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楠
(山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西 临汾 041000)
罗伯特·梅纳德·波西格(Robert M. Pirsig, 1928—2017)是美国作家与哲学家,其长篇小说代表作《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1](Zen and the Art of Motorcycle Maintenance,以下简称 “《禅》”)中所言 “良质(Quality)①” 是禅宗思想在后现代主义思潮这一特殊的时代语境下的表现,即后现代禅宗思想。这也是他在此前 “披头禅(Beat Zen)②” 基础上,借助名为 “肖陶扩(Chautauqua)” 的户外拓展教育活动讨论完成的灵魂救赎与真理追寻之法。
《禅》中波西格通过肖陶扩中另一个 “我”——斐德洛的 “发疯” 始末,再现了作者精神探索的三个阶段。阶段一是理性探索之前的波西格。摩托故障时,他将车送进维修点来转嫁麻烦,说明他在接受现代性便利的同时却想逃避现代性的弊端,将主观自我与客观世界决然分离。阶段二是追逐理性的斐德洛时期。斐德洛沿着西方传统的 “逻辑” 旧路对理性分析后发觉世界并非二元对立,但其早期求助东方禅宗时头脑中的东西方思想并未交融,禅宗的救赎功效也未能发挥。阶段三是波西格禅宗式的游历时期,可称为禅游时期。他将禅宗与理性合一,并“参透良质”,实现了精神疗救。
在《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中,以 “良质” 为核心的 “禅疗法” 除了具有以往禅宗的共性外,还有为现代人摆脱精神困境的时代特征,即后现代主义色彩。后现代主义(postmodernism)的多元、解构、差异、平面和开放等主张给人留下的似乎多是讲“否定”和“摧毁”的,然而,在后现代主义的大潮中,建设性的后现代主义始终占据着相当的分量,在该书中波西格所倡导的后现代主义禅宗便是一例。
建设性的后现代主义思想家格里芬(Griffin)认为:“后现代主义强调内在关系,强调个人与他人、他物的关系是内在的、本质的、构成性的。” 此外,同持二元论的现代人与自然处于一种敌对的或漠不关心的异化关系不同,后现代人信奉有机论。这意味着现代人机械的世界观和习惯性占有的欲望在后现代被一种 “联合的快乐和顺其自然的愿望” 所替代[2]8。在禅游中,由人们对摩托车的态度可管窥现代人对工具理性的态度,既有同外在事物相敌对或者漠视的人,分别是拒斥型主体与科技的对抗关系,以约翰夫妇为代表,相关型主体与科技的冷漠参与关系,以修理工为代表;又有信奉有机论的建设性后现代主义者,表现为中立型主体与科技的物我合一关系,以禅游中的波西格为代表。约翰夫妇在摩托出现故障时把问题交给修理工或弃之不顾,这种拒斥型主体用浪漫的审美抵制古典型科技,对科技的盲目否定与逃避说明他们已被工具理性所物化,只能机械化模仿与抗拒,没有艺术创造力与独特性。约翰夫妇将麻烦丢给修理工人时,工人们看起来很 “随和、友善、轻松自在”,但是却对科技持 “冷淡疏离” 的态度。这也是为何他们在维修波西格的摩托时不加分析就要求更换气缸和砸散热片,一味用同质思维统辖异质行为的结果只能是一团糟。与之形成对照的是波西格,他坚持自己保养、修理摩托,认为 “虽然骑摩托车旅行是一件很浪漫的事,但是要维修、保养摩托车却全然是古典行为”,他真正达到了 “人机合一” 的艺术性审美境界。波西格集约翰等人的浪漫思维和修理工的古典思维于一身,扬弃了前者对科技的逃避、后者对科技的疏离,将科技理性与审美价值完美融合在摩托车维修的过程中,使之成为充满审美性的艺术。
后现代思想家主张的 “创造” 不等同于现代人理解的 “创造”。针对 “现代人不是受机械论的影响而创造机械论的理解,就是受浪漫主义的影响将创造看作随心所欲,看作对秩序的破坏”这一问题,后现代思想家认为,后现代的创造既尊重无序又尊重有序,过度的有序和过度的无序都是与真正的创造格格不入的[2]9。在《禅》中斐德洛是一个 “已经发狂了”的“邪灵”,是从“无所谓生死的世界里来” 缠绕着他(波西格)的另一个自我。斐德洛极擅长用 “二分法” 的刀子去 “划分这个世界,架构自己的理念”,可见他是 “很讲求系统的人”,他所追寻的是在其绝对理性观念的支配下 “隐身在一切科技的背后,在所有现代科学,所有西方思想背后的鬼魂——也就是理性本身”[1]75。然而,斐德洛的理性其实是机械论影响下的失去创造性的苦熬,此时的科学把唯一绝对的真理引向多元相对的世界,最终 “科学反而制造出反科学的混乱”。斐德洛的执着正是现代人所理解的 “创造”,在这种只追求有序而忽视无序的过度理性下,后现代所倡导的真正的创造已渐行渐远。
波西格的精神追寻过程中蕴含着从自我到无我的蜕变,使自我脱离此前主客绝对二分的思维定势后意识到世界并非绝对二元的,但他仍执着于 “逻辑”与“非逻辑”的隐蔽对立,即禅宗所讲的“分别” 与 “无分别” 的对立,从而无所适从,走向疯狂。斐德洛的救赎是通过“斐德洛之死”和波西格的“重生” 实现的,如同佛教的“涅槃”和禅宗的“大死”。“大死” 具有否定和肯定的双重涵义:一方面,领悟大死把生死的对立同一视为获得解脱必经的最大痛苦;同时,它又因痛苦的解脱实现了 “大生”[3]154,“大死” 通过对生死的绝对否定,超越了生死的绝对二元对立。斐德洛在这组看似矛盾的对立中悟到了终极实在,走向了真正的圆满。
正如同禅宗靠顿悟而不必诉诸语言文字,斐德洛的 “良质” 在形式上亦有着不可定义性:“良质” 以其内涵的丰富性与抽象性,使人们在谈论它时必须借助具有此特点的东西才能对其加以解释,因而在作品中斐德洛也尽其所能解释 “良质” 而非定义。“良质” 在内容上和建设性的后现代主义思想一脉相承,它们都主张 “对世界的关心爱护”,这也正体现了建设性的后现代主义所追求的真正的创造;同时,波西格维修摩托车的过程,也契合了后现代主义建设性向度的 “对世界的关心爱护” 这一重要思想。
后现代思潮影响下的美国禅宗的早期形态是由美国 “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发起的,因二战后人们精神的空虚和信仰的缺失,禅宗一经传入美国,就以其特有的疗愈苦难、关怀人生的特质,吸引了大批对西方现代文明和价值体系失望的年轻人,披头士们将自身的疯狂与禅宗的圆融结合,形成了当时特有的 “披头禅”。然而,崇仰 “披头禅” 的人们在其思想观念内并未真正参透禅宗,只是把禅宗当作精神的避风港,将禅宗视为与现代理性世界完全对立的世外桃源,殊不知这正是他们思想仍然囿于传统的二分法无法突围的明证。可见,禅宗在美国的发展仍不完善,而后现代主义禅宗思想在波西格的《禅》中也有了进一步的发展。
波西格认为禅作为 “一种对价值的追问” 十分重要,往深了说即禅是对西方文化关键性的追问,这指向的是西方文化基本假设(二分法)的持久性价值。波西格通过两方面 “揭示了真理的科学概念的局限并强调了脱离‘良质’而去追寻古典理性的严重后果”[4]。起初,波西格秉承的是破坏的后现代主义,在二元对立的精神探索中始终与真理隔了一层,这层隔膜正是二元与一元、对立与圆融之间的界限。禅宗超越了二元论和中心论,主张消灭主客、“自我” 与 “无我” 乃至隐蔽的 “无分别” 与 “分别” 的对立,追求绝对的“空”和“无”、真正的实在。随后,波西格也认识到西方二分法的价值观的虚无,将禅宗的本质同建设性的后现代主义思想相融合,孕育出了拯救西方文化精神困境的 “良质”。作为终极目标的“良质”与禅宗的“空”有着内在共通性。“空” 是对二元对立的绝对超越,在此之上的 “空” 是空掉自身后的终极实在。因此,“真空即妙有,绝对的有,万物的圆满和如”[3]149。“良质” 与禅宗 “顿悟” 的精神内涵一致,只有领悟禅宗的 “空” 并突破二元世界中存在与非存在的悖论,才能实现 “良质”。斐德洛认为意识到 “良质” 只在刹那,与 “良质” 相遇时,也就无所谓主客观了,这同禅宗的 “顿悟” 一样,都是在主客相遇的瞬间,无需诉诸文字教义便能直接到达内心的奇妙感受。
由此,波西格在《禅》一书中展现的便是后现代主义禅宗思想,这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印度、中国和日本的禅宗,甚至与此前风靡美国的“披头禅” 仍不相同,它敏锐地感受到了科技理性蓬勃发展的海面下潜伏着的巨大精神暗礁,并巧妙地将当时的后现代主义思想同传统的东方禅宗思想结合,对以往的西方文化进行了全面批判与超越。
波西格的代表作《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于1974 年一经发售便创下800 万册的惊人销量,他本人也因此以“美国哲人”“心灵教育家”“畅销书作家” 以及 “七十年代的梭罗” 享誉世界。该作能在国际上引发的持续热度正是其独特意义的体现。
《禅》的畅销表明时人 “很直接的被一种现实所阻碍,这个现实就是人们在某种程度或者某些方面对他们自身的价值观感到担忧”[4],并试图在同时代的价值观中探索传统理性的替代观念。波西格的《禅》看到了人们对现代社会价值观——工具理性和浪漫审美之间悖论的深层思考与忧虑,并提出了以“良质” 为核心的后现代主义禅宗思想,这是超越了二元对立而形成的物我相融的同一和圆满。存在主义哲学将西方二元理性的思想开掘到尽头后只找寻到硕大的虚无,禅宗思想在此之上超越了 “无” 和 “有” 的隐蔽对立,在彻底的圆满中走向了真正的逍遥,《禅》中斐德洛的精神探索则是一次精彩实例。
禅宗源于古印度,于东汉时传入中国,后传入日本,又经日本传入美国。禅宗在传播中,为便于传入国民众接受,其内涵也会发生本土化变异,波西格的后现代主义禅宗即是如此。《禅》中,斐德洛在早期禅宗探索中因无法逃脱西方传统逻各斯中心主义在其精神领域的统治地位而走向了疯狂,根源在于他仍处于自身所设置的价值圈套和思维定式中;反而是斐德洛最终参透禅法,悟到“良质”时,才找到了真我,获得了真正的康复,在现代社会人精神一片荒芜的时代语境下走出一条越发宽广的精神救赎之路。这既是对以往禅宗的一大突破,也是在如今的时代语境下更适宜的精神疗愈和超脱之法。
禅宗最大的特点在于它是对个人精神境界的提升和超越,当其进入后现代主义的时代语境下试图解救整个时代的精神困扰时,却往往呈现为 “披头禅” 式的集体性审美解脱,很难求得 “良质”。由于后现代禅宗尚缺乏处理现代科学问题、社会和国际现实问题的能力。如果禅宗要在经济全球化和世界多极化趋势下作为人类世界崛起的历史力量,就必须把实体性思维和主体性思维纳入其“不立文字” 的世界。
在后现代的语境下,要实现精神的解放与灵魂的超脱,除社会进步程度外,更重要的是在物质世界发展时精神境界的提升。如今,世界文化交流日益密切,人们只有充分认识并加以适应,使自己的内在世界更加开阔,才不致在多样化的交流中陷入二元对立的精神困境,这便是后现代主义禅宗的目的与波西格禅游中传达的精神旨归。
注释
① 英文原著中Quality 一词表示波西格的后现代禅宗思想,因Quality 不可说,故张国辰将其翻译为 “良质” 只是字面义,个中滋味需读者自行体会,此译可谓充满禅意。
② 该命名出自铃木大拙学生阿兰·威尔逊·瓦茨(Alan Wilson Watts,1915—1973)的同名著作Beat Z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