不是法外之地。

上午,石国良早早就在味一禅茶等候,味一禅茶其实是个饭店,因为不是饭时没有顾客,石国良和服务员很熟,客人落座后,很快就提了一壶茶水过来,也不多问就去忙了。石国良显得有些局促,一个保外的犯罪嫌疑人见到法官,心里不可能不打鼓。石国良水蛇腰,加上稀疏的头发,有一种元气消散的感觉,至少缺几分科学家气质,与先前见过的刘涵相比,阴盛阳衰的结论就会找到典型证据。双方做了介绍,大家坐下来,石国良说:“你们问吧,只要我知道的,一定实话实说。”

她直奔主题:“你怎么看王珩犯罪问题?”

石国良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盯着桌上的茶碗道:“当然是对法律的无知。”

她有些失望,这个回答没有丝毫创意,是大街上任何一个行人都会说的一句话。

“你们朝夕相处,应该了解王珩的人生观、价值观。”

“我也没想到王教授会走到这一步。”石国良答非所问。

小青插话:“王珩是不是经常给学生洗脑,比如给学生灌输道德束缚科学这样的理念?”

石国良说:“王教授说话少,他总是讲C冲剂,讲科研问题,其他的,没听说,我不能撒谎。”

“名和利,他更看重哪一个?”她问。

“这个,这个我说不好,我听过他与杜丘老板说,最成功的人生是鱼和熊掌兼得。”

“为此,你们师生就铤而走险,制毒贩毒?”她加重了语气。

“我是鬼迷心窍,稀里糊涂犯了罪。”石国良把头垂得很低,暴露出过早的谢顶。

“现在,你怎么看王珩?”她知道石国良已经没有什么心理防线,正被一种无法预测的恐惧笼罩着。

“过去,我崇拜他,现在,我有点儿埋怨他。”石国良惴惴地说,“我让父母受了惊吓,我父亲患泥沙性结石,胆囊手术摘除,母亲神经衰弱,整夜睡不着觉,我回来了他们才稍稍安慰一些,要是我再进去,两个老人都活不成。”石国良讲起父母话才稍多了些,说这些当然是为了博取同情。

“你既然知道违法,当时为什么还要参加研制?”

“还不是利益驱动,杜老板许诺C冲剂定型销售时,给我们每人奖励一辆奥迪,说实话,B冲剂副作用问题我问过王教授,他说正是因为要克服B冲剂的副作用,才抓紧研制缓释C冲剂。”

“你们团队其他成员怎么看王珩?”

“据我知道,没有谁反感王教授,大家都认为王教授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科学家,将来有望冲击诺贝尔化学奖,现在只有我不这么看,我知道法律之墙有多硬,不小心就会碰个头破血流。”

她不想和石国良再谈下去,与一个满头蒸汗的人谈话,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从潭柘寺回城的车上,专心开车的小青忽然冒出一句:“抛开法律问题,单就人品来说,这个石国良不如刘涵。”

她笑了笑:“是啊,女人比男人更忠诚,尽管很多时候这忠诚有点儿傻。”

杜丘是这家涉案制药公司的老板,业内同行都知道他手眼通天,否则B冲剂的批号是拿不到的。杜丘的本事是移花接木,也就是说批号没问题,但批量生产时B冲剂的成分却发生了改变,如果这次不是在境外露馅,他的猫腻没谁注意。

B冲剂给杜丘带来滚滚不断的真金白银,让人异常眼热,但谁也没想到这滚滚财源也是滔滔洪水,裹挟着他一路跌入龙潭虎穴。当律师告诉他,他的余生很可能在监狱度过时,这位刚过不惑之年的老板哭了,哭得一塌糊涂,说自己积累了这么大的家业给谁呢?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财富这个东西就是大烟,吞多了会要命。他告诉律师,自己愿意用全部家产来赎无期为有期。律师说能保住命就烧高香了,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吧。

她见到杜丘之前,对这个见利忘义的商人很是不齿,王珩虽然是B冲剂的研发者,但推动这件事并从中获取暴利的是杜丘,杜丘的资本像是个巨大的马粪包,在充分发酵后,催生了B冲剂、C冲剂这两株狼毒花。资本这个东西说它每个汗毛孔都往外渗血一点儿不过分,资本如同神秘的太岁,往往把灾难罩在挖掘它的人头上。她审判过的许多被告,都是被自己聚拢的庞大资本所埋葬,杜丘不是特例,像杜丘这样的人她见得很多。她唯一感到迷惑的是,杜丘是怎样说服一个科学家来为自己卖命,王珩的科学成就已经令人羡慕,如果仅仅是利诱恐怕未必见效。

见面后她直奔主题,与杜丘这样的人谈话没有必要铺垫什么。

“王教授答应我建实验室,不是为了钱。”杜丘似乎早就想好了答案,“王教授是一个有追求的科学家,他发明这种能替代毒品的新药,是想让自己成为具有划时代标志的科学家。”

“那么你呢?你怎么想?你应该很清楚这种研发生产行为的性质。”

“我有罪,这个我在一审二审法庭上都做了陈述,我没有王教授那么崇高,我的目的当然是效益,我想让公司上市,开若干分公司,把公司做强做大。”他的话听起来还算诚恳。

杜丘说:“我的企业就是一艘小舢板,从我驶离岸边之时起,方方面面的声音就响彻耳畔,让我变大船,变航母,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本来子虚乌有的事,说得久了,连自己都信了。这个时候经朋友介绍我认识了王珩教授,我有平台,他有科技,他要名,我要利,我给他建实验室,他为我发明B冲剂,我俩一拍即合。B冲剂就像融金池,让我这个小企业快速膨胀起来,企业真的发生了核变,当年就成为区里的纳税大户。可惜,核变并非好事,膨胀到一定程度就会爆裂,结果,我和王教授都进了监狱。”杜丘的声音带着颤音,看得出来他很后悔。

“你这是把犯罪原因归结在发展上。”她感到杜丘的反思有问题。

杜丘抬起头,目光里好像有很多灰色的丝线纠缠在一起:“我在这里面也想了很多,做强做大到底对不对?比如意大利、西班牙有些家族企业,几百年的老店,几乎没有大的变化,人家根本不想做强做大。我们公司楼下有个即墨炉包铺,每天就是八十屉炉包,卖完就闭店,节假日还休息,结果天天清早买包子的排长队,多少年了,这个情景没有变化,人家也不开连锁店、分店。我想如果我早明白这一点,就不会像河豚鱼那样把自己肚皮往死里鼓,做一条自在的小鱼也很好,小富即安绝不是目光短浅,而是一种深谋远虑。”

她觉得杜丘的反省有点儿价值,发展走捷径、抄近路容易触碰法律的高压线,可悲的是,法律制裁让杜丘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让这条河豚鱼像刺猬一样缩成一团。与杜丘的对话让她对王珩有了新的认识,王珩的行为已经超出了常人所能理解的范畴,说到底这是一种吞噬古今的野心在作祟,目的想改写历史。

“王珩案,真正有深刻悔悟的是杜丘。”她对小青说。

小青道:“这个人怎么能起个杜丘的名字呢?外国电影里的人物。”

她点点头:“我注意到了,杜丘一九七八年出生,那一年日本电影《追捕》进入中国,杜丘父母一定是高仓健的粉丝,便起了电影中人物的名字。很可惜,他们的儿子没成为高仓健,却成了长岗了介。”

在此期间,她被临时抽调到一个专案组封闭工作了一段时间。在专案组工作期间,她让小青负责一些复核基础工作。工作结束回到办公室,重新打开王珩卷宗,那股油漆味依然存在。小青敲门进来,说她见了几个受害者家庭的惨状,对B冲剂的毒害性有深刻了解。“王珩死有余辜!”小青恨恨地说,“你没见到那些吸毒者家庭有多惨啊,好端端的家庭,就因为B冲剂,毁了,许多人的人生已经不可逆转。”

她并不吃惊,几年前她审理过一起贩毒案,知道毒品对社会的危害程度,小青是第一次接触这类案件,由此产生愤怒的情绪很正常。“问题的关键是要让王珩认罪,零口供虽然也可以判决,但罪证如此确凿的案件,还是让被告人认罪伏法,审判才会产生应有的社会效果,法律的精神才能得到充分彰显。”她说。

“我不明白,王珩自己不用B冲剂,为什么振振有词让别人用?”小青说,“一个科学家如果没有基本的道德,他科学发明目的又在哪里?难道科学的进程真的以毁灭人的道德为前提?果真如此,人类还不如不要这种所谓的科学。”

她理解小青的态度,伸出一只手按在卷宗上说:“所以,我们要让王珩认识到自己的罪孽有多重,而不是简单地按图索骥,一核了之。”

小青说:“该做的工作都已经完成,就等着上合议庭。”

她想了想:“不急,你将搜集来的受害人情况汇总一下,在合议庭审议前我们最后再见一次王珩。”她说,“只要能唤醒王珩一丝未泯的良心,我们的努力就没有白白付出。”

夜里,她给胡杨打电话。长时间没有联系,胡杨磁性十足的声音总是出现在梦境里,每次醒来她都会暗暗抱怨,这个功成名就的家伙为什么要跑到自己梦里来,她想开玩笑问问胡杨,是不是偷偷下蛊。当上高级干部就是不一样,属于自己的时间像得不到补充的钱夹,越来越干瘪。她已经感觉到了胡杨的变化,胡杨有两部手机,一部办公用,另一部几个亲近的人联系用,在没有提职前,这部手机随时可以打通,提职后情况就有了变化,这部电话有时会处于无人接听状态。这一次,果然没有打通。

小青整理了三个有代表性的受害人家庭情况,她决定再去会一会王珩。

王珩被带进来的时候,显得有些焦躁,坐在铁椅上,没等她问话,先开口质问道:“你们这么对待我,是对科学精神的慢待,你们的行为会受到后人的谴责!”

“说说理由。”她不紧不慢。

王珩把头歪向一侧,用一种不屑的目光在她和小青脸上瞄来扫去:“科研无罪,发明有功!”

“具体说呢?”

“氰化物有毒,很多人用它杀人或自杀,但是,你能说合成氰化物的化学家是罪犯吗?你们审判的逻辑是荒谬的,是违反科学精神的,你们应该宣判我无罪,向所有和我一样的科学家道歉!”王珩的声音很大,身后的警察提示他注意,会见室不是课堂,不允许这样讲话。

她问:“你说向和你一样的科学家道歉,我问你,你能说出一个和你一样在做这种发明的科学家吗?”王珩愣了一下,沉思片刻,道:“这个专业我是领军者,当然知道身后没有跟进者,因为我的科研遥遥领先。”

“那么,我告诉你,目前公安机关在其他专业也没有发现这样的犯罪嫌疑人,因为绝大多数科学家知道这种所谓的发明不仅触碰了法律的底线,而且还脱掉了道德的外衣,也许,只有你还穿着皇帝的新装在招摇过市,而在其他科学家眼里,你其实在裸奔。”

王珩睁大了眼睛问:“什么道德的外衣?”

“人之所以为人,最显著的特征是道德,而你恰恰漠视道德,你听听这位法官了解的被害人家庭情况,这是你在法庭上没有听到的,法庭上你听到和看到的仅仅是吸毒者本身受到的伤害,当你走进这些受害人的背后,你看到的情景更加触目惊心。”

王珩嘴角挤出一丝不屑。

小青开始一个个讲述她所调查的几个受害人家庭情况。随着小青的讲述,她发现王珩的嘴角在倾听中慢慢张开了,而且越来越大,当小青讲完第三个家庭的悲惨状况后,王珩把歪着的头正过来,问:“这些不是你们虚构的?”

“你给我一个虚构的理由。”她反问。

“我没有时间和精力来了解这些事,好比医生和患者,医生难道还要知晓患者的家庭背景吗?当然,我听到这些家庭的情况也很震惊,这些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如果是你的家人,你的话还会这么轻松吗?”

“这个,这个问题要怎么看,我的太太和孩子都是搞科研的,属于精英类别,他们不会空虚到使用B冲剂的程度,B冲剂、C冲剂都是针对特定人群的。”王珩声音渐渐低下去,没有了刚才的铿锵。

“作为一个科学家,你怎么能把人分出等级呢?人生而平等,不管从事什么职业,首先他是一个人。”

“那倒是。”王珩低下头,不再说话。

提押结束,走出拘留所大门,她长舒一口气说:“最后宣判时,王珩会怎么说,我已经能猜到八九不离十。”

小青点点头:“看样子王珩不会再嚣张。”

“迷信,是一种罪过。”她拢了拢头发,阳光正足,小青无意中发现,这位精力一向充沛的领导头上,竟然出现了一根白发。

在合议庭文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时,她是一笔一画写的,每一笔都停顿了片刻,在签名的时候,她眼前总是出现王珩的学生刘涵的面孔,这个来自北方的女孩一定因失去了自己崇拜的导师而伤心,而此时此刻,那个在监狱里的杜丘,则一定悔青了肠子。

签字的这一天还是周五,因为周五是合议庭讨论的日子。下班后,她没有吃晚饭,在彼岸咖啡老位置坐下来,戴上耳机开始播放《忧郁的星期天》,听了一遍,手机响了,是胡杨,胡杨说:“我的耳朵热得发烫,不知谁在咒我。”她心里好笑,嘴上却有些发僵,放低了声音道:“我心里添堵,因为今天给那个化学家签发了通行证。”胡杨说:“对于地狱来说,又是一个破门而入者,你就没动过宽恕的念头吗?”她说:“我动过,怎奈法律的准绳已将他捆死。”

电话那边传来胡杨低沉的声音:“一出悲剧。”

4

在小青提押金可可之前,肖樱不知道金可可崇拜王安石。

按理说,作为一个金融大鳄般的人物,该崇拜索罗斯、巴菲特这样的资本怪才,毕竟这些传奇人物韬略非凡,富可敌国,但金可可不是这样,他因为中学时一篇古文爱上了王安石,那篇古文是《游褒禅山记》,大宋宰相王安石写的一篇小短文。

因为同步复核几宗案子,她安排小青独自承担了许多基础性工作,尤其金可可案,她让小青将案件往深处挖挖,由感性分拣再上升到理性抽取,这对小青是一个锻炼。

小青提押回来,把车钥匙往茶几上一拍:“真给雁大丢脸!”

小青骨子里有一股凛然正气,是一种没有受到任何污染的生命之气,像新铸成的宝剑,带着试刃的渴望全身心投入工作。“原因呢?”她问。

“因为他早就知道后果。”小青说。

“那就是明知故犯。”

“金可可的犯罪足以让一千多年前的王安石蒙羞。”小青坐下来,胸脯却在不停起伏。

小青了解到了金可可的来龙去脉。金可可是中原某省S县人,以全县文科第一名的成绩考入雁大哲学系。因为是全县高考状元,他得到了县政府颁发的一万元奖金。金可可说,当时他对两件事感到震撼。一个是钱,一万元对于他的家庭来说是一笔巨款,这笔钱解决了他入学问题。再就是对县政府会议室印象深刻,那是他第一次走进有着一排排黑色真皮座椅的会议室,室内空调的温度恰到好处,明明是白天,还要拉着窗帘,靠灯光照明,应该是灯光比自然光更有美化效果。县长姓吴,座位前的名牌上写着吴广祥。他当时想,要是把后面“祥”字去掉,县长就成了大泽乡起义领袖。吴县长一张方方正正的脸像一枚大大的印章,奖励大会召开前,吴县长专门过来和他握手。吴县长说:记住,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你将来学有所成一定要回报家乡,为建设家乡添砖加瓦。“那么,这与王安石有什么关系?”她不明白小青的铺垫。

小青说:“金可可有一句座右铭:富贵险中求。”小青讲述了她从金可可那里了解到的情况。

金可可在读了王安石《游褒禅山记》之后,忽然悟出一个道理:既然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那么,世之财富也一定多匿于险途。基于这种想法,他才辞职办了投资公司。金可可极聪明,在学习上攻城拔寨,势如破竹,像雁大这样的一流名校,金可可能本硕博一路读下来,实属不易。应该说他也很顺,当他头顶博士帽在学校主楼前的草坪上照完那张春风得意的单人照后,接到了社科院发来的面试合格通知,实现了毕业后事业单位稳定就业。转折出现在就业后,工作两年,金可可经济状况远没有想象得好,社科院只有几个有名气的教授收入超常,这些被媒体放大的名家经常被邀请到外地讲学,讲课费加著述版税远远超过工薪,而金可可这样的新入职者,只能按规定拿工资表上那点儿死工资。金可可有个姐夫姜亮,姜亮中师毕业在县实验小学当美术教师,上中学时金可可经常批评姐夫,说姐夫不该读书止于中师,至少应该读个本科,中师毕业只能当小学老师,这就等于给自己的未来定型了。姜亮是个老实人,说自己出生在农村,能当上小学教师就满足了,那些小时候的伙伴还在村里种田呢。金可可说我将来一定要把书念足,书是进步的台阶,台阶不够,没法登高望远。姜亮知道金可可把自己当成了反面参照,毕竟自己学历低、收入少,当教师还不是教主科,遇事说话便矮了三分。让金可可产生离职想法的是有一年春节回家过年。姜亮忽然说起了买车的话题。金可可隐隐感觉到,姐夫应该知道自己的收入,说这个话题明显在给他难堪,意思是:你读了八年雁大又如何,也不比我这个中师毕业生挣钱多!

理想与现实似乎就像梦里梦外一般残酷,一旦清醒,心里会充满秋风般的惆怅。金可可预料,自己生活如此按部就班走下去,将来即或成了被邀请讲课的研究员,恐怕已是白发苍苍的晚境,无力享受收获。金可可暗下决心,必须以梦为马,不惧艰险,走一条抵达富贵的近道捷径,让当小学教师的姐夫不再轻看自己。在精心做了一番比选后,金可可决定创办地储投资公司,主业是投资理财和网贷。对于金可可来说,这是一条险路,因为他知道自己是空手套白狼,能套住就腰缠万贯,套不住则一文不名,甚至债台高筑。

金可可给院里写了辞呈,关于辞职的理由,他写下这样一句话:我要去勘探人生的“后洞”。他估计院领导会打来电话问他辞职具体理由,因为领导不会理解“后洞”的含义,后洞是王安石在《游褒禅山记》里写到的一处偏僻景点,王安石只探寻了后洞的十分之一,为此王安石颇感遗憾。让他失望的是他的报告如同落进未平湖的一片国槐叶,连一丝涟漪都没激起,没有任何领导找他谈话,只是人事干事给他发了一条短信:辞呈批准,你可以走了。看着短信他大脑一片空白,好一会儿,心里开始为母校雁大抱不平,院里小看我就等于小看雁大,雁大毕业生从来都是抢手货。

肖樱听了小青的介绍,心里浮现出一个桀骜不驯的青年学生形象,雁大这样的学生很多,一副超自信的模样,走在大街上都是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金可可辞职很正常,名校毕业生都热衷跳槽,问题是一个高智商的名校博士为什么要去犯罪呢?要用法律的利刃剖开罪念产生的毒瘤,给年轻人以警醒。“解剖金可可,对很多创业学子是一个警示,”她说,“现在的年轻人太急,急于成功,普遍患有成功焦虑症。”小青说:“我要学会像您那样在研究心性上多下功夫。”

“由法官到良医,是我们要努力达到的境界。”她说。

“看着一个出自名校的年轻人走向毁灭,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您不去提押,是不是心有不忍?毕竟是您的校友。”小青很有头脑,肖樱在金可可案件复核中,从未亲自提押,应该事出有因。

“我会出面的,”她说,“等你把该核准的证据都核准无误。”

小青再次向她汇报案情时已经有了许多思考,小青说:“想法上的荒谬,必然导致行动上的沦陷,这是金可可案件给人最大的启示。”

金可可因违法集资导致三名血本无归的老人寻了短见,因为网贷逼债造成一个女青年精神失常,因为非法限制人身自由、故意伤害导致两个青年死亡。金可可的重罪来自最后这起命案,因为杀害两个青年的指令是他下达的。在阅卷时,她注意到了金可可几个关系人,复核不应该忽略这些人。

第一个关系人是金可可的姐夫姜亮。

姜亮文质彬彬,戴着黑框近视镜,当年初中毕业考了中师,毕业分配到县实验小学当教师。金可可博士毕业到社科院工作,冷酷的现实让他对未来的憧憬受到重创。

社科院是个研究部门,相互比的是课题和成果,刚刚参加工作的金可可不可能拿到重要研究课题,成果自然也就不多。更难堪的问题是在社科院的收入让他无法面对家人,他悄悄问过姐姐姜亮月工资是多少,姐姐的回答让他几乎当头挨了一棒,姐夫的工资要高出自己一截。姐夫是中师毕业,自己是名牌大学本硕博一条龙毕业生,如此收入差别,知识的价值如何体现?

中秋节回家,姐夫的问话让他脊梁仿佛爬上一只壁虎,感到周身皮肤有些缩水。姐夫因为业余时间在县少年宫教孩子画画,有了外快,新买了一辆白色蓝鸟轿车,加上车牌照的尾号摇了个8,心里就格外爽,对双手插着裤兜站在院子里看车的金可可说:你买车不会买这种小排量的吧?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这句话让金可可伤了自尊,自己的收入生活尚难维持,还买什么车。去年夏季,他嫌单位宿舍逼仄,而且是两个人一间房,便想租个房子住,到周边地区一打听,舌头顿时伸得老长,自己每月工资收入都用来交房租,也租不起像样的房子。但姐夫的话他不能不回,无论何时在姐夫面前他要保持一种心理上的绝对优势。他说,买车买房已经列入了计划,不仅列入计划,而且包括对姐夫未来的发展也做了设计。姐夫被他的话吓住了,问:帮我设计什么?金可可说,我要让你离开实验小学,找一个体面的单位管点儿事。姐夫脸红了,说自己就会画画,当不了干部,这个就不劳你设计了。

辞职后的金可可如同一只雄心勃勃的蜘蛛开始编织他的地储投资平台,首先他要设计一个乌托邦式的欲望迷宫,迷宫里充满财富诱惑。金可可的信心来自街旁的彩票站,他曾经无数次驻足彩票站的门口,看一个个梦想瞬间暴富的人如何购买彩票。他曾经问过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那是一个穿着旧式米色风衣的知识分子,问他彩龄几年,是否中过大奖。男人说没有。问他为啥还坚持买,男人说人要有希望和梦想,不买,连一点儿中奖的机会都没有。这个彩民的话给了他启发,他知道,每一个走进彩票站的人都希望中奖,这次不中,会把希望寄托在下次,如此循环,彩民们的生活就总是充满幻想。金可可正是基于迎合人们这一心理,才创办了地储公司,公司创办后,神奇的一幕让金可可都始料未及,地储公司就像一个富有引力的旋涡,大量民间投资滚滚而来。金可可有钱了,钱多得不知该如何花。金可可没有忘记吴县长的话,给家乡县城投资建了一个中小学生实训基地,占地几十亩,配置相当现代化。让金可可遗憾的是当年那位有着印章一样脸庞的吴县长早已交流到异地,否则看到金可可回家乡投资一定欣喜万分。现任县长是个年轻干部,姓什么叫什么金可可没有记住,但金可可感到这个年轻干部精力充沛,十分追求显绩。县长为本县出了一个著名投资人深感荣幸,表态要把金可可捐资建设实训基地这件事写到县志里。县长问金可可有什么要求,并表态不管有什么要求县里一定会尽力解决。金可可提出希望把在县实验小学当美术教师的姜亮调到实训基地做个副职。陪同县长接见的县教育局局长听到这个要求心里暗暗发笑,这算个啥要求,就是人事科一张纸的事嘛,县教育局是科级,下面的实训基地顶到天也就股级,提拔一个副股级干部还不是小菜一碟!

金可可没把这个要求告诉姐夫,他希望给家人一个惊喜。好消息不能事先预热,闪电般突降才有轰动效果。基地即将竣工,当金可可把他的设计告诉了姜亮,没想到姜亮一口拒绝了。“我哪里也不去,在实验小学干得好好的,去基地干啥?”姜亮这样对内弟说。金可可泄气了,好心被当成驴肝肺,这让他很郁闷,他对姐夫说:“别早早下结论,啥时候想好了再答复我。”姜亮道:“我就是个当小学老师的料,和你这雁大毕业的比不了,我是狗尿苔上不了金銮殿。”金可可说,有香车宝马,你为啥还要骑驴牵牛?姜亮羞愧地笑笑:“你坐你的宝马,我开我的蓝鸟,要是让我开豪车,我怕把不稳方向。”

金可可开公司半年,生意就铺到了十多座城市,账上流水额度惊人,成了多家银行的大客户。按照当年对姐夫夸下的海口,他买了奔驰、独栋别墅,他设计的一张张空头支票竟然真变现了。

财富突然间火山爆发一样涌到弟弟身上,让姜亮感到恐惧,姜亮私下曾对同样当小学教师的爱人说,财悖而进必悖而出,弟弟常说自己在结网,可千万别作茧自缚,把自己缠住。爱人说弟弟是雁大毕业的,八年雁大可不是学画画。姜亮知道爱人是讽刺自己少见多怪,仔细想想也没错,人家毕竟本硕博一条龙,要和就和大牌,自己何必替人家操心呢。

金可可出事一点儿迹象都没有,头一天晚上还在省电视台财经频道当嘉宾,神采飞扬讲天使投资,第二天上午便被控制,这一切看起来好像一个不靠谱的梦,毫无逻辑可言。

让人哭笑不得是,金可可出事后姜亮也被调查了,办案人员怀疑金可可与姜亮有经济往来。结果办案人员查了好久,发现姜亮与金可可毫无干系。小青约见了姜亮,问他是怎样预料到金可可会出事的。姜亮说,我哪里能预料弟弟会出事?我不要弟弟的钱是因为自尊,弟弟原本就瞧不起我,我若拿他一分钱,在他面前就会矮一分,拿十分就会矮十分,要想面对面说话脊梁骨不弯,就不能要他的钱。姜亮还分析了金可可出事的原因,就是没画好人生的线条,没用对生活的颜色。小青觉得姜亮挺有思想,金可可要是能和这个姐夫常交流,也许会有另一种人生。姜亮说话三句不离本行,他觉得金可可本来会有大出息,能画一张壮丽的人生长卷,但他有一样东西选错了。小青问是什么,姜亮神情伤感地道:画布呗,他把一张大作品画在蛛网上。

小青心里忽然闪过一丝光亮,是啊,金可可犯罪问题说到底是根本上的问题。

第二个关系人是那个脸像印章一样的吴县长。

金可可在社科院还没有辞职前,在一次会议上邂逅多年未见的吴县长。人的印象没有道理可言,有的人天天厮混在一起,却总是模糊不清,而有的人只有一面之交,却终生难忘,吴县长当然属于后者,他那张标志性的印章脸有着很高的辨识度,你想在记忆中擦去都难。两人相遇后,吴广祥已经将S县当年这个高考状元忘得一干二净,对主动上前搭讪的金可可态度不冷不热。金可可介绍了自己的情况,提到了当年一万块奖金的事儿,吴广祥想了好一会儿似乎想起了当年表彰一事,便仰着那张印章脸问:怎么,雁大博士毕业,就在社科院写材料?金可可说在社科院工作也许就是一个过渡,将来会有些打算。吴广祥叹了口气说,咱S县出去的人就是胸襟不宽,小富即安,难怪整个北上广找不到一个S县出来的大老板,像你这样当年的状元就窝在社科院,能有什么出息?金可可说社科院是智库,很多重要决策都需要社科院调研论证。吴广祥说,智库当然重要,但智库毕竟是玩虚的,你给家乡写十篇论文,不如回去搞一个小项目,因为有项目就有税收有就业,这是现实,离开现实人没法活你懂吗小伙子。吴广祥对社科院的轻视深深刺痛了金可可。吴广祥现在是市政协副主席,官至副厅级,但他看问题还是站在S县县长的角度,可见县里最渴望的是什么。

金可可对吴广祥说:我有些自己的设计,还在等时机。

吴广祥那张印章脸瞬间有些放大,道:怎么,你另有打算?

金可可说,我如果成功,一定会高薪聘您到我的公司当顾问。

吴广祥邀请金可可到自己下榻的宾馆小坐,说房间里有新下来的信阳毛尖。金可可婉拒了,他有许多比喝茶更重要的设计要做。

吴广祥退休后,果然就被金可可聘为公司顾问,尽管只是挂名,但吴广祥成了金可可最得力的宣传员,地储公司很多促销活动吴广祥都主动站台。金可可出事后,吴广祥因为介入公司许多活动被立案调查,虽没有深陷囹圄,却受到很重的纪律处分。退休待遇由副厅级降为副处级。小青和吴广祥联系过,吴广祥拒绝见面,但在电话里说,金可可就是一粒罂粟种子,是谁在给他浇水、施肥,让他长成了害人的大烟?肯定不止我一个,有没有人心里明白却装糊涂?能听出来,吴广祥对自己受到降职处分很有些情绪。小青特别想见识一下这张印章脸,便在网上调了公开资料来看,这一看心里很失望,印章脸是不假,但上面却是刻满铁线小篆。

刘小平和顾小平则是命案的受害者,这是两个来自东北边陲一家职业学院的应届毕业生,刘小平学数控机床,顾小平学装潢设计,两人就业不成,便相约到京城做北漂,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在北京街头转悠了三天后,囊中羞涩的两人被一个老乡引入了地储公司名下的传媒公司。传媒公司说是传媒,其实就是传销,两人进来后很快发现了这一点,不久就想离开,去找一份正经事做。传销这种组织进去容易出来难,他们的法宝是通过洗脑杀生,层层连环相套,让每一个加入者都成为链条中的一节。刘小平和顾小平天生就是一根筋,这种人的特点从事简单劳动不成问题,但进入关系复杂的传媒公司就格格不入了,公司怎么洗脑两人都油盐不进,一心盘算着逃跑,结果几次逃跑都被捉了回来。情况报到金可可那里,金可可指示了两个字:磨他。一般人是经受不住“磨”的,因为磨的过程就是大脑被一遍遍冲刷的过程,像一边淋水一边转动的碾盘,脑子里原有的东西会磨成粉末被流水冲走,留下一片空白。两个年轻人磨不下,报告又报到金可可那里,他指示了两个字:困他。这是传媒公司屡试不爽的办法,人可以长时间饥饿,但不睡觉是不行的,你就是铁嘴钢牙,困你个七天七夜看你还能不能扛住?谁知这俩青年人很有耐困本事,七天七夜过去,就是不告饶。情况再次报到金可可案头,金可可皱着眉头不耐烦地说出两个字:灭他!

金可可的这个指示导致了惨案的发生。

金可可没有想到,指示这个东西在呈现权威的同时,也有一根看不见的绳索系在发令者的脖子上,灭他,在执行中会发生什么,金可可无法预料,也许他只是一句气话,也许是他不耐烦情况下随口而出的一句顺口溜,但回到法律层面上,这就是一句不折不扣的杀人指令。小青说和金可可谈到这两个被害人时,金可可目光透出一种怨恨,他说根本没见过这种死心眼儿的人,这俩人不配发财,脑子像玄武岩,天生就是出大力的,要是按着公司设计的路子走下去,现在这俩北漂也是有房有车的人,好日子不过他们却选择了对抗,难道挣钱比死亡还难吗?小青问过金可可,你是学哲学的,哲学是解决世界观的学问,你想没想过你的世界观出了问题?金可可回答时表情十分平淡:哲学家都是训导别人的,轮到自己会另有一个认识体系,这就好比再伟大的医生也治不了自己的病一样。小青觉得应该给金可可做个精神鉴定,很显然,在如何看待俩人被伤害至死一事上,金可可的认识是分裂的。

她对小青的讲述未加评论,她注意到了一个问题:金可可非法理财集资、网贷、传销,受害人没有S县的,这和一般传销杀熟的做法不一样,需要搞清楚其中的原因是什么。

小青提到了金可可最后一个关系人,一个瑜伽师小琼,金可可的女友,但此人没有涉案。

带着几个新课题,小青开始了又一轮调查。

当小青提出受害人为什么没有S县人时,金可可道:“这还用问,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小青觉得这个想法很幼稚,也有违骗子常理,在骗子眼中,哪里会有这种地缘概念。“但你不是兔子,你是一个非法集资者。”小青说。

“S县是我故乡,无论我做多大的生意,将来还是要回去的。”金可可陷入一种遐想状态,盯着会见室的铁窗,好像望着自家花园的铁艺栅栏一样。看得出来,金可可很在意故乡。小青告诉他,S县的人现在已经不可能把他当英雄,包括他的姐夫姜亮,他已经成了家乡的耻辱。

“这没关系,”金可可说,“我只要自己的感受。”

会见室窗外忽然传出几声鸟叫,是麻雀,金可可扭过头望了望窗子,麻雀的叽喳已经远去,他还在歪着脖子看。窗子很小,只有窄窄一块砖宽,马脸一般长,但上面还是安上了铁栅栏。小青问他在想什么。金可可转过脸,舒了一口气,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小青觉得这句话已经把金可可的想法说透了。

她在知道了金可可这句感慨后,重新打开了卷宗,与吴为群和王珩卷宗不同,她嗅到了一股尼古丁的味道,她感到很奇怪,金可可身上还是有一团迷雾没有揭开,这团迷雾只有犯罪者本人有所悔悟的时候,才能露出真容。尽管小青已经弄清楚了该了解的一切,但职业的敏感让她不想到此为止,她知道,自己需要挖掘的东西不是具象的,而是无形的思想。

晚上,她给胡杨打了个电话,俩人讨论一个问题:决定人行为的到底是动机还是信念。胡杨认为,动机是对目标的欲望,信念是目标的神化,就金可可来说,不能简单用发财的动机去解释,问题的本质出在信念上。胡杨总能看到点子上,这个分析她表示认可,她告诉胡杨,准备挖掘一下金可可的信念到底中断在哪一条经纬线上。胡杨也说这个案子值得挖掘,青年人在实现目标的手段上存在一些迷糊认识,澄清这个问题,会让一些急于成功却不择手段的青年人迷途知返。

地储公司造成的社会问题不可低估,当地政府为此花费的处理成本十分惊人,因为涉案金额近百亿,有许多投资理财的人血本无归。地储公司吸收民间资金时的承诺是年回报百分之二十,这是十分诱人的回报率。地储公司清算的公示一出来,几个省份的分公司门前投资者排成了长队,要求赎回本金,有的地方甚至发生了群体事件。有个将全部养老钱投进去的老者在家中悬梁自尽,一位老人在地储公司门前上访时突发脑梗而死,还有一位老人则在公司走廊里喝下农药送医院不治。这么恶劣的影响引起政府高度关注,调查组一查,发现这是一个很大的毒瘤。

如果说三位老人的死是意外,那个被网贷逼得精神失常的女青年小惠就让人气愤了。

小惠家境不好,为了买一款手机,网贷五千元,分十二期还款,但到了期限她打工的企业倒闭,失去了固定收入,无钱还贷,只好以贷养贷。再后来网贷收紧,出现断供,地储公司的人便幽灵一样找上门来开始讨债。地储公司的人和车就在小惠家门前停着,小惠到哪里他们就保镖一样跟到哪里,应该说地储公司的人没有动粗,也没有暴力行事,但这种跟踪紧盯的办法,给小惠造成了极大的精神压力,小惠欠贷总额已经滚到六万块,根本无力偿还,家人选择了报警,派出所来人做了调查,因为催债人没有进屋,也没有动粗,警察也无法解决,只能警告催债人不许有违法行为,否则将进行处罚。催债人有丰富的规避处罚经验,在警察面前恭恭敬敬,解释他们之所以这么做是有教训的,有的借贷人卷款失踪不知去向,给公司造成很大损失。警察也很同情他们,嘱咐一番后只好收兵。几个黑衣男人总是幽灵一样在家门前晃荡,像电影里那些心狠手黑的盯梢特务,年纪轻轻的小惠哪里见过这个,不到一周,小惠就因惊吓过度精神失常,把那部手机摆在椅子上一个劲儿磕头作揖。这件事小惠有责任,但地储公司的做法实在过分,仅仅因为几万块钱把一个女孩子给逼疯了。事件在网上曝光,很快形成舆论旋涡,引起管理者重视,网贷也因此成了整顿对象。

她认为,应该将小惠的情况告知金可可,小惠的伤残没有加重金可可的量刑,谈这个事金可可不会有抵触情绪。她对小青交代:复核一个案件,不是简单的量刑复核,而是要用法律的洗涤剂将蒙在罪犯人性上的污秽揩干净。

小青再次提押金可可时,发现金可可竟然胖了一些。金可可已经委托律师转告女朋友小琼,让小琼不要等他,另行设计自己的人生,他很清楚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金可可女朋友小琼是个瑜伽教练,本来俩人开始谈婚论嫁,在选定好婚姻登记日子前两天,金可可出事了。金可可被带走时小琼就在现场,小琼很镇定地说:你若问心无愧,我便一心等你。二审结果出来,金可可知道自己来日不多,便让律师传话给小琼,嘱咐她开始新的生活。金可可很少关心别人,但对小琼是个例外,他喜欢小琼,尤其欣赏小琼做瑜伽的动作。高水平的瑜伽就是把身体的不可能变成可能,他觉得经营公司也是同理,小琼用形体语言告诉他经商的道理,他称小琼是自己的智慧之源。

“你牵挂小琼,可是你知道那个住在精神病院的小惠吗?”小青问。

金可可摇摇头,他脑子里没有小惠的印象,网贷催款每天都在发生,他怎么会知道一个小额度的催款事件。“借钱还钱,这个道理不用解释。”

“如果小惠是小琼,你会怎么做?”

“笑话!”金可可冷笑道,“我怎么会找一个连自己都经营不好的女朋友。”很显然,金可可对小惠不屑一顾,认为她是一个不会经营自己的女孩。

“小惠网贷有自己该承担的责任,但她是因为打工企业倒闭而失去固定收入,这是一种意外,你们就采取那样的方式去逼迫她?”

“这是典型的因果关系,我们没有违法,公司的钱总不能打水漂。”金可可语气肯定,没有一丝犹豫。

通过小惠来让金可可灵魂发现这条路走不通,金可可的灵魂如同隐藏洞穴的黄鳝,想捉出来很难,最好的办法是钓出来,小惠这个钓饵引不起金可可的兴趣,小青忽然就想到了小琼,如果说金可可是个道德上的滚刀肉,那么小琼很可能就是他的软肋。

小青向肖樱汇报了自己的想法,想去接触一下小琼。肖樱听后担心小琼不配合,因为小琼不是涉案人,两人又没有法定夫妻关系,这种情况下小琼完全有理由拒绝和法官接触,加之小琼毕竟是个未婚女青年,被法官询问影响也不佳。小青说我有办法,只要您不反对就成。肖樱默许了,她很欣慰地看到,小青已经在成熟,从小青身上她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法律在成长,一代代法官也在成长,这是法治社会的希望所在。她说:“去吧,刘禹锡有句名言,法以砺焉,化愚为智,挖掘罪犯脑中淤积的泥沙,用来砥砺法律利器,这是更高层次的司法理念。”

小青很早就有学习瑜伽的念头,结识小琼的愿望则加快了这个念头的实施。

她走进小琼担任教练的瑜伽馆,看到豪华的装修心里吓了一跳,一问,价格也令人咋舌,但她还是报了一个短期班。

小琼工作很投入,似乎看不出恋爱方面所遇到的挫折,指导每一位学员都十分用心。小青因为基础不好,主动提出课程结束后想吃点儿小灶,并说可以增加一点儿费用。小琼说,遇到你这样用心的学员,不另收费也愿意教。小青很感激,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小琼实话实说,我不是对你好,我是担心一个短期班结束后你毫无起色,影响我的声誉。小青脸上有一种被火燎的感觉,很多时候,师以弟子为荣,一个学业毫无成就的弟子,对老师的名誉是一种损害。

教与学是一种双向交流,小青和小琼很快就熟悉起来。一次课程结束,汗津津的两人坐下补水。小青说:“做工作要是都像练瑜伽这样,付出和收获能成正比就好了。”她的话引起了小琼的好奇,问:“什么工作不是付出和收获成正比呢?”

“我们做审判工作啊,我最近接手一起复核案件,犯罪人始终没有悔过。”

小琼惊奇地问:“你是法官?”

她点点头,看着小琼问:“你怎么这样看我?”

小琼放下水杯,把椅子往前拉了拉,看看左右,然后小声问:“我咨询一个案件,你可能知道,前段时间网上传得沸沸扬扬的地储公司非法集资案,被抓的老板叫金可可,他会被判死刑吗?”

“我知道这个案件,”小青说,“小琼老师怎么关心这起案件呢?”

小琼脸上蒙上一层薄雾,轻轻叹了口气道:“金总是我男友。”

小青问:“哦,你男友怎么会犯罪呢?”

“问题出在哲学上,”小琼说,“一些似是而非的哲学道理害了他,那些所谓的道理让他在刀刃上跳舞,我曾试图劝他,但我说不过他,世上很多事都坏在那些假道理上。”

小青被小琼的话吸引了:“什么是假道理?”

小琼说:“我也说不好,有一次我和可可谈论道德,我们发生了争论,他主张道德是目的而非手段,要把人从对手段的忌惮中解放出来。他还举了个例子,说孔子的学生子路死得很惨,原因是他在战斗中却去实践老师那句‘君子死,不免冠’的教诲,结果被敌人砍成了肉酱,要是子路不在意搏斗中帽缨是不是被砍断,就不至于死得那么惨。可可说这个世界坏就坏在到处都是虚伪的道德,卫道士一贯刀尖向外,明明爱财如命,却硬要装出路不拾遗的样子,所以他要选择以假制假,成就自己。我不同意可可的观点,我认为忽视道德会给社会带来混乱,道德就像瑜伽技法,你按着正确的技法练,身材会越来越好,你要是不讲技法,身体就会走形。”

小青惊诧于小琼的见识,用瑜伽技法比喻道德这是绝无仅有的比喻,不管是否贴切,小琼至少做到了知与行相统一。“据你了解,金可可是一个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吗?”

“也不全是,”小琼说,“可可不是个坏人,他是为了自己的信仰在做事,一个为了信仰而闯下大祸的人,不能过多谴责他。”

“他的信仰是什么?”

“冒险,”小琼说,“在可可的理论中,钱当然是目标,但钱只是他冒险的收获,并非全部。”

小青吃了一惊,很少有人公开将冒险作为信仰,一个学哲学的大学生,为什么会变得如此浅薄。“你们观点不同,为什么还能成为好友?”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后来想通了,可可的信仰是喜欢把不可能变成可能,正是这个性格让他开始注意我,爱上我,追求我,他想实现一个爱情上的不可能。我们是在一次聚餐时相识的,当时组织饭局的人一一向可可介绍宾客,桌上有五六位女士吧,个个光彩照人,见到可可表现出千娇百媚,唯有我,只是礼貌性地点点头,便安静地坐在那里听别人聊天。我的冷淡激起了金总的热情,后来他说,每一个想认识他的女人他都会感到乏味,因为这种结识没有任何挑战意味,只有看到你时,我忽然萌发出一种强烈的追求欲,一方面你的确优秀,气质超凡脱俗,另一方面我也想挑战不可能,实现一种价值设计。说实话,可可是个有魅力的人,意志坚定,决不妥协,他身上那种反传统、叛逆的东西会无节制地膨胀,像绽放的烟花。我们彼此有个共识,人生美好的东西往往都很短暂,有时只是一瞬,抓住了,是你幸运,擦肩而过,就成为无法弥补的遗憾。可惜老天不成全我们,我们相恋不久,他就以三级跳远的节奏跨进了监狱。”

小青很惊讶,难道小琼没有认识到金可可犯罪的性质?“你同情他?”

小琼摇摇头:“他从里面让律师传话给我,希望我设计新的生活,他说感谢我,是我让他实现了另一个不可能。他这个人啊,总是在设计,殊不知搬起石头也会砸中自己的脚。”

话已经说清,小青觉得应该说明缘由,便说了自己是金可可案的复核法官,案件会依法复核,但有一点,金可可没有悔罪之心,这对于案件复核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法律是无情的。可可毕竟直接背负了两条人命。”小琼皱着眉头说,“我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会让马仔做那种事?那些可恶的马仔总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当然,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

“他至今执迷不悟,给人一种心死的样子。”小青也把身体前倾了一下说,“如果小琼老师能劝劝他,让他有所醒悟,对他和与他相似的人,未尝不是一件有益的事。”

“我倒是想见见他,但现在不允许探视,”小琼道,“作为他曾经的女友,我想安慰安慰他。”小青想了想:“是否有话需要我转告?”

“当然有,”小琼回答很干脆,“只要你转告他一句话:挑战不可能,不能以牺牲别人为前提,尤其是别人的生命。希望他接受这个观点,否则,他的任何挑战都赢不来掌声。”

按法定时限,复核到了时间节点。在合议庭做出决定之前,肖樱决定提押一次金可可。

会见室那个窄窄的铁窗给人一种夹扁石般的压迫感,金可可对自己的未来似乎并不抱什么希望,他带着一副无所谓的神情坐在对面,眼睛充血,嘴角抿得很紧。金可可认识小青,肖樱却是第一次见,肖樱的凛然与小青不同,不怒自威,目光中仿佛带有穿透性极强的射线,让人有一种不寒而栗的紧张感。

“你不用这样看着我,”金可可说,“我对判决有心理准备。”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充血的眼睛,冷冷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吗?”金可可愣了一下,摇摇头,等着她说下去。

“我们见到了小琼。”

金可可眼睛一瞪:“小琼?你们找小琼干什么?她与本案没有半毛钱关系,你们这是搞株连,违法!”金可可变得很激动。肖樱心里一动,金可可的激动暴露了自己的软肋,能够使之清醒的良药也许正是小琼。

“小琼很伤心,因为你的执迷不悟。”她用敏锐的目光直逼对方。

“我为自己的信仰而奋斗,怎么叫执迷不悟?”金可可马上反驳。

“你的信仰是什么?不就是你引以为豪的挑战不可能吗?而你的不可能是什么?是建立在别人痛苦上的幸福。”

金可可道:“信仰是具体的,有人视金钱为粪土,你不觉得很假吗?这样讲话的人你扣他几块钱工资试试,一般情况下目标就是信仰,不能把信仰完全抽象化,也不能因为考虑别人幸福还是痛苦就改变自己的目标。”

“行了!”肖樱提高了声音道,“谁都知道你所谓的冒险是为了什么,说穿了你所谓的冒险只是你敛财的手段,你的真正目的是什么还用我说出来吗?事实上不管你悔不悔罪,你已经被所有人所唾弃,包括曾经爱着你的小琼,你留给大家的是一个强词夺理的形象,我为雁大有你这样的毕业生而感到耻辱。”

“我认罪,但不悔罪,为信仰而牺牲应该受到起码的尊重。”

“你知道小琼怎样说的吗?小琼让我们转告你,挑战不可能,不应该以牺牲别人为前提,尤其是别人的生命,希望你接受这个观点,否则,你的任何挑战都赢不来掌声。”

金可可像被强力胶粘在铁椅上,想动一下却动不得,上身有些变形,眉头如同两条打架的黑蛇扭结在一起。“小琼真这么说?”

“为什么要骗你?你的犯罪事实已经很清楚,复核法官之所以几次提押,目的是想搞清楚你犯罪后面的深层次原因,这不是好奇,我们想做的无非是举一反三,警示社会,防止此类案件不发生或少发生。”

“我的罪,我并不回避。”金可可放低了语气说。

“仅仅是个不回避问题吗?你是不是对被害人和被害人家属缺一声道歉呢?”

肖樱觉得金可可一直在绷着,绷着的原因是内心有自我哲学建构,这种建构不被摧毁,哪怕面对极刑也无所谓。金可可没有马上回答,或许金可可心里清楚,一旦绷不住就会像烂泥般瘫软下去。

“我是要道歉,但不是给那两个不识时务的青年,我要向小琼道歉,我不该追求她,不该给她的生活带来麻烦,请你们转告她。”

“小琼捎给你的话你如何回复?”

“我想告诉她,竞争就是伤害,市场社会容不得妇人之仁。”停顿了一下,金可可接着说,“我在一审二审时都申辩过,我不想指使手下杀人,死人事故是我的指令在传送和执行中发生变化所致,但我承认我对手下说过那两个字,为此我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

“任何一个法治国家,都不会让剥夺别人生命的犯罪分子逍遥法外。”她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

“既然已经踏上这条路,任何东西都不能妨碍我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但是我还是想让你们转告小琼,我接受她的观点,我向那些无辜的人道歉。”金可可说完,面部肌肉抽搐了几下,闭上眼睛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说:“如果我不踏上这条路,我的路在哪里?让韶华在社科院的资料室悄无声地损耗吗?就像办公室窗台那盆肉肉,几个月看不出一点儿变化,生存只是为了存在。”说完,他流出了两行清泪,鼻子微微泛红,嘴唇变成了紫樱桃。

压抑很久的人一旦闸门打开,话语就会像决堤的水喷涌而出。果然,金可可在擦了下眼泪后,望着她说:“我可以谈谈我的想法吗?”

“我之所以来,就是想听听你的真实想法。”

“那好,我本来不想说这些,因为说了也没有用,但我还是说说吧,有些话你可以转告小琼,让她了解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荣辱观。”金可可语言表达能力相当不错,用词也经过斟酌,他把信仰说成了荣辱观,为的是让对方更便于理解。

“我听我的律师说过,您是雁大法律系的,和我是校友,您本科毕业,没有读研,就分到了最高审判机关工作,二十年后,您成了著名的法官,而且还担任相当高的领导职务,我之所以说这些,是因为您的成长渠道是畅通的,只要勤勉工作,就可以平稳地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可是,您知道我这个雁大哲学专业的博士吗?我的上升渠道在哪里?是的,我还是幸运的,实现了稳定就业,但是您知道吗?在社科院要想熬成一个有影响的学者谈何容易!那么多人,有的白发苍苍临近退休,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研究员,一辈子毫无建树,尽管他们不乏著作,也不乏有见地的学术成就,但是这些并没有改变他们的境遇,他们像藤蔓末端上的西瓜,一直到老都没有瓤红蒂落。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自己,他们的今天不就是我的明天吗?我不甘心,我曾埋怨我的姐夫为了就业而在初中毕业时考中师,说如果他能读高中,参加高考,现在他不至于只是一个小学美术教师。当我读完博士实现就业后,我发现我并不比我姐夫好多少,在这座消费水平极高的城市,我的收入甚至连一处像样的公寓都租不起,这让我想到了王安石那篇著名的散文《游褒禅山记》,在社科院,就是夫夷以近的落脚处,如果选择辞职办公司,那就是选择了险以远的冒险路,我知道,要想赢得别人的尊重,按部就班论资排辈肯定行不通,富贵险中求,胆大异军起。于是我选择创办地储公司,我创业时间虽然不长,但实现了自己的追求,回S县投资建实训中心的时候,县领导把我视为贵宾接待,这让我想起当年第一次走进县政府会议室时那种诚惶诚恐。公司成立后我聘请的顾问是当年给我发放奖学金的吴县长,他已经是个厅级干部,退休后心甘情愿为我的公司忙前跑后,帮我协调了许多难事。要知道,就在我办公司前,一次会议上见到吴县长,他的下巴还翘得好高,对我相当藐视。发生逆转是什么起作用?不用我说您也清楚,当然是冒险收获的财富,这是经济基础,没有经济基础,一切都是空谈。我知道,我深入了王安石所说的后洞,这是很少有人光顾的地方,我认为自己一生要奋斗的目标,在短短四年里实现了。现在,尽管我失去了自由,但我不认为自己是个失败者,就像康德所言:生得伟大者,笑对无常。”

金可可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她没有插话,这番话听起来很扭曲,扭曲也是一种真实。

“我曾经为自己选择哲学专业而骄傲,因为哲学位于社会科学的顶端,八年学下来步入社会,我忽然觉得康德、黑格尔在市场经济的融金池里,连根骨骼都留不下,物欲横流的场域不需要哲学,这是我在梦想门前义无反顾转身的原因。”

她忽然看到金可可头顶上有一缕黑气在升起,像没安除尘器的烟囱,揉揉眼再看,黑气不见了,是只苍蝇在盘旋。

“我并不蔑视法律,我知道它像鳄鱼一样潜伏在平静的河水中,而我是一只渴望过河吃到青草的角马,舍身跳入滚滚河流,能脱离鳄鱼之口是幸运,葬身鱼腹也没有遗憾,毕竟我追求的是彼岸的草原。”

她被这句话深深激怒了,但她没有发作,听对方一味说下去。

“请你们转告小琼,她是我对这个世界唯一的留恋,我祝福她,希望她设计好新的生活,实现自己的挑战。”

提押结束。走出会见室大门,小青忽然说:“真不可思议,聪明伶俐的小琼为什么会喜欢金可可。”马路上车流人流熙熙攘攘,一个门可罗雀的报刊亭里,守摊的老大爷正在瞌睡。她若有所思:“正因为有这么多不可思议,生活才变得丰富、复杂和令人期待。”

合议庭结果出来后,又遇周末,完全是巧合,走完签批程序后,没有坐车,她换了便装独自步行回公寓。京城再熟悉也总是给人一种无法撤销的陌生感,这座日新月异的城市在把光鲜一面呈献给世界的时候,也充满了人们对交通拥堵的埋怨和对各种冒险的期待。她一路都在想,金可可错在了哪里?

走到公寓楼下,她觉得腿有些软,看见彼岸咖啡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客人,看看手表,不到七点钟,休闲的客人不会来得这么早,索性推门走进去,来到自己常坐的那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室内灯光暗淡,背景音乐是德彪西的一支曲子,旋律似曾相识,却想不起名字。熟悉的服务生朝她笑了笑,很快端来一杯卡布奇诺。这时,穿着便服的小庄推门走来,对迎上来的服务生摆摆手,手里拎着一个保温饭盒径直来到她面前。

“你怎么来了?”她让小庄坐下,轻声问。

“我来送糯米糍。”

她心头涌上一股热流,小庄像亲弟弟一样关心她,这一刻,她觉得很幸福。

小庄说:“我看您下班一个人走了,车也不坐,似乎有心事,就给小青打了个电话,小青说您因为金可可案件心情不佳,我想也许糯米糍能让您心情好起来。”

她笑了笑:“你这是行贿?”

“要是因为一块糯米糍受处分,我就创造了历史。”小庄变得很幽默,人到中年,已经没有了青年人的腼腆,但对肖樱这位法律导师的尊敬却始终如一。小庄知道她到彼岸咖啡是一种休息,也是一种思想过滤,便不多打扰,起身告辞。她说:“谢谢你的糯米糍。”小庄却严肃地道:“有句话我想说,当年您教育我说审案要进得去,还要出得来,您自己可别忘了这一点。”说完,小庄摆摆手走了,那个保温饭盒留在桌子上。小庄几年前交流到了民一庭,人虽走了,感情却热度不减。

她戴上耳机,用手机播放那首《忧郁的星期天》,室内并不嘈杂,她把声音控制得很小,旋律像溪水在耳畔流淌。她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金可可的影子,金可可最后那段话让她从一个全新的视角来反思法律,神圣的法律在金可可眼里怎么成了非洲大陆河水中的鳄鱼呢?她一向讨厌那些藏在河水中伏击迁徙角马、羚羊的冷血杀手,没想到金可可会有这种不可思议的认识。

听完第二遍音乐,她看看手表,这个时间正是胡杨饭后散步时间,便拨通了胡杨的手机。胡杨果然在散步,听到她的声音,很兴奋地说:“今夜,我只想听好消息。”她问为什么,胡杨告诉她,最近他亲自抓的一个大项目正式落地了,这是一个惠及全省所有贫困村庄的项目,政府支持,农民期待,前景看好,这是他当任现职以来抓的最有成就感的一个项目。她替他高兴,但还是沮丧地告诉胡杨,她要说的可不是个好消息,就好像新穿的制服上,被一个神经病泼了一身污水。

胡杨没听明白,问:“什么污水?”

“那个金融诈骗案的主犯,我们雁大校友,此人打了个比方,说法律是潜伏在河水下伺机等待吞噬角马的鳄鱼。”

胡杨在电话那边哈哈大笑。她问:“这个比喻值得笑吗?”

胡杨止住笑,道:“这个比喻很形象,也很说明问题,我们经常说法网,法网和鳄鱼是一个道理,网不能网住所有的鱼,正所谓鱼过千层网,网网都有鱼,河里的鳄鱼不也是一样吗?大多数角马还是游过河去了,被咬住吞噬的只有倒霉的几只,你说这个比喻是不是有些道理。”

“我不能同意,法律是公正的,而鳄鱼是残忍的机会主义者。”她坚持自己的观点。

胡杨说:“看问题的角度不同而已。”

“胡杨啊,你当了高干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你是个称职的精神导师,现在,你正在减少对法律的神圣感。”她很少这样对胡杨说话,但胡杨今天能肯定金可可的比喻,让她心里有点儿不舒服。

胡杨知道自己说了错话,连连道歉,说不要往心里去,这只是信口开河而已,你要是真生气我就打飞机去北京找你。她说我哪里有资格生气,我要祝贺你的一个大项目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如果不安慰我几句,我在梦里不会饶你。

胡杨说:“这样吧,我下次去北京请你吃糯米糍。”

听到胡杨这样说,她的眼泪止不住就下来了,一个糯米糍,能让胡杨记住这么多年,这其中甘苦也许只能意会,不可言传。

放下电话后,她再次听了一遍《忧郁的星期天》,然后走出彼岸咖啡,回家休息。

5

纪老畋的案子她称之为花炮案。

纪老畋是浏河镇纪氏花炮第八代传人。纪家祖宅处于浏河开发区,因为私藏爆炸品罪、爆炸罪、非法持有枪支罪等数罪并罚,被当地法院依法判处极刑。

七条人命,其中除了动迁队长年纪在四十岁以上,其他六人都是年轻人。按理说这种案子案情清楚,证据确凿,量刑适当,应该尽快给予复核。但她在打开卷宗,看到纪老畋鹅冠般的眉心时她犹豫了,这个鹅冠好像一个三维问号,散发着一股柴草燃烧的味道。柴草燃烧的味道就是炊烟的味道。

纪老畋这张照片,满脸沧桑像一个风干的土豆,唯一闪光之处就是眉心处那个奇怪的鹅冠。

她决定去H省提押纪老畋。戴着手铐脚镣的纪老畋走进会见室时,脚镣发出的声音很重,她注意到小青哆嗦了一下。纪老畋按管教要求在固定的椅子上坐下,花白的头发像秋天的杂草,目光躲躲闪闪。她注意到,纪老畋眉心处那个鹅冠状的东西有些紫黑,好像随时要裂开一样。

她做了自我介绍,还没有问话,纪老畋就抢着说:“我没想伤人,那些人送命活该,是报应!”

她让纪老畋从头说起,不要有顾虑,把事情真相说出来。

纪老畋的目光缓缓直过来,打量了她和小青一番,用铐着的双手擦了擦带有污垢的鼻尖,开始讲述案件的发生经过。

纪家是浏河镇有名的花炮世家。一百多年前,纪家是浏河之滨有名的爆庄,生产的花炮曾是宫廷贡品。咸丰年间,他的祖先开始在浏河边建设花炮作坊,之所以选在远离街区的河边,主要考虑安全问题,加工花炮毕竟是和火药打交道,万一走火,会伤及邻里,水克火,在河边建作坊,顺应五行。因为纪氏花炮牌子响,很多花炮业主也跟着到河边建作坊,到民国初期,浏河边已经聚集了几十家花炮作坊,成了远近闻名的花炮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采购花炮的客户管这里叫浏河花炮一条街。一进腊月,来采购花炮的汽车就排成长队,花炮一条街天天集市般热闹。花炮作坊大都前店后厂,规模不大,纯手工卷制,质量信誉没得说,因为每只花炮上都印着作坊的名号和电话号码,要是放不响,一个电话打过来,包退包换。纪家花炮在这些花炮作坊里可谓鹤立鸡群,这不仅因为纪家花炮历史悠久,还因为纪家祖屋在花炮匠人心目中地位独特,因为祖屋中堂里供奉着爆竹祖师爷——李畋,是一尊清代檀木神像。李畋是花炮匠人共同祭拜的神。每年阴历四月十八,祖师爷李畋生日这一天,浏河边所有花炮匠人都要到纪家拜神。祭拜爆竹之神不上香,只摆果品,然后每家作坊挑选出当年最中意的花炮摆在祖师爷像前,然后行跪拜礼。这种祭拜方式是祖上传下来的,作坊里不用烟香,严管火烛,自然是为了安全。祭拜仪式结束后,纪家会把这些花炮收起来,放进厢房一个专门仓库里收藏,这间仓库几乎成了一个各年代花炮样品的博物馆,琳琅满目,品种繁多。浏河边花炮匠人有个共识,家家户户要无条件恪守祖上定下的规矩,祭拜祖师爷时要默念“不用烟香,严管火烛,慎终追远,福寿绵长”十六个字,让祖师爷保佑他们生意红火,不招灾害。正因为有这样一条规矩在,几十家花炮作坊,几百个工匠,没一人有抽烟的习惯。工匠们常常拿邻县生产花炮的栗子镇说话,栗子镇没有拜李畋的习俗,也没有严管香火的规矩,结果隔三岔五出事故,年年死人伤人。后来他们来浏河参观,请了李畋神像回去,家家把祖师爷神像挂在墙上,在行业里推广不用烟火、严禁火烛的规矩,事故果然就少了。纪家祖屋已经传了八代,是个两进的院子,前院生产,后院住人,前后共十间房子黑瓦白墙,安详别致。前面院子里有两棵樟树,樟树下各有一只大号铸铁水缸,水缸常年满水,水里养着金鱼,几株开着白色小花的睡莲长势喜人。祖屋院墙外有个巨大的柴草垛,垛着油菜秸秆。作坊里卷制花炮的雇工有七个,四男三女,工龄都超过三十年,个顶个都是手艺人。纪家的日子像头不急不缓的毛驴,小步快跑,细水长流,虽说不能日进斗金,但日子很宽裕。浏河镇每年元宵都搞花炮晚会,头彩十有八九会落在纪家,纪家花炮手艺好,硝石、木炭、硫黄、红土、楠竹配比独到,炸开的花炮抓人眼珠儿,纪老畋说这是祖师爷保佑的结果。纪家那尊檀木李畋像有两尺高,一百多斤,是光绪年间祖上从莆田请回来的,千金不换的传家宝。

在一番铺垫之后,纪老畋降低了声音说:“谁也没料到,浏河镇不知从哪里调来一个说话喜欢夹杂外语的郑镇长,年轻,剃着寸头,腰带扎在肚脐眼下。这人脑洞像蜂窝,一天一个新点子。他上任后到浏河边转了一圈儿,看着一栋栋基石上长满青苔的花炮作坊和连片的油菜地,眉头越蹙越紧,当场就批评副镇长老朴,说老朴安于现状,不思进取。郑镇长亲自制定了一个规划,提出了打造世界级花炮生产园区的口号。郑镇长开大会说,新建园区必须高大上,要有安全通风的现代化厂房,统一的牌匾,统一的销售公司等等。郑镇长办事讲效率,规划很快实施,一个敲锣打鼓的启动仪式后开始征地、动迁。眼看着大片的油菜田被铲平,那是多好的油菜啊,还开着花呢,我们吃它的嫩叶、榨它的籽油,烧它的秸秆,现在却要把它们连根铲去。钩机、铲车、推土机轰隆隆就开到了我们这些作坊门口,那架势好吓人,很多老人都尿了裤裆。左邻右舍来问我咋办,我说我不管你们咋办,反正我不搬,我供奉的祖师爷在这儿,我祖宗八代埋在屋后,我往哪里搬?我哪里也不去,补偿再多也不要。有好心人劝我还是别拿鸡蛋碰石头,好汉不吃眼前亏,多要点儿补偿搬了吧,到别处还不是一样卷花炮?我说就是像鸡蛋那样碰个稀碎也认了,至少对祖宗是个交代。身为纪氏花炮传人,我头顶上是有紧箍咒的,我家祖屋是屋,更是庙,当年祖上建庙时有家训,这家训就刻在祖师爷像的背板上,是一首诗,纪氏后代人人会背。诗是这样写的:祖安自风水,帚敝当琏瑚,匠心非功利,守土即传家。动迁公司队长是个嘴不离烟的中年人,文臂光头,脖子上吊着一根金链子,人特冲,满嘴辣根味,光头说你这个老宅子连房证都没有,说扒就扒,你没辙儿。我说这祖屋已经传了八代,你说我没证?光头挠挠头,他本来就没头发,挠头的动作挺滑稽。光头说:传了八代就了不起啦,别说清朝,就是大唐大宋建的,该扒还得扒!我知道和光头说不通,就不再理他。”

“你不愿意动迁是因为对祖屋感情深?”她问。

“我就是一个卷花炮的,我的心思除了养家糊口,再就是不负祖上遗训。我知道祖安自风水这一句就是让祖师爷、让列祖列宗在地下能安稳,他们在屋后的坟地里安睡了上百年,折腾他们干吗?守土即传家就是守住这老作坊,守住卷花炮人的饭碗,一代代传下,我就认准这个理,宁死不搬。”

“那么,后来呢?”她问。

“后来,光头开始修理我,先是掐了电,然后又以安全为由收了我的执照,我没法卷花炮了。工人都回家的那个下午,我坐在院子里一个人流泪,我知道自己恐怕要愧对祖宗,扒掉祖屋,铲平祖坟,祖师爷无处安身,传了八代的花炮手艺断在我的手上,我纪老畋将来有啥脸面去见列祖列宗?那天晚上,我自己和灰搬砖,在前院垒起一道夹壁。为什么要垒夹壁呢?执照收走后,作坊里还有三合料,还有配好的黑药,这些东西要有地方放呀!我就学孔鲋藏书,垒了这道夹壁。我将硝、硫黄、木炭和配好的黑药装坛封好,都放在夹壁里,又把祖上代代传下来的花炮样品也藏在里面,再把夹壁封好。完工时天已放亮,一只猫头鹰落在屋脊上冷冷地望着我,我心里晦气,猫头鹰是鬼鸮,这东西来不是好兆头,我捡起一粒石子将它赶走,它飞走时还叫了几声,猫头鹰的叫声很瘆人,让人心里发毛。”

“你储存这些黑药没有告诉别人?”

“不能告诉,告诉了就会被没收,夹壁建好没几天,光头又来了,叼着烟,绕着夹壁转了一圈,冷笑一声说:好家伙,旧的不拆,还把新的建起来了,想多捞补偿金,没门儿!我对叼着烟进家的人向来没好印象,加上光头带的全是清一色黑衣年轻人,像出殡的一样,我就更烦,我说我不搬,谈什么补偿金?光头说,我们是先礼后兵,这次送达文书,下次再来催一次,三顾茅庐之后,你就是诸葛亮的宅子我们也照拆不误。光头扔下一张纸扬长而去。我没捡那张纸,眼见着那纸飘落在夹壁前的泥水里。”

“镇政府没人出面吗?”她觉得事情有点儿蹊跷。

“镇政府老朴出面了,我猜老朴出面是半公半私,因为我和老朴有些交情,他不来一趟于情于理都说不通。老朴人不错,说话喜欢兜圈子,明明两句话能说透的事,非要说上个十句八句,绕来绕去把你绕糊涂为止。”

“朴镇长没有劝动你?”

“没有。朴镇长来到我家后径直走进后屋中堂,站在祖师爷像前躬身拜了三拜,说对不住了老祖宗,搬家这事怪不得老纪,是政府决定,祖师爷要是个明白人,就让老纪别横着了,胳膊拧不过大腿。我知道老朴这话是说给我听的,老朴这人会办事,他知道我真正放不下的是祖师爷,想以这种方式让我解脱,可是这怎么行?我又不是小孩子,糊弄几句就把原则丢了?”

“可是,你们是好朋友呀,好朋友的话你一点儿不在意?”

“当然在意了。要是光头来,我不会让他到后屋打扰祖师爷。我说朴镇长,镇上建花炮园区为啥非拆我家祖屋?我这祖屋碍着园区啥事了?老朴说主要是你这作坊太旧了,一个现代化厂区里,怎么能有个古董作坊存在呢?我说卷花炮只能是手工,手工才安全,大机器没法搞。老朴说,这就不是你考虑的问题了,再说炮弹都能机械化生产,难道花炮就不成?老朴说你还是早点儿动迁吧,越主动越好,郑镇长说了,你要是带头动迁,镇上花炮协会会长就让你当,你可知道左右几十家作坊都看着你呢。我说朴镇长你别劝我了,搬迁的事我铁了心不走。老朴摇摇头来到前院,指着夹壁说,你何必花钱建个影壁呢?它能挡住铲车?我提醒你,尽快把后面的祖坟迁了,坟墓不是房屋,铲车一上就平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动迁公司会先从祖坟下手。”

“怎么又出来个祖坟问题?事先告知了吗?”

“告示是贴了,凭啥贴出张告示,我就要起祖坟?老朴走后,我让老伴回了娘家,老伴心脏不好,在这里提心吊胆不安全。儿子在外地跑销售,我打电话告诉他家里这事别插手,钉子户这顶帽子我一个人戴就是了。我到坟茔地里支了顶帐篷,为了壮胆,我带上了太爷留下的那杆土铳,太爷买它原本是防匪防盗,土铳就一直没用,后来政府收缴枪支,我就把它打上黄油包起来放到天棚上了。那天晚上我取出土铳,擦净黄油,填了枪药,想了想却没装铁砂,吓唬吓唬那些马蛋子就行了,不能真打,真打是犯法的。第二天清早,轰隆隆一阵轰鸣声把我震醒,我走出帐篷一看,铲车果然来了,还有一群黑衣黑墨镜的马蛋子。就在我朝家里张望时,前院炸了,一声巨响传出,只见我家院子里火光四射,然后升起一团蘑菇云。爆炸将那些花炮样品炸飞起来,又引燃了院墙外的草垛,场面那叫吓人!”

“你没想到火药会引爆?”她问。这是一个很关键问题,如果知道夹壁私藏火药会爆炸,问题的性质就发生了变化。

纪老畋抬起头,眼里噙满了泪。“纪家储藏黑药上下八代了,从来没有爆炸过。这一回肯定是祖师爷显灵。”纪老畋说,“除此之外,没别的解释。”

肖樱记得卷宗里的说法是纪老畋在夹壁里安置了起爆机关,最终导致了这场爆炸。

纪老畋所犯之罪是成立的,私藏炸药并导致严重后果,还有非法持有武器一罪,但她总觉着核准判决这个字签不下去,因为每次翻开卷宗,她总能闻到炊烟的味道。镇机关的干部讲,七个死者中光头被炸得最惨,遗体是拼凑起来的,据说遗体少了右手,因为爆炸后大量陈年花炮样品出现了二次燃爆,估计这只手很难再找到了。纪老畋没有请律师,可以判断,老人抱定了一死。

犯罪嫌疑人越是这样,她越是觉得应该冷静对待,出现这种情形对于法官来说并不是好事,容易出现量刑上失衡,这就是法庭为什么要有律师辩护的原因,辩护的功能之一,是维持理性平衡。

她觉得有几个问题需要仔细核实:一是犯罪动机,纪老畋为什么要这么做?二是是否有预谋,也就是纪老畋谋划这件事指向性是不是很明确。三是夹壁有无爆炸装置,如果安放了爆炸装置,说明犯罪的实施已经在进行当中。最后一个是否真的见死不救,如果纪老畋在爆炸现场放任伤者流血死去而不施救,可以反证他的犯罪目的。这些问题尽管公诉机关的举证能够闭合,但她也不得不慎重对待。

在H省,她约见了四个人,第一个是纪老畋说的那个脑洞像蜂窝的郑镇长。

郑镇长是海归,城市规划专业,是市里下派、县里重点培养的年轻干部。

郑镇长的办公室里挂满了各种规划效果图,书柜像一个荣誉柜,里面摆着各种奖牌、奖杯。他指着挂在墙上的规划图说:“浏河镇的未来,必须走全域城市化道路,现在差距还很大,需要大刀阔斧推进。城市化归根结底是靠产业,浏河镇的产业优势在哪里?当然就是上百家花炮厂。但问题是这些厂家都是小打小闹的个体作坊,不能做强做大,花炮生产者满足于小富即安,这是浏河镇发展的瓶颈。我到镇东看过,一栋栋横七竖八的老宅子,一片片沟渠不连的油菜地,有的人家还在烧柴火做饭,这哪里是城镇生活?这是原始农耕状态嘛!这种现状不改变,五十年后浏河镇还是老样子,所以我们规划了浏河花炮生产园区,这是一个脱离了落后模式的现代化生产园区,建成之后,园区里有成排的现代化厂房,发达的物流,统一的工服,还有严格的检验程序,总之这是浏河镇脱胎换骨的一次发展机遇。都怪纪老畋,阻挡了浏河发展步伐!”郑镇长心里愤愤不平。

她站在规划图前看了看,规划图上面大圈套小圈,大框摞小框,全是线条数据。她不太懂规划,看不出郑镇长所说的效果,倒是图上一个红笔打的×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个红×是什么意思?”她问。

“这就是纪氏花炮作坊,因为案子没结,还戳在河边,成了园区建设的拦路虎。”

“浏河边这些老宅子非要拆吗?有没有考虑一个兼容的方案,比如把它们保留下来,建些花炮博物馆什么的,也可以发展旅游。”她忍不住说了一句与自己审案无关的话。郑镇长愣了一下,到办公桌前端杯喝了一口水:“旧的东西未必全是文物,盲目的保留是一种不作为、不担当的体现。”他背着手在办公室走了几步,“Safetyfirst。”他忽然冒出一句英语。“你知道花炮生产最重要的是什么吗?是安全,一家一户小作坊容易发生安全事故,集中规划,实行现代化生产,并不是为了形象好看,主要是为了安全和提高劳动生产率。”

这真是一个滑稽的逻辑,一百多年来,浏河花炮没出现过大的事故,现在,以安全为理由规划建设花炮园区,倒出了爆炸事故。她说:“听说在此之前浏河并没有出现过生产伤亡事故。”

郑镇长说:“以前没出不等于以后不出,我们必须未雨绸缪。”

她觉得郑镇长说得没错儿,以后出不出事故谁敢保证?

“我们本来要把浏河建成神州花炮第一镇,不承想出了这个案子,不瞒您说,镇里已经向县、市、省三级写了检查!”郑镇长忽然变得怒气冲冲起来,瘦削的脸庞涨得通红,“镇里不但要写检查,还要赔偿动迁公司损失。”

她能感到郑镇长对纪老畋的痛恨,这起爆炸案不仅让这位海归镇长的发展计划一时搁浅,还让他原本大路通天的仕途变得山重水复。“这个案子没得商量,如果不判死刑,这么多受害人的亲属就会进京上访。”郑镇长话里显然带有一丝威胁。郑镇长的话她听起来有些反感,法院判案是要参考民意,但最终要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怎么能让舆论绑架法律呢?“你说纪老畋犯罪动机到底是什么?这样做,老宅也被毁掉,他能得到什么呢?”

“这个问题很简单,他想制造影响引起上层关注,给我们增加压力。爆炸事件一出,全国各地的记者像成群的蝙蝠一下子冒出来了,浏河镇成了舆论焦点,你知道记者是专找瑕疵的,尽管不乏正义的媒体替我们说话,但很多小报、网站一直在批评我们,说我们不重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强迁导致了矛盾激化。”

“那么,你们的强迁有没有违法之处呢?”

“当然没有。”郑镇长语气十分坚定,“我们是拆夹壁,不是房屋主体,如果强拆房屋主体要有法院来判决,这一点我清楚,但夹壁就不同了,夹壁连临建都不算,临建也需要审批,夹壁是纪老畋一夜之间自己弄起来的非法建筑,镇政府有权拆除。”

她又问了一个工作上的问题:动迁工作一般由政府来做,怎么会包给动迁公司?郑镇长的答复与她的猜测基本吻合,由动迁公司来做就把动迁变成了企业行为,这样政府就变成了裁判员而不再是运动员。

见的第二个人是副镇长老朴。

老朴因为这起爆炸案被撤职,天天在家里用偏方治痔疮。老朴接到镇里电话通知时说话就有点儿结巴,问找他干什么,他已经是一个被撤职的人。镇里干部说来人是法院的不是纪委的,你别害怕。老朴这才缓过神儿来。爆炸案发生后,老朴和好几个人说,那天早晨本来他应该到现场的,毕竟是强迁,真要是打起架来,他也好出面处理。谁知头天夜里他做了个梦,梦到浏河发大水,把纪老畋的祖屋冲走了,自己掉进水里怎么扑腾也上不了岸。早晨起来他怎么琢磨都觉得奇怪,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梦里之事一向相反,大水淹了祖屋,该不是要发生火灾吧?因为想着心事,加之痔疮犯了,他蹲在厕所足足有一个钟头,老伴催了好几遍,他才提上裤子从卫生间出来,刚刚在饭桌前端起粥碗,浏河边就传来了爆炸声,他放下饭碗就往镇东跑,作为第一个赶到现场的镇领导,他从瓦砾中扒出了两个伤员。

夹壁里有爆炸机关的说法最早始于老朴。她要问的也是这一点。

老朴说这个机关就是在装药的瓦罐旁放一些火石。铲车铲到火石就会碰出火花,导致药罐爆炸。火石就是燧石,当地没有,肯定是纪老畋从外地弄来的。“其实啊,这个花炮园区真没有必要搞,怎么说呢?我觉得小郑太急于求成了,花炮这东西不一定要做强做大,因为越来越多的城市开始禁燃烟花爆竹,生产多了卖给谁?再说了,谁都知道萝卜快了不洗泥,一做大,品质就难保证了。可是小郑不听劝,不做强做大说你保守,我只好硬着头皮硬抓。”

郑镇长毕竟是老朴上级,当着调查法官的面这样说领导,说明老朴已经不在乎仕途。老朴说他爱好摄影,最喜欢拍照的地方就是浏河两岸,那里有成片的油菜地,油菜花开的季节,蜿蜒的浏河,两岸油菜花海和黛瓦粉墙的花炮作坊相互映衬,简直就是天上人间。“我准备退休后搞个花炮人家摄影展,现在,这美景只能在照片中见到了。”

她问:“如果排除火石引爆火药这种说法,还有什么能导致爆炸?”纪老畋对燃爆的解释是祖师爷显灵。卷宗笔录中,纪老畋一直否认火石铲出火花引爆黑药一说,火石擦出的火花,只能引燃火绒,根本引不爆火药。他甚至主张由公安人员来做个试验,看看能不能引爆。当然,没有谁去做这个试验,按照推理,铲车在推倒夹壁时引起黑药爆炸这毫无疑问。

“只能是火石,没有其他可能。”老朴的态度十分肯定。

“我不主张判纪老畋死刑。”老朴说,“尽管死了那么多人,我是了解老纪的,他充其量就是个花炮痴,连只鹅都不敢杀怎么会想到杀人?我当时对办案同志讲,夹壁放了火石等于设置了起爆机关,这话也不假,但老纪为什么要这么放还是个谜。老纪这个人迷信祖宗、崇拜祖师爷,是个一条筋的匠人,他出事就出在不敢忤逆师祖爷上。办案的同志说纪老畋早就知道夹壁会爆炸,所以安排老伴回了娘家,自己跑到坟地里支帐篷住。坟地是啥地方?鬼火荧荧怪吓人的。其实,这一点我清楚,是我透露消息说动迁公司要来平坟,他才到坟地去支帐篷守墓。当然,我的话公安不会信,他们说即使夹壁不爆炸,纪老畋也会躲在坟地打冷枪,因为他带了填上火药的土铳。公安早就宣传私藏枪支违法,有枪支的一律上缴,这一点纪老畋不是不知道,但还是私藏了土铳,这也是重判他的一个理由。”

老朴的说法引起她的好奇。按理说,老朴应该比郑镇长更恨纪老畋,因为这起爆炸案,老朴受到了牵连,不仅撤了职,还背了个留党察看处分,要不是他第一个赶到现场并救出两个伤员,他的公职也丢了。她问:“你刚才说不主张判死刑,仅仅是同情吗?”

老朴的说法让她颇感意外。

“杀了纪老畋,等于灭了一个非遗项目。纪氏花炮传人,八代手工工艺,县里正在申请非遗项目,一颗花生米就断送了,可惜!当然啦,这一切本来都不该发生,没有因,就不会有果,就说那个光头队长,头天布置强迁时,我明明交代他先迁死人后迁活人,通过死人来逼活人就范,谁知这小子自作主张,带着队伍去铲夹壁,结果把命搭上了。”

这是一个新的证据。她想,如果光头没有按照镇政府部署去做,而是自作主张铲夹壁,这里面就有需要斟酌的问题了。“你确定镇里交代的不是去强迁房屋吗?”

“当然确定。”老朴有些遗憾地说,“我本来是想用迂回之计,把动迁冲突局限在坟地里,让纪老畋看到祖坟被平,大势不可逆转,进而打消抵制动迁的幼稚想法,主动搬出祖屋,谁知遇到光头这样一个猪队友,非要拿那面夹壁开刀。光头和我说过,说纪老畋太目中无人了,这边催促动迁,那边却顶风修夹壁,完全不把政府放在眼里,强迁时一定先铲了那道夹壁,灭掉纪老畋的威风!我以为光头就是嘴上说说,谁知他真这么干了。”

离开朴家时,老朴说:“我要感谢那天犯痔疮,要不我这小命也丢了。”

她见的第三个人是爆炸案幸存者——铲车司机老孙。

老孙被炸成脑震荡,两个髌骨粉碎性骨折,好像受了古代的膑刑。

见面是在医院病房,老孙躺在病床上,双目无神望着没有任何装饰的天花板。她了解到,老孙的铲车是私家车,是动迁公司花八百块雇来的,事故中铲车被烧毁,老孙受了重伤。

老孙虽然恨纪老畋,但更埋怨光头队长。

恨纪老畋是因为爆炸后纪老畋赶来却没有救人,慌慌张张跑到后屋去了,后屋东西再贵重,还有人命值钱吗?老孙说眼看着纪老畋头一个赶到,到了却不救人,跑到后院抱着一个黑乎乎的雕像摇摇晃晃从火光中返回来,转眼间离开现场不见了。等大伙陆续来救人时他才回来。纪老畋这么做太不该了,死伤那多人他不管,却跑到后院搬什么鬼神像,这是见死不救,罪加一等。

她问过纪老畋,当时为什么不抓紧救人?纪老畋的回答倒是很直接:这些马蛋子该死,救他们等于救祸害。

老孙的话卷宗里有笔录,但她还是想深入了解个中原因。她问老孙:“在强迁夹壁之前,动迁公司队员与纪老畋是否有过肢体冲突?”

老孙否认了这一点。老孙说有肢体冲突也不该是纪家,应该是纪老畋的邻居郭瞎子,郭瞎子在动迁问题上是纪老畋的跟屁虫,纪家不搬他就不搬,光头队长决定杀鸡给猴看,决心把郭瞎子家门楼先给铲了。郭瞎子家门楼高大气派,斗拱飞檐,黑漆大门上挂着一把铜锁,门前还有一对儿一米高的石狮,石狮脖子上系着红布条。其实我们知道郭瞎子就在院子里,上锁是为了掩人耳目。光头队长一看红布条就火了,红布条在当地是辟邪的,郭瞎子这么系,把动迁公司当成什么了?光头队长脸色铁青,文过的粗胳臂一挥,我的铲车上去,一下就把门楼推倒了。我还记着门楼倒塌的时候,有几只黄鼠狼落荒而逃。郭瞎子站在院子里面如死灰,那双小眼睛黑棋子一样眨都不会眨,整个被吓傻了。纪老畋赶过来,对光头队长和围成一圈的黑衣们说:作孽,会遭报应。光头队长嘴里叼着雪茄,冷笑一声道:你要是不搬,也这个样子!郭瞎子是厚道人,门楼被铲,没扑上来拼命,几天后纪家爆炸后还跑到现场帮助抬人救火,要知道当地有种说法:拆人家门楼就是打人家脸啊。

老孙埋怨光头是有原因的,他讲了卷宗里没有的一个关键细节。

“铲车铲倒夹壁正面一侧砖墙时,夹壁里露出花花绿绿的花炮样品,还有被铲裂的几个黑坛子。光头队长摆摆手没让铲车再铲,自己踩着瓦砾上去查看夹壁里都藏了些什么,那些黑衣也都摘了墨镜围了上去看光景。光头队长叼着雪茄,扒拉了几下,大概看出都是些陈年花炮,嘴里叼着雪茄说了一句:这东西可是宝贝呀!光头队长还是识货的,这些花炮里有民国时期纪家生产的名牌花炮满街红,还有清末的花炮名牌柳絮飞,这两个牌子样品都成文物了,有藏家出大价钱买,据说一盘清末生产的满街红能换一台小四轮。光头队长伸出双手去搬上面那些花炮,嘴上雪茄猛吸了一口,烟头变成红红一块火炭,取下花炮时不小心碰掉了嘴上的雪茄,雪茄恰巧落在了铲裂的坛子里,结果引起了爆炸。我在车上看得很清楚,要不是光头队长叼着烟,这意外不会发生,黑衣们要是不那么好奇围上去看热闹,也不至于炸死那么多。爆炸那个情景很惨的,十几个黑衣人猛地向后飞起来,像一朵瞬间盛开的大黑花,我看到黑花盛开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过来时,我看见纪老畋慌慌张张往后院跑,草垛燃起的大火形成了一股热风,我喊救命,纪老畋不理我,撒丫子跑进后院,去抱那尊雕像。”

“那么,是谁救了你?”她问。既然纪老畋见死不救,那么双腿受重伤的老孙又是如何脱险的呢?

老孙有些难为情:“是郭瞎子,郭瞎子发现了困在挤扁的驾驶室里的我,就把我拖出来,背到他家院子里。郭瞎子是好人,我躺在他家院子里正好能看见被我铲倒的门楼,郭瞎子没收拾,砖头瓦砾还在,我那个悔呀,要是早知道郭瞎子这么好,就是再加一倍工钱我也不来铲他家门楼。”

她相信老孙说的是实话,但公安预审时他为什么不说雪茄掉入火药一事?她提出了这一点,问老孙为什么。老孙摇摇头,看着天花板眼角有些湿,不做任何解释。她看出了老孙的顾虑,没有再深问。

一直望着天花板的老孙很可怜,老孙是一个靠私家铲车谋生的个体户,这起爆炸案彻底毁掉了他的生活。在谈话结束时,老孙望着天花板说,下辈子,给多少钱也不开铲车了。

她见的第四人是纪老畋的邻居郭瞎子。

郭瞎子并不瞎,只是眼睛细小,眼睛就像快刀在两个汤圆上割出一道缝儿,人们因此给他起了个郭瞎子的绰号。郭瞎子的花炮作坊规模比纪家要小,主要生产一种叫“麻雷子”的中型炮仗。郭瞎子是纪家每年四月十八祭拜祖师爷的大支宾,为了保持仪式的严肃性,这一天他会戴礼帽穿长袍,礼数十分到位。她和小青来到郭家,被铲倒的门楼的废墟挡住了进院的路,郭瞎子蹲在屋檐下正用柳条编织鱼囤,见到门口来了两个女性,提示道:“小心脚下,别绊倒。”两人踮脚跨过成堆瓦砾,来到郭瞎子面前,她做了自我介绍,郭瞎子点点头,把编了一半的鱼囤放下,请她们进屋。屋内光线暗淡,因为断电断水,屋内没灯可开,没茶可饮。她们在中堂的方桌前坐下,女主人说这些天家里喝河水,河水不干净,需要用矾先滤一下,你们是北京来的,这水就别喝了。女人五十出头的样子,穿一件青地白花上衣,头发很黑,盘着发髻,给人干净利落的感觉。她注意到,尽管院子里一片狼藉,但屋内却纤尘不染,中堂正北面挂着一幅很旧的画像,不用问,这应该是花炮祖师爷李畋了。女人弱弱地问:“老畋会判死刑吗?”她一时不知怎么回答,答非所问道:“要相信法律。”女人不再问,回里屋去了。

郭瞎子因为救人,胳膊受了伤,手腕和肘部贴着伤湿止痛膏,大概刚贴上,散发出一种很重的中药味。

她说明了来意,想知道纪老畋平时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畋被戴了顶高帽子。”郭瞎子说,“其实,老畋不是带头闹事的,到市里上访的那几个人和老畋没半毛钱关系,是他们自己去的,老畋想拦也拦不住,但这个锅让老畋背了,镇上说老畋是非法群访组织者、爆炸实施者、非法持有枪支者和见死不救者,这些都是大罪。”郭瞎子对纪老畋案子知道不少,连罪名都背下来了。

“老畋是个花炮痴。一年到头就是琢磨花炮,想着一年一度的浏河镇花炮节如何拿头彩。”

她注意到郭瞎子在说话时,眼睛并不是一道缝,而是变成了圆圆的两个黑洞,只是看不到眼白,洞孔显得很深。“都说同行是冤家,但老畋从不打压同行,他家花炮销售完,会把买家介绍给我们,有钱大家赚,所以老畋在我们这群人里说话管用,只要他发句话,大伙谁也不会当耳旁风。”

“这起爆炸是不是纪老畋精心策划的一个阴谋?”

郭瞎子摇摇头:“那倒不是,老畋胆子忒小,借他个胆也不敢策划这等事儿,老畋家里至今不用液化气,生火做饭一直烧油菜秸秆,你看现在谁家还有柴火垛,就他家有,浏河家家户户的烟囱都成了摆设,只有纪老畋家还有炊烟,纪老畋家的炊烟是青白色,带着一股锅巴味儿。”她心里咯噔一下,在打开纪老畋案卷宗时,她似乎也闻到了一股锅巴味儿。郭瞎子继续说:“也许你不会信,爆炸着火那天,我看到草垛着火冒出的青烟,都朝着一个方向刮去,去了屋后纪家坟茔地,坟茔地七棵古柏树好像七个张开嘴巴的巨人,把烟都吞了下去,真是奇怪,夹壁冒出的黑烟它不吞,偏偏吞草垛冒出的青烟。”

郭瞎子绘声绘色的描述让记录的小青打了个冷战。郭瞎子不像是撒谎,七棵老柏树吞下青烟的说法很可能是郭瞎子的错觉,因为周围比较醒目的东西就那七棵老柏树,烟刮到那里被柏树挡住自然就看不见了。她笑了笑,把话题重新拉回门楼上:“你家门楼被扒,是不是特恨那个光头队长?”

郭瞎子点点头,两道细缝变得更细,咽了口唾沫,摇摇头说:“不过人都死了,就别计较了。”

“门楼被推倒后,纪老畋是否和你说过要报复的话?”她问最后一个问题。

“说过。”郭瞎子并不隐晦,“那天晚饭后,老畋在草垛上叫我,让我上去坐坐。我上去了,那晚有点儿阴天,头顶不见星星,浏河上有雾,被推平的油菜田不再有蛐蛐叫,闷热难受。老畋和我说到了生死问题,他问我,老郭你说人活着到底为了啥?我说还不是吃喝拉撒睡,安安逸逸过日子。老畋说这些都不错,但还有一条你没说。我说是啥。他说传宗接代呀,不仅人这样,动物植物也都这样,拿植物来说,花再小也要开一回,目的就是为了结籽。但是人与动植物是不同的,人除了繁衍外,还要传承,也就是把祖宗的东西传下去,老祖宗的东西不能断送在你这一代。他说纪氏花炮传到他是第八代,要是在他这儿绝了传承,对祖宗没法交代。老畋叫我尽快动迁,说顶下去没啥好结果,至于他自己,则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老畋这话把我吓了一跳,我说你别干傻事,实在不行咱到别的地方盖房子。老畋说故土难离啊,祖屋在他心里已经不是房子了,是会说话的列祖列宗,祖屋和后面的祖坟是他的命门,如果祖屋和祖坟没了,他就成了孤魂野鬼。我劝不了老畋,能看出来老畋是铁了心不想走,老畋是个讲迷信的人,一向视祖宗为神灵,我知道老畋还有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那就是到关键时刻,祖师爷会出来保佑祖屋。”

郭瞎子复述的话让她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有没有必要对纪老畋做一次精神疾患方面的鉴定?如果纪老畋的偏执构成裁定依据,能否将其划为限制刑事责任能力一类呢?她内心里像郭瞎子的眼睛一样,突然欠开一道缝儿。

离开郭家时,她问:纪老畋眉心为啥会长个大包?

郭瞎子的回答完全出乎意料。“那个包是磕头磕出来的,”郭瞎子说,“老畋每天都给祖师爷磕头,祈祷祖师爷保佑,一来二去把眉心磕肿了,一肿就消不下去,成了鹅冠大小一个硬包。纪老畋说这个包是祖宗对他的惩罚,他要顶着这个包去见祖宗。”

谢过郭瞎子,她和小青绕过门前那堆瓦砾走出院子,小青不小心踩在一块活动的青砖上,身体闪了一下,她扶住小青,发现瓦砾旁那两只石狮子还在,石狮子脖子上的红布条已经褪色,变得灰白。

纪老畋做了精神疾病鉴定,结果没有问题。

合议庭研究复核意见,铲车司机老孙的话让法官们改变了最初的看法,合议庭决定:案件发回重审。

当夜,她走进彼岸咖啡,在那个熟悉的位子上坐下来,戴上耳机,用手机开始播放那首《忧郁的星期天》。听了一遍,她摘下耳机,拨通了胡杨的电话,告诉胡杨花炮案发回重审了。胡杨问为什么。她想了想,没有从法律角度回答,而是说:“如果核准,我担心再也闻不到炊烟的味道。”

6

已经几天没有打通胡杨的电话了,她心里像有只不安分的兔子蹦来蹦去。周末,她换上休闲装,来到楼下的彼岸咖啡,今天是自己生日,胡杨一定会打电话来。服务生端来卡布奇诺,她微笑示意,发现那个爱尔兰乐手今天来得特别早,还穿了一件黑燕尾服。这时,手机嘀地响了一声,打开一看,她一下子僵住了,屏幕上弹出一条推送新闻:Y省政界明星扶贫办常务主任胡杨因严重违纪违法,正在接受纪委监委机关调查。

胡杨出事了!胡杨怎么会出事?!

她站起来,却不知去哪里,只好又坐回去,大脑在飞快运转。她想起了于泽,便立刻给于泽打电话,于泽电话不通,她隐隐地感觉到,胡杨出事或许与于泽有关。她又拨通了Y省高院院长的电话,对方回答很明确:胡杨涉嫌渎职、受贿和行贿,数额特别巨大,是一件捅破天的大案。

挂断电话,她脑海里不停地闪现两个大字:陷害。

胡杨一向对自己要求很严,从不越雷池半步,怎么可能去碰高压线呢?会不会胡杨的仕途妨碍了谁,落进了别人故意建构的陷阱?她曾经审理过一起官员之间的诬陷案,其中手段令人不齿。

一定另有隐情!她做出这样一个判断,但因为有纪律,她不能过问案情,可心里一直惦记着胡杨,几乎天天夜里都会梦中惊醒几次。最难忘的梦境有两次:一次是她在法庭上主审,胡杨突然撕开了白衬衣的纽扣,露出胸前的疤痕,说是遭受了刑讯逼供,当时她控制不住自己,将法槌当庭敲断,醒来后觉得自己太情绪化,这是某个电影中的镜头,竟被自己嫁接到了梦里。再一次是胡杨被判了重刑,她成了法场监督,胡杨被执行的是电刑,因为电压不足,胡杨高大的身躯在电椅上痛苦地扭动,这时小青递给她一份文件,告诉她案件有了新线索,她摇着手中文件大声吼了一句:手下留人!她把自己喊醒了,发现自己手里真攥着东西,只不过是她睡前看的一本杂志。

肖樱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几个月后她从专案组回来,会成为胡杨案的复核办案人。

小青抱来卷宗,小心翼翼地摆到写字台上,轻声说:“这位还是个帅哥呢,可惜了。”她白了小青一眼,没有说什么,小青说得没错,胡杨就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帅哥。小青发现领导脸色不对,不便多问,轻轻离开了。

打开了胡杨的卷宗,奇怪的是胡杨的卷宗闻不出任何味道,经验在这个卷宗前不灵了。她闭上眼睛拿起卷宗再次嗅了嗅,还是没有味道,她觉得有些不妙,是自己失去了嗅觉辨识力?复核过的前四本卷宗各有各的味道,为什么胡杨的卷宗就什么也嗅不到呢?

胡杨的犯罪事实主要有三:一是渎职,导致巨额扶贫款被不法商人转移到境外无法追回;二是受贿,他收受外商一块价值连城的钻石,号称“苍穹之眼”,案发后估值很难,认为是无价之宝,香港一家拍卖行拍卖价超过两千七百万美元;三是行贿,给一位退休老领导送了价值不菲的翡翠手镯、翡翠山子。三个犯罪事实中,性质严重的是前两件,尤其是渎职一项,导致Y省扶贫工作遭受了不可挽回的损失,上级批示必须依法从严惩处。

她觉得脑海里波涛涌动,三个犯罪事实就像三只海水中滑溜溜的斑海豹,一会儿钻出水面,一会儿又沉入海底,她无法精准地做出判断。依胡杨的能力和智商,怎么会犯这样低级错误,除非胡杨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关于渎职一事,问题出现在一个叫国润公司的中外合资企业上,这是一个背景深邃的大企业,他们在Y省贫困山区种植一种叫牛卡的药材,这种药材在国际上十分抢手,销售获利惊人。胡杨相信了国润老板的介绍,把本来应该帮扶到户的扶贫款,以入股的形式与国润公司合作,并签署协议,扶贫款入股获利,全部分给应该享有这些扶贫款的贫困户。应该说这是一个听上去、想起来都很美的设计,如果能够兑现协议,近百万贫困人口当年就可脱贫。协议签署后,Y省电视台还采访过胡杨,胡杨说这是精准扶贫的重要举措,种牛卡是为山区老百姓脱贫致富找到了一条好路子。从卷宗中可以看到,Y省的其他领导曾表示过担心,胡杨的领导甚至问:种植万一失败怎么办?但胡杨态度坚决,并打了保票,说国润公司已经试种成功,而且公司还会提供技术支持,最重要的是国润公司全部回收产品,这是典型的公司加农户模式。胡杨还说自己考察了很多地方,Y省山区是种植优质牛卡最佳地区,牛卡就像北美的西洋参一样,会成为Y省重要的地理标志产品。

在这个环节上她想不通,胡杨的固执来自哪里呢?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前途甚至身家性命来赌一个牛卡种植项目?既然有人已经意识到“万一不成功”这种局面的出现,依正常之逻辑,胡杨应该三思呀!

令她不解的是,胡杨不但没有三思,还委派于泽担任该项目中方负责人,直至案件发生后才幡然醒悟:于泽与境外这家企业竟然蛇鼠一窝。

受贿一事更不可思议,记得胡杨曾把她比喻成钻石,认为和钻石在一起会被划伤,对她若即若离,有时还退避三舍,一个钻石般的尤物都摇动不了胡杨心旌,又怎么会去受贿一块冷冰冰的“苍穹之眼”呢?卷宗中记录的这块“苍穹之眼”出身不凡,它曾是中东某国一位公主项上的心爱之物,后来几经易主,到了一个国际珠宝大鳄手中,多年前,大鳄在香港拍卖了这块稀世钻石,几乎是天价成交,因为买家低调,秘不示人,也就没有人知道“苍穹之眼”归于何处,没想到,在胡杨一案中,“苍穹之眼”被揭开了神秘的面纱。她咨询过一位珠宝鉴定专家,专家说“苍穹之眼”非吉祥之物,有珠宝中传国玉玺之称,历史上传国玉玺并没有给持有者带来既寿永昌的好运,大多没能善终,“苍穹之眼”亦如此,中东拥有过它的女主人大都死于非命,这样一块钻石,为什么还会受人追捧?

唯一她觉得有可能发生的是第三条,行贿。胡杨重情重义,将家中藏品送给自己敬重的老领导以报提携之恩,符合胡杨行事逻辑,更何况胡杨前妻胡晓梅有生意上的便利,家中存一些翡翠手镯、翡翠摆件并不奇怪,慷慨的胡杨将此随手送人完全有可能。当然,近年来一路飙升的翡翠价格,让这种礼物改变了性质。

心中的谜团像滴在宣纸上的墨汁,浸染开来,变成满眼的乌云,有太多待解的谜团。胡杨一直和自己争辩说道德高于法律,法律仅仅是一个基础性工具,这一次,就让基础性的工具去扫荡所谓的道德至上论。当然,她毫无乐观思想,因为卷宗中闻不到任何味道,这是否意味着本案找不出需要复核的瑕疵?

胡杨案从发案到移交司法,再到起诉审判,体现出一种高效率。但她并不为这种效率喝彩,之所以这么高效,一定是胡杨无条件配合的结果。她想,必须尽快见到胡杨。

小青从没见到她为了一个复核案件而变得憔悴,她标志性的倒梨子发型也缺少打理,工作之余,她心爱的象牙白套裙被一身黑色西装所取代,一个干净利落的职业女性,正是浑身上下魅力四射的成熟季,怎么突然穿起如此老成持重的衣服?

小青不知道她和胡杨的关系,在审阅卷宗时不止一次露出对胡杨的惋惜之情。“哎呀,这个人还是您雁大校友呢!”小青不经意的一声惊诧之语,会让她心悸好一阵子。“瞧,这个人眉眼多像古罗马角斗士,斯巴达克斯。”“高官犯罪,少有没情人的,胡杨是一个例外。”

对于小青这些话她无法应和,小青每一句唐突的话语,都会把她拉回雾霭般的往事中。为什么?多么顺风顺水的仕途,为何铤而走险?这样存在风险隐患的大事,两人交流时胡杨为什么只字未提?她相信自己的感觉,离异后的胡杨生活中不会有其他亲密异性,胡杨的眼光挑剔而独到,凭感觉她认定自己应该是胡杨的初恋,一个能牺牲初恋而奔赴边疆从政的男人,做事应该懂得权衡利弊呀。

在另案中她知道了于泽的情况,与本案紧密相关的于泽已经失联,上了国际红通名单,办案人员怀疑他去了T国。因为于泽太太在那里做生意,而且加入了T国国籍。

“你不该来。”

这是在会见室胡杨见到她时说的第一句话。胡杨看上去神情黯淡,但她还是从胡杨目光里发现了一闪即逝的几丝光亮,如同夜幕中划过的流星。

语言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交通拥堵。她下意识咽了口唾液。一同来的小青惊诧地看了她一眼,目光怯怯的,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大概小青没有想到,原来领导和被告人熟悉!小青低下头,看着电脑键盘默不作声。

“为什么?”她坐下来,目光像强力胶粘在胡杨脸庞上。

“我要说的都记在了卷宗里,起诉书上所有指控我均无异议。”胡杨努力向后靠着椅背,好让自己的胸部挺拔一些。

“给我一个理由,为什么?”她又问了一句同样的话。

胡杨摇摇头,看上去有些痛苦:“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该负的责任,我负。”

“过程,”她说,“许多初衷是在过程中发生了反转,比如说种植牛卡,为什么要一意孤行?过程中是不是有别的因素?”

胡杨仰起脸望着天花板,会见室的卫生不是很好,天花板上有一只叫不出名字的昆虫在缓慢地爬动。空气有些沉闷。好一会儿,胡杨长舒了一口气,道:“既然你问到牛卡种植项目,我就说说种植牛卡的缘起吧。种植牛卡是个正确的选择,直到现在我还坚持这个观点。”胡杨目光透出一种坚毅,这是她熟悉的眼神,幽深中藏着引力波。“我去北美考察过西洋参种植,当地种植户因为种植西洋参收入非常可观,我就想,可不可以引进西洋参种植呢?问了专家,专家说纬度不同,此路不通,但专家给出了一个建议,可以引进南美安第斯山脉的牛卡,那也是不错的生财之道。就这样,我开始研究牛卡,从而迷上了这个长得像生姜一样的舶来品。”

她听说过牛卡,她的同事平时就含服牛卡制成的含片,有人还用牛卡煲汤,据说价格不菲。

“很可惜,牛卡市场出现了波动,收购价格几乎是断崖式下降,牛卡变成了萝卜价,种植项目自然就失败了,公司卷款跑路,财政资金打了水漂,贫困百姓不仅脱困无期,还背负了新债,而我,就像一个骑着牛卡狂奔的骑士,一头栽下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说到此,胡杨紧紧闭上那双眼,平息了一下呼吸,然后接着说,“我不为这个项目后悔,市场嘛,有起伏很正常,不能因为今天鸡蛋价格低,就说养鸡不对,市场大潮中,没有常胜将军。我要检讨的是选择错了合作对象,任用了不该用的干部,如果是一家有担当、负责任的公司来做,如果不是请于泽回来担任中资负责人,也许不是今天这个结果。”

“那么,为什么不选择一个讲信用的公司来合作呢?毕竟扶贫款是政府专项。”

胡杨摇摇头:“找了,谈了,没有公司愿意做,农业投资周期长,回报低,有实力的公司看不上,没实力的公司我又不放心,这种情况下,于泽介绍了国润公司。”

“你不知道国润公司和于泽有关系?”

“一开始不知道,后来才了解,于泽的太太在国外还开了个康国公司,国润公司其实是于泽太太在国外开办的另一家影子公司,法人是个外国人,实际操控者还是康国公司法人。但是,即或这样,如果牛卡价格不跌,公司运行也不会出问题,价格就像潮水,涨上来时一俊遮百丑,退下去后便会水落石出。”

“于泽是不是在设置圈套?你深入地了解过这个人吗?”她觉得事到如今,胡杨还这么看待跑路的合作伙伴有些不合常理。

“逐利是企业的天性,经营形势好当然没问题,可是当市场出现危机,不可抗拒的风浪扑来时,合作方肯定断缆逃生。不要指望企业良心高过效益,至于于泽,我还是比较了解的,于泽精通法律,选用他本来是为了更好地守法、规避风险,没想到跟着会水的最容易溺水,这是我失去自由之后才悟出的道理。”

跟着会水的最容易溺水,她反复琢磨这句话。

“追回扶贫款,减少损失,是量刑的重要因素,这个你清楚的。”这是她要告诉胡杨最重要的一句话,她知道,也许胡杨不需要这种提醒,作为法律专业毕业的高才生,这样的问题属于小儿科。

“于泽精通法律,加之他精心布局,想必早有安排,想追回资金几乎不可能。当然,我希望公安机关尽可能多追回一些,让国家少些损失,至于我,已经无力回天。”说完,胡杨再次闭上双眼,眉毛紧锁。

“据我了解,你不是一个借力上位的人,无论社会如何浸染,你都有属于自己一块干净地方,行贿,这样的罪名与你联系起来,让人难以置信,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她几乎带有提示之嫌,在她说出这话的时候,小青敲打键盘的手停了下来。“告诉我,翡翠手镯是怎么一回事?”她开始往下深入。

“知道你会问这个,我在法庭上已经说过,那对手镯和那块翡翠山子是我前妻胡晓梅留下的,分手时我没有发现,后来在书柜里看到了,我给胡晓梅打电话,说她落下一对镯子和一块山子,让她取回去。胡晓梅是个不在意金钱的女人,她为了一块清代普洱茶膏,不惜一掷百金,一对翡翠手镯和翡翠山子不会放在眼里。胡晓梅说夫妻一场,你就留着做个纪念吧。虽然我和胡晓梅聚少离多,志趣不同,但彼此还算信任,不存在伤害感情的事情,胡晓梅对我的职业有一种本能的警惕,她生于高干家庭,对高干有一种说不清的担忧,她对我说,攀登珠峰越往高爬越危险,稍有不慎就会跌落深渊,说从我当上省级领导那天起,她就吃不好睡不好,老是梦到《红楼梦》里大观园破败的那一幕,为了饭香梦安,还是分手的好。我当时认为她的想法过于经验化,因为她父亲在那个特殊年代遭受过冲击,她由此产生了不必要联想。我说这些是想说胡晓梅让我留下这两件翡翠物件很正常,我没有拒绝也是常情,当时我就想,两样物件也许有用得上的时候。”

“可是,这两样物件太贵了,远远超出人情往来。”她插了一句。

“说实话,我真不知道两样东西确切价格,我对这种东西不感兴趣,放在书柜里也没特别在意,尽管我知道它很值钱。有一次我去看望一位老领导,这位老领导对我帮助很大,他的孙女结婚,他老伴说想给孙女买对镯子,但翡翠这东西水很深,怕买到B货,就想请我前妻给参谋一下,我当时就想到了抽屉里这对镯子,就说这件事我来办吧,你们不用操心了,我就把这对镯子和山子送给了老领导,我被调查后,经过权威部门鉴定才知道,这两样东西价格太高了,高得连我都大吃一惊。不管怎么说,以这对镯子的价值来定我行贿罪,我是有口难辩,因为当时上级来考核我时,这位老领导曾大力举荐我,这意味着输送和获利。”

“既然是前妻留给你的镯子,镯子的所有权应该确认一下。”

“这个已经没有必要了,我不想给人留下一个诡辩的印象。”胡杨似乎想过这个问题,“在我的案件中,我始终坚持一条原则,不伤害任何人。”

“可是,你却伤害了山区千千万万贫困百姓。”她不想这样说,但胡杨这种义气似乎用错了地方。

“这正是我认罪认罚的原因,”胡杨诚恳地说,“祸是我闯的,殃及他人只能是祸越闯越大,该放下时须放下,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她心里一颤,明白了胡杨为什么没有上诉。

胡杨已经心冷,这是一种冷静思考后的态度,她感到有无形的冷风从对面吹来,浑身顿时揪紧。她想停止这次谈话,因为忽然有一种着凉的感觉袭上心头。她目不转睛地望着胡杨,眼中有泪在汩汩回流。小青大概看出了她的不适,轻轻咳了一声提示她。她缓过神来,站起身说:“今天就说这些吧。”

胡杨清癯的面孔有些泛红,声音依旧磁性十足:“如果不是法律必须履行的程序,你就不必再跑了。”

她没有说话,紧紧地咬着下唇,转身走出会见室。

小青跟出来,发现她一只手扶着灰色的砖墙,另一只手用力捂着嘴,肩膀在一阵阵抽搐。小青想过去劝,却又不知说什么好。须臾,她转过身来,快步走到甬道上,对小青说:“我失态了。”

小青不知怎么回答,想了想,突然冷不丁说:“姐,您今天特女人。”

她花费了几天时间研究胡杨的卷宗,希望能找到有价值的线索,多年的办案经验告诉她,装订好的卷宗里往往隐藏着草蛇灰线,如果不留心,这些有用的线索就会被忽略。本庭一位老法官就是从卷宗口供中看到一句与当时时间不符的话,便顺藤摸瓜,纠正了一起冤案,而那个后来无罪释放的被告人,原本是被判重刑的。

她总觉得胡杨犯罪的动机值得怀疑,就像一个在平坦马路上驾车前行的人,为什么不明不白非要把车开到岔路上去,岔路上又没有风景。胡杨说问题出在选错了合作公司、选错了干部,但她总觉得胡杨有难言之隐,胡杨不说,这个谜就不会解开。但她不能超越职权询问,会见室有视频监控,交谈内容有严格要求,提押不能逾规。

也许,能说明这一切的只有于泽,但于泽已经失联,这个问题应该去找谁呢?她想到了胡杨的前妻胡晓梅,那两样用来行贿的翡翠手镯和山子是她留给胡杨的,也许她能够说明一些情况。胡杨前妻没有涉案,珠宝生意也是合法经营,胡晓梅已经和一个法国人重新组织了家庭。她觉得自己应该去做一些调研,这个调研不在法定程序之内,因为胡晓梅与本案无关,不需要协助调查。

她特意穿上了那件象牙白套裙,胡杨出事后,这套衣服就挂在衣橱里,去Y省前,她犹豫再三,还是穿上了这件套裙,约见胡晓梅,她心里有种五味杂陈的感觉,其中有一点,她不想在形象上逊色对方。飞机上,她望着舷窗外的天空心里很不托底,乘飞机是家常便饭,但这一次她却觉得有些不适,邻座是个中年胖男人,一坐下就打呼噜,正是这呼噜声让她产生了忽高忽低的升降感。胖子睡得很香,嘴里不时还嘟哝一句话:不要!她知道这是梦话,但胖子不要什么呢?是餐桌上的酒,还是成为负担的脂肪?赴Y省前,她找到了胡晓梅的电话,说了想过去和她聊聊的想法,对方犹豫片刻便答应了。对方说,您若以法官身份来我不见,你若以胡杨同学身份来,我请您喝茶。她很感动,听得出来,胡晓梅是个明快严谨的企业家。

见面地点是胡晓梅选的,在一个古香古色的普洱茶馆。胡晓梅是个面容和身材姣好的中年女士,穿着并不奢华,但处处显示出一种高贵的气质,她认为胡晓梅是那种气场能够产生虹吸现象的女人,难怪胡杨会动心,在这样的女人面前无动于衷,那倒是胡杨有问题了。见面后胡晓梅很警惕,说我们谈话不要录音,也不要记录,我不想给自己惹麻烦。她点点头,道:“你我见面不是法定程序,聊天而已,若是法定程序就不会我一个人来。作为胡杨同学,我想知道案件之外的一些情况,力求复原案件真相,真相,永远是法律的镜子,任何模糊真相的办案都是不负责任的。”

胡晓梅坐下来,很仔细地打量着她,目光很专注。她有些不自然,不知道胡晓梅为什么要这样看自己,便抬手理了理头发。

“知道我为什么同意见您吗?”

她礼貌性笑了笑,心想,胡杨毕竟是你前夫,一日夫妻百日恩,胡杨出了这么大的事,你难道会无动于衷?她摇摇头。

“因为我想见见您。”胡晓梅语气很清冷。

“想见我?”她吃了一惊。

“我知道胡杨心里有一个影子,一个没有光线也会存在的影子,这个影子就是您。胡杨在提拔为局级干部之后,有一次从北京回来,对我说起了您,胡杨说自己耽误了一个女人,一个很优秀的女人,因为自己的怯懦错过了情缘,这个女人一直单身。胡杨没有说出您的名字,但我通过于泽打听到了,于泽这个人没有不知道的消息。”

原来胡杨心里一直这么想。她心跳有些加快,脸上似乎有束紫外线在舞蹈。

胡晓梅给她斟上普洱茶,是生普,茶汤泛着黄绿。“我虽然知道您,但我不嫉妒,在我的交际圈子中,比胡杨优秀的男人有很多,这里面就包括我现在的丈夫,他是法国著名的建筑师。”胡晓梅停顿了一下,接着道,“但我还是对您感兴趣,我认为自己应该是胡杨眼中最优秀的女人,没想到却输给了您,所以我想见见您,今天一见,您给我的印象清晰明亮,胡杨没有看走眼。”

“可是,我和胡杨是纯洁的同学感情,别无其他,请您不要误会,我单身也不是为胡杨,一种生活方式而已。”她知道自己必须做出解释。

“这些都不重要,和胡杨分手是我提出来的,原因的确不是因为您。”胡晓梅端起建窑茶盏,无名指和小指兰花般跷起,深色茶盏衬出那只保养恰好的手羊脂玉般润泽。“一切俱成往事,我还是谈谈您关心的事吧,您想问什么,请讲。”

刚才的开场白有点儿惊心动魄,她觉得自己差点儿成了一个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好在胡晓梅不是个醋意很浓的女人。“国润公司为什么能让胡杨中圈套?依胡杨的精明,应该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换了别人也会中招,无论胡杨张杨还是王杨,”胡晓梅说,“因为有神秘人物打招呼。”

这是卷宗中没有体现的问题,也就是说胡杨供词中没有这一点。

“打招呼的人是谁呢?”

“对不起,这个我不能说,我也只是猜测,道听途说再去传播,伤及人的品质。”胡晓梅很聪明。

“作为同学,我总觉得胡杨犯罪不可思议。”

“是吗?”胡晓梅嘴角微微翘了翘,把手中的茶盏放回茶盘,然后两手交叉抱住膝盖,“我觉得胡杨会出事,或迟或晚。”

“为什么?”她很吃惊。

胡晓梅道:“因为他一心想上升。”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上升本身没有错,问题是上到了一定高度就机遇和挑战并行了,就像攀登珠峰,人们只看到登顶者的欢呼,可是有谁知道登顶路上随处可见倒下去的人,这些人客观上成为了登顶者的路标,很不幸,胡杨就成了这样一个路标。”

胡晓梅接着说:“当你身系登山绳,悬挂在悬崖峭壁时,你的世界就只剩下这条绳子!此时此刻,你还有别的选择吗?恐怕连放弃的权力都没有。”

“也许挑战能赋予人精神上的快乐吧。”她觉得胡晓梅的说法过于片面。

胡晓梅说:“即使登上去又如何,带走的是虚荣,留下的是垃圾。”

“恕我直言,您离开胡杨是为了后来的自保吧?”她问得很直接。

胡晓梅愣了一下,摇摇头:“不是的,离开他是因为他的心另有所属,一个自尊的女人,应该知道什么时间离开。”

“另有所属?”她重复了一句。

“胡杨说过自己心房里有一张缪斯胡床,但十几年来,这张床是空的。我由此知道胡杨在等什么,我怀疑过他在等您,但于泽告诉我,说您是个冰清玉洁、守身如玉的女法官,我就想,胡杨的缪斯胡床恐怕一辈子要虚席以待了,至于我,绝不会堕落为胡床边服侍主人的女佣。”

她感到呼吸有些紧,胡晓梅洞悉一切,只不过没有把话说破而已。胡晓梅是个有修养的女人,气质条件完全配得上胡杨,胡杨能找到这样的伴侣,说明眼光不凡。她端起茶盏,轻啜一口,茶有点儿涩,但味道纯正,她没有与胡晓梅对视,心想胡晓梅也许错解了缪斯胡床,但她又不能解释,此时最好保持沉默。

“胡杨不是贪官。”胡晓梅说,“我想对您说,在法律允许的尺度内,尽可能不判极刑,胡杨罪不至死。我想向您介绍一个神秘人物,这个人叫孟庆周,虽然退休了,但这个人能帮胡杨减轻罪责。话我只能说到这里了。”

她看出胡晓梅有结束谈话的意思,就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既然胡杨不贪,为什么要接受国润公司价值连城的“苍穹之眼”?

胡晓梅的目光忽然变得敏锐起来,盯了她一眼,冷冷地道:“我不知道‘苍穹之眼’,不知道就不能乱说。”

从Y省回来,她就约见孟庆周,但约见这个大人物不是件容易事,孟老不但是退下来的高官,还是一个著名的经济学家,一年四季在全国各地讲学,时间安排精确到了小时,陌生人约他谈何容易。

她把小庄和小青叫到办公室来,大家一起想办法。

小青说,需要找个牵线的,我可以排查一下,我们有的放矢。

小庄眼珠转了转,忽然道:“有门儿,就看姐能不能降下身段求人了。”

她知道小庄会有办法,问小庄:“求谁?”

“找牛路牛主任呀,他请孟老来院里讲过课。”小庄记忆很好,多年以前牛路主任找孟庆周来院里讲课一事还记得。

她似乎想起来了,有一年确实有一个孟姓经济学家来院里讲过课,没想到这是牛路请的,也没想到此人就是孟庆周。牛路是政治部副主任,年轻时曾追求过她,被她拒绝了,去求牛路多少会有点儿忌讳。“你可真会出主意,”她说,“这是一道难题。”

小庄却大度起来:“姐啊,谁都年轻过,牛主任现在是正经人。”

一句话把她和小青说笑了,人家牛路主任啥时候不正经过?

小庄说:“我来给你铺垫一下,姐,我让牛主任来找你。”

多年来,她和牛路虽然在一个机关,彼此几乎没有什么交流,让她去求牛路办事,多少有些难为情,她知道,一个感情受挫的男人会很记仇。但孟老必须见,因为胡晓梅明显话里有话,估计那个给胡杨打招呼的人,十有八九是孟庆周。

她正想给牛路打电话,桌上的内线电话突然响起,电话是牛路打来的。牛路说:“肖樱吗,小庄说你有事找我,却不好意思开口,啥事你说吧,咱俩谁跟谁呀。”她知道这是小庄做了铺垫,便说:“电话里不说,我去您办公室面谈。”

她起身去牛路办公室。牛路很客气,新沏了一杯龙井,玻璃杯中的茶叶碧绿可人。她三言两语说明来意,然后等着回复。

“孟庆周是名人,谱很大。”牛路说。

“是的,正因为谱很大,才想到了牛主任,听说你俩关系不一般,是老交情。。”

“交情是有,不过人家是大干部,门槛高啊。”牛路卖了个关子。

她没有接话,等着下文。

牛路停顿时间很短:“这样吧,我亲自陪您去见他。”

她愣了一下:“不麻烦牛主任亲自去了,您帮助联系一下就可以。”

牛路点点头:“那好,那好。”牛路突然指着书柜里一张三人合影说:“您知道吗?我儿子的理想是考上您母校的法律系,如果真能实现,和您就是校友了。”

她看了看那幅照片,牛路的妻子很白净,儿子胖胖的,圆脸,眼睛鼻子嘴都很圆,一脸福相。她忽然有点儿后悔来牛路办公室,牛路此举无非是想告诉她,自己爱情美满、家庭幸福。她赞赏了一句:“如果令郎考中雁大,你们牛家就是法律世家了。”

牛路说:“我是政工干部,法律业务不如你们这些科班出身的,还谈不上法律世家。”牛路话里有话,言外之意当初你肖樱就是看不起我这白帽子干部。

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问:“孟老会给您面子吗?”

牛路很有信心:“我尽快联系,您的事我不敢不认真。”

她道了谢,起身告辞,牛路目光在那杯龙井上稍作停顿,起身相送。他大概在想:这么好的茶为什么就不能喝一口。

次日一上班,牛路就打来电话,说已经联系了孟老,约定上午十一点去一个老年大学会客室见面,孟老在那里有讲座,午饭前有半个小时时间。牛路特意嘱咐说,他没提案子的事,说是有几个经济法学方面问题去请教。她觉得这样很不妥,怎么能欺骗孟老,心想一旦见面,就坦诚相告。

如约来到孟老讲课的老年大学,在会客室等了一会儿,孟老走进来。孟老鹤发童颜,双目炯炯有神,见面后主动伸出手来:“听小牛说你是个主审经济大要案的法官,幸会幸会,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交流。”孟老看看表,“我们有三十分钟。”

她开门见山:“我是为胡杨的案子而来,孟老。”

刚才还笑容可掬的孟老愣了一下,目光变得警惕起来:“胡杨的案子?”

“是的,我们知道您和胡杨有交集,有些细节想听听您的看法。”

孟老端坐在沙发上,右手五指在沙发扶手上有节奏地敲着,像是在弹钢琴,做出一副思考的样子。

“哦,刚才大脑过了一遍电影,我认识十几个省的领导,好像其中没有姓胡的,不能否认你说的这个胡杨听过我的课,或者我在部里工作时向我汇报过工作,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认识他,这很正常,年纪大了记忆下降,许多人说是我的学生,其实我没有收过一个弟子,他们无非是听过我的课而已。”

她明白了,孟老不想承认与胡杨熟悉的事实。

“你办案怎么想到了我这个退休老人?”孟老问。

“是这样,胡杨二审判决结果出来后,本着极刑慎之又慎的想法,我们想多了解一些情况,问问与胡杨有过交集的人,看看是否有遗漏的证据,之所以找您,因为有人说您和胡杨很熟,既然您说不认识胡杨,我们的谈话也就到此为止了。”

孟老停住敲沙发扶手的动作,道:“这个小牛,为什么要骗我。”

她觉得应该替牛路解释一下,就说:“怪我没和牛主任说清楚拜见您的理由。”

她起身告辞,孟老坐在沙发里的身体看上去变得松弛起来,与刚走进会客室的样子判若两人。

第二次提押胡杨时,胡杨看上去十分憔悴,原本茂密的头发变得稀疏起来。

她问胡杨:“孟庆周为什么要说假话,不敢承认你们熟悉?这说明心里有所忌惮。”

胡杨说:“你不该去找他,我的供词从来没有涉及孟老。”

“为什么?你想保护别人?”她语气很急。

胡杨把目光转向明晃晃的墙壁,脸部的肌肉显示他在空口咀嚼。过了一会儿,他正过脸望着肖樱,目光聚焦如同中午的猫咪。“好汉做事好汉当,为什么要牵连别人。”胡杨说的话显然经过深思熟虑。

“你是个高级干部,何时身上有了江湖气?”她有些生气。

“不是江湖气,是最后做点儿善事,自己已经掉进井里,为什么还要拉上别人?他们都是有家庭、有事业、有社会关系的人,何况毁掉他们也于事无补。”

“可是,你知道这样固执的后果吗?”

“知道。”胡杨深吸一口气,压低了目光说,“仕途充满诱惑,危机如影随形,善始未必就能善终,现在看来,你的选择是对的,你选择了一条行稳致远的路。”停顿了一下胡杨接着说:“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到在香格里拉看风景,你选择了往草原深处走去,你穿着象牙白连衣裙,在成片的蓝色鸢尾花海中,如同一朵盛开的马蹄莲,你走去的方向,有袅袅炊烟正在升起。而我呢,选择了去攀登雪山,山上虽然雪白耀眼,但脚下的冰雪很脆,像碎玻璃,鞭子一样的飕飕冷风抽在脸上,眼前一片苍茫。在半山腰,我远远地看见你在草原上向我招手,手里挥动着一条白纱巾。梦醒后我想,如果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一定和你一起看草原,让雪山见鬼去。”

她感到两颊发凉,有两行清泪缓缓流下。小青递过一包纸巾,眼角也有些湿润。

“你选择仕途也没有错,只是不该忽视了法纪。”她压低了声音说,“我一直以为你强大无比,没有什么事能难住你,现在也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击败了你。”

“权力,”胡杨深有感触地说,“是毒品一样的权力。”说这句话的时候,胡杨恢复了他那种充满磁性的男中音。“我这个反面教材,对于那些出身寒门的年轻人,或许有点儿价值。”

胡杨的确迷恋权力,这一点她很清楚,迷恋权力是人之常情,机关工作,谁不渴望进步呢?不求上进的人一定会被边缘化,但胡杨把犯罪的原因归结在“权力”二字上,她没有料到。

“手握权力的人,没人想把权力装进笼子,其实,权力是通向欲望之门的钢丝,行走在上面的人一旦春风得意,就会无视下面的万丈深渊,我现在体会到了,当然也失足跌进了深渊。”

“你后悔了?”

“我后悔的是对不起那些贫困中的农户,因为我的渎职,他们原本的小康之梦推迟了实现的时间,我的灵魂无法摆脱他们的怨恨和骂声。”

“你能这么想很好,我建议你把犯罪的经过认真梳理一下,把真相说清楚,你是学法律的,这些道理你懂,到了复核阶段,就是最后一道程序了,作为校友,我对你有所了解,你本质上没有远离善良。”

“把所有的过错都归结到我一个人身上吧,不要多怪罪于泽,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也不是他所希望的,如果我不把于泽拉回来,他在北京当律师挺好的,是我害了于泽。”胡杨还在为于泽说情。

“我还会再来见你一次,希望不是最后一次。”

她离开了会见室,小青合上电脑跟出来,自言自语道:“真是条汉子!”

她摇摇头:“什么汉子,我看是傻子!”

小青吐了下舌头。她停下脚步,问小青:“你从我们谈话中能听出什么吗?”

“听出您想让他说出案情真相,找到能挽救他的证据。”小青并不隐瞒观点,“这个人也值得挽救,他想把什么都自己扛起来,其实不值得,别人害了他,他还袒护人家。”

“胡杨曾经是我们雁大法律系的骄傲,走到这一步,我情感上一时无法接受。胡杨让我对法与情有了一个全新的感悟,过去认为水火不容的两种东西,今天看来,却交织得难以分割,我明白了,法律是机器,而运转这部机器的血液是情感,离开了情感,这部机器就失去了应有的温度。”

“可以发回重审啊。”小青脱口而出。

她看了小青一眼,问:“理由呢?你我都清楚,机器运转是有固定轨道的,不可无理由变轨。”

小青又吐了一回舌头。

合议庭另外两位法官观点不一致,一位主张发回重审,另一位则主张核准二审判决,理由很明确,扶贫领域中的腐败分子必须严惩。而她的意见将直接决定合议庭的复核结果。

胡杨什么新证也不提供,似乎已经有了赴死之心。

夜里,她无法入睡,起身到书架里随意抽出一本与法律无关的书,乏味的书是最好的催眠剂。忽然,灯光下她看到了书柜里那个九孔埙,这是当年胡杨送的礼物,这个九孔埙像一只小刺猬静静地趴在书柜的角落,黑色的音孔像惊恐的眼睛。她双手把埙抱出来贴着胸口,睡衣很薄,能感觉到埙的一丝凉意。她将埙放到床头,望着它许久,卧室灯光不明,那个蜷缩的埙两只音孔却看得很清,看上去有一种无声的哀怜。如果此时吹响,它发出的声音一定是悲伤的呜咽,她叹了口气,轻轻上床仰卧,打开枕边的手机,找到那首《忧郁的星期天》,按下了播放键。音乐像从窗棂缝隙刮进的风,在卧室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在风中,她想起了那个围墙上爬满凌霄的青砖二院,想起了未平湖边那棵老国槐和国槐下的缪斯胡床,往事历历在目,像幻灯一样一幕幕翻过,不知不觉,她的眼角变得湿滑,用手一拭,并没有泪水。如果当初自己和胡杨能够结合,她一定会阻止胡杨犯罪,胡杨能听进她的话,这一点她很自信,现在,这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人生往往就是这样,失之交臂,两样人生,这其中是不是有些宿命的成分呢?她有点儿埋怨胡晓梅,早早地离开了胡杨。多年的办案经验告诉她,婚姻上的解脱,看上去是自由,其实更多的是一种伤害。

一夜无眠。

早晨,她决定最后一次去见胡杨,她要问清楚一个关键问题,为何要受贿那么贵重的“苍穹之眼”,正是这块没有任何实用价值的石头,成了量刑最重的砝码。

去拘留所的路上,小青忽然没头没脑地说:“胡杨是我见到的贪官中最男人的,不知为什么,我对他恨不起来。”

小青的话没错,胡杨虽然犯了重罪,但你对他恨不起来,总觉得他是被设计了,或者事出有因。但是法律在有些事情上是没有弹性的,没有新的举证,判决结果很难改变。

或许胡杨知道再见面的机会微乎其微,从走进会见室时,他的目光就一直泊在肖樱脸上,两人久久对视,谁也没有移开。

“如果不能有新的举证,你应该知道什么结果。”她说。

“地狱之门是虚掩的,每一个破门而入者都有自己的理由,辩解没有任何意义。”胡杨语气很坚定。

“记得你说过,不义之财,视而不见,为什么要收受那块价值连城的‘苍穹之眼’?”

这个问题很突然,胡杨先是一愣,接着轻轻摇了摇头:“说实话,在接受‘苍穹之眼’时,我犹豫过,但想想它的用处,我便破例留下了,因为‘苍穹之眼’对于我有特殊用处。”

“什么特殊用处?”她问。

“因为我想赎罪,赎错爱之罪,必须承认,我错过了不该错过的一次感情,那是我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痛,我深深爱着一个女人,我相信这个女人也深爱着我,我人生没有成就的时候,不敢接受这份爱,因为她在我心目中冰清玉洁,无上高贵,我这个来自大西北的农民的儿子不敢接受一个众星捧月的北京公主。我被提拔为高级干部后,过去自卑的心理发生了改变,我觉得自己有了接受这种感情的准备,这个念头像准确的生物钟总在深夜里提醒我。我们常常在深夜通电话,虽然只是讲一些工作上的事,但我们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每次与她通完电话,我都会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想抚摸一下她倒梨子般的发型,我很清楚,因为我的原因,她二十年没改过发型,发型为谁而留?我相信是为我。我想,我能以什么来回报这个痴情的女子呢?在见到‘苍穹之眼’后,我辗转反侧几个夜晚,最后暗下决心,收下了它,我想今年暑假,把她约到未平湖畔,让那棵老国槐作证,就在缪斯胡床上,我郑重向她求婚,‘苍穹之眼’将是我求婚的信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唯有她才能佩戴这枚绝世的‘苍穹之眼’。”

会见室陷入窒息般的宁静,她闭上双眼,室内严重缺氧,胡杨磁性十足的回音绕梁不断。

“这些话本不该说出来,既然你问了,我就坦诚相告,我想说的还有一句:对不起!”

小青扭头看了看她,她的脸色纸一样白。她睁开眼,会见室有全程视频监控,无论如何都要保持镇定。她站起身,看着胡杨许久,声音有些沙哑地说:“胡杨啊,你果然被钻石划伤了,而且伤及性命!”

胡杨抬起头,目光又变得深邃起来,微微笑了笑:“判决书上能有你的签名,这好像是法律和我们开的一个玩笑。”

她问:“你就没想过那个女人需要的不是‘苍穹之眼’吗?”

胡杨略作沉思道:“想过,但是在我心里,‘苍穹之眼’就是她明亮的眸子。”

她再次闭上眼睛,耳边回想起多年以前那句浑厚的男中音:“你是块钻石,和你在一起我担心会被划伤。”

“不要浪费司法资源了,核准二审的判决吧,我已经想通了,法律,才是洞悉一切的‘苍穹之眼’。”

“你还有什么要求?”她问。

胡杨站起身:“如果有可能,请给我买一只口琴,我想在生命最后那个清晨,吹奏一曲《月亮河》。”

她没有回答,只感觉眼前的胡杨,变成了没有绿叶的木雕。

离开会见室,室外因为下过一场小雨,道路有些湿滑,她打了几个趔趄,小青上前扶住她,两人走出大门,一坐进车里,她便趴在后座上哭出声来,小青没有回头,呆呆地望着挡风玻璃,前方是拥挤的车流,汽车驶过的声音覆盖了车内的抽泣。聪明的小青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双手握着方向盘,迟迟没有发动汽车,也没有插话,只有两行清泪挂在脸上。

空气中弥漫着沙尘的味道,这个难挨的星期五,受窗台那盆月季感染,办公室一切物件似乎都出现了毛刺,明明很软的纸张竟然会割伤食指,她看着指尖上渗出的血珠,心里奇怪,竟然没有丝毫的痛感。擦去血迹,她走到玻璃窗前,想看看熙熙攘攘的街景,大街上是车辆的河流,几乎看不到人影,她收回目光,不经意间却发现窗台上的月季花竟然长了腻虫。这些讨厌的小虫子从哪里来?为什么要残害这屋内唯一的绿植?小庄打来电话,问糯米糍还有没有了,想下班送一盒过来。她拒绝了,这是她第一次拒绝小庄的糯米糍,小庄有些不解,问:“姐,你咋了?没事吧?”她编了个理由,说最近体检血糖不正常,医生建议少吃甜食。

下午本来要召开合议庭会议,犹豫再三,她还是推迟到下周一。另外两位法官颇感意外,按照肖樱的惯例,合议庭拿出复核意见都是在周五下午,这一次为什么就改变了呢?

下班回到公寓楼下,她迟疑了一下,没有上楼,而是直接走进没有顾客的彼岸咖啡。熟悉的服务生把她引到常坐的位置上,转身要去端咖啡,她叫住了服务生,说:“给我来杯酒吧。”

服务生睁大了眼睛,定了定神问:“喜力行吗?小瓶的。”

“喜力是什么?”

“啤酒,进口的。”服务生说。

“不,要一杯高度的,”她强调说,“白兰地、威士忌都可以。”

服务生点点头,倒退了三步才转身走开,片刻,用托盘端来半杯白兰地酒和一盘杏脯、一盘南瓜子。

她盯着酒杯,酒色很纯正,像琥珀,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酒,其实,她并不想喝,要来酒也只是看着,此时此刻,这杯白兰地更像心中的一杯祭酒,一个遥远的象征。

昨夜一夜未曾合眼,酒上来,同时上来了睡意,酒的催眠作用不仅仅是饮用后,有时,看着也能醉人。果然,她靠在软沙发上睡着了,她梦到了胡杨,胡杨在一条汹涌的大河里游泳,开始还劈波斩浪,变换着姿势前进,忽然,水面上伸出两只舞动的手,不好,胡杨溺水了!她惊呼一声,把自己吓醒了,四处看看,咖啡店内顾客依然很少,不远处一个角落里,两位白发老人在抵首私语,古稀之年了,还有这么多悄悄话,不在家中,专门到这时尚的咖啡店来,说明这对儿老人很讲究情调。她忽然就想,未来自己老去那一天,心里的话儿与谁说呢?她不免有些伤感,端起酒杯,嗅了嗅,酒味很香,也很冲,她没有品尝,放下酒杯,从包里掏出手机,找到那首《忧郁的星期天》,戴上耳机开始播放。一连播放了三遍。第一遍,她听出了过去的时光,过去的时光是一幅幅凝固的画面,亲切祥和;第二遍,她听出了当下困惑,这困惑是一堵墙,她无法穿墙而过,因为她知道自己不是崂山道士;第三遍,她听出了未来的某一个黄昏,她站在那棵国槐树下,往草丛中放生一只埙一样的小刺猬。三遍听过,她回到播放首页,找到《忧郁的星期天》曲目,毅然按下了删除键。

当天夜里,她给院委会写了一份报告,请求回避胡杨案的复核,理由只有一个:胡杨是自己难以忘怀的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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