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温贾大山小说:三维空间中的民生关怀

2020-01-09 18:16
唐山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大山民间小说

洪 芳

(燕山大学 文法学院,河北 秦皇岛 066004)

在当代文坛上,贾大山无疑是特殊而游离的存在。1977年他的短篇小说《取经》获得全国首届优秀短篇小说奖后,贾大山开始引起文坛的注目,其后贾大山又创作出《花市》《劳姐》《梦庄记事》等一系列优秀作品。然而纵观贾大山多年创作历程,对于文坛时髦的创作潮流和热点,他很少进行刻意的附和与追随。当“伤痕文学”成为文坛主流,在相同的政治命题中贾大山传达的是对现世民间生存的理性思索;当“反思文学”轰轰烈烈之时,贾大山在反思的根基之上描绘出向善向美的民间生活图景;当“寻根文学”渐成气候,《梦庄记事》并没有使贾大山汇入到彼时盛行的文化寻根潮流中,在文化外衣之下贾大山叩问的是动荡世界里左右百姓生存的诸多复杂因素,例如政策、人性等。由此可见,当代文坛中的贾大山更似一位隐居者,面对汹涌而至的文学浪潮他始终有自己的聚焦点和写作重心,这个聚焦点和写作重心就是中国最普通的老百姓,他关注普通百姓们在政治、经济激流中的生与死、爱与恨、希望与痛苦,等等,他试图通过与政治的理性对话营造美好的民间生存环境,他试图通过对民间生存历史的回顾警醒未来,他试图通过对民间美德的描绘呼唤理想的民生状态。

一、对话政治:现世民间的生存思索

贾大山的小说中具有浓烈的政治意识,与政治对话可以说是贾大山小说重要的主题之一。如果说政治包括三种范畴的存在形式,即权力的政治、观念的政治和生活的政治,那么贾大山小说中所书写的政治无疑更倾向于第三种。政治权力的斗争和政治观念的强行介入都是贾大山小说所规避的,贾大山在作品中所融贯的政治思索和追问是在日常生活的真实性基础之上,以严格的现实主义精神艺术地反映政治在芸芸众生(尤其是普通百姓)生活中的体现与影响,因此贾大山小说中的政治,一如脚下的土地朴素而踏实,它不是高高在上的寓言或者规诫,而是具化为老百姓朴素的日常生活——衣食住行、柴米油盐,贾大山浸润其中,为其忧而忧,为其喜而喜。从生活经历上看,贾大山一生的生活和工作始终与普通百姓紧密相连。出生于1942年的贾大山当过知青插过队,亲历过“文化大革命”,“在插队的7年时间里,他与社员们共同生活,共同劳动,并在文化艺术活动中表现出色,说快板、编节目、出板报、写文章样样拿手,受到当地社员和干部的赞扬”[1],后来担任县文化局长,“当文化局长不是为做官,而是为家乡干点儿事,有大量的工作要做”[2]。贾大山很少远游,在作家铁凝看来,“半生只去过三个城市:北京、保定、石家庄”,“有时我也觉贾大山生活得是不是太闭塞,秀才不出门果真能知天下事吗?”然而“假如你把这话告诉贾大山没准儿他会反问你:‘天地之间还能有什么事?’”[3]天地之间的事即身边事,天地之间的人即普通百姓,由此可见,在贾大山的认知之中普通百姓是文学创作的源泉和主体,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就是时代政治的要义,与政治对话的最终走向必将是对老百姓日常生活的嘘寒问暖。

发表于1977年《河北文学》后被《人民文学》转载的《取经》是贾大山小说对话政治的开端。《取经》描写的是上个世纪70年代“文革”结束之后基层农村干部的故事。“虚”与“实”是王清智的自我反思,也是贾大山关于基层干部工作作风的思索:“虚”是明哲保身的唯上为尊,“实”是脚踏实地的以民为本,“虚”与“实”并非一味对立,但是一旦发生冲突,如何在“虚”与“实”之间进行选择将关乎民之生,国之盛。继《取经》之后,贾大山又创作出一系列对话政治的作品,例如《喜丧》讲述了一个令人唏嘘的故事,贫农老桥在深冬的寒夜里到村史教育展览室偷回自家被展览的破破烂烂、分辨不清属于哪个年代的紫花棉袍,在“我”逼问下老桥道出实情:原来这是他唯一御寒的衣服,他只是晚上偷来穿,等鸡叫的时候再悄悄放回来。“阶级性”被展览和民生的苦不堪言在这里形成了强烈、刺眼的反讽,“民者,国之根也,诚宜重其食,爱其命”,当阶级性压倒了民生的基本要求,社会必将会走向荒谬,这是贾大山在作品中的政治体悟。再如《飞机场》中通过大娘们和王掌柜的牢骚,贾大山将农村承包责任制和城市个体经营实行过程中的一些典型问题呈现在读者的面前,例如农村的劳动力过剩、脱贫致富中的急功近利、干部对个体经营者的揩油等。

“与政治对话”意味着贾大山的写作将是一种选择。“政治作为统治关系是社会最重要、最广泛、最有影响、最具有颠覆性和渗透性的因素,总是要对包括文学在内的一切社会意识形式发出认同性召唤,将它们纳入自己的世界;另一方面,文学总要自觉不自觉地对政治的召唤以自己的方式作答”[4],贾大山对政治召唤的选择“就是改善人生,把人类生活提高到至善至美的境界的那种热切的向往和崇高的理想”[5],因此在文本中呈现出批判与建设共生、忧思与豁达兼具的美学特征。贾大山小说中的政治对话起始于忧患,但是又并非止于忧患,而是“用现实主义精神和浪漫主义情怀观照现实生活,用光明驱散黑暗,用美善战胜丑恶,让人们看到美好、看到希望、看到梦想就在前方”[6],当然这些美好图景并非是一种廉价的乐观,它是贾大山在对苦涩历史进行艰难咀嚼、对当下情势进行审度之后的感知。例如《劳姐》中的劳姐是一位普通的农村大娘,信任、拥护党的领导,但是新中国成立初期党的领导干部老杜却让劳姐伤了心,尽管如此“文革”期间劳姐依然暗中保护了老杜,当老杜官复原职探望劳大娘时却遭到冷遇。一波三折的党群故事让读者不胜唏嘘,贾大山在作品中设置了一个饶有意味的结尾:老杜在沉默之后理解了劳姐的感受,也更为透彻地体悟到鱼水情深的和谐党群关系应该如何营建,往者已逝、来者犹可追,老杜坚定地迈向前方的脚步预示着未来党群关系将会在波折中达到和谐的状态。总之,在贾大山小说中政治既不是文学的控诉对象,文学也不是政治失落后的避难所,文学与政治在小说中达成了一种共建状态,贾大山小说中关于“文学-政治”的对话由此也就具有了浓烈的理性特点。

二、感伤历史:民间悲痛日常的重温

1987年贾大山发表了以《梦庄纪事》为总题的系列小说,在这组小说中贾大山将更多目光投向了对历史的回忆、追踪。当代文学关于历史的书写呈现出两种明显不同的走向,即传统历史小说和新历史小说的写作。在传统历史小说中,作家叙事的最终指向是道德承载和启蒙教育;新历史小说写作则走向了相反的方向,它力图拆解“启蒙寓言”。贾大山小说关于历史的写作,很显然难以归入上述的任何一种。从新中国成立至“文革”结束,中国走过了一段耐人寻味的历史,贾大山亲历其中,强烈的历史责任感使得贾大山的小说中常常对既往历史进行回忆、咀嚼,其历史叙事的最终指向既不是“历史规律”的启蒙,也不是重在剖析历史中的人性欲望,而是在小写的、人性的、充满情绪的历史氛围中去讲述普通人在历史中的日常生活,在对民间生活史的回顾中警示未来。

“梦庄”是贾大山小说中所营造出的特定地理生活空间,同时也是中国农村的一个缩影。生活于梦庄的人普通、平凡,他们的日常生活笼罩着沉重的苦难阴影,贾大山以悲悯的目光注视着梦庄这块土地上所发生的痛苦往事:老路不忍杀害给社里干了二十年活儿的老牛,可是对所谓的“四类分子”却痛下杀手——用坚硬的大头皮鞋直踢胯下、让他们背上三块土坯站两个小时、让他们互扇耳光、让他们跪在墙上(《老路》),字里行间“人不如牛”的历史荒谬性跃然纸上;工作队的老吴处理“花案”时很快活,身材小巧、衣服单薄、哭成泪人似娇羞少女的“小蝴蝶”在老吴的追问下,一遍遍痛苦回忆、供诉细节,当偷窥打着政治的旗帜横行时,普通人的隐私权利和生存尊严也就荡然无存了(《坏分子》);由于饥饿,杏花的母亲将杏花嫁给了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二淘,来换取几袋胡萝卜,母亲对杏花所说的话语是,“好闺女,别哭了,就这么定了吧!这年头,肚子要紧呀,一晃就是一辈子”(《杏花》),爱情在荒凉的历史背景中变成了奢侈而无望的存在;等等。正如叔本华所言:“只有关注他的遭遇、他的需要、他的焦虑和他的苦痛。这样,你才会感受到你与他的同根同源,你的恻隐之心也会油然而生。”[7]以切身的感受和朴素的生活遭遇去靠近历史,而非用生硬的政治理念去诠释,贾大山的小说由此充满了浓重的历史感伤色彩。

在讲述悲伤的历史故事的同时,贾大山努力去探究悲剧背后的深层次原因,如果说社会历史环境是造成人物生活悲剧的外在因素,那么贾大山也注重考察特定历史环境中人物的精神世界,探究人物的内在精神世界与外在社会环境是如何在碰撞交汇中导致历史悲剧发生的。

首先,贾大山捕捉到政治意识形态在特殊历史时代对普通人的深刻影响,它规范、制约着人们的行为方式和思维走向。例如,孔爷是一位令人敬重的老革命,但终日却板着脸孔,因为在孔爷看来,他是贫协主席,代表着贫下中农,贫下中民是不能嬉皮笑脸的,他又是治保主任,管着四类分子呢,对四类分子也是不能笑的(《孔爷》)。这种政治意识形态逐步渗入到日常生活中,甚至在某些时候会产生强大的反作用力,将人性推向扭曲。例如,路根生是一个偏袒妇女的民兵排长,他最爱给人家娶亲、送亲,也喜欢跟妇女们开一些过分的玩笑,路根生在酒醉之后会道出其中缘由,“这些年,总是批呀斗呀,天天像打仗”,“假如没有妇女们,我们的生活就更他妈的干枝燎叶”(《亡友印象》)。

其次,贾大山还意识到传统文化无意识对普通百姓日常生活的深刻影响。文化无意识会塑造出一个民族的文化性格,会影响到人们的日常生活、思维方式和行为习惯,而文化在某些层面的劣根性又会导致民族性格和民众行为方式的偏激。例如《枪声》中的“我”教农村孩子小林识字、学文化,最初老乡们还很敬重“我”,但是当“我”告诉小林人是从猿猴变来的这一科学常识后,老乡们却不再让小林和“我”接触,因为在梦庄人看来“猿猴进化论”无异于冒犯了老祖宗。再后来识字的小林看到了江湖郎中的一个帖子,萌发了被压抑的野性试图强奸一位女知青,结果被处以死刑。小林的死使“我”在梦庄成为被唾弃的人,梦庄人认为如果“我”没有教会小林认字,小林就不会认得帖子,认不得帖子就不会去犯罪。传统落后的文化认知使得梦庄人将罪恶归咎于文明,拒绝文明的开智,其结果是梦庄逐渐成为滋生贫困、愚昧的土壤。再如《花生》中队长早夭的女儿被亲人们认为是短命鬼,所以在下葬的时候脸被抹满了锅灰,这样她就不会再转生到这里了。如果说女儿被父亲失手打死是生命的意外,那么死后被亲人们刻意抹上锅灰则是彻骨悲凉的生命之殇。

三、呼唤美德:民间理想的生活图景

20世纪以来,许多作家的作品中都出现了关于民间理想生活的想象,例如20年代的周作人、林语堂,三四十年代的废名、沈从文,再至80年代的汪曾祺、贾平凹等,这些作家的作品中关于民间理想生活的想象更多时候是与追忆相连的,在对现代物质文明社会中的生活状态进行思考和质疑之后,作家转而追忆曾经历过的、简单朴素的生活状态(大部分特指乡村),并且有意或者无意地对这种简单朴素的生活状态进行过滤、提纯,创造出一个美丽纯净、淳朴自然的民间理想世界,一如沈从文笔下的边城,人性的美好、纯洁、善良在这里得以充分、自由的展现,这样理想的民间生活更像是远避现代物质文明社会种种纷扰的世外桃源。与上述作家不同,贾大山笔下理想的民间生活并不是一个封闭的存在,而是一个与现代物质文明社会相连的开放场域,在封闭环境中淳朴的人性是构成美好生活的基础,而在流动的活动场域中人的自我能动性则占据了重要位置,在充满变数的环境里置身其中的人所作出的向真、向善、向美的选择是构成美好生活的基础,而这种选择的出现则有赖于理想人格的培养。

贾大山小说中塑造了一系列具有理想人格的形象,他们的职业不同、身份各异,但是内心都充满了真、善、美的光辉,他们不畏权贵,不从恶俗,面对多变的环境和外界的各种诱惑他们总能保守内心的美好品德。例如《花市》中农村老大爷和年轻干部同时看上了蒋小玉的令箭荷花,咄咄逼人的年轻干部想买花送给上级祝贺生日,憨厚的老大爷则真心爱花,蒋小玉最后将花低价卖给了老大爷,面对气急败坏的年轻干部,蒋小玉丝毫没有畏惧,反而自报家门地调侃起来,卖花姑娘的满身正气似一阵清风涤荡着读者的心灵。再如傅老师是民间的一位书法家(《傅老师》),他的书法在当地很有名气,作品甚至被邻国收藏,他的字好求也难求,对真心欣赏他作品的人傅老师有求必应、不计报酬,对别有所图拿字换利益的人傅老师是一个字也不送,傅老师高洁的人品如同他的字一样怡心养神。还有善良憨厚的树满和小芬(《定婚》)、正直泼辣的香菊嫂(《香菊嫂》)、心地高洁的文霄夫妇(《“容膝”》)、爽朗热情的干姐(《干姐》)……这些人物形象似清新、自然的风,为贾大山的民间生活想象奠定了至纯至美的底色,正如作家自己所言:“人们都追求美好的事物,我们的文艺就是要以美感来影响人,我的文艺观不是首先从书本里学到的,而是生活实践和农民教给我的。我听农民说‘说书唱戏是教人学好的’,我理解这个‘好’就是要人追求心灵美、道德美。”[8]

同时,贾大山又为这种理想人格赋予了鲜明的时代性和浓郁的烟火气,在开放的、流动的场域中他们善良而不迂腐,他们传统而不固化,他们能够随着不同时代的要求而不断发展、完善自我。例如,栓虎是“我”在乡下教书时认识的一个伶俐少年,家境贫困,要强好胜,若干年后“我”再见栓虎时,栓虎已经成长为有想法、有担当的农村干部,他带领乡亲们建果园、搞副业,甚至一扫少年时不愿意卖东西的腼腆,在闹市里轻车熟路地与乡亲一起卖瓜果、卖鞭炮(《栓虎》)。美好的理想人格在贾大山的小说中往往会形成一个强大的气场,它置身于气场中心,不断向周遭辐射出人性之美的光辉,进而影响和提升他人的精神境界,最后创建出一个美好、和谐、安宁的理想民间生活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春暖花开,静静的小街上,到处飘着槐花儿的清香,天上的月亮也圆圆的,田野里很静,只有蛐蛐儿欢快地叫着;河水镜子一般明净,天上的星星撒满一河”,在这样的世界里充满了仁义、祥和、安宁和关爱(《中秋节》)。人们之间的交往愉悦、纯粹,不掺杂利益和欲望的交换,纯净的友情如同窗台那盆清丽动人的水仙花(《水仙》)。包容和善良能够化解朋友之间的隔阂,消融人的虚荣心,留下坦荡相对的人间真情(《游戏》)。

“对于现代艺术家来说,怎样创造出属于中国思想信仰的美丽的艺术作品,成了最为迫切而重要的思想与艺术任务。这不只是抽象的原则问题,更是生命形象的创造问题。”[9]具有中国思想信仰的美丽的艺术作品应该包含这样的特征:它能够让我们的生活充满感动和力量,它能够代表美丽而自由的生命价值追求,它能够为中华民族提供生命价值之魂、内在精神之光。贾大山曾言及自己的写作是要为人间化解一份热恼、增添一点清凉,在喧嚣尘世间发现和捕捉普通人所表现出来的美与善,在作品中传递出对真、善、美的民间品德的肯定和呼唤,这是贾大山对中国拥有强大自足的民族精神的渴望,也是贾大山对民间理想生活境界的期盼。

2014年10月15日,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重要讲话为新时代中国文艺的发展指明了前进方向,“社会主义文艺,从本质上讲,就是人民的文艺。文艺要反映好人民心声,就要坚持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这个根本方向”,并且在讲话中再次提及贾大山这位老友,“我在河北正定工作时结识的作家贾大山,也是一位热爱人民的作家”,“他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忧国忧民情怀”[6]。因此,当“一切有抱负、有追求的文艺工作者都应该追随人民脚步,走出方寸天地,阅尽大千世界,让自己的心永远随着人民的心而跳动”[10]的认知逐渐成为新时代的创作共识时;当文学应该有筋骨、道德和温度,应该能够铸就民族魂魄,应该能够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提供源源不断的精神动力成为新时代的要求时,重温贾大山的小说既是一种缅怀,也是一种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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