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山,张 静
(南昌航空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西 南昌 330063)
1949年5月,继东西德分裂联邦德国成立后,尽管阿登纳总理(Konrad Adenauer)领导的前西德政府在经济改革上大刀阔斧,取得长足发展,但在政治和文化方面,西德却仍在一种相对保守的状态,表现在文化方面,即政府仍号召民众学习和弘扬古典文化。在当时的社会各阶层看来,这是一种回避历史、回避现实的保守主义文化,这种做法无疑会分散转移人们对战后历史特别情况的理性审视,而不能遮盖急需关注的社会现实问题,人们对政府的保守主义思想和意识形态的停滞不前深表忧虑,更为政府不“痛定思痛”的悔过行为感到愤慨,更何况当时的国际形势是美苏两个军事集团剑拔弩张,朝鲜战争爆发,国际战争阴云密布,毁灭世界的世界大战有可能会随时再度爆发,而国内抗议声、和平集会和反战游行已此起彼伏,尤其是随着西德议会做出原子弹武器研发决定后,由知识分子发起的抗议活动更是一浪高过一浪,不同政治观、世界观、人生观和文学观的作家群体也重新汇聚到一起,共同反对政府的这一冒险行为。1958年,一家西德报纸刊登了《反对原子弹武器》一文,文中写道:“我们抗议用原子武器装备联邦军这项计划,因为它会使东西方之间的任何沟通不再成为可能,它将会给德国人民第三次带来灭顶之灾,并阻挠民族的统一。使用原子武器无疑就等于自杀。因此,我们呼吁在这个时刻,人们应意识到自己的责任,所有人需积极表明自己的态度来反对联邦议院做出如此后果严重的决定。”[1]终于在众多的反对声中,联邦议院做出妥协,向社会声明,西德不发展和制造核武器,美国也表示不向西德联邦军提供任何核武器装备。
尽管政府做出了妥协,知识分子群体似乎取得了胜利,但政治与文学、权力与艺术、统治与知识之间的博弈却比以往任何时期都要紧张对立,因为此时期的不少政治家公然将作家群体污蔑为“当年的帝国作家协会”,还有一本出版物居然将452名德国科学家、艺术家、作家等列入所谓的“红名单”,指责他们从事地下“共产主义文化宣传活动”[2]。很多人因此蒙受不白之冤,流亡归来的著名作家雅恩(Hans Hennry Jahnn)为反对战争和核军备竞赛,在很多舆论场合发表自己的见解,于是遭到西德某些社会势力和政治力量的非难。[3]著名作家施奈德(Reinhold Schneider)也积极要求社会变革,反对联邦德国重新武装,反对战争和核军备,他发出“和平从我们每个人开始,从我们的内心深处开始”这样的呼吁,号召人们积极行动起来维护世界和平。在他发表的两篇文章中,他告诫德国人不能忘记自身对人类社会和平与进步应承担的历史遗留任务,由此招致社会保守力量的大肆攻击和诋毁。[4]70尽管遭受很多非难,坚持文学的社会担当却并没有改变这些进步作家们的初衷,“批评、审视和反叛”口号的提出即是对躲避现实、思想麻木风气的一种正面回应,在这样的号召下,作家们开始以现实主义手法反思二战历史,以此拓宽批判视野,同时以现代主义手段抒发他们在新的历史时期中的人生体验,引领读者改变陈旧的认知思维方式,提高他们的感官认知、价值判断和审美意识。
在这种引领风气下,从20世纪50年代初至80年代末,西德迎来了前所未有的诗歌创作丰收期,尽管小说、戏剧创作成就斐然,但与诗歌创作相比仍略逊一筹,因为在各种文学获奖的奖项中,此时期的诗歌获奖数异常众多,格外引人注目,究其原因,这与当时的媒体宣传和大众喜好不无关系,不论是报刊书籍、大众媒体,还是大学讲堂、学术团体和文化机构等,广大民众无不对诗人和其诗歌作品青睐有加。从创作内容来看,现实社会中所暴露的各种社会问题也都汇入诗歌,成为人们了解社会、关注社会的一道窗口:西德社会正向西方国家全面开放,经济起飞、物质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给人们日常生活带来了许多根本性的变化,经济商品化、工具理性化以及膨胀的消费意识已无情摧毁了原本和谐的生活基础,原有的伦理道德和价值观念正受到新的挑战,生存竞争的加剧让人们感到,似乎有一种无形压力在压迫着自己,对社会政治的恋旧以及世界战争的阴云也给人们带来很多焦灼感和恐惧感,这些不断涌现的新事物、新情况已远远超过以往诗歌创作所能容纳的范围程度和表达方式,在这种形式下,西德作家在尊重传统诗歌的同时,更多的是打破传统诗歌的规则陈式,重新定义语言功能,更注重诗歌结构的灵活自由,寻求以新的方式来表达新的生活体验,于是,一大批优秀诗人随之诞生,本恩(Gottfried Benn)和策兰(Paul Celan)即是20世纪50年代联邦德国诗坛两个最杰出代表,此后,艾希(Günter Eich)、萨克斯(Nelly Sachs)、卡施尼茨(Marie Luise Kaschnitz)、巴赫曼(Ingeborg Bachmann)、恩岑斯贝格(Hans Magnus Enzensberger)等群星闪耀,各放异彩。这些作家创作的主题包罗万象,涉及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其中也包括对反核生态诗歌的创作。
由于二战后至20世纪80年代末,整个世界都处在美苏两个军事大国核武器的不断威胁中,所以,如何阻止核武器使用便成为西德诗歌创作的一个重要主题,它们和日本反核诗歌成为世界反核诗歌中的双璧而受诗学界推崇。需要说明的是,作为直接遭受原子弹打击的日本,在战后有很多良心正义的作家诗人对日本军国主义侵略行径进行了深刻反思,其中栗原贞子、井上晴光和大江健三郎等的反核诗作达到了一流水准,并为不少西德作家所借鉴,卡施尼茨和恩岑斯贝格便是其中的两位,这在后文中可以看出。可以说,这两个国家在世界反核生态诗创作中是著名作家参与最多、创作数量最多、反思最深刻的两个重要国家。从诗歌形式来看,这类诗歌既属于当时的政治诗或“政治生态诗”,同时也属于今天生态批评范畴的“反核诗”或“生态诗”,其主要目的都是作家反对苏美两个超级大国的霸权主义行径,它们罔顾技术的道德伦理约束,肆意将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用于战争,草菅人命,甚至不惜以毁灭地球相威胁,这种反人类的技术伦理观在50年代的卡施尼茨、60年代的恩岑斯贝格、70年代的岑克(Jörg Zink)、博恩采克(Ulla Bonczek)、80年代的格拉斯(Günter Grass)、奥地利诗人姆斯巴赫(Günter Mussbacher)等的诗作中都有反应。一个有趣的现象是,除徳日两国诗人多创作反核生态诗歌外,其他核武器和核能大国则少有这方面的创作,究其原因,当时的美国生态诗歌多关注自然环境保护的其他方面,如森林砍伐,空气污染等;苏联由于受国家舆论监督,即使有核诗歌问世,也往往多是歌颂核能利用带来好处的政治化作品;英、法、意等国虽然也有这方面的诗作问世,但因群体较小、题材过窄、内容缺乏新意而鲜有突出作品。还有就是,德日两国因为非正义战争给人民带来的苦难和战争失败的惨痛教训给这两个国家的民众带来了深刻的反思,所以,这些国家的反核诗创作远不能和德、日两国的反核诗创作成果相比。下文将从德国作家创作的各个角度来分析作品的思想主旨,以让读者深刻感受那段时期的历史,同时也领略在这类诗歌独特的文学旨趣,它的警示和反思作用也由此将得到充分展现。在核武器威胁尚存和核能发电经常发生事故的今天,应该说,反核诗歌仍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和现实意义,正如哲学家马耶尔-塔施(P.C.Mayer-Tasch)在评价这类诗歌的社会功用时所说的:“这种直线雷霆式的、单纬度的、毫不留情的政治启蒙生态诗最能给工业文明、消费文化和世界霸权主义等潮流以最后一击,它告诫人们应丢弃幻想,从悲伤、忧郁、听天由命和绝望中清醒过来,直面现实,勇于反抗,在新时代中不断获得新生和成长。”[5]15
探究西方生态危机根源,当今生态批评界的普遍观点是地球环境危机最早起源于古罗马帝国晚期,美国史学家怀特(Lynn White)认为,基督教传播在罗马帝国时期已告全面成功,而在此之前的希腊罗马教义还规劝教民对“每棵树、每道清泉、每条河流和每座山丘”都施以神的崇拜和敬仰,而且在进入自然之前应得到神灵的宽宥许可,以免受到神灵的惩罚。而基督教的传入却骤然改变了古罗马人对自然的态度,大自然从此失去了宗教神性色彩,由此成为人的主宰空间和领地,[6]根据《圣经》中上帝的教谕,人应该“遍布地球的每个角落,让自然臣服自己。然后再管好海里的鱼,空中的鸟,还有地上所有能爬行的动物”[7]30。而德国神学家奥德雷维尔曼(Eugen Drewermann)更是将环境危机的历史时间表进一步提前,他认为古罗马人还没接受基督化之前就已“将自然直接掠夺变成自己的后花园供自己享用。”[8]总之,不管这种环境危机思想来源于古罗马时期,还是来源于《圣经》,西方环境危机思想源头均来自遥远的西方文化诞生萌芽时期,这种思想直至影响到今天,改变了整个地球的命运。
诗人岑克巧妙运用《圣经》典故,将核战争带来的后果放置到上帝的命运安排中,而上帝创设的这个地球却因为人类的疯狂而毁灭,这是上帝根本没想到的结果。在开篇《圣经·创世纪》中,上帝于第一天创造了天地和昼夜,第二天创造了天空苍穹,第三天创造了陆地植物,第四天创造了太阳和月亮,第五天创造了飞禽走兽等各种动物,第六天创造了人类,并“让他们(指人类)管理鱼类、鸟类和一切牲畜、野兽和爬虫”,待天地万物创造好后的第七天,他赐福给弟子,告诫“园子里的任何果树上的果子你都可以吃,只有那棵能使人辨别善恶的树所结的果子你绝对不可以吃。你吃了,当天一定死亡。”[7]2-4最终,经历了数以百万年的人类在岑克的想象中还是忘了“善恶”,偷吃了“禁果”,从而导致人类的毁灭。这是创世的头七天,在诗作中,充满想象力的诗人将人类发动核战争后最后七天里所发生的一切呈现给读者,也呈献给上帝,让他看看他所创造的人类如何不可一世,目空一切,最终走向灭亡,这对人类来说是一场悲剧,而对上帝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莫大的讽刺。在诗作开始,诗人即展现了人类狂妄的一面:“混沌之初,上帝创造了天地。然而几百年之后,最终还是人类聪明伟绝。他开始叫嚷:在这里,谁还会再谈论什么上帝?我要把我的命运攥在自己的手里。就这样,他将命运攥紧了,最终便是地球最后七天里发生的故事。”倒数第七天,一心追求“自由”“幸福”“技术进步”的人类要消除异己,他们的“恶”行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他们点燃了“火箭”和“核弹头”,一切渐渐毁灭于无形中;倒数第六天,鱼鸟毛虫在污水、垃圾堆和布满油污的海面上死去,地球上的一切都变成“放射性物质”;倒数第五天,原野中的青草、森林中的绿叶、花园里的花卉、岩石上的青苔没了踪影,由于雨水缺失,连莱茵河也最终干枯;倒数第四天,地球上的四十亿人开始消失,他们或死于瘟疫,或死于饥馑;倒数第三天,遭受原子弹打击的另一方也“按下闪着亮光的按钮”,他们要报复对方,要和对方同归于尽,于是,地球上一片火海,山陵被焚,海水干涸,城市中只剩下“水泥预制板残骸”,当“天使”在天空中俯视人间时,原来的蓝色星球已变成一个“通红的火球”,她们不禁唱起“哀歌”,悲伤人类所遭受的这场不幸;倒数第二天,地球上的光亮慢慢消失,因为尘灰遮蔽了太阳,星星月亮也失去了光彩,连火箭掩体中最后仅存的“一窝蟑螂”也被“高温灼死”;最后一天,“地球终于安静下来。地球上空荡荡荒凉一片,只有零星鬼火在游弋闪烁。所幸躲过灾难藏在地球最深处的几个幸存者在讲述着人类故事:他们曾发誓要将未来的命运攥在自己手中,而现在地球上能听到的也只有地底深处的哀嚎和天使的哀歌。”(1)岑克此诗创作于1972年,标题为《人类的最后七天》。[5]237-239
在诗人笔下,偷尝“禁果”的人类最终还是没能把握自己的命运,他们受到上帝的惩罚,这不仅意味着人类的无知狂妄,同时也意味着上帝创造人类的失败。然而细究之下,人类毁灭的原因不能责怪于上帝,只能责怪于自身的狂妄,他们并没有将高尖端技术用于人类的和平进步事业,以求得共同进步,共同繁荣,而是为了一己私利,以邻为壑,将技术伦理抛诸脑后,不惜同类相残,同归于尽,最终得到的结果是自身和地球的彻底毁灭。在这里,诗人想揭示的是,如果不对上帝和自然怀有敬畏之心,人类就会缺失信仰;如果不遵循正确的技术伦理观,人类最终必然会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1945年8月6日和9日,美国在日本广岛、长崎投下的两颗原子弹分别造成25万和14万人死亡,遭受打击的日本随即宣布投降。日本帝国主义发动的这场不义战争给日本人民带来了无尽灾难,他们冤屈的灵魂也受到世界人民的同情,日本女诗人栗原贞子1946年创作的《生下来》再现了原子弹爆炸后在一个混乱不堪、充满绝望的特殊环境下人类新生命的诞生:“坍塌的建筑物里的夜晚。原子弹爆炸的受害者们。一根蜡烛都没有的地下室里,在血腥、死亡和汗的味道里,人们拥挤着,呻吟着。突然传来一种不可思议的声音,原来是一个小生命诞生了。”这里的每一个诗句,都是作者对核武器对无辜生命摧残的愤怒控诉,也是对新生命充满希望的由衷赞美。[9]受栗原贞子影响,德国女诗人卡施尼茨于1951年发表的著名诗作《广岛》从一个侧面也表达了这种情感。诗人以美国投弹军人为创作对象,着力表现他给日本带来巨大灾难后的种种“反常”表现。在人们的想象中,身为刽子手的他在谋杀这么多无辜的生命后应走进修道院,去忏悔和谴责自己,洗刷自己的灵魂,或直接上吊自杀,以向天下谢罪:“那个将死亡投向广岛的家伙,也许已进了修道院,钟声在回响。”或者因为沉重的犯罪感使他难以面对世人,干脆一死了之,或是精神错乱,和魔鬼搏斗,做生命最后的挣扎,或者在诗人的想象中,那个将死亡投向广岛的家伙,也许又从椅子上跳进绳圈上吊自杀,因为有无数冤屈的灵魂要和他算账,讨问公道:“尘灰里复活的冤魂,成千上万,也许在黑夜里揪住他不放。”然而,“所有这些揣测没有一个是真相”,因为他不但没死,反而处身在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场景:“他正在城郊的家中花园里溜荡。矮树篱笆是新栽的,蔷薇露出妩媚模样。因为它们长得都不快,所以没能把他的身影全遮藏。在遗忘的森林里,能看得很清的是他们家市郊那房子,他年轻的夫人身着花裙子正站在他身旁。夫人手里牵着一个小女孩,男人背上骑着一个小男孩,手里的皮鞭正挥舞在他爸爸的头顶上。”这一幕也是女诗人的想象,她似乎看见,这个刽子手正在自家花园和夫人孩子一起嬉戏,他有家有室,享尽天伦之乐,而他自己却亲手毁掉多少人的家庭和无辜生命,对于这些,他无动于衷,丝毫没羞耻感和犯罪感,也不但没对死去的日本民众深表歉意和忏悔,却心安理得,安之若素,仿佛广岛事件完全和自己无关,内心没有任何的触动。他的这些举动最终还是没逃过“照相师”诗人的火眼金睛,诗人要将他丑恶的行径记录下来,好让全世界都看到他那张笑得扭曲变形的丑恶嘴脸,“最容易辨认的还是他本人,正撑着四肢趴在草地上嬉戏,那张扭曲的脸已笑得变形。要知道矮树篱笆后,此刻正站着一个照相师,他正用世界之眼在盯望着这家伙。”[10]在这里,人类和平共处、和谐共生理念激起了卡施尼茨的正义感,在强烈的忧患意识中,她不断拷问当下的世人的精神状况,旨在告诫人们需进行认真的警醒和反思,绝不能让这一幕惨绝人寰的历史悲剧再度上演。
获得战后新生的女诗人以一种沉郁、冷峻、严肃的态度对待自己的创作,她要把对生存的不安、忧虑和恐惧写进自己的作品中,正如她自己所说的:“我与时代紧密相连,我传达的是在同代人那里感受到的信息。”[11]作为一个热爱生活、又有着高度历史使命感的诗人,她以关切和担当的态度观察现实,对技术时代背景下的社会人生做深入思考,除上述直接抨击原子弹爆炸给世界带来的灾难外,她还在其他诗作中表达了自己对技术滥用造成人的异化和社会变异的种种隐忧,正如其1957年在《格纳采诺》这首诗作中所表现的:“我站在井旁这,我在这里洗我的新娘衣衫,我在这里洗我的死亡衣衫。我苍白的脸映照在飘着梧桐叶的黑色水面上,我的双手是两块冰块,有五根冰柱在咯咯作响”。[12]经常出现在女诗人诗作中的这种死亡意象,其实是她对生存恐惧的一个高度象征,没有理性约束的技术滥用,极权统治下的核武器战争随时都可以制造死亡。在这种死亡阴影下,灵魂深处的死神在不断拷问着诗人灵魂,她以冰冷意象来诉说人的生存维艰,试图引起处在迷离恍惚中的社会民众的注意,哪怕是一场徒劳也要坚持,因为坚持就是对悖谬现实的无情抵制和坚决反抗。
20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的40年时间,冷战让世界人民充分认识到美苏两个超级大国不断以核武器相威胁所带来的巨大的环境灾难和精神创伤,野蛮的权力与统治,非理性的技术与消费等,这些在当时的西方知识分子看来都属于非人道行为,应成为批评讨伐的对象。德国最优秀的政治生态诗人恩岑斯贝格即是其中的代表,在其1960年发表的诗作《猫头鹰的末日》中,他在异化的世界中营造了一种末日景象,在动物猫头鹰的象征意象中高度关注核军备竞赛所带来的后果,哀叹现代科技被政治权力滥用,从而给世界和平和人类生存带来巨大威胁,借此实现了对政治体制和社会制度的双重审视与思考:
我不想谈论你们,我只想说说猫头鹰的末日。我只想谈它们黑屋里的比目鱼和大鲸鱼,还有大海里那些冰川的故事。冰裂崩得太早,乌鸦和鸽子也成为目击者,它们也成为生活在空中、森林里、在杂乱的碎石中、在荒无人径的地方、在灰蒙蒙的苔藓里、以及寂静大山里的生命个体。
在这里,诗人将猫头鹰身边的世界描绘成一个荒芜、“杂乱”和“寂静”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到处是“灰蒙蒙”笼罩着的生命个体,它们的生存环境已被极权统治者滥用的技术所破坏,它们正苟延残喘,奄奄一息。然而,当大自然中又多了很多军事设施,在遭受核打击后,地球这个“漂移的火球”中最后只剩下猫头鹰孤寂的身影:
发令台上,雷达屏幕上最后一次显示天线传来的已死亡的佛罗里达泥沼地,还有西伯利亚的冰封世界,鸟儿、芦苇和页岩已被警戒锁链封死,被最后一批演习队伍包围。还是那么天真烂漫,它们置身于漂移的火球之下,在严峻紧急时刻,生命以秒计……。我不想谈人们不愿谈的事,只想谈那些无语言表达能力的证人,还有水獭和海豹,以及地球上最后的猫头鹰。[13]
从这些诗句中,读者很容易感受到佛罗里达泥沼地和西伯利亚的冰封世界里都发生了什么,由于苏美两国真的互相发射了核武器,结果是泥沼地和冰封世界里各种生命死亡。对此疯狂行径,诗人无法用语言表述内心的痛苦,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世界在大火中消失。技术使人类进步,同时又让自己走进地狱,正如生态伦理学家、“敬畏生命”的倡导者史怀泽(Albert Schwitzer)所说的:“人类发明了魔鬼,却不知魔鬼为何物。”[14]人类文明正在以加速度向前发展,而这种发展却造成生态系统中许多自然物种的灭绝。在当时那个年代,物种灭绝还不会受到重视,而诗人却敏锐感受到这一问题的严重性,能有此思考和远见,无怪乎他被誉为政治生态诗人鼻祖,由于其诗作具有锐利的政治批判锋芒而蕴含有独特的精神品味,所以他的诗作受到同时代著名诗人安德施(Alfred Andersch)的高度评价和赞扬,认为这些诗作“是自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以来德国不再有过的伟大的政治诗。”[4]106
同样,199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格拉斯在其1986年创作的生态预警小说《母鼠》中也严厉谴责了苏美两个超级大国的霸权行径,他们凭恃核武器,不惜将整个世界拖进苦难深渊,他们企图吞霸世界的野心最终幻为泡影,没想到这个世界居然落入到群鼠手中。在人类即将消失之际,它们开始移植人的基因,将自己变为“半人半鼠”的“鼠人”,“加拿大、新西兰和瑞士腹地的鼠群正在锻炼躲过浩劫的生存本领”,[15]307它们还运用人类技术,小心翼翼与身边的世界相处。人类历史与人类文明最终在这个地球上消失。在这里,格拉斯发出的也是一种严厉的警告,他将很多诗作嵌入小说,以抒发悲天悯人的情怀,叹息人类在技术滥用中堕落沉沦,无力自拔,如在小说第四章开头,作家以诗歌形式讲述了“我”这个主人公在梦境中所经历的这个世界在遭受核打击后所发生的一切:“在梦境中,我必须告别”,“我”要告别人间的各种“芳香”,味蕾上的酸甜苦辣已消失,“滴滴答答的时光”就此告别,还有“我”所赚的“利润”,准备参加的马拉松长跑,还有“吟唱苦难的曲子”以及“欢呼的六重唱”也不得不做最后的告别。再回首大自然,梦境中的“我”要和“光秃秃的枝桠、蓓蕾、花朵和果实告别”,还有美好的四月也不能再相见,秋水仙、雪片莲、樱桃、布谷鸟、豌豆、蒲公英等这些美好的自然景物从此消失,就连平时日常生活中天天触摸的“桌、门、床”等也变得陌生,丘陵、大河、城市在梦境中一一退去。在诗作最后一段,作家点明主题,表露出人类未来命运和“鼠人”的诞生:
我梦见必须和所有造物告别,以免诺亚再为鸟兽们打造方舟。但我同时又梦见,在鱼、鸡、羊和人类同归于尽后,只有一只母鼠硕果仅存,它生下一窝九崽,独享未来。[15]107-111
作家创作这部生态预警小说的意义即在于它的警示教育作用,他要告诫世人,人类不能过于自信和狂妄自大,如果对科技发明的自由原则不加以限制,最终它必然会变成一场灾难,让人类自己饱尝苦果。
不管用于何种军事化目的需要,核技术滥用的后果都意味着人类的毁灭,上述诗作中已有表述。20世纪50年代德国反技术哲学创始人、反核运动领袖安德斯(Günter Anders)曾认为,原子弹的出现给人类的整体灭绝带来了现实威胁。每一个核试验都是一场“实战”,空气、海洋、雨水、动物世界、人类世界都受到核辐射和毒害,核试验、核废料的处置等所造成的后果可以说是无期限的。今天人类所玩的各种“核游戏”,都会让我们的子子孙孙在遗传生物学意义上尝尽苦果。[16]同样,在很多诗人笔下,核打击下的民众百姓的美好生活也会毁于一旦,日本女诗人栗原贞子就将核爆炸和日本军国主义偷袭珍珠港、在我国制造南京大屠杀的罪恶行径相提并论,一针见血指出广岛惨剧并非美国单方面加害的产物,而是日本军国主义侵略野心不断膨胀应得到的结果。在其1972年创作的诗作《提起广岛这一刻》中,女作家对民众幸福生活的毁灭寄予了深深的同情:
提起广岛、珍珠港,提起广岛、南京大屠杀,提起广岛、女人和孩子,被埋在壕沟里,然后是浇上汽油的酷刑,血与火的灵魂不肯离去。提起广岛,温柔和同情只能转过身离去,亚洲各国的死难者,那些无辜的百姓,仍再迸发出来自天国的愤怒。提起广岛,为了求得上帝的宽恕,应该扔掉的是杀人的武器,真的,必须扔掉,包括异国的军事基地。在这之前的广岛,一座与苦涩结缘的城市,我们则是接受放射能潜在辐射的市民。[17]
在这里,作者无情地揭露了日本法西斯在亚洲各国的烧杀抢掠,以及战后广岛平民痛苦无助的现实,人类原本幸福美好的生活就被这些霸权独裁者一一毁灭。同样在前西德女诗人博恩采克笔下,遭受核打击的西方普通民众也不得不接受悲惨命运的打击,她1975年创作的《早晨之后》也属这样一首诗作,本来是一个普通的早晨,作者却感到有点异样:“这个夜晚不知怎么的如此煎熬慢慢挨过”,“灰冷的晨雾”不时钻入这个“死寂般的城市的每条街道”,诗人渐渐有了一种不祥之感,因为她看到“最后的鸟群从天空坠落而死”,而就在昨天早晨,“太阳还冉冉升起,光芒四射”,但今天的“每块石头”却都在辐射中“放着亮光”。诗人随即有了恐惧感,害怕继续在这里生活下去,因为“在早间新闻里,她听到人们在谈论今早发生的一起事故”,只是这场事故仅是“一起小事故”,且“很有可能是人的失灵所致”。很显然,这起事故是核放射所致,人们不知真相,只能做猜测,但作者却用一种调侃的手法,以“说的跟真的一样!(wie wahr!)”这句话收尾,以此讽刺不似真相而实是真相的人间悲剧,人们美好的生活就此毁于无形。[5]218与此异曲同工的是,奥地利诗人姆斯巴赫则从人们日常生活中一个很喜庆但却遭受不幸的画面入手,即通过婚礼遭袭、新郎死亡这种场合来控诉核爆所制造的人间惨象。在这首1981年创作的《核战争》作品中,诗作仅是在最后一句提及新郎便戛然而止,而在前三段中做极尽铺陈,以营造最后不幸突然来到的场面:
人们计划进行一次从未有过的(核设施)修复安排”,这些设施看上去似乎都是罩着光环的“艺术品杰作”,它们摆放在那里,“却让人们恐惧万分”,因为一场“摧毁一切的原子弹战争”即将来临。终于,一切还是不幸发生,“这世界为新郎奉献了人世间‘最美’的景象。[5]235
这最后一句,正话反说,意象惨烈,还没见到新娘,“新郎”就化为灰土,整个世界可想而知也随之化为灰烬。
在这里,本应为人类造福的技术却变成人类杀手和大自然毁灭者,这其中涉及的最根本问题还是人类技术伦理观的正确与否。只有技术不被某个独裁集团或个体掌控,不用于非正义企图,核技术才能成为一种“向善”的技术,才能为人类谋得长远幸福,正如德国伦理学家希勒布兰德(Rafaela Hillerbrand)所主张的:“道德约束可以帮助我们关注不同的群体和其他方面”,因此,“必须要回到技术促进人类幸福的原初观念,任何一种可持续的改革只有在我们论及幸福的时候才是成功的。”[18]所以,衡量技术优劣善恶的标准是人类是否真的拥有“幸福感”,给人带来幸福感的技术一定是好技术,反之,它就是杀人武器。在人类可持续发展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今天,这种 “向恶”的技术伦理观必须受到坚决批判和抵制。
随着1991年华约解散和苏联解体,尽管还存在局部地区的军事冲突,但整个世界则相对处在一个和平发展的历史时期,反核生态诗歌创作也就此告一段落。反核生态诗歌的创作记录了整个世界40年时间所发生的真实历史,其历史意义和文学价值因此绝不能被忽视和低估。自现代技术诞生以来,人们就一直在思考生命、技术、责任这三者之间的关系,如何理性运用技术,造福人类,共同承担起人类可持续发展这一重大的历史责任,这事关人类的前途命运和希望所在,反核生态诗歌等核文学创作仍任重道远,仍需要为人类和平和长远发展承担使命,书写更精彩的华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