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浴·养生·浴德·净心
——苏轼与医学文化研究之三

2020-01-09 03:52:46李孟霏庆振轩
天水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苏轼文化

李孟霏,庆振轩

(1.甘肃中医药大学 人文与外语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2.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学术界普遍认为两宋时期“是中国文化发展的第三个高峰期”。[1]17总体上讲,“两宋文化的丰富多样性、变古特征,以及忧患意识、理性精神、人文精神,在中国文化史上留下了光辉的一页。”[1]4但赵宋王朝的文化盛况,是由一个时代在文化上的卓越建树和诸多彪炳史册的文化名家相继创造和支撑的,苏轼无疑是两宋文化史上最著名的大家之一。在这位历史文化巨人身上,反射出宋代文化的鲜明特征与丰厚内涵。苏轼身后,不同时代的苏轼爱好者研究者从不同的角度对之加以梳理和探讨,为我们今日的进一步研究奠定了基础。本文谨从苏轼与沐浴文化这一角度进行研讨。

一、由日常生活到怡情养生——苏轼沐浴文化的生活表述

“沐浴是苏轼日常生活中的的癖好之一。”[2]163苏轼不仅嗜好沐浴,而且喜欢用一支生花妙笔记载下一系列在不同时期、不同地域、不同场所、不同心境下的沐浴场景和心境。即就苏轼现存诗文来看,其所记载的沐浴习俗涉及日常生活的诸多方面。

根据有关文献记载,传统的沐浴文化发展至宋代,已经大为普及,已经有了公共浴室。都市中的浴室或称“浴堂巷”,或称“香水行”,“所在浴处,必挂壶于门。”[3]更多的浴室设在寺院,仅苏轼诗文中言及自己或朋友沐浴的寺院浴堂就有多所,并且不仅著名的名刹设有浴堂,较为偏远的村寺也有浴室,其《与王定国四十一首》之一曰:“所云出入,盖往村寺沐浴,及寻蹊傍谷钓鱼采药,聊以自娱耳。”[4]5673

的确,苏轼有关沐浴文化的诗文涉及日常生活的诸多方面。贬居黄州,苏轼与家人饮食沐浴依赖江水,其《与范子丰八首》之八题曰:

临皋亭下不数十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4]5424

苏轼出守杭州,疏浚六井,其水利设施造福一方,包括钱塘百姓的沐浴饮食日用:

《钱塘六井记》:明年春,六井毕修,而岁适大旱,自江淮至浙右井皆竭。民至以罂缶贮水,相饷如酒醴。而钱塘之民肩足所任,舟楫所及,南至龙山,北至长河,盐官海上,皆以饮牛马,给沐浴。[4]1201

沿袭前代,宋王朝朝廷官员有“休沐”制度。休沐日停止公务,也称“休务”,《初学记》二十:“休假亦曰休沐。汉律:吏五日得一下沐,言休息以洗沐也。”遇上皇帝寿诞等特殊日子,可以提早休假,其《兴龙节侍宴前一日,微雪》一诗中写道:“天风淅淅飞玉沙,诏恩归沐休早衙。”[4]3374

当然,休沐日亲朋可以往来聚会,其《临江仙》(送李公恕)词写道:“自古相从休务日,何妨低唱微吟。”[4]205苏轼有多篇文字写及休沐日的生活状况,其《与米元章二十八首》之四题曰:“自承至京,欲一见,每遇休沐,人客沓至,辄不敢出。公又不肯见过,思仰不可言。”[4]6454有时苏轼在僧寺浴堂会和朋友不期而遇,其《沐浴启圣僧舍,与赵德麟邂逅》诗曰:“南山北阙两非真,东颍西湖迹已陈。季子来归初可喜,老聃新沐定非人。酒清不醉休休暖,睡稳如禅息息匀。自笑尘劳馀一念,明年同泛越溪春。”[4]4121由于佛寺浴堂的清幽环境,苏轼和友人也会相约沐浴休憩,论艺品茶,其《书鲁直浴室题名后(并鲁直题)》向我们透露了个中信息:

浴室院有蜀僧令宗,画达磨以来六祖师,人物皆绝妙。其山川花木毛羽衣盂诸物,画工能知之,至于人有怀道之容,投机接物,目击而百体从之者,未易为俗人言也。此壁列于冠盖之区,而湮伏不闻者数十年。晚得蜀人苏子瞻,乃发之。物不系于世道,兴衰亦有数如此。此寺井泉甘寒,师碾建溪茶,常不落第二。故人陈季常,林下士也,寓棋簟于此。苏子瞻、范子功数来从,故予过门必税驾焉。元祐三年,鲁直题。

后五百岁浴室丘墟,六祖变灭,苏、范、黄、陈尽为鬼录,而此书独存,当有来者会予此心,拊掌一笑。是月十五日戊子,子瞻书。[4]8089

作为一般官员,衣冠整洁,勤勉吏事是基本的要求,所谓“洗沐作小吏,裹头束其腰。”[4]4260苏轼在徐州作为地方长官,参与重阳聚会也要新沐整装:“浅霜侵绿,发少仍新沐。”[4]229重阳新沐雅集,端午则有蓄兰沐浴之习,苏轼《贴子词》其六曰:“一扇清风洒面寒,应缘飞白在冰纨。坐知四海蒙膏泽,沐浴君恩德似兰。”[4]5370

苏轼在朝为官,遵五日休沐之制,贬放黄州、岭海,亦不时沐浴,其《安国寺浴》写道:“老来百事懒,身垢犹念浴。衰发不到耳,尚烦月一沐。山城足薪炭,烟雾濛汤谷。尘垢能几何,翛然脱羁梏。披衣坐小阁,散发临修竹。心困万缘空,身安一床足。岂惟忘净秽,兼以洗荣辱。默归毋多谈,此理观要熟。”[4]2158在惠州,苏轼曾多次在白水山温泉沐浴,其《记游白水岩》载:“绍圣元年十二月十二日,与幼子过游白水山佛迹院,浴于汤池,热甚,其源殆可以熟物。”[4]8109其《题白水山》又载:“绍圣二年三月四日,詹使君邀予游白水山佛迹寺,浴于汤泉,风于悬瀑之下。登中岭,望瀑所从出。”[4]8111

由苏轼的相关诗文记载可以见出,沐浴不仅已经作为清洁卫生的习惯与人们的日常生活密切关联,而且在人生的特殊阶段也不可或缺,譬如“洗儿会”。据《东京梦华录》载,“洗儿会,亲宾盛集。浴儿毕,落胎发,遍谢座客,致宴享焉。”苏轼诗文涉及“洗儿”甚多。例如,在黄州,侍妾朝云产子,三朝洗儿,苏轼感慨赋诗:“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4]2485也是在黄州,闻有洗儿之会,苏轼欣然为赋。据《春渚纪闻》载:

徐黄州之子叔广,十四秀才,先生与其舅张仲谟书所谓“十三、十四皆有俊性者”是也。尝出先生醉墨一轴,字画欹倾,龙蛇飞动,乃是张无尽过黄州,而黄州有四侍人,适张夫人携其一往婿家,为浴儿之会。无尽因戏语云:“厥有美妾,良由令妻。”公即续之为小赋云:“道得征章郑赵,姓称孙姜阎齐。浴儿于玉润之家,一夔足矣。侍坐于冰清之仄,三英粲兮。”[5]

又,绍圣四年正月,在海南贬所,新浴后的苏轼欣知弟弟子由第四孙斗老“洗三”,赋诗为贺:“今日散幽忧,弹冠及新沐。况闻万里孙,已报三日浴。”[4]4965

在苏轼有关沐浴文化的诗文中,我们还看到他和苏辙以沐浴为内容的唱和诗作。绍圣四年,苏辙在贬所作《浴罢》一诗,颇述贬居困窘之状,如言“逐客例幽忧,多年不洗沐。予发栉无垢,身垢要须浴。”“茅檐容病躯,稻饭饱枵腹。形骸但癯瘁,气血尚丰足。微阳阅九地,浮彩见双目。枯槁如束薪,坚致比温玉。长斋虽云净,阅月聊一沃。石泉澣巾帨,土釜煮桃竹。南窗日未移,困卧久弥熟。……”“颠跻本天运,愤恨当谁复。”[6]得知子由贬所生活之艰和心情之愤,苏轼委婉规劝,作《次韵子由浴罢》:

理发千梳净,风晞胜汤沐。闭息万窍通,雾散名干浴。颓然语默丧,静见天地复。时令具薪水,漫欲濯腰腹。陶匠不可求,盆斛何由足。(海南无浴器,故常干浴而已。)老鸡卧粪土,振羽双瞑目。倦马辗风沙,奋鬣一喷玉。垢净各殊性,快惬聊自沃。云母透蜀纱,琉璃莹蕲竹。稍能梦中觉,渐使生处熟。《楞严》在床头,妙偈时仰读。返流归照性,独立遗所瞩。未知仰山禅,已就季主卜。安心会自得,助长毋相督。[4]4959

苏过亦有《次韵叔父浴罢》一诗,有“谪居百事乏,唯喜薪水足”[7]之句。对照阅读,可由谪居沐浴见出二苏谪所困境,子由之愤恨,苏轼之超旷。

但我们更感兴趣的是,苏轼次韵诗与相关诗文所透露的沐浴文化方面的信息。从苏轼相关文字叙述中可见,宋代的温泉之浴应为“汤池”,其《记游白水岩》曰:“绍圣元年十二月十二日,与幼子过游白水山佛迹院,浴于汤池,热甚,其源殆可以熟物。”[4]8109而偏远山林中的温泉汤池或因地制宜,甚或因陋就简:“余之所闻汤泉七,其五则今三子之所游,与秦君之赋所谓匡庐、汝水、尉氏、骊山,其二则余之所见凤翔之骆谷与渝州之陈氏山居也。皆弃于穷山之中,山僧野人之所浴,麋鹿猿猱之所饮。”[4]7595僧寺、都市之浴堂,沿袭前代,当多为汤池;亦有木质浴器,苏轼有诗写借宿海会寺沐浴休息之情状:“大钟横撞千指迎,高堂延客夜不扃。杉槽漆斛江河倾,本来无垢洗更轻。倒床鼻息四邻惊,紞如五鼓天未明。木鱼呼粥亮且清,不闻人声闻履声。”[4]990(杉槽漆斛:洗浴之具。杉槽,杉木槽。)王安石《道光泉诗》:“云湧浴槽朝自暖。”斛,木量器(十斗为斛),此用为容器,应可采信。

而家用浴器,多为陶制,艰困之中,以瓦代陶。在《次韵子由浴罢》诗中苏轼言在海南沐浴没有陶制浴器,“陶匠不可求,盆斛何由足。”在《谪居三适》之《夜卧濯足》则写道:“今我逃空谷,孤城啸鸺鹠。得米如得珠,食菜不敢留。况有松风声,釜鬲鸣飕飕。瓦盎深及膝,时复冷暖投。”[4]4952温泉乃利用地热资源,寺院浴堂、居家沐浴则多用柴薪,苏轼黄州所作《安国寺浴》曰:“山城足薪炭,烟雾濛汤谷。”[4]2158在《次韵子由浴罢》中又说:“时令具薪水,漫欲濯腰腹。”

“新浴觉身轻,新沐感发稀。风乎悬瀑下,却行咏而归。仰观江摇山,俯见月在衣。步从父老语,有约吾敢违?”[4]4509洗濯沐浴有益身心健康,苏轼有多首诗文叙写个人沐浴后的快适惬意。从《宿海会寺》《安国寺浴》到《次韵子由浴罢》,再到《谪居三适》之《夜卧濯足》,甚至在《次韵子由浴罢》之“老鸡卧粪土,振羽双瞑目。倦马辗风沙,奋鬣一喷玉。垢净各殊性,快惬聊自沃”诗句中,以鸡和马之“土浴”为喻,来说明沐浴以舒心适性的道理。

海南的谪居生涯是异常艰难的,即就日常沐浴而言,因“海南无浴器”,故“常乾浴而已”。所谓“乾浴”,《云笈七笺》卷32《杂修摄导引按摩》曰:“又法,摩手令热,摩身体由上至下,名曰乾浴。”与中医之推拿按摩相似。

另外,苏词中有《如梦令》两首,写其在泗州雍熙塔僧寺浴堂沐浴的感受,其一曰:“水垢何曾相受,细看两俱无有。寄语揩背人,尽日劳君挥肘。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李一冰先生对此颇感兴趣,评论说:“凡有浴池洗澡经验的人,必会觉得非常有趣,而且好像‘擦背’这个行业,在宋代用寺院经营的浴室里已经有了。”[2]227当代洗浴之搓背、修脚、按摩种种服务,无非令浴者身心快适,苏轼在千年以前已享受搓背的服务了。

苏轼喜欢沐浴,追求身心健康,身心愉悦,但同时又反对借洗浴而讲排场竞奢靡之风,据李廌《师友谈记》载蒲宗孟性豪奢,苏轼曾加以劝诫:

叔党又曰:蒲公有大洗面、小洗面、大濯足、小濯足、大澡浴、小澡浴。盖一日两洗面、两濯足,间日则浴焉。小洗面,一易汤,用二人,惟颒其面而已。大洗面,三易汤,用五人,肩颈及焉。小濯足,一易汤,用二人,惟踵踝而已。大濯足,三易汤,用四人,膝股及焉。小澡浴,则汤用三斛,人用五六。大澡浴,则汤用三斛,人用八九。口脂、面药、熏炉、妙香次第用之,人以为劳,公不惮也。盖公以文章显用,为时大臣,志气磊落,奉养雅洁故也。顷公有书与东坡,自云晚年有所得。东坡答之曰:“闻所得甚高,固以为慰,然复有二,尚欲奉劝,一曰俭,二曰慈。”此言,真蒲公之所当闻也。[8]

俭以养廉,慈以养德,苏轼奉劝蒲传正笃信沐浴养生之外,不要走向奢费之极端。

前文论及苏轼在《次韵子由浴罢》言及“乾浴”,道家用以养生;实际上苏轼业已有意识地把沐浴卫生与养生保健结合在一起,此诗起首即曰:“理发千梳净,风晞胜汤沐。闭息万窍通,雾散名乾浴。颓然语默丧,静见天地复。”苏轼在《养生诀上张安道》中自注:“闭息,最是道家要妙。先须闭目静虑,扫灭妄想,使心源湛然,诸念不起,自觉出入息调匀,即闭定口鼻。”[4]8348

苏轼一生注重保健养生,心有所得,便付诸笔墨,诸如《养生偈》《养生诀》《论养生》等诗文名作。对于苏轼之养生理论,应有专文论述。限于题旨,我们在探讨苏轼沐浴卫生以及沐浴养生之作后,侧重探研苏轼由洗身到洗心,由浴身到浴德,儒释道兼容的沐浴文化的深厚内涵。

二、由洗身除垢到洗心浴德——苏轼沐浴文化的精神蕴涵

探讨苏轼沐浴文化的特色与内涵,我们还是认可有宋一代儒释道兼容,以儒为主的时代特点在苏轼文化思想的有机融合与复杂体现。苏轼苏辙兄弟情深,苏辙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中说:

公之于文,得之于天。少与辙皆师先君,初好贾谊、陆挚书,论古今治乱,不为空言。既而读《庄子》,喟然叹息曰:“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乃出《中庸论》,其言微妙,皆古人所未喻。……既而谪居于黄,杜门深居,驰骋翰墨,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而辙瞠然不能及矣。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辩无碍,浩然不见其涯矣。[9]

认知儒释道思想对于苏轼的影响,苏辙此论大有助益。但我们还是注意到苏辙似有意在论述儒释道思想对于苏轼影响的同时,强调苏轼对于儒学的贡献,如赞其《中庸论》“其言微妙,皆古人所未喻”;言其继承父志,完成《易传》;“复作《论语说》,时发孔子之秘”;“最后居海南,作《书传》,推明上古之绝学,多先儒之未达。既成三书,抚之叹曰:今世要未能信,后有君子,当知我矣。”关于儒释道思想对于苏轼的影响,前人论之亦多,在这里我们主要讨论其沐浴文化中所体现的儒释道思想。

由于苏轼对于儒家经典研味极深且有自己独到理解,儒家文化精髓自然而然地融入其沐浴文化。苏轼遵父命完成《易传》,《易·系辞上》曰:“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儒者之学,学为圣人;而欲为圣人,当时时荡涤心中杂念。如其《泗州南山监仓萧渊东轩二首》其二曰:“北望飞尘苦昼霾,洗心聊复寄东斋。”[4]2739就化用系辞之义;《论语·先进》叙写孔门各言其志,孔子有“吾与点也”之叹,从而“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成为儒者人生理想之境。苏轼在其和陶诗中注入自己的理想憧憬:

新浴觉身轻,新沐感发稀。风乎悬瀑下,却行咏而归。仰观江摇山,俯见月在衣。步从父老语,有约吾敢违?[4]4509

苏轼南迁途中,经过大庾岭,面对未来凶险难测之贬谪生涯,苏轼一怀浩然之气,自恃平生心无愧,思想于此一念之间,洗濯身心,然后忘却一切过往,到达自己神往的神秘精神世界。由《过大庾岭》一诗,可以看到苏轼内在意识中儒道兼容,自成一格:

一念失垢污,身心洞清净。浩然天地间,惟我独也正。今日岭上行,身世永相忘。仙人拊我顶,结发受长生。[4]4391

由字面我们可以看到苏轼对儒家理想人格的坚守。《孟子·公孙丑上》载:“我知言,我善养我浩然之气。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乎天地之间。”《庄子·德充符》亦载:“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惟舜独也正。”学为圣人,苏轼坚信自己秉持了精神自然的正气。由是之故,赵汸《东山存稿》卷五《跋东坡墨迹后》高度评价此诗,认为苏轼“以垂老之年,当转徙流离之际,而浩然无毫发顾虑,非此事素定于中者,殆未易能”。[4]4392在惠州贬所,苏轼依然坚信浩然之气在我,无怨无悔。由其《思无邪斋铭并叙》则可见出苏轼儒、释融通,洗涤身心,追求浩然面世的精神境界:

东坡居士问法于子由。子由报以佛语,曰:“本觉必明,无明明觉。”居士欣然有得于孔子之言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夫有思皆邪也,无思则土木也,吾何自得道,其惟有思而无所思乎?于是幅巾危坐,终日不言。明目直视,而无所见。摄心正念,而无所觉。于是得道,乃名其斋曰思无邪,而铭之曰:大患缘有身,无身则无病。廓然自圆明,镜镜非我镜。如以水洗水,二水同一净。浩然天地间,惟我独也正。[4]2186

苏轼《过大庾岭》洗濯身心的意义,已然超出了一般沐浴的字面含义。“脱身声利中,道德自濯磨。”苏轼一生宦海浮沉,深受古圣先贤精神道德的陶冶,自然而然地在沐浴文化中融入了道德濯磨。《礼记·儒行》有“有澡身而浴德”之语,至傅玄《澡盘铭》衍生为“与其澡于水,宁澡于德。水之清,犹可秽也;德之修,不可废也。”苏轼一生于道德学问服膺恩师欧阳修,由其《六一居士集叙》可以见出他对欧阳修道德楷模的尊崇和自己的人生追求:“自欧阳子出,天下争自濯磨,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谏说为忠。”[4]978

苏轼八岁入天庆观北极院,师从道士张易简读小学,漫漫人生,对于道家思想濡染亦深,因此,在其与沐浴文化有关诗文中,时时可见道家、道教文化的影子。

最为常见的是,苏轼作为地方长官或以常人身份求神、祈雨必遵照有关礼仪要求,斋戒沐浴。其《书颍州祷雨诗》载:

元祐六年,十月,颍州久旱,闻颍上有张龙公神祠,极灵异,乃斋戒遣男迨与州学教授陈履常往祷之。迨亦颇信道教,沐浴斋居而往。[4]7638

在身心洗濯以追求精神净化方面,时时可见其受到老、庄经典典故以及道家沐浴文化的影响。《仙家沐浴身心经》曰:“沐浴内净者,虚心无垢;外净者,身垢尽除。存念真一,离诸色染。”从苏轼在定州所作《醮上帝青词三首》《醮北岳青词》中都可看到其洗心归命的愿心:

臣今稽首投诚,洗心归命。势除骄慢,永断贪嗔。幸不死于岭南,得退归于林下,少驻桑榆之暮景,庶几松柏之后凋。[4]6821

稽首投诚,斋心悔过。庶一念之清净,洗千劫之尘劳。[4]6827

苏轼对于老、庄研味极深,沐浴思虑之间,应心即发,如以下诸作:

三山在咫尺,灵药非草木。玄芝生太元,黄精出长谷。仙都浩如海,岂不供一浴。何当从山火,束缊分寸烛。[4]4634

永辞角上两蛮触,一洗胸中九云梦。……归路霏霏汤谷暗,野堂活活神泉涌。解衣浴此无垢人,身轻可试云间凤。[4]4653

但令凡心一洗濯,神人仙药不我遐。山中归来万想灭,岂复回顾双云鸦。[4]4658

苏轼在多篇诗文中用到《庄子·田子方》“老聃新沐”的典故,其《沐老图赞并引》可谓代表,兹引录如下:

李伯时作《老子新沐图》,遗道士蹇拱辰,赵郡苏某见而赞之。

老聃新沐,晞发于庭。其心淡然,若忘其形。夫子与回,见之而惊。入而问之,强使自明。曰:岂有已哉,夫人皆然。惟役于人,而丧其天。其人苟忘,其天则全。[4]2517

论者以为“此为苏轼得之于老庄之重要的哲学思想与美学思想”,这种物我两忘,不役于物不役于人的绝对天然状态,谓之天全。[4]2518

当然,总览苏轼有关沐浴文化的诗文,与佛教释典有关的最多。并且在历经劫难之后,苏轼明确表示皈依佛门,通过“归诚佛僧求一洗之”,试图达到“物我相忘,身心皆空”,“一念清净,染污自落”的境界。苏轼中年贬谪黄州与晚年流贬岭海期间多有表述,其《黄州安国寺记》曰:

元丰二年十二月,余自吴兴守得罪,上不忍诛,以为黄州团练副使,使思过而自新焉。其明年二月至黄。舍馆粗定,衣食稍给,闭门却扫,收招魂魄,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反观从来举意动作,皆不中道,非独今以得罪者也。欲新其一,恐失其二,触类而求之,有不可胜悔者,于是喟然叹曰:“道不足以御气,性不足以胜习。不锄其本,而耘其末,今虽改之,后必复作,盍归诚佛僧求一洗之?”得城南精舍曰安国寺,有茂林修竹,陂池亭榭。间一、二日辄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则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垢所以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翛然,无所附丽,私窃乐之。旦往而暮还者,五年于此矣。[4]1237

这是苏轼明确系统地自述其归诚佛门的原因。实际上,在纷繁复杂的社会人生中,苏轼一直在寻找身心安放之所,寻找灵魂的栖息地。在熙宁七年所作《听僧昭素琴》即寓禅意于琴音,欲洗濯胸中不平之气、不和之心:

至和无攫醳,至平无按抑。不知微妙声,究竟何従出。散我不平气,洗我不和心。此心知有在,尚复此微吟。[4]1150

贬居黄州,苏轼在不断思考这个问题,在不同时间点有多次类似表述:

愿从二圣往,一洗千劫非。[4]2132

心困万缘空,身安一床足。岂惟忘净秽,兼以洗荣辱。[4]2158

前年开阁放柳枝,今年洗心归佛祖。梦中旧事时一笑,坐觉俯仰成今古。[4]2474

元祐年间所作《修法云寺浴室疏》亦曰:

浴为净因,佛所深赞。以一念顷破尘垢缘,于三际中获妙湛乐。永惟悉达,常感此以受生;爰逮跋陀,亦因之而悟法因之而悟法。[4]6847

绍圣政坛巨变,苏轼贬惠,其《与南华辩老十三首》之一题曰:“窜逐流离,愧见方外之旧。达观一视,延馆加厚,洗心皈依,得见祖师。幸甚!幸甚!”[4]6749

岭海迁谪,备极艰难,更加深苏轼洗心皈依之心,其《南华六祖塔功德疏》曰:

再过祖师塔下,全家瞻礼,饭僧设浴。以致感恩念咎之意,为禳灾祈福之因。……伏以窜流南海,前后七年;契阔死生,丧亡九口。以前世罪孽,应堕恶道;故一生忧患,常倍他人。今兹北还,粗有生望,伏愿六祖普觉真空大鉴禅师,示大慈悯,出普光明。怜幼稚之何辜,除其疾恙;念余生之无极,赐以安闲。轼敢不自求本心,永离诸障;期成道果,以报佛恩。[4]6834

在作于同时同地的诗作中,苏轼更明确表示:“扁舟震泽定何时,满眼庐山觉又非。……不向南华结香火,此生何处是真依。”[4]5216

苏轼与沐浴文化有关诗文,涉及佛教沐浴文化者居多,究其原委:

首先,在于宋代僧寺多涉浴堂,以至于李一冰先生认为“宋代浴室为寺院专业”。[8]499宋代都城、僧寺多设浴堂是因为佛门鼓励僧众修建浴堂,修建浴堂为佛门“修德七法”之一:一者,兴立佛图僧房堂阁;二者,园果浴池树木清凉;三者,常施药疗救众病;四者,作牢坚船济度人民;五者,安设桥梁过度羸弱;六者,近道作井渴乏得饮;七者,造作清厕施便利处。从佛门“修德七法”,我们可以看到佛教“接地气”,信众众多的奥秘。修建浴堂浴池使人洗浴身心,对于濡染佛学甚深的苏轼而言,自然心有所契,所以有“全家瞻礼,饭僧设浴。以致感恩念咎之意,为禳灾祈福之因”的愿心。

其次,我们从相关文献中可以了解苏轼与诸多僧寺及高僧大德的密切关系。在苏轼一生中曾多次寓居借宿于僧院,在汴京,曾三次寓居兴国寺,在黄州曾寓居定慧院,在惠州曾寓居嘉祐寺。较长时间寓居,日常洗浴自不待言。在苏轼长期仕宦生涯中,因公私之故,他也曾多次借宿僧寺,有关僧寺遍及南北,就其诗文涉及而言,即有《二十七日,自阳平至斜谷,宿于南山中蟠龙寺》《七月二十四日,以久不雨,出祷蟠溪。是日宿虢县。二十五日晚,自虢县渡谓,宿于僧舍曾阁。阁故曾氏所建也。夜久不寐,见壁间有前县令赵荐留名,有怀其人》《七年九月,自广陵召还,复馆于浴室东堂。八年六月乞会稽,将去,汶公乞诗,乃复用前韵三首》《元祐六年六月,自杭州召还,汶公馆我于东堂。阅旧诗卷,次诸公韵三首》《少年时,尝过一村院,见壁上有诗,云:“夜凉疑有雨,院静似无僧。”不知何人诗也。宿黄州禅智寺,寺僧皆不在,夜半雨作,偶记此诗,故作一绝》《壬寅二月,有诏令郡吏分往属县减决囚禁。自十三日受命出府,至宝鸡、虢、郿、周至四县。既毕事,因朝谒太平宫,而宿于南溪溪堂,遂并南山而西,至楼观、大秦寺、延生观、仙游潭。十九日乃归。作诗五百言,以记凡所经历者寄子由》《去岁,与子野游逍遥堂。日欲没,因并西山叩罗浮道院,至已二鼓矣。遂宿于西堂。今岁索居儋耳,子野复来相见,作诗赠之》《立秋日祷雨,宿灵隐寺,同周、徐二令》《自雷过廉,宿于兴廉村净行院》《雨中宿净行院》《金山寺与柳子玉饮,大醉,卧宝觉禅榻,夜分方醒,书其壁》《定慧院寓居月夜偶出》《是日自蟠溪,将往阳平,憩于麻田青峰寺之下院翠麓亭》《是日宿水陆寺,寄北山清顺僧二首》《雪夜独宿柏仙庵》《雪后到乾明寺,遂宿》《宿建封寺,晓登尽善亭,望韶石三首》《宿海会寺》《宿余杭法喜寺,寺后绿野堂,望吴兴诸山,怀孙莘老学士》《宿临安净土寺》《圆通禅院,先君旧游也。四月二十四日晚至,宿焉》等诗作数十首。其所交往名僧大德数量亦多,在在可数。佛学高深,其所论谈涉及释典秘奥,亦涉国政民生,饮食坐卧,机锋相摩,对苏轼诗文时时有激发之功。

当然,研讨苏轼沐浴文化与佛教的关联,我们还注意到人们津津乐道的苏轼前世佛缘。苏轼“前世曾经为僧”之说,见于苏轼《答陈师仲主簿书》:

……轼亦一岁率常四五梦至西湖上,此殆世俗所谓前缘者。在杭州尝游寿星院,入门便悟曾到,能言其院后堂殿山石处,故诗中尝有“前生已到”之语。[4]5327

苏轼“前世为僧”之说见于宋人多部笔记,诸如《春渚纪闻》《冷斋夜话》等等。也正因为苏轼与佛门关系密切,所以历来研究苏轼者多为留意,时发“此翁精于佛法”之叹。林语堂先生《苏东坡传》设《诗人、名妓与和尚》《东坡居士》两章;李一冰先生《苏东坡大传》亦有“湖寺寻僧”“诗僧参寥”“庐山纪游”几节。

苏轼精于佛家之言,于是在苏轼有关沐浴文化的诗文中,我们可以时时见到佛家沐浴文化与苏轼的日常生活、思想变化、精神追求密切相关。“晚凉沐浴罢,衰发稀可数。浩歌出门去,暮色入村坞。”[4]693“沐罢巾冠快晚凉”,苏轼沐浴僧寺,除少数诗句抒写自己洗浴的舒心惬意的感觉之外,更多的是抒发在特定时期特定场所沐浴的特定情感。

浴为净因,苏轼意向佛门洗心皈依,主要是告别过往平生一念失垢污,心染诸障,意在“散我不平气,洗我不和心”,达到一念清净,染污自落,物我两忘,身心皆空的境界。而佛教学说,佛门高僧,佛法净水,让他窥见了一线光明。“八解之浴池,定水湛然满。布以七净华,浴此无垢人。”

(《维摩诘经·佛道品》)苏轼在诗文中一再祈望“法水洗无垢”,《无量义经·说法品二》曰:“法譬如水,能洗垢秽……其法水者,亦复如是,能洗众生诸烦恼垢。”苏轼说:“平日学道,熟观真妄,正为今日。但当审察本心,无为客尘幻垢所污。”[4]5587客尘、幻垢,指身心烦恼。佛典指示了去除身心烦恼之路径,《维摩诘经·问疾品》:“菩萨断除客尘烦恼而起大悲。”注:“什曰:心本清净,无有尘垢。尘垢事会乃生,于心为客尘也。肇曰:心遇外缘,烦恼横起,故名客尘。”《圆觉经》:“善男子,当知身心皆为幻垢。垢相永灭,十方清净。”

苏轼因一生数遭诬罔,政敌洗垢求瑕,往往纠结于文字语言之间,故颇有焚弃笔砚之想,虽然“可以言而不言,不可以言而言,虽贤人君子有不能免也”,[4]1243晚年南迁惠州途中作《南华寺》诗,回味平生,诗中曰:“我本修行人,三世积精练。中间一念失,受此百年谴。抠衣礼真相,感动泪雨霰。借师锡端泉,洗我绮语砚。”[4]4401所谓“绮语”即藻饰或不实之语。《四十二章经·善恶并明》载:“众生以十事为善,亦以十事为恶。何等为十?身三,口四,意三。……口四者:两舌、恶口、妄言、绮语。”《法苑珠林》卷105《五戒·戒相》亦载:“又《成实论》云:虽是实语,以非时故,即名绮语。或是时以随顺衰恼无利益故,故虽利益以言无本,义理不次,恼心说故,皆名绮语。”刘辰翁批点《苏东坡诗集》评此诗曰:“忏悔的实,非有意于为诗。”[4]4404

苏轼关乎沐浴文化的诗文,随处可见,反复阅看,我们惊叹有关佛教学说与世俗生活的密切结合程度,也叹服苏轼的佛学造诣,以及其有关沐浴文化的诗文对于佛教文化的吸收与融通。

三、结语

把苏轼与沐浴文化作为一个独立的问题,进行整体的研究探讨。综合分析有关资料,我们发现苏轼沐浴文化有其独到之处。其一,苏轼沐浴文化的内容丰富多彩,它涉及沐浴的类型:温泉浴、汤沐、乾浴、足浴等;涉及沐浴的器具,浴堂浴池,木制、陶制、瓦制浴器等;涉及沐浴服务诸如搓背。大凡日常洗浴所需,可以知其大略;第二,相比僧寺浴堂可以品茶、下棋、约会朋友、欣赏书画来愉悦身心,僧寺浴堂宗教氛围的营造更予人以深刻印象。综上所论,苏轼沐浴文化所涉及的卫生、养生、澡身浴德,心灵净化的丰富内涵,值得关注。正由于此,苏轼沐浴文化可以弥补研究宋代或古代沐浴文化资料之不足,且作为研究宋代沐浴文化的独特个例,无以替代。最后,苏轼沐浴文化研究对于苏轼整体研究而言是一个独特的角度,通过这个独特视角,我们可以通过剖析苏轼沐浴文化中儒释道思想文化的融通,进而深入探知宋代儒释道兼容并包的时代特色。从苏轼个人而言,其早期对于佛道是有微词的,但几经坎坷,阅世渐深之后,他深刻认识了儒道、儒释在现实世界特别是在精神层面相互融通的内在合力,于是儒老融通,以儒释佛,兼容并包,融通儒释道以为己用,以为世用,在不同层面上形成苏轼思想的个性特色。其作于建中靖国元年正月一日的《南华长老题名记》曰:

明公告东坡居士曰:“宰官行世间法,沙门行出世间法。世间即出世间,等无有二。今宰官传授,皆有题名壁记,而沙门独无有。矧吾道场,实补佛道处,其可不严其传,子为我记之。”居士曰:“诺。”乃为论儒释不谋而同者以为记。[4]1244

而在南迁途中所作《南华寺》一诗亦记载了东坡的特定情怀。纪昀《纪评苏诗》卷38评该诗:“触境寄慨,不同泛作禅语。”又高度评价该诗“我本修行人”八句:“此方是东坡游南华寺诗,不可移掇他人;是此时东坡游南华寺诗,不可移掇他时。此为诗中有人。”

诚然,当时当地的《南华寺》诸诗文,“诗中有人”,“文中有人”,对于研究苏轼与沐浴文化,乃至借以整体研究探讨苏轼的内心世界,其价值意义显而易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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