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 峰
常常晚睡,偶尔早困,也会在半夜莫名其妙地醒来,睁着漆黑的眼睛。
常常做梦,梦到儿时的一些人、事和地方,所以常感觉自己还是孩子的状态,回老家能叫声娘,在长辈面前还被称作娃,孰不知早已挑着养家育儿的担子上到半山坡了。
回忆起我小时候父亲在生产队当饲养员的情景,每天天没亮时,父亲就早早挑水、拌草喂马喂牛了。草是早早几天用铡刀铡好的,一指长一堆堆;料是生产队的豆饼、麸皮;豆饼黑黝黝地整齐垒在一间小库房里。那豆饼闻起来香香的,受到诱惑的我偷偷啃过几口,马上就吐出来了,太涩太碜,不好吃。
最难忘的是冬季的饲养室。为了给这十几头马、牛取暖,父亲会在整个饲养室每间隔一段距离拢起一小堆一小堆火来。这时,父亲给我在火堆里埋几个小红薯;等到太阳升起,不再添柴,小堆柴禾烧得红通通,只等剩些火星灰堆,烤红薯的香味逐渐弥漫开来,遮住了马牛圈那股股熏臭味。用烧火棍一拨,用手套拍拍灰,烫手的烤红薯成为儿时的美食。
我记事时,父亲一副清瘦麦黄的脸庞,一身木讷石瘦的中年身板。这种瘦溜一直占据我脑海,直到他离世前一刻,我也没有感觉到他是一位八旬老人,而仍是我心中的“中年瘦”。
父亲有我时已到了不惑之年,等我上学时,正值父亲“上有老、下有小”的艰难奋斗时期。那时,我的弟弟尚在怀中。邻家比较富裕,他们家不但有白面馍馍,而且有白面干烙的石子馍。邻家的孩子经常与我玩耍,竟大方给我了一大块石子馍。我舍不得吃拿回来给小弟弟,可还没等啃几口就被邻家又要回去了。那白白的石子馍成为我儿时生活的一种向往。
我有二孩时也值不惑之年。衣食无忧的年代里,健康成为最大的事。每天喝的水、吃的饭菜、呼吸的空气等等,都会对二宝的骨骼、牙齿、视力等发育产生影响。期盼一个好的环境显得多么重要。
在这秦腔秦韵的大关中陕西话交流的环境里,父亲一口河南梆子豫剧腔调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不像我,能说老陕话,也会说山东话,还能撇两句河南腔。父亲从河南老家因饥饿而出走,上青海修过铁路,下煤井当过矿工,最后入赘到我们家。经历世事后,我便知道,父亲能当上门女婿,不仅因为话语少、人老实,而且更重要的是能忍受、忍耐、忍痛乃至无怨,就是今天所说的隐忍至极了。
人民公社时,父亲是生产队饲养员,还当过一段时间小会计,活不十分累但挣工分不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分田到户时,我们家人口多、地也多,但劳力少。九口人20多亩地,只有父亲一个重劳力。爷爷当时都七八十岁了,奶奶又是个眼病患者、双目失明,我们兄弟姐妹五人都在上学。后来实在撑不下去了,让大姐辍学充当了劳力。
一般情况下,庄稼地里的活都是母亲来安排。让收小麦,父亲就割麦装车碾场;让种玉米,父亲就牵上牛,犁地、耙磨撒种籽。父亲从来不多说一句话,真正称得上是“指到哪打到哪,你说向东走,我决不向西拐。”
每当周六骑车从学校回来,我就给父亲嘟囔:这破车子除了铃不响其他都响。父亲接过车子,倒起来,将车链子、轮胎等一一检查。等补了漏慢气的胎,换了坏掉的链子,紧了螺丝,齿轮、脚踏、链子上了润滑油,我一骑,唉,还真利索了。心想,父亲这手艺活能在我们学校门口摆个修车摊摊了。
而父亲的木讷是全家公认的,有时我也会受他的一些影响被爷爷、母亲没少数落。但慢工出细活,父亲雨天空闲时便摆出刨子、凿子、手锯等木匠工具,做了一些至今还存留下来的小板凳、小栅栏等家用器具。有的家具样子虽比不上家具店里的好看,但结实耐用。每当看到这些,我就会想起他笑眯眯地刨木头的样子来。
几十年的农活磨砺出了父亲一双厚茧的大手,一道道裂开的皱纹像黄土高原上的沟壑纵横交错着。那年见父亲大拇指上贴着几圈白布与胶带,一问才知道,父亲吆牛犁地时,牛受惊疯跑,父亲紧拽着牛缰绳不放,硬是把牛牵住了,不料大拇指似乎折了、筋伤了。父亲也没在意,回家自己包扎了一下,涂了些药,又干活了。当我知道父亲手受伤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五六个月了,他却从来没有给我们弟兄几个提起过。
待到我们兄弟姐妹五个生活都趋于安稳时,父亲也年纪大了,但他小病小痒从不给我们添麻烦。直到四年前的一天,母亲急切地给我们说,父亲突然吞咽有困难时,我们都慌了神。当确诊是重症的当日,我揣着报告单像被电击中一样,瞬间满脸是泪。
泪水是无声的,却非常的咸苦。哽咽着的痛是钻心的,却无法挽回沉默着几十年的父爱。
从拖着虚弱的身子抽血化验到胃镜鼻腔镜等各类器械检查的折磨,从放疗到中药汤剂,从乡村无数次到省城的往返,父亲从来没有在我面前埋怨过一句,就连难受的表情也没有让我瞥见。医生让吃什么药,他就吃什么药,不管苦不苦,吐了再重新吃。我们做什么饭,他就吃什么饭,不管咸淡稀稠。
经过一年半的治疗,眼看父亲渐好,我都开始怀疑医生下的结论了,期盼老父亲还有好几年的光景哩。突然那天清晨,神志清醒却心衰力竭的父亲伴着他那句“我要回老家”河南腔,与我们诀别了。
遗憾的是,趁着国家二孩政策放开,妻和弟媳当时都已身怀六甲,再过三四个月就生产了,而老父亲最终没有看到这三个活泼可爱的小孙子,其中一对还是龙凤双胞胎。
这成为我们家永远的遗憾,也是我人到中年最大的悲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