焊花烫

2020-01-10 06:55
延河(下半月) 2019年12期

李 炜

唐军一点也不知道,每天晚上吃完饭,我多想和他带着我们的女儿,沿着宽阔的马路散步,马路两边是长势良好的绿油油的玉米地。一些小虫子在路灯下飞来飞去,站立在农田里的铁塔,铁塔上银线,传来滋滋的电流声。或者,我们开车去附近的洛河边,欣赏黄昏时的美景,夕阳给河边的芦苇镀满暗红色的光。我们脱掉鞋子,画一个圈在沙滩上,踩啊踩,不一会,沙滩渐渐变软,水开始渗出。

他砰的一声关上防盗门时,我才觉得我们之间已经有了隔阂。清理完厨房,哄女儿睡下之后,关掉灯,坐在黑漆漆的屋子,一直听到他熟悉的脚步声在楼道响起,确信他开门进到屋子,换上拖鞋。我才会走到卧室,小心翼翼地躺下。

窗外不变的是月色的清冷,穿梭在黑夜中。我总觉得是不是我变了,我尽力做好家务,照顾好女儿妮可,难道唐军一点也没体会到我的辛苦吗?我用手抚摸他的额头,他会推开我,侧过身说他很累,不一会他就开始沉睡。

我孤零零钻进被窝。我从不奢望在婚姻的低潮有所谓的热情,也许他早已开始厌倦,结婚七年了,会有什么新鲜,所有的故事简单重复。我们很少聊天,和大多夫妻一样:我会问他工作如何,他会问我孩子的事,然后聊一些电厂同事的事情。有时我希望我们之间有一些有趣的话题,以前我们常谈论文学,我们喜欢国外的作家——卡佛、斯蒂芬、尼古拉斯的小说,我们会因为对小说不同的见解争论很久。现在的生活我也不想抱怨,日子平常的如白开水。我常失眠,不过,我的工作很累,身体不怎么好,我要强迫自己早些休息,明天又是繁忙的一天。

下班后的傍晚,我依然戴好安全帽加班,还有防护眼罩,我娇小的身体蜷缩在蒸汽管道和水联箱交汇的一个狭小空间,开始焊接泄漏的管子。已经是三月的天了,些许微凉,海棠花已经绽放的红红火火。黄昏的阳光,透过车间的玻璃还在照耀最后的温暖,焊花沿高高的脚手架向下飞溅,五彩斑斓,每一朵都会朝下坠落,地面上的小草悄悄探出了绿色,是早春的气息。工作结束时,我会取下安全帽,让风吹乱我飘逸的长发,闭上双眼,感觉到海棠花儿未开时,花艳红,胭脂点点,开后便是粉红,淡雅中显艳丽,花落才留下淡淡清香。我幻想着我和唐军会回到从前的甜蜜时光,他拉着我的手,暖风轻抚,蝶舞翩翩,我们漫步在松软的田野……

唐军颠倒了白天黑夜,在办公室电脑屏幕前,敲打着键盘,写那些没完没了的枯燥的材料,过完年后的三月还是很忙碌——厂领导的讲话稿,每天的广播稿、还有每周的企业内部报纸宣传工作,都是他一个人来做。我每天工作也很累,长期接触高温,尽管戴着防护工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可我的脸过敏,皮肤干燥、红肿,眼角的鱼尾纹也很明显。我洗漱完后躺在床上,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那是电力学校的毕业聚会,因为别离,我和同学拥抱,哭的泪流满面,其实我是舍不得离开唐军,我怕四年的恋情经不住时间的考验,因为见证了太多师姐师兄分手的结局。不过,庆幸的是第二天毕业分配结果出来了,我和他分在同一个电厂,我把我熬夜编织的围巾围在他脖子上,他用平时积攒的稿费给我买了一枚戒指。

“唐军,我要嫁给你。”我红着脸用颤抖的声音说。

“这么说,你准备好了要做我的老婆?”他惊喜地问。

“当然,我要用围巾缠绕你一生一世。”我给他系上围巾说。

“那么,你也要一辈子听我的话,因为,你已经被我的戒指牢牢套住了。”

就这样,我们相拥在一起,久久也不想分开。我们沿着西安古老的城墙走着,灰色古老的青砖,经历了多年的风雨,依然完存;护城河的水清澈,静静流淌;环城公园的飞鸟,扑簌着翅膀,在枝头鸣唱,义无反顾地飞翔。川流不息的车流和人群,有的向城墙涌进,有的涌向城墙外。古老的城市见证长相守的爱情,而我们的身影渐渐隐没在人流中。

而现在,只有我回忆着往事,沉浸往日的激情。

我们躺在一张床上,唐军离我很近,我可以感受到他均匀的呼吸,他头发上淡淡的海飞丝的柠檬香味。我每天焊接管道的缝隙,保证管道完整,管道内的水欢畅地汩汩流动,给发电机提供清洁的高温高压蒸汽。可我现在却无法焊接我们之间的缝隙,那道深深的裂痕,把我们划开,仿佛不在同一个地方。我听母亲说过,孩子能连接缝隙,让婚姻更加牢固,可是现在,我已经开始怀疑。

时光飞快。记得妮可刚上幼儿园,她的号啕大哭让我和唐军心碎,每次送她上学,她挥着小手,委屈地说着爸爸妈妈再见。母亲说小孩子就是这样,过几天习惯了,就不哭闹了,幼儿园有那么多小孩子蹦蹦跳跳的,在一起玩多好。

我去学校接妮可前,会在工作间洗漱,我脱下混合着油污和烧糊味道的工作服,换上干净的衣服。“妈妈,我已经是大姑娘了。”妮可骄傲地戴上红领巾说。她已经读小学二年级了。妮可会在放学回家后,系着小围裙,帮我一边摘菜,一边用稚嫩的声音给我背诵古诗,虽然她根本不理解那些意思。

我在脚手架上继续焊接,汗水湿透了衣服。完工时我起身,但是脚下打滑,我的手想尽力抓住管道边的铁栅栏,却还是掉了下去,我向下坠落,手中的焊条洒落,焊花点亮天空的夜晚,如同海棠花的花瓣一样摔碎在冰冷的水泥地面。我拼命喊着,四周一片沉寂,只有机器声掩盖一切……我从梦中惊醒,手机显示的时间是清晨五点了,唐军还在睡梦中,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时刻提醒着我时光青春不再,时光飞逝。我悄悄起身去厨房准备早点。

我拧开煤气灶,蓝色的火苗便窜出,热烈而温暖。透过雾气的玻璃,外面的天是阴沉沉的,空气中弥漫着土腥味,三月的北方是有倒春寒的,风刚烈又粗犷。刚有一点绿意的树枝,在风中猛烈地挥舞着枯枝。远处是高高的冷却塔,灰蒙蒙矗立在大地上,车间还有忙碌的值班工人,他们守护着沉睡一夜的工厂,守护着轰鸣的机器。

餐桌上放着唐军打印的一些资料,他会认真逐句阅读,然后再修改,他是一个谨慎的人,不允许他的文字有任何错别字或者语法上的问题。我随意翻了那些稿纸,大致都是媚俗、歌功颂德的句子。整日的劳作,我开始厌倦。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热爱焊工这份职业,反正唐军对他的工作总是那么热情。他喜欢文字,他觉得文字的不同排列组合,便表达了不同的意境,他喜欢这样的游戏。我看着那些方块文字,就觉得他们如跳梁小丑,眼花缭乱,我的头就开始痛。

以前电厂领导对唐军写的讲话稿不满意,还会把他叫到办公室沟通,根据领导的意思修改调整。后来,有了办公自动化,唐军只需要把材料发过去,等待领导的批复,而唐军的邮箱时常是两个字的回复:重写。

重写,这两个很简单。要是人生也能开始重新写过,该多好。唐军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经常在省级报刊发些散文和小说,现在却埋没在枯燥的讲话稿中。

我还是很心疼他,我说以后晚上加班写材料,还是在家写吧,听着他敲打键盘的声音,至少我心里踏实,可以感觉到他的存在,他口渴时我可以为他泡上一杯菊花茶。

唐军说:我担心太晚了,影响你和妮可休息。他的心里还是有我的,至少他还是很在乎我的。

吃早点时,唐军笑着说:“这个周末,我们开车去附近的洛河边玩。”

好久没有看见他的笑了,我甚至忘了他的笑容是怎样的迷人,我爱上他,就是从喜欢他的微笑开始的。我的心微微颤抖了一下,鼻子酸楚,但泪水没有流下来。焊工的职业早已把我的意志力磨炼,心如钢铁一般坚韧,但是我也和大多女人一样,也会感到寂寞,大概只有置身于这样偏僻的小镇才能体会,节假日无法回家,远离家乡,淡漠了亲情,那种模糊、怀念、失根的怆痛却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的。当然,电厂都是建立在人烟稀少的地方,煤炭燃烧排出的烟气很容易污染空气,尽管这几年电厂也开始注重环保建设,进行烟气排放的处理,可是愈是靠近核心厂区,空气中难免会有难闻的气味。

母亲要接妮可回趟老家,她说父亲特别想念外孙女,她为没有提前打电话感到抱歉。母亲带来了老家的土特产,带来了泥土的气息,家乡的味道。母亲在厨房忙着包饺子,妮可很高兴可以暂时告别严厉的生活老师,幼儿园难吃的饭菜,拿着外婆给她买的布娃娃在客厅跑来跑去。

“你和唐军,你们还好吗?”母亲包好最后一个饺子小心地问我。

“妈,没什么,真的,我们很好,放心吧。”我用筷子搅动着煮的热气腾腾的饺子说。

我将饺子码好,放在饭盒里,我要尽快给唐军送到办公室。

我平日都在车间忙碌,见惯了车间的阴暗潮湿,还有飞扬的灰尘,轰隆的机器声。办公楼的玻璃明亮干净,墙壁刷得雪白,地面铺着地毯,扶梯上没有一丝灰尘,楼道里的灯全亮着。踩在地毯上,没有一点声音,静悄悄的。

唐军的办公室在三楼,里面传来女人的笑声,门半开着。我可以看到他坐在电脑前,紧挨着是一个女人;我可以闻到她喷洒的淡淡香水味,带着丝丝缕缕的茉莉花香。她在翻动着文件,然后对着唐军小声说着。她的手指指点点,最后停留在唐军的右肩膀上,唐军犹豫了一下,还是拥抱着她……

据我的工友说宣传科的女主任谈吐不凡,很有气质,衣着优雅。我低头望着自己身上的洗的褪色的蓝色工装,脚上的绝缘胶鞋,开始自卑。我屏住呼吸,双脚不听使唤,手也无法伸出敲打房门,好像要是我不够小心,发出任何一丁点声音,桌子上的稿纸全部会变成碎片,整个办公楼就会开始坍塌粉碎。

我还是平静下来,我把饭盒悄悄放在门口。转身,还是离开了。

我来到办公楼附近的小花园,坐在石凳上。紫藤花爬满了长廊,紫色的花朵簇拥着,一阵风吹过,如同叮当的风铃。天空是深邃的蓝色,一轮明月挂在冷水塔上空,和白色的升起的水汽映照,不远处的锅炉钢架,在静谧的夜空下,不时有焊花飞溅,像是天上闪亮的星光。我想我是属于这工业里盛开的最美的焊花,曾经炽热的燃烧,又转瞬即逝,以最优美的姿势向下坠落。

每次我看见那些焊花,都会隐隐感觉自己的脸庞是热的,那是长期高温的条件反射。我想象着以前日子里的火光,里面软语轻音和若许的情怀,那些温馨的时刻,不忍失去。

母亲搭乘最后一趟班车,带着妮可回老家了,家里没了妮可的笑声很是冷清。我摸着墙角冰冷的暖气片,暖气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是的,已经是快四月的天了。

夜里不知道是几点,也许很晚了,听到楼道里唐军的脚步声,确信他已经回到家。我仍然闭上双眼,蜷缩在冰冷的被窝,回味以前的温柔时光,他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我曾经被爱情点燃。他的手指穿过我的发丝,我能感觉到我热烈的心跳。和那些俗套的爱情一样,开始的时候都是迫不及待的、滚烫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