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故事的两种讲法
——谈电影《暖》对小说《白狗秋千架》的改编

2020-01-10 00:28常爱心
开封文化艺术职业学院学报 2020年7期
关键词:莫言诗意故乡

常爱心

(沈阳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4)

《白狗秋千架》讲述的是一个“知识分子返乡”的故事。已经阔别家乡十年之久的“我” 以知识分子的身份重返故乡,以与旧日恋人暖在村口桥头偶遇的情节,牵扯出了“我” 十年之前的沉痛记忆——秋千架事故。莫言的“返乡叙事” 背离了鲁迅的知识分子启蒙立场,走向民间立场,以乡村人的视角反窥返乡的知识分子,在对立与隔阂中展现了乡村人生活的真实现状,进而开拓出“返乡叙事” 新的意义空间。电影以不同的讲述方式诠释了同一个故事,而故乡作为整个故事发生的背景,从小说到电影发生了明显改变。从燠热难耐的高密东北乡到烟雨蒙蒙的江西婺源,随着故乡地点的转变,小说与电影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艺术风格。

一、小说中的乡村呈现

莫言出生在一个苦难的年代,贫困、饥饿笼罩着他的整个童年。小说中对故乡的独特表达自然与其特别的乡村记忆分不开,使其产生了既“怨乡”又“怀乡” 的矛盾情感。从逃离故乡到回归故乡,莫言对故土的认知从《白狗秋千架》开始被渐渐唤醒,自此找寻到精神故乡——高密东北乡。

作者在记忆中重返故乡,是通过主人公的视角将故乡展现给读者的。开篇简单几笔勾勒出一个残破、凋敝、毫无生气的故乡。“我” 眼中的乡村冒着“狗腥气” 和“鱼腥气”,村里那条老狗“用那两只浑浊的狗眼。狗眼里的神色遥远荒凉”[1],昔日纯洁美丽的暖如今“眼白上布满血丝,看起来很恶”[1]。不过,莫言笔下的故乡不完全是凋敝的,还有让人舒服的东南风,有白云蓝天,有成片的原野……这些优美的景象、熟悉的劳动场景,都真实地反映着故乡。这种看似矛盾对立的风景描写恰恰展现出莫言对于故乡爱怨纠缠的复杂情绪,城乡对立也在这样的环境描写中得以凸显。莫言笔下的乡村呈现更多是对底层农民悲剧命运的一种映衬,是一种知识分子自我精神上的回归。正如莫言所说:“你可以爱它恨它,但你就是无法摆脱它。”[2]也正是建立在这样一片乡土之上,莫言以一个“返乡者”的身份、“故乡人” 的姿态,完成了对底层人最真实生命状态的书写。

二、电影中的乡村想象

电影《暖》将高密东北乡置换成了江西婺源的一个村庄,将小说中残破荒凉的北方乡村转换成了烟雾氤氲的南方小镇,山、水、桥都带着诗意。如果说凋敝的北方是莫言想要讲述的故乡,那么电影中略带温情的画面呈现无疑是导演对乡村的另一种解读。

相比莫言童年悲苦的故乡记忆,该片的导演霍建起并没有生长在农村,其对农村的记忆也多半与插队的经历有关。于霍建起而言,乡村记忆带给他的更像是一种对青春的淡淡追忆,他对乡村的美好想象无疑是成就其镜头之下诗意化的乡村世界的原因之一。霍建起的风格与他毕业后在十多部电影担任美术师的经历也息息相关,十年的艺术工作经验,让霍建起从踏上导演之路的伊始就具备了一种独特的审美趣味和艺术追求,诗意成了他独特的标签。所以,影片中对色彩的选择和对构图的设计都以唯美的方式呈献给观众。霍建起认为,改编后的《暖》“对故乡的怀念这种东西还在,有一种对遥远的过去的追忆”。电影对故乡的再解读,让它与原作的发展基调发生变奏,一定程度上消减了原作故事内核的残酷性,让电影在创作的过程中提炼升华出新的主题,使讲述的重心落到一个“对初恋最难忘怀” 的爱情故事上。

在《暖》中,有缓缓河流上架起的长桥、青石板长巷、水上的吊脚楼、金黄的麦场等,导演将自己对乡村的美好想象建立在了袅袅青烟、绵绵细雨的南方。现实里的青灰和深绿,回忆中的金黄和艳红,冷暖色调相交叉融合的叙事,加上整体烟雨蒙蒙的潮湿感,不仅实现了回忆与现实的双时空展现,也将这种细腻、柔和的情绪表达得淋漓尽致,从始至终氤氲着一种柔情、怀旧的氛围。透过这一乡村背景所传递出的故事情绪正是导演和编剧对原作的一种艺术解读,真挚的情感配上浓浓的诗意,便是他们认为的对怀旧最贴切的表达。

三、归乡模式:离去——归来——再离去

作为知识分子返乡题材,小说和电影都遵循了《故乡》中的归乡模式,即离去——归来——再离去。然而,两者对这一模式的具体内涵的展现却产生了较大差异,这种差异反映出了作者与导演赋予“返乡” 的不同意义。

小说中的主人公“我”,包括莫言本身的第一次离去是主动的,是要逃离乡土,对城市更加向往。莫言“甚至连鲁迅那一些关于故乡的美好体验都没有,只有厌恶和仇恨,所以他必然会选择逃离”[3],这种逃离在《白狗秋千架》中表现为“我” 和暖对参军的执着追求与狂热期待。那个被饥饿与贫困笼罩着的乡村,给“我” 和暖这样的年轻人带来的不安和恐惧是不可估量的。对他们而言,逃离故乡意味着摆脱痛苦与屈辱,更意味着奔向希望与自由。即使当参军的幻梦破灭,当“秋千架事故” 彻底扭转暖的命运,也并未能阻止“我” 离去的决心,最终以求学的方式逃离了乡土。电影中,暖因小武生的到来开始憧憬爱情,因小武生的离去向往外面的世界,一场“秋千架事故”让暖变成了跛脚,出于对暖的爱与愧疚,“我” 选择离开故土去实现暖的愿望。“离去” 不再是逃避农村的饥饿与贫困,而是对爱情和欲望的追寻。显然,井河的离去并非出自主观强烈的欲望,而是为了替暖实现梦想而被动离去。离去后的井河发现了城市的优越性,他不再期盼暖的来信,也早已淡忘了暖的梦想,因而渐渐疏远了农村和暖。

莫言通过参军逃离了故乡,到了梦寐以求的城市后的确衣食无忧,但物质上的满足并未解决他精神上的迷惘。重返乡村的“我” 姿态放得很低,像是在小心翼翼求得回应和谅解。面对村里人对“我”牛仔裤的鄙夷,“我” 解释道:“处理货,3 块6 毛钱一条——其实我花了25 块钱”[1];面对哑巴的敌意,“我堆起满脸笑,想争取他的友谊”[1];面对暖的不屑与嘲讽,“我面红耳热,讷讷无言”[1]。“我”没有城里人的姿态,而是企图以故乡人、忏悔者的身份弥补自己的愧疚,消除自己与故乡、与故乡人之间的隔阂和冲突。现实是,“我” 无法真正化解与故乡人的尴尬,也无法寻找到身份上的认同,进而对城市和乡村产生了双重失望。电影则将“我”的返乡姿态做了一定改写。当“我” 实现了逃离,再次返回这里,“我” 以“城里人” 的身份能够帮助曹老师解决问题。“我” 坐着丫听说过的“火车”来的,拿着丫好奇的“雨伞”,“我” 是带着城市的优越感返回故乡的,这种优越感也使“我” 与暖的世界渐渐疏离。

小说最后,重返故乡的“我” 被置于一种为难尴尬的境地,无言的结尾流露出了难以掩盖的失落感,也让读者陷入了一种绝望的困境。反观电影,导演将城市与农村对立起来,突出了离开农村进入城市的优越感,以一个承诺的形式完成了忏悔。从小说到电影,主人公“我” 对故乡的情感由爱怨纠缠的失落与沉重到完成忏悔的释怀与轻松,体现着作者和导演对于乡村理解的本质不同。

电影对原作的再创作,不仅展现出导演对唯美诗意风格的追求,而且体现了导演个人对于乡村的独特思考。导演认为,改编后的《暖》“对故乡的怀念这种东西还在,有一种对遥远的过去的追忆”[4]。最后呈现给观众的《暖》是用希望替换了绝望的故事内核,用爱增加了故事的情感温度,成为一部感人、怀旧、诗意的改编之作。同样是忏悔,作者的忏悔在于对故乡的寻找与回归,导演的忏悔在于对青春与初恋的难忘与怀念。小说和电影从同一个起点出发,向着不同的方向完成了各自的叙事。残酷也好,温情也罢,对于命运的讲述本身就充满了很多种可能。

结语

作为一部独立的作品,《暖》能够得到电影节几项大奖,表明了观众对其的认可与肯定。从改编的角度来看,不可否认的是,电影的解读和表达难免会存在一些问题与遗憾。这些问题和遗憾的出现也许并不一定是坏事,它为今后的改编研究提供了新的切入点,也为后来者的作品改编提供了经验和教训。因此,一部好的改编作品除了有编导恰如其分的解读和有力的电影艺术表达,还应该有对原作本身所独具的文学精神和艺术魅力的吸纳。唯有如此,才能让改编之作更加充分地延续原作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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