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风险社会溯源中的科学问题

2020-01-08 21:58张康之
探索 2020年4期
关键词:复杂性不确定性科学

张康之

(江苏省新型城镇化与社会治理协同创新中心,江苏 苏州 215123)

科学的发展不仅在于探索未知,而且更多的工作则在于修正错误的认识。比如,在物质普遍性的问题上,科学的新成就所表现出的就是对物质概念内涵的不断拓展。在20世纪后期,物理学不仅明确地宣布存在着“暗物质”,而且认为它是与以往所想象到的物质形态同等重要的物质形态。心理学的研究也显现出突破笛卡尔“身心二元论”的迹象,试图用实验的手段证明不仅身体是物质的而且心灵也是物质的。许多科学家认为,量子理论也包含着证明人的灵魂具有物质属性的隐喻。所以,我们任何时候都不应对已有的科学结论采取迷信的态度,而是要把我们的关切放在科学发现对人的社会生活的效用方面。也许人们会批评说这是工具主义或功能主义的主张。其实,于此之中并不存在着什么主义,而是一种对科学的态度问题。这种态度可以帮助我们拒绝任何形式的对科学的迷信。随着科学再生产方面的生产力变得越来越强大,防范任何形式的科学迷信的产生,都会显得尤为重要。

从现实来看,在工业社会这个历史阶段中,人们因为科学所取得的辉煌成就而渐渐地建立起了对科学的信仰,而这种对科学的信仰无疑是科学的异化,是对科学精神的背离。本来,科学始于怀疑,而且科学任何时候都随时准备受到怀疑,事实上,科学的发展就是在每一次遭到怀疑和审查中实现的。当然,也许人们从中世纪走来,在失去了对神的信仰之后感到心灵空虚,需要寻求一种替代物,但把科学当作这样的替代物显然是找错了。正是鉴于此,波普尔提出了他的科学“证伪”论。可以认为,在全球化、后工业化进程中,科学一旦恢复其本来面目,将不再扮演“神”的角色,不再被作为信仰对象看待,而是随时准备接受社会的审查。在我们置身于风险社会的时候,在我们的一切行动都迫切需要得到科学支持的情况下,对科学的信仰只能误导我们的行动,让我们在风险社会中陷得更深。相反,如果我们正确地对待科学,用怀疑和审视的眼光去看科学,那么我们就会根据风险社会的现实要求而去开展科学探索,从而使科学成为支持我们行动的力量源泉。如果把科学当作信仰的对象,哪怕是在极其隐蔽的心理结构中持有对科学的信仰,都会因为对已有的科学成就的维护而误导和妨碍我们在风险社会中的行动。当然,我们承认科学应当具有一定的权威地位,而且它也能够在人们的合作行动中显现出权威性的价值,但是我们必须时时警醒自己,防止科学在风险社会中成为信仰的对象。当我们将此作为一个原则再反思风险社会产生的根源,就会在近代以来科学技术的进步中发现那些负效应,而不是仅仅看到科学技术进步中的正向价值。所以,认识到科学技术进步中存在的不足,这本身就是一种科学的态度,是对把科学制作成信仰的错误做法的一种矫正。

1 普遍主义及其同一性追求

工业社会在科学技术方面所取得的成就虽然令人赞叹,但是从科学技术的发展前景看,它还属于简单形态的科学技术。这种简单形态的科学技术在实践上是以“标准化”为其自身实现的最高境界,随着科学技术的进一步发展,更为复杂的科学技术则要求超越简单化,要求以个性化的成果来证明科学技术的发展水平,不再从属于标准化视角的审视。然而,就工业社会中的科学来看,一直走在追求同一性、普遍性的道路上,并在实践上要求以标准化的形式出现。就科学研究而言,同一性追求不仅要通过抽象而在差异性的存在中发现一般,而且也为差异性存在寻找同一个历史源头。比如,达尔文就要为人类找到某个动物祖先。对于人类学而言,如果假设世界各大洲的人有着某个共同的非洲祖先的话,肯定能够在考古发现中找到支持这一假设的证据,即使发现了相反的证据,也会有意无意地忽略。其实,所有这些都只不过是给了我们一个解释。因为能够给予令人满意的解释,也就被认为是科学的。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出现,波普尔要求人们认识到科学是可以证伪的,甚至认为不能得到证伪的就不是科学。也就是说,科学不意味着正确性,就科学可以证伪而言,恰恰意味着科学结论是不正确的。如果人类所持的不是同一性追求,而是相信差异性是天然的,科学就会告别普遍主义,就不会以揭示同一性为其使命。那样的话,科学的概念也许就有了完全不同的内涵,至少不是我们今天所理解的那样。

科学的思维方式来自于启蒙,是18世纪的启蒙时期确立起了普遍主义的思维方式,虽然福柯认为现代科学始于19世纪康德的认识论贡献,但普遍主义的思维方式则是由18世纪的启蒙时期确立的。昂格尔在论述近代自由主义的生成时认为霍布斯及其继承者实现了对中世纪思想传统的整体批判并提出了许多建构新世界的“洞见”,之后,“那种试图与这些洞见所蕴含的含义相妥协的企图产生了一个新的观念体系,也即是自由主义学说,它不仅能够与它所替代的那个传统分庭抗礼,甚至还在一致性与普遍性方面胜过了该传统。这个一开始只是为一小群思想家所持有的新理论,逐渐变成了更为广泛的社会群体的共同财产以及现代社会科学的基础”[1]7。作为一种思维方式,普遍主义不仅为社会科学家所拥有,也为所有的科学门类所共享。普遍主义激励着科学家去探索纷繁复杂的世界背后的同一性因素,通过分析性思维,一层层地剥除事物外部的差异,在事物的种类之间进行桥接,冀求建立起同一性的世界图景。科学的发展以及整个人类认识史似乎都是在这条路上从过去走向未来的。我们应当承认,在这样一条追求同一性的道路上所取得的成就直至今天依然是令人满意的。但是此类探求同一性的科学是否有一个发展阈限而无法突破,或者说,需要另一种类型的科学来代替它去帮助人类认识世界,从哲学上看,特别是根据复杂性、多样性等观念,那是必然的。实际上,这个问题可以归结为思维方式。虽然思维方式所提供的仅仅是科学认识的通道而不是目的,但是如果科学认识选择了另一种思维方式,那么所欲达到的目标以及所产生的目的也就会不同。既然迄今为止的科学认识所应用的主要是分析性思维方式,那么在科学变革希望用另一种思维方式来替代分析性思维的时候,我们愿意推荐相似性思维,它是一种尊重所有作为科学研究对象具体性的思维方式。

普遍主义的精神是包含在追求真理的行动中的,但真理是一个定势,或者说,是思维定格的一个点。在世界是简单的和确定的情况下,人们可以把世界想象为静态的存在,或者满眼所见的都是静止的或在静止的视角中加以观察的事物,对这些事物较为深入的洞察并形成一种看法,就被认为是真理。在低度复杂性和低度不确定性条件下,真理也会受到挑战,甚至受到一些人的怀疑,但这没有减弱人们追求真理的热情,反而更加激起人们追求真理的热情,正如欲望在无法实现的时候变得更加炽热一样。所以,在整个工业社会中,人们总是大谈真理,愈是在那些与真理根本扯不上什么关系的领域中,“真理”这个词语被使用得也就愈加频繁。然而,当人类走进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的状态时,真理,特别是对真理的追求,立马陷入了尴尬境地,认识论及其分析性思维的科学性也因此而烟消云散了。在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人们将会把过往对真理的热情转投给效用。这不是移情别恋,而是因为社会的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彻底地击碎了那个苦恋的幻影,并让人发现真正有价值的、值得人倾注热情的是效用而不是真理。社会的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在今天是以风险社会的形式出现的,而且是以危机事件频发的形式出现的。在这种情况下,认识的目标与逻辑也许并无什么益处。因为当我们置身于风险社会中,面对危机事件时,需要的是行动而不是在真理与真相的问题上去进行无谓的争执。

在普遍主义的路径中前行,必然会走到科学方法远比科学本身更重要的地步。如果尼采生活在20世纪,他也许就不会说:“我们19世纪的显著特点就是它不是科学的胜利,而是成了科学方法对科学的胜利。”[2]578因为在20世纪科学研究已经把方法推上了圣坛。不过,就尼采指出的这一点而言,说明一种对科学方法的畸形偏爱在19世纪已露端倪。在20世纪,科学的进步呈现出不断加速的态势,许多科学成就的取得已得益于科学方法,每一次科学方法的刷新都把科学朝前推进了一大步。这说明,对科学方法的青睐是具有必然性的,正是因为科学的普遍主义精神,使它走上对方法依赖的道路。方法是具有普遍性的,有了一种方法,似乎对任何一个问题都可以破解而形成某个看上去非常科学的结论。也许正是因为科学方法在功用上显示出的这种优势,造成了人们对科学方法的迷信。在很大程度上,近代早期的人们信仰科学的热情已经完全转移给了科学方法,而且这一点传染给了社会科学研究。

在社会科学研究中,对科学方法的迷信往往冲淡了研究主题,致使许多被称为科学研究成果的文本往往考虑的是是否被制作得漂亮,而不是解决了什么问题。现在,这似乎是一个人人视为合理的学术氛围。所以我们才会看到,在审查一部社会科学成果时,看重的是运用了什么样的科学方法,而不是看具有什么样的科学贡献。这种现象,特别是在社会科学领域中存在的这种现象,导致了或标志着科学的没落。对科学方法的迷信已经成了科学发展的最大障碍,它阻碍科学创新,阉割了社会科学家知识生产的能力,使得科学研究变成了生产线装配工的工作。更为恶劣的是,许多并未成为“熟练工人”的人也仓促上岗,煞有介事地搔首弄姿,假装是社会科学家了。这在风险社会中极易形成对行动的误导,特别是在人们普遍信奉科学的语境下,那些假冒科学见解的学术作品造成了极大的危害。

普遍主义作为一种思维方式就是要不断地去探求终极性的因素,也就是去发现某个同一性的原点。比如,从个人出发而展开的科学建构默认的是个人的欲望。在承认个人欲望的前提下,近代社会科学的理性追求无非出于这样一种需要,那就是正确引导人的欲望、合理满足人的欲望以及有效限制人的欲望。应当说,近代以来的社会科学都是走在这条路上的。但是,人难道仅仅有欲望吗?或者说,能够在人的欲望与人之间画上等号吗?显然不是。人是复杂的,除了欲望之外,人还有其他的存在形态。即便是人的欲望,也不单纯是恶的、近于恶的、类于恶的欲望,肯定还有相反属性的欲望。考虑到这些问题,也就发现了近代以来的科学建构实际上是被置于一个虚假设定的基础上的。

正是同一性追求及其普遍主义思维,使科学罔顾事物的复杂性和具体性。还以人的欲望问题为例,当我们看到人是由物理存在、精神存在和道德存在等三重存在构成时,就会理解人的欲望的性质和形式的复杂性。显而易见,在人的每一重存在中产生的欲望是不同的,在从这些存在出发而产生的面向社会的心向中,也就具有不同的表现和功能。所以,如果直接地从道德存在出发去开展人文社会科学建构的话,科学的发展就会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显然,在社会呈现出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的时候,在风险社会中,科学的普遍主义却让人们放弃对具体性事物和问题的关注。实际上,在风险社会中,引发危机事件的恰恰都是有着具体的因由的,不可能把每一次出现的危机事件都归结为同一个原因。而且每一次出现的危机事件也完全不同于另一次危机事件,要想在两次危机事件中找到同一性,是不可能的。就此而言,我们不得不感叹莱布尼茨所说“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是多么深刻。也许是由于时代的原因,让他的影响略逊于牛顿了。

总之,以牛顿命名或以牛顿的名字为标志的科学所观察的是一个低度复杂性和低度不确定性的世界。而且在面对这样一个世界时,也要求把世界的整体割裂成不同的碎片,并对碎片进行理想化处理,然后才作为研究对象。专门对这些对象进行研究,也就形成了不同的科学门类。对此,虽然出现了许多批评意见并提出了从整体上把握世界的主张,但是大都存在于哲学之中,而不是根据这种主张去对科学进行实质性的建构。这在某种意义上也表明,不可能出现一门从整体上把握世界的科学,更不用说把这个整体看作运动中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的整体。世界作为一个整体只能被制作成一种世界观,也就是说,只能作为一个静态的整体被思考和作为一个动态的整体被想象。在风险社会中,在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状态下,科学发展中所形成的认识分工局面依然会得到维护,但贯穿于科学研究中的普遍主义思维则应被扬弃,并代之以具体性思维。所以,我们主张在风险社会中应当强化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原则,从而为每一项行动制定具体的行动方案。

2 打破线性因果推论

因果论是一种较为原始的解释框架,在各类原始宗教中,都确立起了因果观。现代科学从古代思想中继承因果观,只不过将因果观制作成较为精致的因果推论技术。不过,在思考风险社会产生的原因时,需要告别传统的因果推论。或者说,我们是无法去把某些因素或某些行为确认为风险社会产生的原因的。这就是贝克所说的,“因果证明的自由化将会如崩塌的水坝,并且这意味着那些需要被认知的风险和破坏的洪流将通过其广泛的影响而动摇整个社会的和政治的结构。所以,在科学与法律的美妙和谐中,我们继续采用所谓的污染者补偿原则作为认知和消除风险的方法。我们知道,因为其自身结构,现代化风险一般不能仿照这种原则正确地得到解释。通常并不存在单一的污染者,而那是从很多烟囱里排放到空气中的污染物,并且这些污染物是与无法确定的疾病联系在一起的,那些疾病通常有很多‘原因’。在这些情形下,任何坚持对因果关系进行严格证明的人,都是对工业造成的文明污染和疾病的最大程度的无视和最小程度的承认。以‘纯粹’科学的天真,风险研究者保卫着‘证明因果关系的高超技艺’,进而阻碍了人们的抗议,以缺少因果关联为由将抗议扼杀在萌芽阶段。他们似乎降低了工业费用,把政客挡在了墙的后面而加以保护,而实际上他们打开了防洪闸门,使生活受到普遍的威胁”[3]74。

在工业社会的发展过程中,科学一直是通过回溯源头即以“以果求因”的方式去寻求避免某些不期望见到的事件再次发生。在对未来的预测中,也是按照因果关系制作出某种因果模式,认为找到了“因”,就可以推断出“果”,即实现了对未来的预测。然而,在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的条件下,科学已经无法为已经发生的事件找到原因了,更不可能把下一次出现的事件说成是由这个原因引起的。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仍然坚持原先的科学思路,那么只要以科学的名义发声,就极易引发意想不到的消极后果。在风险社会中,科学家甚至有可能成为风险制造者的辩护士。所以,在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在风险社会中,我们应当把全部注意力转到行动上来,即努力去消除风险和尽可能地避免风险演化为危机事件。一旦危机事件袭来,就迅速地做出反应,而不是在“原因”的问题上去开展无意义的争论。我们承认,在低度复杂性和低度不确定性条件下,因果范畴及其所包含的观念和思维定式是能够解释诸多现象的,以至于人们总会设定某一现象为果而去探求其因,或设定某(些)现象为因而期冀某个结果的出现。循此操作,也能够证明因果关系的客观性。但是,如果对“为什么是因”或“为什么是果”进一步追问的话,可能就会陷入思想的空白处。对此,可以归于认识的局限性,也可以归于因果关系的非真实性。或者,如康德所说,因果关系只是一种知性范畴,是人在思维过程中建构起来的。那样的话,它就是由人建构起来的解释框架,而且在低度复杂性和低度不确定性条件下既是具有解释功能又是具有实践有效性的工具。

在因果关系的问题上,我们认为尼采的意见是值得考虑的。尼采说:“现象既不是原因造成的结果,也不是产生结果的原因。原因乃是造成结果的能力,却被无中生有地构想为现象……要解释因果性,这乃是幻想……‘物’乃是自身结果的综合物,是利用印象概念概括出来的。实际上,科学架空了物的内容的因果关系概念,只保留了物的比喻方式。也就是说,何者为因,何者为果,那是无所谓的。”[2]524看到尼采的这段话,我们甚至产生了一个错觉,他不是生活在工业社会刚刚兴起的19世纪那个低度复杂性和低度不确定性的时代,而是我们正在走进的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时代的先知。在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事物在本体意义上是否存在着因果关系,甚至是否需要运用因果概念去框定事物,都不重要,而且在此问题上也是不可能做出确切判断的。特别是在风险社会中,即使确认了某个危机事件的原因,对行动又有什么意义?因为在此次应对危机事件中,知道了那个原因并不能增益于应对危机事件的行动;在下一次危机事件袭来时,不仅这个原因没有意义,而且找到原因的方法也是没有用处的。每一个事件的出现都可能是无数种原因带来的结果,每一种原因都不是主导性的原因,却又对这一事件的出现有着不可忽略的影响。正是因为原因的多样性,致使我们无法去把握原因,甚至不得不把这一事件的出现看作是孤立的现象。

在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在风险社会中,把认识和把握事物(件)及其现象的因果关系作为科学性的事业,已经没有什么必要了。事实上,正如尼采所说的那样,“像康德所说的那种因果意义根本就没有”[2]525。人们之所以会生成因果观,其实是因为人们“总想得到某些已知的现象当作依据……一旦我们看到新的东西中有旧的东西,我们就有宽慰的感觉。所谓的因果本能仅仅是对生疏事物的恐惧,并且想在这种事物中发现某些我们熟知的东西——这不是在寻找原因,而是在寻找熟知的东西”[2]525。在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我们满眼所见和时时遭遇的都是生疏的事物,也许我们同样会产生恐惧,但我们却不会借由因果关系去寻找我们所熟知的东西,或者说,我们无法做到。在这种情况下,科学与其说耗神费力地在线性因果关系的路径中寻找原因,倒不如将精力用于应对当下的危机事件。风险社会实际上已经宣告以探求因果关系为宗旨的科学失去了社会价值,从而要求科学必须重新在人的行动中去发现自己的职能定位。

从20世纪的行为科学来看,对人的行为动因的解释所具有的实践意义远大于理论意义。虽然行为科学被认为是社会科学各门类中最具有严格科学品质的学科,但我们很难说关于人的行为动因的解释是科学的。因为从实践来看,行为科学所表现出来的是一旦提出某种理论主张就能够得到实践的验证,表现出在形塑人的行为模式方面具有显著成效。如果在这一点上说对人的行为动因的解释是科学的,那也只是说这种解释因为具有强大的形塑人的行为模式的功能而验证了解释本身,才被人误以为是科学的。如果对解释进行怀疑,从理论上看也是完全可能的,只是这种怀疑在验证方面会遇到一些困难而已。所以,一旦涉及观察和思考人的行为的问题时,行为科学范畴中的各种理论得到了人们更多的青睐,而相反的主张至多只是作为一种可以参照的观点而为人们所了解,往往是了解之后一笑置之。本来,行为科学就属于实验科学的范畴,通行的做法是提出假设然后验证假设。如果假设中所列出的各项条件都具有形塑人的行为之功能,那么也就必然能验证假设。其实,整个近代以来的社会科学也都具有这一特征。比如,现代社会是基于启蒙思想而做出的安排,整个现代社会是根据启蒙思想所设计的方案建构起来的,在此前提下对社会现象进行科学验证,必然能够证明启蒙思想是那般伟大而不可超越。

科学研究能否满足于用验证来证明假设或用结果来证明前提?这可能是科学发展同时也是社会发展的一个根本问题。我们认为,对于行为科学,也需要放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来认识。显而易见的一点是,当人的行为更多地受到感性因素的支配而具有自然色彩的时候,无需做出解释,或者说,归入“冲动”之列即可。只有当人的行为是理性的和为了实现自我利益,才需要去做出解释,也才能得到解释。行为科学就是在这一条件下显现出了巨大的成功,如果基本的社会条件发生了变化,行为科学的境遇也就会大大不同。不难理解的是,当人的基于“经济人”理性行为在既定的社会框架下发生的时候,是可以实现对人的行为作出合理解释的。如果人的基于“经济人”理性的行为形塑了社会,使社会发生了变化,导致利益实现的环境复杂化,而且这种复杂化的程度很高,使人的绝大多数利益追求难于达到合目的性的结果。那样的话,行为科学的解释模式也就不再具有科学性了,因为它已经无法作出让人感觉其具有合理性的解释了。也就是说,科学只能在既有模式所框定的范围内去对那些合乎已知条件下的事物(件)等作出合理的解释,并通过这种解释去证明自己是科学的,一旦超出了这个范围,就会陷入尴尬的境地。

从现实来看,也许我们难以判定近代以来自我中心主义的利益追求把人类社会推入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状态之中,并使整个人类陷入风险社会,但可以肯定的是,在人类已经陷入风险社会中的时候,个人行为动机对于行为的发生而言显然不再发挥决定性作用。因为个人的行为需要更多地从属于人的共生共在的要求,即使在具体的环境中去看个人的行为,也需要对共同体、群体的存在给予更多的关注,而不是从个人的动机出发就能够对人的行为做出合理解释的。其实,在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关于人的行为动机的探讨将失去意义。首先,在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我们需要将关注点放在集体行动而不是个人的行为上;其次,个人行为动机也将变得非常复杂,无法从中抽象出同一性因素;最后,个人的行为动机对集体行动的影响可能是极其微弱的,并不具有进行科学分析和把握的重要价值。总之,对行为的理解开始让位于对行动的把握,而行动也是非模式化的,受到非常复杂的环境等综合性因素的影响,因情势和条件的不同而不同,主要表现为行动的随机变化和随时调整。

梯利指出:“要彻底地了解一件事物,就意味着要了解一切。”[4]12那意味着一个无限的因果链都要在掌握之中,对于一门科学来说,这是无法做到的。所以,梯利说:“一门理想的科学,要能够说明它所在领域里的每一个单独事实,能够使它与存在的所有其他事实相协调。但是,事实上这个理想并不现实,许多学科甚至不抱这样高的念头,它们在寻求事物原因时并不想走得太远,也不想把世界作为一个整体来理解。当一门科学把某一件事归之于一个先决事件,而这个先决事件也许再被归之于另一个或一组先决事件时,它就认为已经做完了自己的工作。”[4]13在风险社会中,这还不是一门科学的问题,即便是诸多学科共同致力于探寻某个原因,也不可能取得真实的认识。我们说这些,不是因为科学缺乏雄心壮志了,而是因为穷尽所有先决条件并从整体上把握世界是科学无法办到的,而是应当留给哲学以及神学的,更何况我们今天所拥有的科学表现出了门类分立的状况。在科学门类边界清晰的情况下,对于科学而言,“每门科学都把自己限定于一组特殊现象,用各自的术语来解释它们”[4]13。对于一些根本性的问题,即各门科学难以回答的却又不能置之不理的问题,就只能“提交给哲学或形而上学来解决”[4]13。

这样一来,我们所看到的就是“哲学思考意味着探究事物的根底,把问题想一个水落石出,说明一切,理解一切”[4]13。同时,梯利又认为,“严格地说来,每门科学都应该是哲学的,应该到所有问题都被解决才告罢休。在每门科学领域里确实也有一些富于哲学气质的科学家,像洪堡、达尔文、赫胥黎和赫尔姆霍茨,他们跨越了各自工作的特定领域,把世界作为一个整体来观察”[4]13。但是,这些令人敬仰的早期科学家提供给我们的与其说是一些科学结论,毋宁说是世界观,让我们获得和拥有了解释和理解世界的途径。不过,我们也应看到,虽然他们提供的世界观被工业社会的人们普遍接受,但在是否意味着真理的问题上,仍然存在着某些令人怀疑之处。随着人类走出工业社会的历史阶段并陷入了风险社会,这些科学家所提供的世界观也许恰恰是应当被人们所抛弃的。在风险社会以及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我们只有从当下的实际出发,才能真正有所作为。这就是科学在新的条件下所应获得的品质。

3 科学正在走向融合

如果把思想、理论的发展与社会的发展联系起来看的话,在工业社会的行程中,虽然我们的社会是走在持续的复杂化和不确定化的道路上的,但思想、理论以及落实到科学上的进步一直是在寻求化解复杂性和不确定性问题方面取得了巨大成功。这就是雷加诺所说的,“一直以来,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学派都在发展系统性哲学体系,最终形成我们今日所见的丰富经典理论的同时,有无数的理论声音回应了经典模型所代表的简化主义”[5]13。尽管这是人类在工业社会中取得的非常了不起的丰功伟绩,但在社会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突然出现质变的时候,也就是当我们突然感受到社会的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的时候,由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共同努力创造出来的这种思维方式显然遭遇了适应性的问题。在科学的意义上就表现在,无论是经典的还是得到修正的模型,所面对的都是未知数,甚至无法去捕捉某个可以确定的变量。在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最佳的行动选项往往取决于直觉判断,因为理性的分析在这一条件下既不允许也不可能。所以需要依靠行动者的自觉。当然,这种直觉并不是在人类的进化中形成的作为本能的直觉,而是建立在经验理性基础上的直觉。

经验理性的概念是在理性主义与经验主义融合中产生的,但是理性主义与经验主义的融合只是第一步,是发生在科学研究中的,而决策与执行的融合则是科学在实践中的表现。在工业社会的低度复杂性和低度不确定性条件下,社会治理中的文本中心主义已经显现出诸多问题,致使人们经常看到,“文本和语境之间出现鸿沟的例子举不胜举。例如,国家中心治理模型发展至现代的形式已经相当于调控治理模型。这个模型将重点放在决策制定上,而次重点放在实施上。在这个模型中,只需将政策放置在中心地位,并将其(如文本)灌输至实地实践中施行。调控则是依据实地的标准化对实践进行调控,而使整个司法管理系统向与中心设计相符靠齐。这一治理理念便完全将设计与行动相分离,忽视了设计由实践而来的可能性,以及处于边缘位置的实践可能会对政策制定有关键性的影响”[5]118。这个问题是由政策制定与政策实施的分离造成的。应当说,在社会的低度复杂性和低度不确定性条件下,基于认识论的逻辑,出于科学及其专业化的要求,这种分离在理论上可以确认是合理的,合乎社会大分工的原则。就政策实践的总体情况看,更多的时候也能够证明它是成功的。然而,在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这种分离所导致的断裂将是无法再缝合到一起的。也就是说,在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不可能将政策的制定与政策的实施分开而使它们成为前后相继的两个过程,即便将其看作完整的政策过程的两个阶段,也是不可能的。所以,在这里,决策与执行是不可分离的,至多也只能将决策与执行理解成行动的两个方面。事实上,这两个方面的角色和地位是不确定的,在它们之间并无明确的边界。这样一来,文本中心主义也就失去了立足之地。

根据尼采多少带有几份梦呓的说法,一种深刻的妄念“最早表现在苏格拉底的人格之中,那是一种不可动摇的信念,认为思想循着因果律的线索可以直达存在更深的深渊,还认为思想不仅能认识存在,而且能够修正存在。这一崇高的形而上学妄念成了科学的本能,引导科学不断走向自己的极限,到了这极限,科学必定突变为艺术——原来艺术就是这一力学过程所要达到的目的”[6]63。无论是在认识存在还是修正存在方面,我们都必须承认,在工业社会的历史阶段中,是有着极其圆满的表现的,至少也有无比辉煌的业绩。但是,科学与艺术的分离甚至相互排斥,也造成了人的社会生活诸多方面的裂变。今天看来,也许在全球化、后工业化时代,尼采的梦呓可以成真,将会出现科学与艺术的融合。如果那样的话,我们也就应当准备去迎接一个艺术时代的到来,或者说,科学与艺术分离甚至反艺术的历史将走向终结,代之而起的是科学与艺术的统一。可以想象,科学将开始运用艺术创作中所惯常使用的思维方式,科学家将像艺术家那样去思考,从而用艺术的铅华来妆扮科学。

尼采是用预言家的口吻来描述科学如何走向艺术的。“现在,科学受它的强烈妄想鼓舞,毫不停留地奔赴它的界限,它的隐藏在逻辑本质中的乐观主义在这界限上触礁崩溃了。因为科学领域的圆周有无数的点,既然无法设想有一天能够彻底测量这个领域,那么,贤智之士未到人生的中途,就必然遇到圆周边缘的点,在那里怅然凝视一片迷茫。当他惊恐地看到,逻辑如何在这界限上绕着自己兜圈子,终于咬住自己的尾巴,这时便有一种新型的认识脱颖而出,即悲剧的认识,仅仅为了能够忍受,它也需要艺术的保护和治疗。”[6]65尼采在这里所说的是科学而不是作为被科学认识和修正对象对待的世界,但是在20世纪的晚期,成为悲剧的还不是科学,而是那个由科学认识和修正的世界。正是因为这个世界被修正了,才以风险社会的形式加予我们。面对这幕悲剧,科学如果秉承认识论的原则,那么映射出来的镜像又何尝不是一出上演的悲剧剧本呢?如果希望把这个业已成为悲剧的世界修正为喜剧的话,没有艺术家的情怀和艺术思维的品质如何可能!人们也许会把风险社会视为悲剧,但是行动者在这幕悲剧中的演出,如果希望角色扮演取得成功的话,就应当有着艺术追求。如果说科学给予人的是一些台词,那么如何读出这些台词,则是一个艺术的问题。

科学的融合不是照搬照用,更不是征服和归化。就20世纪的社会科学而言,正如吉登斯所说,“那种认为社会学从属于自然科学,从而应当一成不变地套用后者的程序和目标的观念是错误的”[7]1。不仅是社会学,整个社会科学都是这样,甚至每一门具体的社会科学门类,都因为研究对象的不同而有理由发展出独立的研究方法,形成独立的研究视角和研究框架。当然,各门类社会科学研究的共同之处是要揭露当今世界所必须面对的问题,不同的学科仅仅意味着从不同的视角出发去认识这些问题,它们在社会科学体系中所结成的是一种分工与协作的关系,它们各自都可以通过独自的研究去提出回应现实问题的方案,以供实践者参考和进行选择。所以社会科学门类中每一个具体的学科都应秉持求实的态度,也只有这一点具有公度性,而不是在理论和方法上可以共用。如果不是这样,而是让一门科学去照搬另一个学科的理论和方法,那实际上是使它抽去了得以存在的根基。也就是说,当一门学科去搬用另一门学科的理论和方法时,它用什么去证明自己存在的必要性,而不是归并到那个学科中去?

当然,不同学科之间的学习和借鉴是必要的,甚至一个社会和一个时代所拥有的文化、价值、意识形态等这些共有的因素也都会嵌入社会科学的研究中,会在某种程度上通过影响研究者而影响了其研究。但是,在针对特定研究对象而进行研究的过程中,研究者却必须遵循求实的原则而开展独立自主的思考。基于什么理论和用什么方法,都是经过了审慎的思考而作出的选择。就当前社会科学界存在的那种“方法至上主义”来看,是非常轻率的做法,本身就是缺乏科学精神的表现。如果不同的学科意味着不同的科学研究视角和不同的研究对象,那么把某种研究方法当作万应灵药本身,就是对科学的愚弄。所以,我们认为科学的门类会因为认识对象的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而继续分化,但是考虑到我们所处社会的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呈现出来的是风险社会,从而把人的共生共在凸显了出来。那样一来,出于人类命运共同体合作行动的要求,无论科学门类的分化多么细,都必须从属于共同的目的,那就是在风险社会中发挥科学应有的作用。这个问题就不是一个表象意义上的融合问题了,而是在实质性的层面所追求的融合,是以合作的方式而实现的融合。

科学的融合可以理解成融合到了实际之中。工业社会的科学,特别是社会科学,把大量的精力放在了解释和论证上,而不是关注如何去解决实践中的问题,或者说,相比之下,较少关注如何去解决实践中的问题。社会科学的这一风格甚至造成了一种氛围,那就是对那些致力于解决实践问题的思想表示轻蔑,狭隘地认为解释和论证才是应有的科学研究活动。这样一种科学观对人们形成了误导,让无数有着科学追求的人投身于解释和论证之中,而无法做出与其科学追求相应的工作,更不用说取得什么探索性的业绩了。这样一种科学观引发了大量的人才浪费和损失,让大量的智慧消耗在了那些徒劳无益的工作上,并生成了巨量的“文字垃圾”。在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在风险社会中,这种浪费人才、徒耗智力的状况将是无法容忍的。所以,在风险社会中,科学观需要得到改变,应当鼓励人们关注实际和思考现实问题的解决方案,而不是在科学研究的名义下耽迷于解释和论证。这样的话,可以相信,所解放出来的科学生产力将是巨大的,是能够为人们带来在风险社会中维护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希望的。

科学本身从来都是专业化的,但这种专业化不一定意味着排他性。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认为,恰恰是因为科学是专业化的,所以才会提出融合的问题。当我们谈论科学的融合问题时,才同样不会否认科学的专业化,而是要将科学融合建立在专业化的前提下。显然,风险社会把人类置于一种被动的命运共同体地位上,也正是因为人类已经成了一个命运共同体,又迫使人们必须通过合作行动去应对风险以及危机事件。如果人们在风险社会中采取不合作的态度,继续沿用工业社会中的那种竞争、斗争的社会活动方式,将会置整个人类的命运于非常危险的境地。所以,我们认为风险社会也在呼唤着一个合作社会的到来。在走向合作社会的过程中,科学在持续的专业化过程中也应形塑出一种包容性,至少不限于接受专业的批评,而是面向整个社会,接受来自各个方面的价值审查。虽然科学及其技术生产变得越来越复杂和越来越具有不确定性,但是,如果科学能够自觉地开放其专业边界的话,那么降低科学和技术生产的风险后果还是能够实现的。虽然科学对社会未来的预测变得越来越困难,科学自身的发展前景也变得越来越难于预测,但是出于服务于当下合作行动的需要,出于解决当下承担的任务的目的,科学及其技术生产仍然是大有可为的。

在合作的社会中,首先要实现科学研究上的广泛合作是可能的。从人工智能的发展来看,已经展现出这种合作的事例。我们看到,19世纪以来关于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知识地位之争随着人工智能研究的持续推进而终结了。因为人工智能不仅不再是纯粹根源于自然科学的技术,而是更多地遵从社会生活的规范性要求。其实,在人工智能时代中所存在的其他技术(如基因技术等),无论在研究和应用方面,都需要把社会作为优先考虑的前提性因素,而不再像工业社会中那样被纳入自然科学的应用范畴之中。也就是说,在风险社会中,在社会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只从科学出发而不考虑社会的纯粹技术将会受到激烈的抵制,甚至根本就没有赖以生存的土壤。这意味着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正在走向统一,至少在人工智能的研究中是无法将它们分开来对待的,而是需要将它们融合在一起。

在认识论的意义上看,由于理性知识在其源头上是由感性知识转化而来的,合作的社会如果说存在着知识管理问题的话,那也主要是对感性知识的保护和促使感性知识向理性知识转化。其实,在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感性知识是具有直接应用价值的。在感性知识的应用中,经验理性发挥着重要作用,需要向科学理性意义上的知识转化的知识也许是很少的。因而,在知识管理中需要促进感性知识向理性知识转化的工作是较少的,重心工作是应当放在对感性知识的维护上,形成保护感性知识和促进感性知识的发展上,包括促进人们对感性知识的相互承认,使其得到无障碍的扩散。行动中的个体不仅是知识的创造者,而且首先表现在对感性知识的创造。如果说理性知识的形成是与社会精英联系在一起的,那么感性知识的创造权则应归于每一个行动中的人。合作社会中的知识管理就在于把个人创造的感性知识社会化,使个人拥有的感性知识为社会共享。这意味着知识的融合将会进入一个新的境界。无论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的知识,不管是理性还是感性的知识,或者个人的与群体的知识,都会走向融合,并在融合中对风险社会中的人的行动提供支持。知识的融合将是科学融合的前奏曲,随着知识融合对科学研究提出了新的要求,科学研究就会打破学科的边界而走向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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