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 霞 晨
伴随着现代民族国家的构建,中国人种、文化的起源问题成为了晚清学术界讨论的热点。西来说本是众多中国人种起源说中的一种假说,却在晚清为世人所追捧,并推动了晚清的《楚辞》研究热。刘师培、梁启超、王国维等学人都在同一时期关注《楚辞》,《楚辞》研究领域也率先出现了文学人类学等研究法。五四时期,尽管“选学”业已成为新文化人所欲横扫的“妖孽”,却并不妨碍他们同样将“选学”所推重的《楚辞》置于中国文学源头的地位。这些现象背后的原因均值得深思。学界现有研究主要集中在西来说本身,罕见在文学领域内的耕耘。从文学视角梳理中国人种西来说与晚清楚辞学新变之间的关系,或可还原近代文论史上一段重要的语境。
中国人种西来说(又称“中国文明/文化西来说”“汉人西来说”等,后文简称“西来说”)本出自于传教士,经法国人拉克伯里(Terrien de Lacouperie)演绎,被日本人白河次郎、国府种德吸纳进了《支那文明论》,又被蒋智由演绎为《中国人种考》,从而进入了国人的视野。当时康有为等人以公羊学来宣传民族融合说,而被重新解读为汉人西来说的中国人种西来说则可证明汉族与满族并非同出一源,有利于排满思想的推行,因而受到革命派的欢迎。《国粹学报》是章太炎、刘师培等排满革命者的思想阵地,他们热情地吸纳了西来说并且创造性地作出了解释。
国粹派所接受的西来说,主要来源于伦敦大学的法籍汉学教授拉克伯里。他在《上古中国文明的西方起源论》(1894)一书中提出了中国文明起源于巴比伦说(1)Terrien De Lacouperie, Western Origin of the Early Chinese Civilisation-from 2300 B.C to 200A.D,London:Asher&Co.,1894,pp.1-27,p.293.,尽管这本书从未被译为中文,却辗转成为了晚清西来说最重要的理论来源。拉克伯里虽自称其观点为原创,但其实与明清来华传教士的西来说颇有相关性。《圣经》认为人类的始祖是亚当、夏娃,晚明传教士认为耶稣的十二门徒中有一位来到了中国,给中国带来了西方文明。早在16世纪,利玛窦等晚明传教士就提出西来说,认为儒学是基督教的一支。18世纪法国的耶稣会士白晋、马若瑟等人曾在《诗经》《尚书》《周易》等中国经籍中寻找基督教的痕迹,认为这些都是基督教之书。19世纪,湛约翰、艾约瑟、金斯密、李希霍芬等晚清传教士也试图证明中国文明并非产生于本土,而是来自于更古老的欧亚文明。拉克伯里之说虽与传教士多有相似之处,但并不依赖于基督教的权威,还引用了《山海经》《尚书》《易经》《穆天子传》等中国典籍,因此看上去更有学术说服力。
不过,拉克伯里“石破天惊”的学说在其生前、身后都没有得到西方学界主流的认可。在其生前,著名汉学家理雅各(James Legge)从语言学的角度证明汉语早于巴比伦语言,从而否定了西来说的可能性(2)Terrien De Lacouperie, Western Origin of the Early Chinese Civilisation-from 2300 B.C to 200A.D,London:Asher&Co.,1894,pp.1-27,p.293.。其后,历史学家马丁·贝尔纳(Martin Bernal)及韩子奇亦分别指出其所描述的汉族迁徙过程援用了以色列的流浪模型(3)[英]Martin Bernal著,刘静贞译:《刘师培与国粹运动》,傅乐诗等:《近代中国思想人物论:保守主义》,台北:时报文化出版事业有限公司,1980年,第79—108页。,将明末耶稣会传教士的“圣经西来说”包装为“科学西来说”(4)韩子奇:《西来说与辨华夷——论“晚清国粹派”的国族思想》,朱诚如、王天有主编:《明清论丛》(第11辑),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11年,第65页。。拉克伯里的西来说的确有种种漏洞,但在当时却被视作最先进的学说而被中国学人所热捧,这种吊诡局面的形成与其传播途径有关。
晚清的中国人最初接触到的拉克伯里学说并非来自英译,而是从日语转译。从1894年开始,德富苏峰、桑原骘藏、三宅米吉、白鸟库吉等日本学者先后介绍了西来说,并引起了日本学界的关注。尽管西来说在日本要比欧洲显得更为热闹,但也不乏反对和质疑的声音。作为一部公众性读物,白河次郎、国府种德的《支那文明史》(1900)全面接受了这一学说。《支那文明史》中的观点几乎完全来自拉克伯里,在他们看来,拉克伯里的“支那民族自西亚细亚来之说”是当时最新的一种关于中国民族来源的西方学说,他们虽然并不能完全肯定这一学说千真万确,但依然相信上古时期中国文明与西亚文明是有关联的(5)[日]白河鯉洋、国府犀東:《支那文明史》,东京:博文馆,1900年,第28—29页。。由于白河氏等人并未指出西方对这一学说的批评,读者难免会认为拉克伯里的学说是在欧洲被普遍接受的(6)Tze-ki Hon, From a Hierarchy in Time to a Hierarchy in Space:The Meanings of Sino-Babylonianism in Early Twentieth-Century China,Modern China,2010,36(2),pp.147.。
白河氏等人这般包装不是没有原因的。世纪之交的日本也处于民族认同的混乱与焦虑之中。明治时期,伴随着日本欧化主义的浪潮,福泽谕吉的“脱亚入欧”论成为了主流学说,把欧化作为至高的标准。在这一背景下,当时日本流行的民族学说认为日本人与欧洲人同种,与中国人异种。日本国粹主义在这一背景下诞生,他们对明治政府的欧化主义政策感到不满,认为西欧文明存在威胁,提出“兴亚”论。志贺重昂、福本日南等日本国粹派都主张黄种人与白种人相竞争,而中国人与日本人就是属于“同文同种”的黄种人。1898年,日本贵族院(上议院)议长近卫笃磨也发表了全球范围爆发种族战争的预想,催促日本与同种的中国结成联盟,为黄白人种大对决做准备(7)孙隆基:《清季民族主义与黄帝崇拜之发明》,《历史研究》2000年第3期,第74页。。日本国粹派另外一位代表人物三宅雪岭提出:日本人是蒙古人种,与西方人的起源是相同的。他还强调日本人是蒙古人种中最有才能的民族(8)[美]ケネス.B.パイル 著, 松本三之介、五十嵐暁郎译:《新世代の国家像―明治における欧化と国粋》,东京:社会思想社,1986年,第212页。。无论是日本的欧化派还是国粹派,他们的人种观都是要拔高日本民族的地位,证明其优越性。而拉克伯里的西来说则提供了另外一种思路:中国人种来自于西方。如果说日本人与中国人同种,那么日本人与西方人也属于同种。这样一来,也就无损于日本民族自尊心了。
经过“改装”的西来说于20世纪初进入中国。仅1903年就集中出现了《支那文明史》的3个中译本,蒋智由也因其《中国人种考》而被视作中国“西来说”的首倡者。然而蒋智由对于西来说并不是信而不疑的。西来说之所以能够在晚清风靡中国,得力于国粹派的大力宣传。国粹派多主张排满民族主义,而西来说正好能够为此提供理论依据,因此得到众多国粹派学人的追捧。刘师培、章太炎、黄节、邓实、田北湖等国粹派学人纷纷表达了对西来说的支持,在《国粹学报》等报刊上发表了许多以西来说为理论基础的文章,蔚为大观。
《国粹学报》的创始人邓实、黄节是西来说的信奉者。邓实指出中国有两种民族:一种是“黎民”(本族,尚鬼神);一种是“百姓”(客族,尚术数),“客族”便脱胎于西来说(9)邓实:《国学原论》,《国粹学报》1905年第1期。。黄节称中国民族为“巴克之族”(10)黄节:《〈国粹学报〉叙》,《国粹学报》1905年第1期。,他的代表作《黄史》更是一部建立在西来说基础上的种族之书,认为汉人来自于西方(11)黄节:《黄史》,《国粹学报》1905年第1期。。除此以外,《国粹学报》中活跃的文字学家田北湖还把这一学说引申到了文字学研究之中,他认为:“世界文字总分三类,无论下行左行右行,其发生之地,肇端于第一高原,当帕米尔西藏间。”(12)田北湖:《国定文字私议》,《国粹学报》1909年第49期。明显受到西来说的巴比伦中心主义影响。李元唐的诗中有“文明巴克族,浩荡大河流。孰阐先民学,而为祖国谋”(13)棣臣:《题〈国粹学报〉上刘光汉兼示同志诸子》,《国粹学报》1906年第16期。四句,也是对西来说的发挥。正是因为如此,说西来说是《国粹学报》七年间的基调(14)朱维铮:《导言》,刘师培著,李妙根编:《刘师培辛亥前文选》,上海:中西书局,2012年,第4页。也不为过。
国粹派的学术领袖章太炎、刘师培也对西来说进行了有力的宣传。章太炎在其《訄书》重订本中加入了《序种姓》一篇。文中集中引述了白河次郎等人在《支那文明史》中的观点,还引用《穆天子传》来印证了西来说的一些细节。刘师培可谓国粹派中最热衷于西来说的学者,他所接受的西来说来源较为驳杂。比起其他的国粹派学者,他对西来说的发挥更具有整体性,也更具有政治性。他将西来说、黄帝纪年说与排满民族主义结合起来,创造出一整套民族主义学说。他借由西来说提出了黄帝纪年论,与康有为、梁启超所倡导的孔子纪年论针锋相对。西来说还进入到他的政治体制建构之中,成为其在中国建设民主政体的理由。对刘师培来说,西来说不仅是一种历史视角,还是观察20世纪中国的政治视角。他是国粹派中最注重在政治层面使用西来说的,把西来说作为建设民主政体的理论依据,强调统治者与被统治者分享权力(15)Tze-ki Hon, From a Hierarchy in Time to a Hierarchy in Space:The Meanings of Sino-Babylonianism in Early Twentieth-Century China,Modern China,2010,36(2),pp.154-157.。
西来说在20世纪初的中国颇为流行。著名考古学家安特生(J.G.Anderson)、袁复礼也主张仰韶文化西来说。然而随着清末民初中国政治局势的变化,西来说的受欢迎程度也在逐渐下降。1928年开始的安阳殷墟发掘更是有力地反驳了西来说。30年代以后,西来说逐渐被人所遗忘。正如韩子奇所言:当中国人认为世界是一系列有高下之分的民族国家所构成的时候,西来说受到热烈的欢迎;当中国人看到帝国主义在不断地进行领土扩张,世界在空间上被划成等级国家时,西来说遭到了强烈的抵制(16)Tze-ki Hon, From a Hierarchy in Time to a Hierarchy in Space:The Meanings of Sino-Babylonianism in Early Twentieth-Century China,Modern China,2010,36(2),p.139.。
尽管西来说存在种种疑点,但其之所以会在20世纪初受到国粹派等中国学人的热捧,其背后的原因是值得深思的。西来说对于中国国粹派来说是中国道路走向现代性的关键(17)Tze-ki Hon,Revolution as Restoration:Guocui xuebao and China’s Path to Modernity,1905-1911,Leiden:Brill,2013,p.13.。西来说之所以能够受到国粹派的欢迎,是因为其顺应了他们以保存国粹来推动中国文明复兴的愿望:一方面要加入世界,一方面又要强调中国的独特性。国粹派不仅接受了西来说,还把人种与文明、文化、政治相结合,使得这一观念更为深入地渗透到了晚清学术的方方面面。西来说盛于国粹派,但其“信徒”却远远超出了国粹派的范畴。蒋智由的中国人种考证,丁谦、顾实及卫挺生的《穆天子传》地理考证,郭沫若的甲骨文及《楚辞》研究,都与西来说热有关。梁启超、王国维等人的思想学说、文学创作中也出现了明显的西来说痕迹。为了寻找昆仑山、西王母等西来说的关键证据,晚清民国间也出现了《楚辞》《山海经》《穆天子传》《淮南子》等文献的研究热潮。相关研究者中不但有西来说的支持者,也不乏怀疑甚至反对者。至此,西来说本身的真伪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其在晚清学术及文学变革“蝴蝶效应”中所起的推力。
西来说本是一种人类学学说,但在晚清民国间却推动了《楚辞》研究热并促使楚辞学发生新变,参与了中国文学的近代变革。这种新变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是在研究方法上突破了传统的训诂、音韵、考据及义理研究,出现了文学人类学的研究方法;二是《楚辞》在现代纯文学的语境中被视为中国文学的源头,拥有了极高的文学史地位。两者之间互有关联。
先看楚辞学在研究方法上的新变。文学人类学伴随着文化人类学的文学转向及文学研究的人类学转向而诞生,在中国的发展势头尤为良好(18)叶舒宪:《文学人类学的理论与方法》,《上海交通大学学报》2019年第1期,第96页。。文学人类学学科诞生于20世纪后期,但其实在20世纪初的《楚辞》研究中已出现了文学人类学的方法。该方法之所以率先出现在晚清《楚辞》研究中,与其研究动因密切相关。中国文化自古以来就与域外文化有接触,也在不断吸纳外来文明的精华。恰如苏雪林所言:“文学言昆仑者,首推屈原作品。”(19)苏雪林:《屈赋论丛》,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487页。《楚辞》接受了外来文化影响,因此每当外来文化再度入华的时候,“昆仑热”和“楚辞热”(又称“屈赋热”)就会随之出现(20)苏雪林:《天问正简》,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70—371页。。西来说是20世纪初中国最为流行的人类学说之一,《楚辞》又是能够印证西来说的文学作品,西来说与楚辞学在晚清的相遇,不仅为西来说提供了依据,也促使楚辞学发生了新变。用文学人类学的方法来研究《楚辞》,是出于用文学作品来解释西来说的需要,也不失为合适的跨学科研究方法。
《楚辞》的确能够为西来说提供丰富的文献依据。例如,《楚辞》中能够找到思索中国人乃至人类起源的诗句:“女娲有体,孰制匠之?”(《天问》);《楚辞》中的“昆仑”意象也很密集,直接歌颂“昆仑”的就有九处。《楚辞》中的昆仑是一座产玉之山,而且总是与西方联系在一起;屈原虽是战国时期楚国的汉族文人,却总是憧憬西北的昆仑,想象自己“驾飞龙”,“夕余至乎西极”“诏西皇使涉予”“指西海以为期”(《离骚》),为后人提供了丰富的诠释空间。早在1903年,已经有国人在《楚辞》中寻找西来说的证据,以诗证史。蒋智由也提示了《楚辞》与西来说之间的关系:“屈原作赋,亦若不胜驰慕之情,此明示中国古来于昆仑若有特别之关系”(21)观云:《中国人种考(二)》,《新民丛报》1903年第37期,第16页。。
晚清国粹派是以文学人类学方法来研究《楚辞》的先驱,其中又以刘师培的成就最为突出。以刘师培为代表的国粹派文人在文论上推崇“沉思翰藻”,属于选学派,而《楚辞》正是他们最为看重的文本之一;他们在政治上主张排满革命,在学术上注重吸纳西学,西来说恰好可以作为他们建构“想象的共同体”的理论武器。
在西来说的影响下,刘师培发挥其小学特长,用文字学、训诂学的方法加以考证,从拉克伯里、白河次郎、蒋智由等人都未曾重视的《楚辞》中寻找到了汉人思慕昆仑的根据,用《楚辞》来证明中国对西方的渴慕由来已久。在他看来,《离骚》中的“邅吾道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是描述屈原在昆仑山上如何彷徨于迷途。《离骚》除了直接写昆仑山之外,还有写昆仑之邱及昆仑山附近的内容。他依据《淮南子》中的“昆仑之邱,或上倍之,是为悬圃”考证《离骚》中“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悬圃”两句以下,“大抵皆寄兴昆仑之词”(22)刘师培:《思祖国篇》,刘师培著,万仕国编校:《刘申叔遗书补遗》(上),扬州:广陵书社,2008年,第292页。。他又依次考证《离骚》中的流沙、西海、白水、阆风等地名就在昆仑附近;丰隆、巫咸等人都是昆仑(或是昆仑附近)之人。因此《离骚》的宗旨并非思念楚国,而是在怀念昆仑故都、西方故国。刘师培用人类学方法来解读《楚辞》,使得《楚辞》成为了证明中国人种起源的重要文献。他在《楚辞》中追寻着周代在中亚和西亚的领土,也在其中寻觅着中国人对西方故土的崇拜和怀恋。在《甲辰自述诗》(1904)中,他更是把楚辞意象与对西来说的信仰融为一体:“瑶台玄圃渺难望,欲上昆仑睨旧乡。试向赤鸟寻旧迹,犹闻彼美艳西方。”(余作《思祖国篇》)(23)刘师培:《甲辰自述诗》,刘师培著,万仕国编校:《刘申叔遗书补遗(上)》,第383页。在时人所大力建构的西来说中,昆仑不仅是华夏神山,更是华夏故都所在之处。在主张排满革命、恢复汉族政权的时期,这一意义非同寻常。
可以看到,刘师培将《楚辞》与西来说相连接的方式主要是化时间为空间,在《楚辞》中寻找“昆仑”。这一思路和方法对后世《楚辞》的文化人类学研究影响深远,苏雪林、萧兵、叶舒宪等学者都曾直接或间接地受到启发。苏雪林的《楚辞》研究结合域外古代的宗教神话,以比较文学研究方法开启了楚辞比较学的先河。她主张《楚辞》深受域外文化影响;她以《楚辞》研究作为其毕生的事业,从西来说出发,走向了“世界文化同源说”。萧兵致力于从人类学视角阐释《楚辞》,在当代《楚辞》研究界独树一帜,成就颇丰。他的《楚辞》研究也多以昆仑山为研究对象,以《楚辞》中的昆仑神话证明楚文化与西北的夏人、狄人文化存在关联,指出“昆仑的余晖是远远地照射着《楚辞》的”(24)萧兵:《楚辞新探》,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0,44页。。
尽管西来说在20世纪30年代以后逐渐被淡忘,它却以另外一种形式存在于《楚辞》研究之中。小川琢治、凌纯声、周谷城、苏雪林、萧兵等人均倾向于相信《楚辞》里的“悬圃”即巴比伦的空中花园(25)萧兵:《楚辞新探》,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0,44页。,西来说影响的痕迹强烈。也有一些学者由昆仑研究延伸至西王母,如苏雪林、丁山、凌纯声等考证西王母为西亚文明中的月神,也带有明显的西来说意味。近年来,叶舒宪通过四重证据法考证出久居昆仑的西王母其实是“本土白玉崇拜催生出的死亡再生女神形象”(26)叶舒宪:《文学人类学的理论与方法》,《上海交通大学学报》2019年第1期,第101页。,才消解了西王母与西来说、外来文化的关系。
西来说不仅触发了晚清学人对《楚辞》的文学人类学研究,也推动了神话学的研究,而人类学方法正是中国古代神话的主要研究方法之一。伴随着中国现代神话学研究的兴起,西来说所关注的昆仑、西王母、《山海经》《楚辞》《穆天子传》等成为了现代神话学研究的重点关注对象,富含神话的《楚辞》成为了从神话视角思考中国文学缘起的核心文本。西来说对中国文学的影响也不仅限于《楚辞》,与其共生的昆仑、西王母研究热引发中国学人从神话学的角度去思考中国文学的缘起。颇为看重《山海经》和《穆天子传》的鲁迅就曾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提出神话是“文章之渊源”的观点。
由此可见,在西来说的影响下,《楚辞》成为了印证西来说的素材,《楚辞》研究的方法中也出现了文学人类学等新兴的研究方法。
《楚辞》之所以在现代被视为中国文学之祖,与东西方文学观念交汇下现代纯文学观念的确立有关,应当将其放在现代纯文学观念的形成史中来理解。
东西方文学观念的差异,突出表现在对文学本质属性的认识上。19世纪浪漫主义思潮席卷欧洲,浪漫派在批判启蒙思想所带来的极端理性精神的基础上,试图以审美现代性(又称现代主义)来对抗理性,为感性正名,他们模仿细腻感性的中国情调,强调情感的作用(27)周宁:《天朝遥远:西方的中国形象研究(上)》,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25页。。20世纪初众多中国学人赴日,恰逢日本浪漫主义思潮盛行。日本文学观念本受中国影响颇深,然而明治时期在西方文学观念的影响下也明显呈现出“脱亚入欧”之态。他们把“belles-letters” 译为“美术”/“美文”/“纯文学”,“纯文学”一词也随之进入中国语境。明治日本学界对如何区分纯文学与杂文学亦有不同的看法,主要可以分为形式派和感情派,后者声势更大。感情派以太田善男、久保天随为代表,他们深受西方浪漫派情理二元对立模式的影响,强调纯文学的感情要素,以感动、感人为标准。晚清中国的文学观念则相对复杂,既有桐城派的“文以载道”观,也有文选派的“沉思翰藻”观;既有引“欧西文思”入“俗语文体”的文界革命论,也有主张以文字为文的杂文学观。强调情感的文学观念在中国虽有传统,在晚清却并非主流。
《楚辞》在近代的纯文学化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出现的。屈原在《九章》中自言“发愤以抒情”,《楚辞》中涌动着强烈的个人情感,与以“中和”之美为特征的《诗经》相比更有情绪感染力。结合《楚辞》研究史来看,中国古代对《楚辞》的研究或注重文字训诂等经学研究,或专注于对屈原的考证,或注重于阐发其中的义理,对其进行文学分析的并非主流。应该看到,《楚辞》的“纯文学”价值在传统的文学批评史中已经在不断地得到体认。不过,六朝对《楚辞》的文学性研究是主张文采(形式)与感情并重的,与注重感情的西方纯文学观念之间还是有差距的。晚明诸君对《楚辞》中“情”的看重也并未形成声势,很快就被湮没在了清代对《楚辞》的考据学研究之中。真正从现代纯文学层面来集中阐扬《楚辞》,则要到20世纪初了。
在中国文学观念的古今演变中,梁启超、刘师培、王国维均有不俗的贡献;在《楚辞》的“纯文学化”进程中也有功于焉,值得注意。他们的文学观念虽存在不小的差异,却在《楚辞》研究中达成了一种共识,不约而同地将《楚辞》纳入了纯文学的研究范畴之中,尤其重视感情在其中的作用。试分论之。
梁启超明确把《楚辞》纳入了西方现代的纯文学范畴之中。他在《屈原研究》(1922)中从纯文学的角度来评价屈原作品,将屈原视作中国文学的鼻祖,称《楚辞》为“富于想象力之纯文学”(28)梁启超:《楚辞注释书及其读法》,《清华周刊·书报介绍副刊》1924年第8期。,视《楚辞》及屈原为纯文学及文学之祖。当时,梁启超在文学研究上形成了“感情中心说”,提出“艺术是情感的表现”(29)梁启超:《情圣杜甫》,梁启超著,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15集,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367页。“天下最神圣的莫过于情感”(30)梁启超:《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梁启超著,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15集,第281页。的观点,在其《屈原研究》中指出屈原“感情极锐敏,别人感不着的苦痛,到他脑筋里,便同电击一般”(31)梁启超:《屈原研究》,梁启超著,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15集,第468页。,有很强的中西文论对话意识。
梁启超对《楚辞》、屈原的兴趣,与西来说密切相关。梁氏接触西来说的时间相当早,自1898年戊戌变法失败之后流亡日本,他就在大量吸收日本最新的思想学说,盛行一时的西来说也在其列。他在第一时间吸收了西来说,将昆仑与黄帝建立汉族政权结合起来。1899年,梁启超与主张排满革命的章太炎过从甚密,思想也一度接近。在1900年梁氏所作的诗歌中,就有“昆仑传种泣黄羲”(32)梁启超:《次韵酬星洲寓公见怀二首并示遯庵》,梁启超著,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17集,第594页。之句,认为黄帝、伏羲来自昆仑,华夏儿女由此而绵延不绝;在其1901年对中国史的论述中,有更为明确的表述:汉人是黄帝子孙:“黄帝起于昆仑之墟,即自帕米尔高原东行而入于中国,栖于黄河沿岸,次第蕃殖于四方,数千年来赫赫有声于世界。”(33)梁启超:《中国史叙论》,梁启超著,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17集,第314页。这一时期,西来说的思路、逻辑,在梁氏的文字中不断循环:1904年,他指出“龟甲文字,可为我民族与巴比伦同祖之一证”(34)梁启超:《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新民丛报》1904 年第3卷第10期,第12页。,认为甲骨文可以证明中华与巴比伦民族同出一源;1905年,更是明确表示:“我中国主族,即所谓炎帝遗胄者,其果为中国原始之住民,抑由他方移植而来……吾则颇袒西来之说。”(35)中国之新民:《历史上中国民族之观察》,《新民丛报》1905年第3卷第17期,第44页。他对西来说的推崇,不光停留在学说之中,也蔓延到他的诗文乃至戏曲创作之中,将昆仑与黄帝以及华夏建国紧密相连。
梁启超当时之所以如此看重西来说,不仅有章太炎的影响因素,也有其现实原因。他有感于西方、日本人说“中国之民族,不武之民族也”(36)梁启超:《中国之武士道自识》,梁启超著,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4集,第628,628页。,而西来说则强调黄帝为西来人种,用武力征伐、驱赶原本在中原的族裔,符合进化论中优胜劣汰的定理。为此,梁启超特意作了《中国之武士道自识》,对西来说大加宣传:“我神祖黄帝,降自昆仑,四征八讨,削平异族,以武德贻我子孙……我族遂为大陆主人。”(37)梁启超:《中国之武士道自识》,梁启超著,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4集,第628,628页。由此可见,当时梁启超对西来说的态度近于“狂热”。
梁启超本是爱好文学之人,自幼熟读《楚辞》;《楚辞》又是证明西来说的最佳文献之一,梁氏自然不会轻轻放过。《楚辞》与昆仑的关系,梁启超曾有明白的阐述:“我们文学含有浪漫性的自《楚辞》始……试看,《楚辞》里头讲昆仑的最多——大约不下十数处,像是对于昆仑有一种渴仰,构成他们心中极乐国土……《楚辞》的最大价值在此。”(38)梁启超:《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梁启超著,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15集,第324页。在梁启超看来,《楚辞》是中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开山鼻祖,其中最有浪漫精神的篇章是《远游》;《楚辞》的这种浪漫性,来自于一种远古的神秘意识,这种意识可能来自于对昆仑、中亚细亚的仰慕——这是典型的西来说思路。此外,梁启超的屈原研究也明显受到西来说的启发。例如,其《屈原研究》中有这样的表述:“昆仑、县圃、咸池、扶桑、苍梧、崦嵫、阊阖、阆风、穷石、洧盘、天津、赤水、不周……种种地名或建筑物,都是他(指屈原——引者注)脑海里头的国土。”(39)梁启超:《屈原研究》,梁启超著,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15集,第477页。由于上述地名在史籍中多与昆仑相关,推而论之,屈原所追寻的国土也就是以昆仑为核心的国土了。即便是在对西来说有所怀疑的1918年,梁启超依然坚信《楚辞》中对昆仑的描述可以与《穆天子传》相互印证,证明自古以来就有西域通道(40)梁启超:《太古及三代载记》,梁启超著,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9集,第624页。。
综合梁启超对《楚辞》与西来说的研究来看,可以发现其中有明显的联系:西来说促使梁启超密切关注《楚辞》,西来说中的地理学、人类学方法也被梁启超所吸收,在其《楚辞》研究、屈原研究中演变为文学地理学、文学人类学的方法;原本就笔端常含感情的梁启超在西方纯文学观念的洗礼下,更是对《楚辞》的感情性、浪漫性大为看重,促使其从纯文学的角度评价《楚辞》。
刘师培对《楚辞》的文学性研究,与西来说之间亦有关联。他在文学观念上属文选派,本更看重偶文韵语的形式美,却在西方纯文学观念的洗礼下吸纳了感情美的标准,在其《楚辞》研究中表现尤为突出。1905年,刘师培在《南北文学不同论》中指出屈原是南方抒情文学传统的代表,在《文说》(1905—1906)中亦肯定《楚辞》中的情感,将其视为“情文相生”的代表(41)刘师培:《文说·宗骚篇》,刘师培著,万仕国编:《仪征刘申叔遗书》第五册,扬州:广陵书社,2014年,第2077页。。1907年赴日后,他更是多次强调文章属于“美术”,以“美”“饰观”“性灵”(近于感情)为主(42)刘师培:《论美术与征实之学不同》,刘师培著,万仕国编:《仪征刘申叔遗书》第十一册,第4890页。,《楚辞》其实成为了刘氏中西交融的文学观念形成中重要一环。他之所以会在1905—1907年间推崇《楚辞》的情感美,西来说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不可小觑。1904—1906年间,正是他热情推广西来说的时期,也是集中读《楚辞》的时期。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即“《楚词》一书,思慕昆仑尤切”(43)刘师培:《中国历史教科书》,刘师培著,万仕国编:《仪征刘申叔遗书》第十二册,第6331页。。言下之意,“沉思翰藻”、偶文韵语的《楚辞》既是他理想的文体,又能从中寻找到西来说的丰富依据。如此一举两得,他对《楚辞》的研究热情也就不难理解了。他使用文学人类学的方法在《楚辞》中寻找昆仑,寻找“西方故国”而得到的种种西来说的证据,更是化作其文学研究及创作的动力。由此可见,西来说引发了刘师培对《楚辞》的强烈关注,而其《楚辞》研究既有文选派注重“沉思翰藻”之美的传统,又吸纳了西方纯文学观念注重感情的因素。在这一意义下,可以说西来说促进了刘师培《楚辞》研究的“纯文学”化。
作为国粹派的文论领袖,刘师培把他对《楚辞》的推崇也扩展到了《国粹学报》之中,使其呈现出浓厚的《楚辞》氛围。不仅出现了用楚辞体写成的抒情文章(如刘师培的《招蝙蝠文》),还出现了多篇以“读楚词”“楚词”等为题的诗歌;楚辞体不仅出现在带有实用性的序言之中(如邓实的《国学保存会第二年小集叙》全文用楚辞体写成),还出现在了说理的论文之中(如钱基博的文论《说文》用楚辞体写成)。在这股“楚辞风”的影响下,极少写作楚辞体的章太炎也以楚辞体写了《丹橘》,颇有深意。心折于桐城古文的林纾也跟风写了几首楚辞体,如《感秋赋》《告严几道》等。由此可见,楚辞体在晚清颇为流行,已经从文学创作蔓延到了实用文体及文学理论领域。
王国维的《屈子文学之精神》(1907)与刘师培观点有相通之处,指出屈原作品融合了北方人的感情和南方人的想象,强调想象力和感情是屈原作品的核心价值——这些都是现代纯文学观念所看重的,因此王国维对晚清《楚辞》的纯文学化亦颇有贡献。王氏对《楚辞》的偏爱已不是秘密,但鲜有人注意到他对西来说的关切。
王国维对纯文学观念的理解与接受,与其《楚辞》研究是同步的。他在1903年提出“美者,感情之理想”“美育即情育”(44)王国维:《论教育之宗旨》,《王国维全集》第14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第10页。的观点,1906年指出“感情之最高之满足,必求之文学、美术”(45)王国维:《奏定经学科大学文学科大学章程书后》,《王国维全集》第14卷,第34页。。在他看来,哲学与“美术”(包括文学)给人类以“纯粹之知识与微妙之感情”(46)王国维:《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王国维全集》第14卷,第131页。,而这正是人类区别于禽兽的关键。这些观念也表现在其同一时期的《楚辞》研究中。彭玉平教授研究发现,王国维从1903年开始关注《楚辞》,在其诗词创作和学术著述中出现屈原形象、楚辞话语及相关意蕴。在《文学小言》(1906)、《屈子文学之精神》(1907)和《人间词话》(1908)中,屈原和《楚辞》更是成为了王国维文学观念的底蕴(47)彭玉平:《晚清楚辞学新变与王国维文学观念》,《文学评论》2015年第1期,第198—209页。。这段时间,正是西来说在中国学界盛行之时。梁启超、刘师培、章太炎、蒋智由等人均是西来说的宣传者,王国维发表《人间词话》的《国粹学报》更是不遗余力地宣传西来说。王国维开始接触西来说的确切时间虽有待确定,但从其经史考据之作来看,他对西来说也有持久而深入的关注(48)他所校录的刘郁《西使记》是元人记述的蒙古旭烈兀西征见闻录,其中有“地多产玉,疑为昆仑”等句,表现出对昆仑的追寻;在《今本竹书纪年疏证》中也表现出了对昆仑的关注;在1908年所作的《中国名画集序》中,他用“冀夫笔精墨妙,随江汉而长流;玉躞金题,与昆仑而永固”,借昆仑意象来表达对朋友艺术佳作流芳百世的美好祝愿。这些都显示出他对昆仑的兴趣并非蜻蜓点水。,对“昆仑”更是情有独钟,在其金文考释中尤为明显。他把昆仑与大禹治水的历史相连,指出:“禹乃以息土填鸿水,以为名山,掘昆仑墟以为下地。”(49)王国维:《水经注校上》卷1,《王国维全集》第12卷,第23,2页。这样一来,西来说中昆仑与汉族建国之间的神话联系,也就在其考证中得到了进一步的加强。
王国维不仅对“昆仑”关注有加,对《楚辞》《山海经》《穆天子传》《水经注》《淮南子》《西使记》等能够印证西来说的核心文献都相当熟悉,尤其是涉及昆仑、玉、西王母、周穆王(穆天子)等内容的部分,在引证中信手拈来,用功匪浅。值得注意的是,他在引证这些文献时常将其与《楚辞》相连。例如,在解释昆仑山上的地名樊桐、板松、玄圃、阆风、增城、天庭时,他引《楚辞》中的“昆仑縣圃,其尻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几里”加以印证(50)王国维:《水经注校上》卷1,《王国维全集》第12卷,第23,2页。。在解释《水经注》中的“若水”时,他引《山海经》说明“若水”出于“若木”,而若木“生昆仑山西,附西极也”,又引《淮南子》:“若水在建木西,木有十华,其光照下地。故屈原《离骚·天问》曰‘羲和未阳,若华何光’是也。”(51)王国维:《水经注校下》卷36,《王国维全集》第13卷,第455页。在王国维笔下,《楚辞》不仅是阐释西来说(以昆仑为核心意象)的重要文献,西来说也成为了他以文学地理学方法阐释《楚辞》的推动力。王国维推动了《楚辞》的纯文学化,西来说也的确在他的《楚辞》研究中留下了痕迹。将他视为西来说下《楚辞》纯文学化的进程中的重要推手,也是有据可循的。
梁启超、刘师培、王国维三者之所以能够达成一定的共识并非偶然,他们在20世纪初不约而同表现出的对《楚辞》的兴趣与西来说之间有着或多或少的关联。西来说与西方纯文学观念在中国的传播之间看似无关,却有一些不易察觉的共性。
首先,两者传入中国的时间段相近,都是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这正是中西文学及思想学术观念碰撞、对话的集中阶段,也是当时渴望“开眼看世界”的中国学人的共同资源。最先意识到中西文学思想差异的,往往是那些最早踏上异国国土的中国学人,梁启超、王国维、刘师培就是代表。尽管他们各有专长,也非同一学派,但身处衰世,总是会感时忧国。他们不仅心系中国文学,也同样关心中国文明的未来。西来说是晚清最为流行的人类学、社会学说之一,西方纯文学观念是晚清最为强势的外来文学观念。上述学人,几乎都在第一时间接触到了这些思想,并敏锐地作出了反应。西来说作为20世纪初中国流行的人类学说,与进化论一起,给中国文学观念带来了新的冲击。如果说进化论给中国文学带来的最大改变在于颠覆了古胜于今的观念的话,西来说则在种族歧视甚烈的时代让国人对于本民族的文化生出自信。
其次,西来说为西方纯文学观念的传播消解了“夷夏之辨”的障碍。儒家文明向来看重“夷夏之辨”,但有趣的是,晚清不少学人对于过去被视为“夷”的西方不但不排斥,还在一定程度上将西方也认作了“华夏”:或将其视为汉人之始祖,或认同其文化逻辑;被他们视为“夷”的只是当时意图推翻的满人政权而已。从这一层面来说,西来说其实为中国学人接受西方文化、文学观念排除了极大的障碍。进言之,如果接受了西来说,相当于承认了中国人与西方人同源同种,那么接受西方纯文学观念也就不难了。
再次,二者在近代中国有共同的倡扬者:近代来华的西方传教士。他们在提倡西来说的同时也往往倡导以思想感情为主导的西方文学观念。对于传教士而言,西来说与西方文学观念都能拉近中西人心之间的距离,有利于基督教的传播,从而受到他们的欢迎,在他们的传教及文化传播中多少也有所表现。
在现代的中国文学史主流叙述体系中,《楚辞》与《诗经》被确立为中国文学的两大源头。《楚辞》的文学地位在晚清出现了明显的提高,这一现象背后的原因除了西方纯文学观念的强势进入之外,本土的接受和迎合也是极为重要的。在梁启超、刘师培、王国维等学人的大力阐扬下,在《国粹学报》作者群的响应和推广下,《楚辞》的文学地位不仅得到了学理上的承认,也得到了实际的肯定。新文化运动中,傅斯年对《楚辞》的评价颇具代表性:“中夏文学之殷盛,肇自六诗,踵于楚辞(此就屈宋景言,不包汉世楚辞)……要皆‘因情生文’,而情不为文制也。”(52)傅斯年:《文学革新申义》,《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1期。在傅斯年的眼中,《楚辞》是中国文学的高峰,主要因为它是“因情生文”的典范,抒发的都是最真挚的情感。傅斯年因强调情感的价值而肯定《楚辞》为“中夏文学之殷盛”,正是在刘师培与王国维思路上的延伸。鲁迅也颇为喜爱《楚辞》,他不仅在小说《彷徨》中引用《离骚》作为卷首语,其一生创作的79首诗歌中直接及间接使用《楚辞》意象的就有29个(53)马芳:《鲁迅诗歌中的楚辞意象》,《鲁迅研究月刊》2013年第8期,第23页。。更当值得注意的是,他高度评价《楚辞》:“其影响于后来之文章,乃甚或在三百篇以上。”(54)鲁迅:《汉文学史纲要》,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年,第26页。在鲁迅的心目中,《楚辞》对后世的影响甚至超过了《诗经》,颇见其对《楚辞》的重视。
尽管在新文化运动中选学派被视为“妖孽”遭到了批判,但作为选学派文论核心资源的《楚辞》不仅能够“独善其身”,还能在新文化运动后的文学史叙述中得以成为中国文学之祖,其中原因值得深思。正如史伟所指出的那样:人类学介入文学研究,最初解决的是文学起源问题。王国维、刘师培、朱希祖、鲁迅、周作人等人都曾借重于西方传入的人类学观念方法来从巫觋祭祀、民谣及神话传说中推求文学之起源(55)史伟:《西学东渐中的观念、方法与民国时期中国文学研究——以人类学的输入为中心》,胡晓明主编:《古代文学理论研究》,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6页。。《楚辞》作为西来说热潮下人类学与文学最为直接的交叉资源,也因此受到格外青睐。富于情感魅力的《楚辞》成为了新文化人眼中中国古典文学的高峰,进而成为了中国文学的源头、纯文学的代表。
西来说从理论到实证都有问题,现代的基因研究却证明了全世界人类都来自于20万年前的非洲(56)李辉、金力:《Y染色体与东亚族群演化》,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15年,第43—44页。。对于晚清中国学人而言,西来说能够帮助他们把古代中国纳入文化的世界版图之中,提供一种中国思考现代秩序的基准。西来说的传播使得欧洲的东方主义者、日本的汉学家及中国的国粹派构成了一种合作关系。西来说热促使国人关注古籍中的黄帝、昆仑、悬圃(县圃)、西王母、周穆王(穆天子)、玉等意象,而《楚辞》《山海经》《穆天子传》《淮南子》等能够印证西来说的核心文献中,《楚辞》是唯一一部文学作品。《楚辞》以沉思翰藻而出名,向来就是文选派的核心文论。晚清国粹派大多在文论上支持文选派,在政治上又主张排满革命,《楚辞》既可以佐证西来说,成为他们排满革命的理论依据;又是文选派文论的核心文献,有助于他们建构国粹派文学理论。在西来说的影响下,出现了晚清的《楚辞》研究热潮,也促使《楚辞》学的研究方法发生了质变。刘师培、梁启超、王国维等一流学者均在西来说的影响下关注《楚辞》,并且在《楚辞》的跨学科研究及《楚辞》的纯文学化进程中作出了重要贡献。文学人类学及神话学的方法已经在晚清的《楚辞》研究中得到了应用,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果,并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楚辞》是一部“发愤抒情”之作:一方面它饱含着被中原视为“蛮夷”的楚文化的独特气息,在晚清恰好能够与西来说中的异域想象相呼应,新兴的人类学、神话学研究方法更是强化了这一点;另一方面,它强烈的情感、丰富的想象力,又能够与西方纯文学观念相契合。因此,西来说的传播客观上促进了《楚辞》的纯文学化进程。晚清学人对《楚辞》的文学建构也被新文化人所吸收,《楚辞》的抒情特征得到了倡扬,《楚辞》的文学地位得到了确立。《楚辞》的文学面貌也从而由“旧”而 “新”,成为了新文学语境下中国文学的源头。在这一语境下,西来说成为了沟通中西思想学术及文学的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