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文本生成论

2020-01-08 19:22张洪兴
关键词:子书荀子文本

郭 强,张洪兴

(东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长春130024)

对于先秦典籍而言,文本的生成是一个复杂的过程。从起初的口头传述、专人记录,至书于竹简,传播形态的差别,造就了文本的复杂性。至于文本的主体,先秦典籍的成书很难确定一个唯一的“独立作者”,往往伴随着群体智慧的结晶,这其中包含初始文本的作者、对文本整理、增删以及再创造的辑录者、经过修饰趋于定本的定本者等多种角色的共同努力,具有历时性特点。本文以对作者书写意图的考量为起点,比较《荀子》与先前文本的互文情况,近一步考索《荀子》文本的生成过程。

一、作者与文本:《荀子》生成的多种主体

20世纪以来,西方文学理论学派关于作者的地位问题进行了激烈的争论,出现了较有影响的两种观点:作者意图论与反意图论。作者意图论强调从作者意图来考察文本,其理论旗帜是“捍卫作者”;反意图论则认为文本的阐释与作者无关,从“质疑作者”“驱逐作者”到“作者已死”,作者的地位已悄然退场。此两种观点都有其局限性,若“只探寻二者之一的意义,我们永远也别想得到一个令人满意的阐释……必须跳出这种非此即彼的荒唐选择,即要么文本,要么作者。所有的排他性方法都是不充分的”[1]。诚然,作者与文本并非是一种对立关系,不应无限夸大某一方法的合理性。对作者意图的考察,可使作者创作意图与文本所体现的意图形成观照。通过比观可对文本的生成过程提供有价值的参考。

《荀子》的作者绝非一简单问题。学界从《荀子》的篇名、章句、结构、思想、文体、文风等方面进行了细致考索[2]1193-1197,比较一致的观点是:《荀子》非荀况一人之力著成,除《仲尼》《儒效》《议兵》《强国》《大略》《宥坐》《子道》《法行》《哀公》《尧问》十篇外,其余篇章皆为荀子所作。如以此为预设起点,可将《荀子》文本生成及传播过程中的主体角色作一番申述。

(一)初始作者

“初始作者”,是指文本的开创之人。“无论我们思考一个什么样的具体文本,也无论我们怎样阅读它和理解它,都不可能与我们对作者的认识(或我们自以为对作者的认识)分开,这是确定无疑的”[3]。故无论是个人基于所聚焦事物的自觉表达,抑或对某一时期著书风尚的追随,皆为作者创作意图的体现。

《荀子》的创作意图,《史记》有明确记载。《孟子荀卿列传》言:“荀卿疾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於巫祝,信禨祥,鄙儒小拘,如庄周等又滑稽乱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数万言而卒。”[4]此段话可从两方面推测荀子的创作意图:从国君层面而言,荀卿所处战国末期,君主不贤,信奉巫祝鬼神,不行常道;从诸子层面而言,对于“蜂出并作”的诸子集团,“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驰说,取合诸侯”,难免邪说横行,如司马迁指出“鄙儒小拘”、“庄周等又滑稽乱俗”等等,即为此种混乱现象之记录。又《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对于每家的总结便提及诸如“惑者”“辟者”“放者”“譥者”“蔽者”“邪人”“荡者”“鄙者”等造成的危害。刘向《孙卿书录》更直言:“孙卿以为人性恶,故作《性恶》一篇。”[5]657亦体现荀子对现实的愤懑而著书。司马迁从国君不贤与诸子邪说横行两方面道出荀子著书的意图,这也符合战国诸子著书立说的共性。诚然,荀子已有自觉构建文本的强烈意识。当“作”这一说法成立且具合法性时,荀子著书已是名正言顺之事,故著书身份便由“述者”转向“作者”。但观《荀子》一书,荀子是兼“述者”与“作者”于一身。

(二)辑录者

“辑录者”包含两个层次:“述”和“作”。从“述”的层面讲,一方面是指对书面文献的著之笔端的“述”,即文本对先前文本文献的再叙述;另一方面是指对口头文献著之笔端的“述”,即后人对前人以口头传播形态出现的语录汇集整理并予以书面化。前者涉及作者对文本的构建,此处姑且不论,后者则是辑录者之“述”。“辑录者”之“作”①需要注意的是,“辑录者”这一“作”的工序并非一定存在,往往只存在对口头文献著之笔端的“述”,需审慎究查。,指“辑录者”在整理前人文献时,有“作”的成分掺入原始文本,是对原始文本的再次创作。“任何有述者或钞者参与的文本传播过程都有可能加入新的意识形态或文本资料”[6]。

首先,辑录者之“述”。从篇章方面看,一般指文本除去荀子所作的篇章。如《大略》《宥坐》《子道》《法行》《哀公》《尧问》六篇为荀子弟子及门人辑录荀子言行,此六篇内容较为驳杂,与荀子所作篇章相校,篇幅较短。梁启超指出“或门人所记,或后人附益”[7]。 廖名春对此解释道:“这些材料如果没有经过荀子的整理,或者没有被荀子反复利用的话,荀子后学是不会将其与荀子联系到一起的。”[8]52至于《仲尼》篇,张岱年《中国哲学史史料学》认为《仲尼》篇非荀作[9],廖名春进而认为:“《仲尼》篇系由荀子两段主题各异的文章或讲话编纂而成,其题目与内容无关,系摘取文章开头两字名之,当属编者为之。”[8]54故《仲尼》篇应为弟子辑录。从词汇运用看,文本多次出现以“孙卿子”作为主人公的对话,如《儒效》有“秦昭王问孙卿子曰”“孙卿子曰”、《议兵》有“孙卿子曰”“陈嚣问孙卿子曰”“孙卿子曰”“李斯问荀卿子曰”、《强国》有“荀卿子说齐相曰”“应候问荀卿子曰”“孙卿子曰”等语句。可见,此三篇应为弟子将荀子的口述内容录之笔端,仅仅是单纯的复制,绝少发挥的余地。总之,《荀子》由荀况弟子及门人辑录而“述”的文章有《仲尼》《儒效》《议兵》《强国》《大略》《宥坐》《子道》《法行》《哀公》《尧问》(末段除外)等篇。

其次,辑录者之“作”。《尧问》篇末段对荀子作出高度评价,其曰:

为说者曰:“孙卿不及孔子。”是不然。孙卿迫于乱世,于严刑,上无贤主,下遇暴秦,礼义不行,教化不成,……今为说者又不察其实,乃信其名。时世不同,誉何由生?不得为政,功安能成?志修德厚,孰谓不贤乎![5]653

此段具备了“作”的特质。王天海认为:“此节之文,疑《荀子》全书之后序,理当另列。然不知何人所作,又何时并入此篇。”[2]1179的确,因“文献不足徵”,此段的作者已不可考,学界一般推测为荀子后徒所作。传播形态的多样化,间有记录者个人章句的掺入是无意识的,但此处显然是有意而为之。而这有意之“作”已非对荀子言语的复制,而是真正意义上对文本内容的增加,把荀子推向圣人的高度。

综上所述,辑录者是文本生成的次生产者。战国已降,著书立说之风盛行,屈原、荀子等可以独立作者的身份闪耀于文学史,但《荀子》部分篇章还是由辑录者完成,充分体现了先秦子书的著述传统。从文本传播角度讲,荀子作为作者,同时也是述者;作为“受述者”的弟子对荀子以“述者”身份所述内容整理并集结成书,最终以“辑录者”的身份呈现。“辑录者”亦是“受述者”,但“受述者”不一定成为“辑录者”,因并非所有“受述者”都参与文本整理工作。“述者”和“受述者”则化为文本生成过程中一个瞬间的记忆形态存在。

(三)定本者

“定本者”,是指对既有文本进行删定、整理至最后确定并示之于世的人。《荀子》的“定本者”至少包括两位:西汉刘向和唐代杨倞。下面分而述之:

西汉末年,刘向、刘歆父子进行校书活动。尽管今存《孙卿书录》对于《荀子》的校书活动并未详尽叙述,也为后人提供了关键的线索,具备重要的学术参考价值与文献保存价值。从《孙卿书录》可知刘氏父子作了更换书名、分定卷数、删重定篇、撰写序录四个方面的工作,由此可约略推知战国至西汉时期《荀子》的文本变迁情况。从西汉刘向校书完毕直至唐朝,刘向所校《孙卿书》是作为一个定本传播并接受的,其身份显然是一个“定本者”。

唐宪宗时期,杨倞因“独《荀子》未有注解,亦复编简烂脱,传写谬误,虽好事者时亦览之,至于文意不通,屡掩卷焉”[2]1,遂对《荀子》作注,《荀子注序》对刘向本的改动作了说明:“以文字烦多,故分旧十二卷三十二篇为二十卷,又改《孙卿新书》为《荀子》。其篇第亦颇有移易,使以类相从云。”[2]2由此可见,杨倞在三个方面作了略微调整:卷数方面,依刘向十二卷析为二十卷;书名方面,改《孙卿新书》为《荀子》;篇第方面,杨倞将《成相》《赋》《礼论》《大略》《尧问》等篇第作了升降,以类相从。经过杨倞对卷数、书名、篇第的改动,《荀子》遂成定本,并沿用至今。

至此,从初始文本开始,《荀子》在传播过程中经弟子及后学之手对其进行整理、增删等活动,又经刘向、杨倞对文本的改动,遂成定本,故文本的生成是一个复杂性的历时性过程。初始作者、辑录者和定本者充当了这一历时性进程中所体现的三种重要角色,此不但有益于文本的传承,对深入探讨文本内部的构建,有启发作用。

二、重复与衍变:文本构建的多种指向

不同时期多种角色的努力,共同促成了《荀子》这一文本的复杂工程。由主体进入文本,由此可进一步追究《荀子》的文本是如何构建的。后现代、后结构主义批评者认为任何文本都具有互文性,此一方面预示着文本与先前文本间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另一方面也意味着文本的构建并非一个封闭性的创造,而是具备开放性的特征。一般而言,文本与前文本间的互文,主要体现为素材的选择与使用,这呈现两种程式:一为重复,一为衍变。《荀子》文本的构建有对传统的重复以及在传统基础上的衍变,体现了规范性文本与流动性文本的结合。

(一)重复

“重复”①扬·阿斯曼指出仪式的一致性基于重复,通过重复仪式,使知识得以传承,再现意义。参见扬·阿斯曼《文化记忆:早期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87-103页。笔者认为这种仪式的一致性(重复),同样适用于早期中国文本的生成。因“重复”之义甚繁,本文“重复”专指文本与前文本的重复,亦即互文性。,是指文本在构建过程中汲取前文本诸如文体、文风、结构、素材、书写模式等特质,是基于传统的重复。重复传统不但是对先前文化的认同,而且益于读者对传统的接受,继而推动文本的传播。《荀子》对传统的“重复”具体表现在述古鉴今、篇章效仿、素材互见三个方面,体现了文本的规范性。

第一,述古鉴今。扬·阿斯曼曾言:“从对现实的不满经验出发,并在回忆中唤起一个过去,而这个过去通常带有某些英雄时代的特征。从这些叙事中照射到当下的,是完全不同的一种光芒:被凸显出来的是那些缺席的、消逝的、丢失的、被排挤到边缘的东西,让人意识到‘从前’和‘现在’之间的断裂”[10]。阿斯曼探讨的是神话“与现实对立”的作用,这也符合先秦子书“述古鉴今”的书写传统。以儒家典籍为例,《论》《孟》《荀》无不透露着对当时礼崩乐坏、社会失序的不满,继而将视角指涉过去。以先前礼乐的和谐有序观照当下礼乐的分崩离析,无论孔孟还是荀子都透露出将这一“断裂”续接的意图。荀子专设《礼论》《乐论》,详细论述“礼”“乐”的起源、内容及意义,“采故实于前代,观通变于当今”,“断裂”意识的重提,最终目的是“弥缝”,弥补断裂。再如《非相》谓“古者”“今世”,《非十二子》言“古之所谓士仕者”“今之所谓士仕者”,《富国》曰“今之世则不然”“故古人为之不然”等皆指出文化的断裂、消逝,追忆者“对古代的追忆就成了他们针砭现实的一面镜子”[11],故引古鉴今,试图消除这一断裂。荀子的“述古鉴今”具有“强迫重复”①“强迫重复”是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在《超越唯乐原则》一文中提出来的。殷企平将其解释为:意指人的本能要求重复以前的状态,要求回复到过去。参见赵一凡、张中载、李德恩主编《西方文论关键词》,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第13页。在文本领域,“强迫重复”这一原则有助于理解作者创作意图与构建文本的过程,对我们重新审视文本的生成有重要帮助。的特质,其阐释重点是治“今”,主要手段则是述“古”。

第二,篇章效仿。《荀子》有多篇文章继承前人书写传统,如《论语》将《学而》列为首篇,《尧曰》为末篇,《荀子》的篇第虽经刘向、杨倞调整,但以今本观之,《劝学》《修身》《不苟》置于书之前三篇,《尧问》为末篇,体现了孔、荀思想的一致性,是对传统的一种继承。此外,评介各家主张的学术著作蜂起,思想的融合倾向愈益明显。前有《庄子·天下》《尸子·广泽》《荀子·非十二子》,后有《韩非子·显学》《吕氏春秋·不二》《淮南子·要略》《论六家要旨》《汉书·诸子略》等,皆是对各家学术的总结性论著。《非十二子》作为先秦学术著作的重要一环,从《天论》末段言诸子“一物一偏”、《解蔽》亦言诸子“蔽于一曲而暗于大理”两篇可知诸子邪说横行,又因“假今之世,饰邪说,文奸言,以枭乱天下,矞宇嵬琐,使天下混然不知是非治乱之所存者有人矣”[5]105-106的时代背景,进一步揭橥《非十二子》的“拨乱反正”之意。故《非十二子》是对战国形势的自觉认识,是战国学术的总结,亦是对传统书写的一种延续。

第三,素材互见。先秦典籍有大量素材存在互见状态,由此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公共素材库”。徐建委将战国秦汉间的“公共素材”分为三类:故事、说理和短语,并指出它们是诸子取材的重要资源之一[12]。此种按照素材形态的分法或有交叉之处,“故事类”公共素材也可能有“说理类”的独立段落和格言、谚语等说理短句,如先秦寓言,一般以故事起首,并附加一两句说理短句结尾。故此三分法颇有“分而未清”之憾。从文本的生成讲,此种分法,一方面只考虑素材的形态特征,却忽略了这些公共素材来源文本的地位问题。众所周知,经书与子书地位是不同的,那么作者使用这些素材的态度与立场不同于其他文献。另一方面只考虑素材与素材之间的“互见”,却忽视了作者对文本的构建过程。因文本体例以及文本地位的不同,其征引公共素材的态度与方式是不尽相同的。②孙少华先生亦指出文本性质不同会导致对文献材料“去取”方式的不同。孙先生以《淮南子》为例,认为作为一部子书(甚至作为道家著作)来说,与同时代史书、经书以及先秦子书相比,在汉代成书过程中,它在文献的使用、剪裁上产生了很大区别。参见孙少华、徐建委《从文献到文本:先唐经典文本的抄撰与流变》,第17页。故将先秦时期公共素材的“互见”分为经书类、史书类、子书类、其他文献③其他文献,指的是除经书、史书、子书以外的文献,这其中包括没有书之竹简、口头流传的文献。四种形态,以便更清晰地考察文本与所征引文本间的关系。

经书类互见。《荀子》引经颇多,其中引《诗经》多达83处、《尚书》23处、《易》5处,为诸子引经之最。以《诗经》为例,荀子在创作文本过程中,较多情况下以《诗》来构建文本。荀子引《诗》的篇章可称为《诗》之《传》,即荀子在构建文本过程中,《诗经》以一种无意识的状态映入脑中,《诗》中章句与《荀子》所将书写的主题产生对接,继而对《诗》之未尽之意予以再阐释、再挖掘,可谓二度创作。徐建委在论及《说苑·立节》篇“子路曰不能甘勤苦”章引《诗》曰“彼其之子,硕大且笃”时指出:“《说苑》此章讲‘能甘勤苦’、‘能恬贫穷’、‘能轻死亡’的品质,正是‘笃厚’的品质,因此《说苑》的引用,是在《诗》句原义基础上的类比引用。”[13]可见,徐建委意识到文本构建与所征引文本之间的内在理路。《荀子》也存在颇多类似的例子,如《诗经·楚茨》的“礼仪卒度,笑语卒获”,《修身》则细解为“治气养生”“修身自明”“宜于时通,利以处穷”“血气、志意、知虑”“食饮、衣服、居处、动静”“容貌、态度、进退、趋行”等礼的各个方面。故经书类文献与《荀子》的互见显现了荀子对“三极彝训”经典的推崇,并予以引用,再次阐释。

史书类互见。《荀子》引史类文献见于《国语》、《晏子春秋》。举《荀子》与《国语》互见一例略作分析:

《国语·周语上》:夫先王之制: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蛮夷要服,戎狄荒服。甸服者祭,侯服者祀,宾服者享,要服者贡,荒服者王。日祭、月祀、时享、岁贡、终王,先王之训也。

《荀子·正论》:封内甸服,封外侯服,侯卫宾服,蛮夷要服,戎狄荒服。甸服者祭,侯服者祀,宾服者享,要服者贡,荒服者终王。日祭、月祀、时享、岁贡,夫是之谓视形执而制械用,称远近而等贡献,是王者之至也。

可知二例的相似程度颇高。《国语》以“王者之制”起首,《荀子》则置于其后;《周语》言“邦”,《荀子》言“封”,因古代“封”“邦”通用[2]720;《国语》言“荒服者王”,《荀子》言“荒服者终王”,至于“终”字,顾千里、久保爱等认为是衍字[2]720;《国语》“岁贡”后有“终王”,《荀子》则无,杨倞以为“此下当有‘终王’二字,误脱耳”[14],故荀文与《国语》基本重复,无甚变化。又《国语》成书早于《荀子》,故《荀子》引自《国语》。《史记·周本纪》此段亦引《国语》,未引《荀子》,这是由史学传统造成的。《荀子》引《国语》,也透露出荀子对史料素材的征引态度,即保持在素材真实性基础上的再阐释。

子书类互见。《荀子》与子书素材互见,其显著特征是多取子书的哲理意蕴来构建文本。如《劝学》言“故未可与言而言谓之傲,可与言而不言谓之隐,不观气色而言谓之瞽”,《论语·季氏》谓之“侍于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可知荀子采自孔子的“君子”观。《儒效》所言“行一不义,杀一无罪,而得天下,不为也”,与《孟子·公孙丑上》同,是对孟子“义”概念的继承。因先秦诸子以其深厚哲理而著称,故《荀子》引诸子之哲理意蕴是对传统的继承,亦是对文本构建的钩沉稽古,发微抉隐。

其他文献互见。文本的构建,并非仅依靠书之简帛的经典文本,民间流行的一些通俗文学亦可为文本构建贡献力量。以《成相》为例,无论《成相》是否源起宫廷雅乐,至荀子时期,这一文学样式已具民间性,这种“三三七四七”的句式、结构具备“古”的传统,荀子依此“旧瓶装新酒”,加入其政治思想。此外,俗语的择取,亦为《荀子》文本的构建提供了素材。如《大略》言“语曰: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知者”、《哀公》言“语曰:桓公用其贼,文公用其盗”,两句皆以“语曰”起首,后所言乃时所知晓的“俗语”,即在一定阶层口耳相传的素材,《荀子》将之纳入书面,并作为文本构建的一部分。

综上所述,荀子将视角指涉过去,重复传统,一方面基于对过去书写传统以及文化的认同,另一方面由经书类、史书类、子书类和其他文献公共素材的互见,展现了《荀子》文本构建的取材来源及使用态度,体现了文本的规范性。然而,经典文本的构建并非仅仅基于对传统的重复,必然吸取“当下”所产生的新事物、新形式。而这往往体现在传统之上的衍变。

(二)衍变

衍变,是指作者在构建文本过程中对前文本某些特质的衍生、变化,是基于作者在新形势下对前文本的一种改造,亦是在传统基础上的衍变。《荀子》文本的衍变主要有三种形态。

一是情境的转变。春秋之际,“赋诗言志”作为特殊的表达方式,伴随交流语境的多元化与复杂化,逐渐生成了“赋诗断章,余取所求”的言说方式。先秦子书亦汲取这一程式来构建文本。当所引《诗》句“被迁移到一个新的语境之中,这个语境便是《荀子》的意义体系。引《诗》的内涵在原诗语境和《荀子》意义体系的双重挤压之下,必然发生变化……当两个语境之间和谐一致时,引《诗》自然属于‘准确引用’;当两个语境不是完全一致,甚至相互抵牾时,引《诗》便是‘不准确引用’”[15],而“断章取义”便是“不准确引用”的表现。如《君子》言:“天子无妻,告人无匹也。四海之内无客礼,告无适也。……《诗》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此之谓也。”《毛诗序》解释道:“《北山》,大夫刺幽王也。役使不均,己劳于从事而不得养其父母也。”[16]学界关于此诗旨意都比较明确,皆赞同毛诗小序所言。值得注意的是,荀子所引此诗,并非《北山》作者所作①张启成结合先秦典籍《孟子》《韩非子》《吕氏春秋》对于此诗的互证以及周初的青铜器曾单独引用过此四句诗,认为非《北山》作者之作,确为舜诗。参见张启成《〈诗经〉中的舜诗——〈小雅·北山〉“溥天之下”四句解读》,《文史杂志》,2010年第1期。其实这种诗句不出于作者之手的情况应普遍存在,鉴于《诗经》的来源,多数诗歌应在民间普遍流传,以口传状态传播,故《诗》之作者引民间公共素材以作《诗》的情况是存在的。,应是先秦时期的公共素材。从《孟子·万章上》咸丘蒙以“舜既为天子,而瞽瞍之非臣”证此诗之非的情景,孟子以《北山》之旨意“劳于王事而不得养其父母”的情境纠正咸丘蒙。而《荀子》则论天子至尊的地位,取其字面之义。《北山》之怨刺情境至《荀子》已变成高歌天子地位的情景。情境的转变,是荀子在创作过程中不得不引《诗》、必须引《诗》的结果。当所引之《诗》进入新的情境,与文本接合出现断裂,那么,此种情况包含着作者强为嵌入文本、强制阐释的过程。

二是寓言的简洁化。文本间的互见,已然使得寓言成为一种独立的文学体裁。因文本性质的差异,寓言在不同文本中亦以多种形式存在。《荀子》寓言不多,约有十例,与《庄子》《韩非子》等不能相提并论,但表现出与其他文本不同的书写体例。以“楚王好细腰”这一寓言,试作分析:

《墨子·兼爱中》:昔者楚灵王好士细要,故灵王之臣皆以一饭为节,胁息然后带,扶墙然后起,比期年,朝有黧黑之色。

《晏子春秋·景公台成盆成适愿合葬其母晏子谏而许》:楚灵王好细腰,其朝多饿死人。

《管子·七臣七主》:夫楚王好小腰而美人省食。

《荀子·君道》:楚庄王好细腰,故朝有饿人。

综上可知,其一,《墨子》对“楚王好细腰”的记载较为详细,不论是系腰带之“胁息”“后起”要“扶墙”,还是对细腰后的肤变,是其他文本所未言及的;其二,主人公不同。关于好细腰的王的记录有三种说法:楚灵王、楚王、楚庄王。细腰之对象则有士、美人、朝中之人三说。由上分析,寓言这一体裁是不断发展的。第一,文本间寓言主人公的不同,归因于寓言在传播中存在以讹传讹的情况,但对主题把握相对准确;第二,从起初《墨子》记载详繁,至《荀子》的简略呈现,说明时人对寓言已有较为广泛的认知程度,已无须详细赘述;第三,战国以降,社会对思想理论的需求及逻辑的发展,说理文本的出现逐渐消解了诸多叙事情节,而叙事情节的消解是说理文生成的必备条件。

三是对话人的消解。从书写方式看,《荀子》较先前的子书存在差异。《荀子》之前的子书,其言说模式主要有两种类型:一人言说型,如《论语·季氏》言:“孔子曰:‘侍于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孔子独自言说,无发问者,“燥”“隐”“瞽”即是“三愆”的组成部分;一问一答型,如《孟子·告子下》言:“陈子曰:‘古之君子何如则仕?’孟子曰:‘所就三,所去三。迎之致敬以有礼,言将行其言也,则就之;礼貌未衰,言弗行也,则去之。其次,虽未行其言也,迎之致敬以有礼,则就之;礼貌衰,则去之。其下,朝不食,夕不食,饥饿不能出门户。”陈子发问,孟子作答,首以“所就三,所去三”总括段意,其下有层次分别论述。至《荀子》,言说模式则渐成无主体言理的样式。无主体言理,是指作者有意识地消解了对话人,作出“意在澄明的阐释,是置入公共意义领域,为公众所理解的阐释”[17]。 如《强国》言:“威有三:有道德之威者,有暴察之威者,有狂妄之威者。此三威者,不可不察也。……夫是之谓道德之威。……夫是之谓暴察之威。……夫是之谓狂妄之威。此三威者,不可不孰察也。道德之威成乎安强,暴察之威成乎威弱,狂妄之威成乎灭亡也。”可知,作者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对话人,直陈观点,继而分别阐述,作出澄明式解释。《荀子》中对话人的消解,向书面文本靠拢,这是对传统之流的衍变,具有流动性文本的特质。

任何经典文本的生成并非承传统之法而故步自封,必定有其在传统基础上凸显的“新”法。无论是文体、题材抑或是言说方式、言说风格,都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对传统的衍变,而这种衍变即是在先前文本上的再吸收、再创造。

结 语

以上从主体与构建指向对《荀子》文本的生成作了考察。从主体层面讲,《荀子》经过初始作者、辑录者、定本者三种角色的努力使得文本趋于定型,这显现了先秦子书从创作到定本的复杂性与历时性。从文本构建层面讲,《荀子》是对传统的重复以及在传统基础上的衍变。传统的重复主要体现在文本书写的述古鉴今、前人篇章的效仿和公共材料的重复运用;传统基础上的衍变具有情境的转变、寓言的简洁化和对话人的消解等特点。重复与衍变体现了《荀子》文本构建过程中的规范性与流动性特征,也适宜于先秦大部分诸子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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