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 斌
(福建武夷学院 中文系, 福建 武夷山354300)
“疾”是汉语常用字,始见于商代甲骨文,其字形像人腋下中箭的样子。本义当为伤病、外伤,这个象形字譬喻为人受到突如其来的外来伤害,犹如被冷箭射中,引申到疾病上,诸如伤寒、肺炎等这些外来因素引发的病变就叫“疾”。由于人受箭伤或生病后十分痛苦,“疾”又引申出“痛苦”之意。“病”:生理上或心理上的不正常状态。“疾病”是引申义,就是身体内外所受到的病变。
研究者指出:“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属于疾病王国。……但或迟或早,……我们每个人都被迫承认我们也是另一王国的公民。”①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程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55页。新世纪以来,关于“疾病”抒写的乡土小说或以如椽大笔揭示乡村及其子民的“肉身疾病”,或以隐喻方式抒写因社会急剧转型而导致的“病态情绪”“偏执个性”乃至死亡,昭示农民种种幽微隐秘之“心疾”。正是新世纪乡土小说疾病抒写展示了农民从肉身病到心理障碍再到心疾直至死亡的各色形态,映照出了社会心态的若干问题,为我们思考科学发展与人的现代化,并透过“疾病”寻找疗愈农民身心和社会的良策提供了重要通路。在此意义上,“疾病是一种早期的老龄。它教给我们现世状态中的脆弱,同时启发我们思考未来,可以说胜过一千卷哲学家和神学家的著述。”②亚·蒲柏:《论疾病》,见林石编:《疾病的隐喻》,广州:花城出版社2003年版,第57页。
一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不乏对农民“疾病”的抒写:许钦文《疯妇》、叶绍钧《潜隐的爱》、茅盾《腐蚀》、鲁迅《药》《祝福》、萧红《生死场》《呼兰河传》《弃儿》《莲花池》、鲁彦《病》、老舍《骆驼祥子》……,显然,近现代中国因为积贫积弱、饱受西方列强侵略凌辱,革命先行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往往将“新青年”“现代中国”等国家、社会、民族等抽象的意象“肉身化”,并以文学想象的方式与“疾病”联系起来,农民的被启蒙和救赎,即五四新文学的重要主题。“东亚病夫”的指涉也隐喻着希望“肌体健康”“强大有力”与亟待拯救的急切心理和革命意涵。研究者指出:“每当中国社会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中国人病了’的讲述就处处出现,‘东亚病夫’就成为中国人激烈的自我批判的武器;每当中国社会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中国人就没有病了,中国文学也就不写疾病。”③赵毅衡:《症状的症状·序》,见谭光辉:《症状的症状:疾病隐喻与中国现代小说》,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 年版,第2 页。
20 世纪40 年代,“疾病”被引申到“社会卫生学”范畴,直指人们的心灵和精神世界的“肮脏”和“病灶”,也就产生大量的譬喻和“驱邪清污”的治疗仪式:“挖心”“自我解剖”“洗澡”:“在无数这样的‘驱邪’场面中,‘不干净’的人站在中间,‘最干净’的人们被发动起来围在四周。”④黄子平:《病的隐喻与文学生产——丁玲的〈在医院中〉及其他》,见王晓明主编:《批评空间的开创》,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8 年版,第332 页。到了新中国,再度写“疾病”则多半是从“卫生”或“病理卫生学”角度展开,以便在农民中普及医学(科学)知识。比如建国后的消灭疟疾、消灭血吸虫运动中产生的文学;也有从政治视角影射,身体病变是旧社会罪恶的象征,一旦进入新中国必然将马上疗愈,这一病体的康复过程被赋予了神圣的政治正确意味,就像青年农民白毛女的翻版:旧社会把人逼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农民由此翻身得解放。新时期之后,疾病抒写渐渐疏离“隐喻”和“象征”功能,回归与实写疾病,诸如,毕淑敏《拯救乳房》、残雪《赤脚医生》、范小青《赤脚医生万和泉》、莫言《蛙》,以及如盛可以、肖江虹、黄咏梅、鬼金、艾玛、戴来、张楚、阿乙、弋舟、李修文、东君、哲贵、东紫、鲁敏的小说等,此外,还有“非虚构写作”的梁鸿、黄灯、王磊光、吴治平等人对乡土中国的采访实录。研究者统计,“鲁敏从2001 年到2012 年的小说中,共出现88 位病人、约100 多种疾病。”①朱昱熹:《论鲁敏小说中的疾病叙事》,南京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4 年第4 页。显示了作家对“病患”的深刻同情。“疾病”抒写一方面固然与作家身心感受、生活经验、生命痛感的外化有莫大关联,与此同时,也是他们利用“疾病”这一特殊主题表达对农民苦难命运和人生独到思考的途径,对于农民在现代转型时代于“病”(“死”)与“生”之间特殊际遇,反向地折射着社会之病、时代之殇。
新世纪乡土小说楔入“日常”,通过“去隐喻化”或者弱化隐喻而在现实层面抒写因乡村自然生态环境遭到破坏,引起农民的肉身病变;或者是进城务工,因为各种原因导致的职业病、身体伤残等。这是小说聚焦转型社会片面追求经济效益、畸形发展、农民工劳保条件不足、漠视群众切身利益等导致的众多“疾病”,其中,矽肺病、工伤、性病、癌症是小说中最为常见的。
首先是工伤。新世纪初荆永鸣小说《老家》、梁鸿《出梁庄记》、打工诗歌《今天下午,一名受伤的女工》(许强)、《三十七岁的女工》(郑小琼)、《第九位兄弟断指之后》(彭易亮)等文本中,多次祭出“疼痛”“有毒残余物”“化学剂品”“断指”“矿难”等现代工厂的细节,大机器的冰冷、坚硬与肉体的温度、鲜血构成二元对立和戕害荼毒的生命图景,喻示着农民的肉身经验和疾病缠身。“断指”不仅与肉身的疼痛和由此引发的疾病相关联,也指向了由疼痛牵扯到的“心灵世界”的“创伤”,诸如底层谋生的艰辛、打工的饱受歧视、进城不得的尴尬——这是一个身心两方面都遭受疾病的寓言故事、社会病变。此类病症,正如柄谷行人指出,“结核不是因过去就有结核菌而发生的,而是产生于复杂的诸种关系网之失去了原有的平衡。”②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赵京华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年版,第108 页。事实上,珠三角地区的工厂,每年因工伤事件造成比较多农民工的伤残甚至亡故。有学者通过调查走访“结果触目惊心:每年发生在该地区的断指事故达3 万宗,被机器切断的手指头超过4 万只。”③谢泽宪:《流水线上的断指声:珠三角一年断指超过4 万只》(2012 年05 月28 日发布),http://news.gd.sina.com.cn ,2020 年2 月26 日访问。
劳动保护条件不足、自然生态恶化等导致的疾病是第二重原因。《出梁庄记》中工厂的劳动条件一般都十分恶劣。农民工光亮叔夫妻在青岛的一个电镀厂(首饰加工厂)打工,“通风设备、治污设备没有一样过关”,“俺们干这活,就是慢性自杀。有好几个老乡都死在这儿了。”“咱是想要人家的钱,人家是想要咱的命嘞”。随后,梁鸿实地参观了电镀厂,在里面,空气是潮湿的有明显重量的,挥发出来的金属雾气,硬、涩、锈,附着在整个呼吸系统的鼻腔口腔,去除不掉。想咳嗽,咳嗽不出来。空气使人麻木生锈,酸涩迟钝,销蚀着工人的身心。光亮叔早已习惯且漠然了,仿佛事不关己地说:“(自己)心里也清楚,干这个活儿都是慢性自杀,不是早死,就是晚死,早晚是一死”。一语成谶,梁庄韩家的小柱三十出头就死了,临死之前,拉的大便发腥,全是血汤子,内脏全部腐蚀坏掉了。原因很简单,他打工的电镀厂,劳保设施极差,应该属于慢性重金属中毒死亡。弱势的韩家人也想着打官司,肯定是工厂有问题,后来找不着什么关系,举证也困难,只好算了。这个像骆驼祥子一样壮实的青年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了。
再次是为“GDP 至上”“致富意识形态”所驱动而导致的种种灾难性、群体性的人为的疾病。这在阎连科的小说中比较常见。喉堵症是《日光流年》里三姓村村民的噩梦和生命终结者。喉堵症是个什么病,现实中有没有这样的疾病,作者没有给出明确答案,它的典型症候是“喉咙里开始肿胀得如喉管里塞了一段红萝卜”“开始吐血了”等。尽管喉堵症可能只是虚构,但它给三姓村带来的打击却是毁灭性的。最开始三姓村与其他村庄并无二致,人畜兴旺、安静祥和,农民过着安居乐业的生活,即使得病,也多是一些关节肥大、驼背、骨质疏松的普通病症,人们基本也能寿终正寝。可是三姓村的村民发现,人们的寿命渐渐地减了下来,从六十减到五十、四十甚至更少,百余年来无一例外死于喉堵症。从此,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都拒绝与三姓村的人通婚。喉堵症就像巫婆的诅咒,潘多拉的盒子,达摩克里斯之剑,威胁着三姓村人的生命,而断绝联姻又意味着断子绝孙,三姓村处于整体灭绝的濒危垂死状态。就连联合国专家在来耙耧山脉考察之后也无计可施,铩羽而归,喉堵症这个魔咒让三姓村子民过上了焦苦逼迫、恐慌绝望的煎熬日子,他们在越来越逼近的预约中等待死神降临。小说中,喉堵症既是实实在在的地方病,又颇具隐喻性质和批判色彩。有论者从隐喻角度出发,认为喉堵症的发病与中国现代化的进程在时间上大体是吻合的,从而粗略推断出喉堵症的意象包含了阎连科对中国现代化的反思和生存忧虑。从这个层面看,喉堵症在三姓村的轮回,流露出作者对未来乡土中国命运的悲观想象①梁鸿:《“乡土中国”象征诗学的转换与超越——重读〈日光流年〉》,《南方文坛》2007 年第5 期,第49 页。。
此外,在阎连科的《丁庄梦》中,深受“卖血致富”蛊惑的丁庄男女老少最后被发现罹患艾滋病而面临灭绝的危险。打工作家王十月的《寻根团》讲述“烟村”的良田被村镇领导拿去交由企业家开发,工厂随意排污排毒,不少村民由此得病;主人公王六一的工友马有贵在城里的翻砂厂打工,吸入过量粉尘最终得了无药可救的“矽肺病”,悲苦交煎的马有贵服毒自杀;《;《逆水行舟》(胡学文)里黄村的河滩地面临被城市人开发为农家乐;《;《癌症村调查》(陈阿江)中村民癌症的爆发性增长与乡村污染的紧密关联……在此,我们看到了经由“疾病”而传达的社会症候,农民与时代的敞开对话关系中,“疾病”构成了直抵时代深处的最为“及物”的中间物,它是深邃历史隧道中的暗淡碑文和潜意识。农民身上铭刻着时代病症的烙印,二者之间构成了相互映证、互为指涉的阐释关系,也促使人们进一步反思时代、社会、个人的内外部冲突及其原因、疗治之良策。正如有研究者指出:“个人经历了严重的社会问题,却通过身体这一媒介来解释、表达、体验和应对这些问题。个体的损失、所遭受的不公正、经历的失败、冲突都被转化成关于疼痛和身体障碍的话语,这事实上是一种关于自我以及社会世界的话语和行动的隐喻。”②凯博文:《疾病和痛苦的社会根源》,上海:三联书店2008 年版,第49 页。
二
新世纪乡土小说楔入“人心”书写“暗疾”。“暗疾”就是自知或不自知的隐秘病症,它们可以视为现代人特别是农民精神世界的常态性也是变态性描述。鲁敏小说里,暗疾有失眠症(《白天不懂夜的黑》)、偏执狂(《死迷藏》)、拒食症和怪口味(《不食》)、性功能障碍(《此情无法投递》)、不信任症(《惹尘埃》)、偷窥症和阳萎(《百恼汇》)等。鲁敏笔下的“暗疾”正可以扩而大之,将它们作为探讨当代农民“暗疾”的重要通道。乔叶《叶小灵病史》颇具隐喻和典型性,乡村的“阴性化”处理,使乡村更像一个怨妇,充满哀怨、惆怅、焦急和决不罢休:村民叶小灵将近四十岁,整个杨庄村的人都知道她有“病”,一种无法疗愈的“慢性病”“文明病”。她的病得了二十多年,久拖不愈乃至病入膏肓。叶小灵的病是“理想”惹的祸,村民们都说:理想得到实现固然皆大欢喜,但梦做得不好,就会得病。老病号叶小灵的病,就是理想破灭后的心病。原来,叶小灵就是因为当不了“城里人”而患上了难以根治的心病。叶小灵高考落第后费尽心思想通过婚姻逃离乡村,后因男方是一个严重跛脚的城市工人而作罢,虽然她暂时认命嫁给了农民丁九顺,但她的“城市梦”没有泯灭,多年以来,她始终坚持自费订阅报纸、与众不同地说普通话、格格不入地在太阳下打伞、在村里率先建卫生间安装抽水马桶、卖猪肉用纱罩防蚊蝇戴手套……,她的言谈举止、思维认知、生活方式都与庄户人截然不同,被农民们视为“异类”和“有病”。随后,她利用丈夫当村主任的机会,孜孜不倦地贯彻她的城市梦:建灯光球场、图书室、夜景工程、水泥铺路、乡村街道命名、传播城市文化、每日天气预报等。最后实现梦想的不是乡村进入现代化,也不是她时来运转,而是城市与资本的“扩张”征迁了杨庄村的土地,她由此被动地裹挟到现代化的“运程”中变成“市民”。当村庄归化为城市的一部分时,她的“病”就好了——而20 多年的青春时光已不复返——其病程之长、患病之深、受病之苦、乏人理解,是罕见的。叶小灵病史,实际上是一类农民群体的“精神史”“疾病史”,她与20 世纪80 年代的香雪、高加林、20 世纪90 年代的妙妙(王安忆)等构成延绵不断、清晰可辨的农民形象谱系,他们的“暗疾”与屡扑屡起的理想隐含了农民群体不懈的现代性追求与体验。小说中,村民一致断定叶小灵“有病”,充当了“医生”的裁判角色,二者构成互不理解和难以沟通的“医患关系”,这是现代版的“疯癫”与“文明”。在福柯那里,疯癫不是一种疾病,而是因着时间变化的异己感;疯癫是文明的产物,是看/被看、理性与非理性所结合的效应。有学者认为:“医患关系是一种独特的‘面对面’关系,它建立在对于患者病情的体验基础上,并且这种关系具有一种特殊的目的需牢记在心(即病人的治愈)。治疗的行动也许包括,但不限于,疾病的治愈。然而,治疗显然是以治疗者对患者的生存困境的某种理解为先决条件。这样一种理解仅仅只有当医生(或治疗者)清晰地关注由特定患者所体验的病情时才能获得。”①图姆斯:《病患的意义:医生和病人不同观点的现象学探讨》,邱鸿钟等译,青岛:青岛出版社2000 年版,第136 页。进一步说,村民既不理解叶小灵,也不能疗愈叶小灵,更无法察觉并挽救仍然淹留在前现代中的自身,小说呈现了“庸众”(村民)与痛苦着的“清醒者”“先行者”(叶小灵)的反讽寓意、启蒙关系。或者换而言之,到底谁更有病?谁病得更厉害而不自知?又是谁更需要疗治?叶小灵的心灵是孤独的,理解与理想都阻隔着万水千山。她在“铁屋”般的“疯癫”生存困境、她被村民的“围观”、她对城市的眺望,读者对此种境况的评判,构成了“看/被看”的四重结构,叶小灵的遭遇深刻表征了乡村被“现代病”折磨以及现代进程中的悲欣交集。
打工农民也有诸多烦恼病。一首一度流行、大家耳熟能详的打工诗歌《农民问题》这样抒怀:“农民问题/税收问题/子女上学问题/父母下葬问题/盖房穿衣问题/养猪养鸡问题/农民问题/怎样不做一个农民的问题/怎样做回一个农民的问题/农民问题/我的问题。”(谢湘南)——“问题”太多,既有形而下的吃喝拉撒睡的围追堵截,也有形而上的“不做农民”的痴心妄想,这些如约而至、不期而至乃至纷至沓来、无法解决的问题,引发农民或隐或显的心疾。荆永鸣《创可贴》中,长期在城里打工的胡三木为性压抑所苦,把社区干部派发的“安全套”当作“创可贴”夹在零钞里,试图探试单身老板娘“什么霞的”,却被她的厉声呵斥吓破了胆,突发脑血栓,这个老实巴交、壮实得像头牛的农民工最终身心俱损,无可救药,被漂亮的米脂婆姨接回了家。事实上,“创可贴”非但没有为疗治农民们的创伤带来些许熨慰,而且还将他们的身心疾病裸露出来并撕裂且呈现出血淋淋、经久不愈的样貌。现实中农民遭受暗疾无处排遣的情况随处可见。有报道认为,“农民工没有意识到心理问题,更多时候归咎于情绪、劳累甚至是命运的安排。许多农民工觉得‘好好睡一觉,可能就好了’。实际上,这种情绪得不到合理疏解,不仅影响农民工的工作和生活质量,还可能引发一些打架斗殴的恶性事件。”②刘旭:《有苦无处诉农民工心理问题谁来疏解?》,《工人日报》2017 年07 月27 日第6 版。
作为文学现象的“现代病”——抑郁症,是与当下转型社会具有极强的耦合性和亲缘性的疾病。它可能既是生理的——人的身体机能病变,但更多时候被当作心理卫生和精神问题来治疗。思虑引发心病为古今中外医家学者所认同,唐代史学家李肇认为病因在于思与疑:“夫心者,灵府也,为物所中,终身不痊。多思虑,多疑惑,乃疾之本也。”③衷鑫恣:《宋以来道学人士的心疾问题》,《文史哲》2019 年第2 期,第123 页。在社会高速发展的当下,“思虑”并非知识分子、劳心者的专利,心疾也不是文人的“高雅”通病。进入新世纪以来,由于网络发达,传媒资讯爆炸式增长,媒体上渲染的“财富故事”“成功典范”以及农民设身处地所遭受的苦痛无不高频地刺激着农民敏感的神经。特别是新生代农民,普遍具有高中以上的文化程度,他们白天辗转各个工地打工,晚上则通过手机、微博、微信开眼看世界。思虑——压力、焦虑、对比、担忧、梦想也成为劳力者思考、看待社会转型、自身发展的主要精神活动方式,淤积于心的愤懑、怨恨等负面情绪积蓄到一定程度,又缺乏宣泄的出口,就很容易诱发心理疾病——抑郁症。王十月《出租屋里的磨刀声》异常冷静而深刻抒写农民工心理的焦虑、抑郁、狂躁症候。小说写农民工天右租房与女朋友何丽同居,却因为隔壁屋子里夜夜传来霍霍的磨刀声,竟使天右患上阳痿,不仅失去何丽,也丢掉了工作。原来,邻居是一对相濡以沫的乡村夫妇,漂亮的妻子宏姐怀孕后却养不起孩子而一再流产,之后被经理灌醉后强奸。丈夫是个懦弱的男人,没有勇气找坏人算账,妻子决定豁出去做一年的“小姐”,等挣了钱后两人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生活。从此,每晚等妻子出门后,男人便在出租屋里焦躁不安,被心中的“佛”与“魔”反复激荡,夜夜纠缠,他只能以“磨刀”这个引而不发又蓄势待发的极端痛苦姿势顽强克制自己,他夜复一夜磨刀,一次又一次拿起刀,想去杀人,杀经理、杀老婆、杀那些压在他老婆身上的嫖客,杀自己。这个男人严重抑郁,不久后,夫妻俩在南方小镇消失了。但故事并没完结,失业、失恋后因工伤致残又处于痛苦与悲愤、压抑与扭曲的天右,也开始了磨刀——我们不知道这样的刀最终会挥向何人。
《出梁庄记》中的春梅是比较漂亮的留守妇女,好强、勤快、干净,与丈夫根儿感情非常好。根儿结婚一个月就外出打工了,根儿出去一年,春节没有回来,中间割麦也没有回来,这让春梅很生气。她思念根儿,写信不回,网上也查不到根儿打工的矿名,渐渐想出毛病,有一天突然“脸红得不像样子,手心潮热,狂躁,见人就吵”,说是得了“花痴”。今年割麦根儿又没回来,也联系不上,春梅思念成疾熬出心病。终于在一天与婆婆吵架后丢下孩子服药自杀。《出梁庄记》第六章四个小节,分别以“机器人”“孤独症患者”“凤凰男”“狐狸精”命名,诠释了进城农民工的典型精神心理症候。期间,梁鸿采访厦门公益组织“国仁工友之家”,在那里遇到年轻的河南工友丁建设。丁建设每晚都到“工友之家”,一个人默默蜷缩在角落,喧嚣与孤寂、公共与私人、融入与隔离构成旷日持久的张力,工友之家的新鲜理念、公共关怀并没有与他的生命实现真正关联,无法激发他的意志力。这个工友之家熙熙攘攘来往的志愿者、受助者大部分都没有从中得到实际的生命关怀,不久后,彻底飘散在茫茫人海中,成为下一个城市的机器人、孤独症患者和凤凰男。丁建设是一个哀怨、木讷、行动迟缓、憔悴、失去了活力与主体意志的形象。他的那双眼睛空洞之中有着浓郁得化不开的哀愁。这哀愁溢出眼眶,和外面世界——机器的坚硬、冷漠和无处不在的孤独——形成对视。那坚硬的源泉正是来自对这哀愁的主体毫不留情和贪婪的攫取。打工5 年,丁建设与厦门始终是两条平行线上的短暂过客。他找了闽北姑娘恋爱,可结婚没希望;他想多赚点工资,可加薪没希望;他想在工友之家或外面交朋友,拓展不开交际圈也没希望;他想寻找关于人生未来方向,这微茫的光亮若隐若现,离他很远。厦门没有刻意“隔离”他,他也没有封闭自己的心灵,但他又确乎被锁在一个封闭的玻璃罩里,融入不得,也找不到生活下去的希望。他是一个“孤独症患者”。农民在城市的生存方式最典型地体现了他们精神上的极度贫乏、封闭和“与世隔绝”以及因此引发的心理疾病。
随着社会加速转型变迁,乡村及农民的“疾病”呈现“低龄化”的趋势,呈现代际“遗传”的社会特征,小农民被迫吞下留守的苦果。在姚岚的小说《留守》中,留守儿童成长中的无助与孤独,过早承担繁重家务的生活艰辛劳累,父爱母爱缺失的心理阴影,学业成绩不佳的焦虑、害怕、自暴自弃,青春期的叛逆和性意识萌动,校园霸凌的无处诉说……,这些叠加构建了留守儿童残缺不全的童年和现代创伤体验,影响着未来他们人格的健全与身心健康乃至一生的幸福。
在转型社会中,农民了为肉身的幸福快乐,往往顾不上人心的安顿,也就带来命运多舛乖违,而后集中地凝结在身体不同阶段的各个病相层面,成为时代变迁的不同表征与果报,“无论我的身体做何决断,命运都会附在我的身体上”,“肉身已不再沉重,是身体在现代之后的时代的噩运。身体轻飘起来,灵魂就再也寻不到自己的栖身处。”①刘小枫:《沉重的肉身》,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 年版,第102 页。农民在城市的挤压下艰难地生存,他们被裹挟进现代转型的时代洪流之中,对金钱和利益的安分与不安分的追求,有可能使肉身之需得以短暂的满足,却容易忽视心灵的意义,身心的疾病苦受也必然招致灵魂的渺远、飘忽、破碎。我们不禁要问,世间安有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唯有灵与肉的健全、健康,才是抵达幸福的途径。
三
新世纪乡土小说楔入“人性”,从社会心理学角度展示当下农民日益成为心疾的受害者。早在明代中期,江湖郎中颜钧在南昌张榜“急救心火”,治疗成效显著,成为中国最早的“专业心理”医生。让他声名远播的是三次治愈名人罗汝芳的心疾。罗汝芳患有严重的焦虑、抑郁症状。颜氏的治疗方法,就是劝导人从思虑和嗜欲中超脱出来,回归本心,获得快乐,其理论与弗洛伊德相似。古代知识分子心疾者众,泰半缘于科举竞争激烈、士人精神状态长期紧张的特殊背景。时至今天,现代心疾广泛蔓延到农民阶层,“农民工不仅是一个收入低下、生活贫困的群体,而且是一个面临强烈心理矛盾与心理冲突的群体,其心理健康管理已经成为一个刻不容缓的课题。”②吴智育:《新生代农民工心理健康问题及解决途径》,《河北学刊》2012 年第4 期,第123 页。
20 世纪90 年代颇具轰动效应的电影《秋菊打官司》以及贾平凹小说《制造声音》从一个侧面揭橥了转型社会利益调整、阶层分化带来的人们的情绪容易失控,个性普遍暴戾,性格趋于执拗、偏狭、非理性以及由此带来的不良后果。《我不是潘金莲》中的“李雪莲”为反抗对自己是“潘金莲”的污蔑,从一个娇滴滴、胆小怯弱的乡村女子变成一个偏执、蛮撞、死缠烂打的老上访户,她尽其一生花了无数精力和时间打官司,就是要为自己洗刷不白之冤,讨回公道。荆永鸣《老家》中叔丈人因儿子死于煤矿事故而不断地顽强上访,于是,上访、截访演化出一部农民精神变异的生病史,叔丈人最后没有等来为儿子翻案而含恨离世。一句话,在转折年代,形形色色的人,上到达官贵人下到平头百姓、底层农民,都身不由己地“得病”了。女作家戴来将现代人普遍的生存状态形象地“描绘”为“将日子折腾到底”(小说名),把现代人萎缩的生命形式“命名”为“我们都是有病的人”(随笔集),实在是具有尖锐的穿透力和直抵内核的洞悉力,提炼出现代人生存与生命形态的“最大公约数”——“病态”人生。在这个快速发展的社会里,有些人自知或不自觉地处于“亚健康”状态,或潜伏疾病或带病生存或因病罹难。事实上,作为社会巨大且急剧转型的时代,由于对未来的未知和不确定感、不安全感、焦虑感等引发的“病态心理”随处可见,特别是处于底层和身为弱势群体的农民,“他们……以破坏城市公共设施、偷窃、群殴等极端方式来发泄自己的怨恨情绪。……农民工因日趋加大的城乡差别、相当困难的生存条件以及种种不公正对待而产生的心理失衡,正成为社会不稳定的重要因素,其可能产生的社会负面影响不容低估。”①康来云:《农民工心理问题不容忽视》,《学习时报》2014 年09 月28 日第3 版。
社会和谐稳定从根本上说是人心的稳定、平和。在贾平凹的《高兴》中的刘高兴阳光、仗义、富有理想,这使他区隔于普通的凄凄惨惨戚戚的“底层”,但作家却有着勃勃野心,想借助刘高兴建构一种一厢情愿的“城乡和谐”景象,型塑一种平等互动的“城乡伦理”,即“底层”应该主动向城市投怀送抱、明送秋波,自然才会被城市接纳,所以他让刘高兴对五富说,“不要怨恨,怨恨有什么用呢……咱要让西安认同咱”。接下来,刘高兴苦口婆心地教育五富,要学会欣赏城里人,欣赏他们的衣冠楚楚,欣赏他们的高级锃亮的轿车,欣赏他们的优雅生活,美妙姿态,曼妙步伐甚至欣赏他们身上的香水味……刘高兴所主动建构和迎合的新型城乡伦理并没有带来预期的效果,相反,他仍然身临其境地受到城市的排挤。城市没有张开双臂热情地拥抱与接纳农民兄弟,农民兄弟也依然畏畏缩缩、小心翼翼地寄居在城市边缘——也就是说贾平凹的文学想象并没有填平城乡的鸿沟。农民五富们的“怨恨”实际上是一种深刻而无处不在弥散着的情绪。
农民群体的病态心理发展到一定程度,就会自然转化为无意识或有计划的报复行动。尤凤伟《泥鳅》中,蔡毅江强奸城市医院的女大夫,从一个受辱者转为一个报复者。在《丁庄梦》中,村民出于眼红不甘而暗中下毒害死了丁辉年仅12岁的孩子。刘庆邦的《红煤》中,城市人唐丽华因宋长玉是农民出身,对其追求相当冷漠,甚至其父亲国营煤矿的矿长将宋长玉解雇。后来宋长玉到一个村办小煤矿挖煤,故伎重演追求到了村长兼矿长的女儿,成为地地道道的矿长接班人,一时富贵逼人、风光无限。但是,早年的创伤体验给宋长玉留下心理阴影,他有计划地开启报复之旅:揭发唐父贪赃枉法等罪行,使用手段在肉体上占有唐丽华,在复仇的实施中,他最大限度地感受到了快感和发泄。正如福柯所指出,“性”不仅是生理的,其间隐含了性别、阶级、权力等社会因素。《红煤》中“性”向度的翻转体现了权力压迫下农民的“畸形心理”和“病态反抗”,也表征了农民在这个转型时代的普遍性心疾。这是农民这一日趋边缘的弱者与沉沦的历史主体的“有限度的反抗”。斯科特认为,“即使我们不去赞美弱者的武器,也应该尊重它们。我们更加应该看到的是自我保存的韧性……用坚定强韧的努力对抗无法抗拒的不平等——从这一切当中看到一种防止最坏的和期待较好的结果的精神和实践。”②詹姆斯·C·斯科特:《弱者的武器:农民反抗的日常形式》,郑广怀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 年版,第426 页。
作家梁鸿在《出梁庄记》中对出梁庄的农民工进行了追踪访谈,她强烈地感受到了新生代农民对于城乡差异、阶层不公现象的“敌意”:“这个叫民中的年轻人,他恨我,他的内心世界充满了对阶层差异的仇恨,那种深刻的、难以消融的隔膜像铁一样坚实,像病变之瘤占位且横亘在我和他之间,成为无法逾越的鸿沟。他为他的职业和劳动而羞耻。他不愿意重复父辈的路。”民中为自己当三轮车夫深深感到“耻辱”,他对自己身上镌刻的农民的“阶级胎记”感到愤恨,对以梁鸿为代表的“城里人”充满仇视。其实,民中的“仇恨”“耻辱”代表了农民阶层的整体情绪,它是一种不健康的、非理性的“疾病”,读者在众多的新世纪乡土文学文本中可以比较强烈地感受到农民对于遭受欺辱、不公待遇的反抗,体现了部分农民不妥协、不合作、反社会人格、仇富等病象心态体验。
疾病的极端形式就是死亡。魏微的《李生记》、孙惠芬的《生死十日谈》等小说都触及到了这个沉痛的话题。李生在城市打工多年,三年前刚刚将妻子孩子接到城里团圆、生活,他们租了房子,开了电器维修店,购置了煤气灶、冰箱、彩电、床铺……,儿子也好不容易在城里的学校就学,日子似乎活泛开了,有了好的转机,有了家家户户都有的人间烟火味儿,有了普通人家的温暖和谐。小说写到,李生合家进城之后,美好的生活似乎在他们面前徐徐展开,他们拥有了普通底层小市民的那种欣欣向荣、热气腾腾的居家小日子,安定稳固的家的感觉也重新被找回,未来就像俗话说的“芝麻开花节节高”。李生虽然在城里见过了多次的自杀场景,本人也没有什么值得耗尽心力的大烦恼,可是有一天,他在将客户维修好的冰箱背上高楼后,“没有由来地”来了个“自由落体运动”——李生自杀是有疾可寻的:精神极度抑郁。正是日复一日、望不到头的难捱的打工日子,身心疲惫对生活充满厌倦、无处诉说的心理淤积、始终挥之不去的阴郁,终于促使他觉得了无生意,一时冲动后做出了决断。有研究者认为:“迁移者到达异地城市受到陌生文化环境冲击,感情产生异常强烈的焦虑反应。他们失去乡亲式人际关系的把握,面对城里人及其文化对乡下人的拒斥和敌意,现代化的城市生活非但不能给予乡下人相当的物质内容,更多的是文化意识的压迫。”①徐德明:《“乡下人进城”的文学叙述》,《文学评论》2005 年第1 期,第107 页。孙惠芬的纪实文学《生死十日谈》以采访手记的形式第一次将乡村农民令人触目惊心的“自杀”曝光在读者面前。灾难、疾病、贫穷、心疾、死亡……,是这些农民无语告白的心灵秘密,在作家的采访中被一次次撕心裂肺地打开,让读者得以站在“乡土”和“底层”的接壤处,倾听和体验这些人间悲剧。
近年来,农村老人自杀率大幅上升成为媒体一度报道的热点之一。自由作家张丰认为,“20 世纪90 年代,华北农民自杀率惊人。新世纪有一种新的自杀倾向:当一个老年农民患上重病,既没有治好病的希望,也没有治病的钱,他们更不愿意拖累子女,自杀就成为一个合理的选择。”②张丰:《最后的爱:一种新的农村自杀现象》(2018 年2 月26 日发布),https://dajia.qq.com/original/category/zhf180226.html,2020 年2 月26 日访问。不论是孙惠芬笔下挣扎于底层的生活无望的殉死者,还是张丰的母亲以赞赏的态度讲述这些自杀的故事,新世纪乡村农民以“爱”“疾病”名义的自杀,揭示出的农民病相触目惊心。撇开社会救助的层面,从农民心理来看,根源在于越来越冷漠的家庭人际关系、越来越现实的经济考量、越来越缺乏情感藉慰和倚靠等。无疑,这还应从现代社会所带来的个体强烈的疏离感、无助感、累赘感、掉队感等方面寻找原因。研究者指出,“疾病削弱病人,限制他,使他失去活动能力,减少他和周围世界正常的交往,使他日暮途穷而不得不依靠他人。疾病导致病人产生软弱、畏葸、厌恶、异化和悲世的情绪,导致精神和肉体的衰败并把病人隔绝在一个无望的世界里。”③维拉·波兰特:《文学与疾病——比较文学研究的一个方面》,方维贵译,《文艺研究》1986 年第1 期,第131 页。
总之,新世纪乡土小说中有关农民“肉身病”和“心疾”的书写,正是在农民生命的“阴面”链接而赤裸出其甘苦自知的生存状态,揭示出复杂多维的现代转型体验,农民“疾病”的获致与社会结构转型、时代变迁呈现出如此微妙与胶着的同构关系和暗合色彩。作家关仁山说:“书写农民在大时代中的命运起落和心灵蛻变,是我的一个想法,也是一个目标。……实际上我写农民也是写这个大时代,这个大时代里农民的喜怒哀乐,人情变迁,命运史和精神史。”④张晓娟:《关仁山〈日头〉关注转型期农民》,《石家庄日报》2014 年8 月29 日第5 版。笔者以为,新世纪乡土小说在抒写农民朝气蓬勃、硬核坚韧的精神史的同时,也不应该忽略或忘却农民伤痕累累的隐秘的另类“疾病史”,它们不经意间提供的“疾病”之另类风景,正是我们对这个时代共有病症的一种难忘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