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儿童家庭结构中的亲代在位 *

2020-01-07 16:04吴重涵戚务念
关键词:家庭儿童

吴重涵 戚务念

(江西省教育科学研究所,南昌 330038)

一、问题的提出

由于受到社会经济转型、区域发展不平衡和大规模人口流动等因素的影响,家庭结构发生着急剧的变化,儿童抚育方式也因此产生巨大变化。根据2015 年全国1%人口抽样调查数据估算,2015 年,不能与父母双方一起居住的儿童达9560 万。不能与父母双方一起居住的主要是受人口流动影响的儿童,包括农村留守儿童4051 万人、城镇留守儿童2826 万人,以及流动儿童中不能和父母双方一起居住的1884 万人,合计共占90%以上(联合国儿童基金会,2019)。可见,城乡二元结构背景下,大批量的农村劳动力向城市转移,导致农村留守家庭与隔代教养现象普遍存在。无独有偶,西方社会由农业经济向工业经济转型中,同样使得家庭结构在短时内重组。例如,1830 年的美国,70%左右的儿童都生活在双亲务农家庭,在随后的100 年间,这一比例迅速下降到不足30%,生活在父亲外出赚钱母亲在家持家的家庭的儿童比例由15%快速增加到55%,这一高比例直到1960 年代才开始回落(科萨罗,2014,第96—97 页)。中国农村留守家庭的显著特征是,家庭成员分散居住生活于城市与农村多地。这对于中国传统的农耕型社会来说,是亘古未有的新事物。但从世界范围来看,家庭成员在生活上彼此分离(包括留守儿童家庭)是作为社会转型中一定历史时期的伴生物而出现的,是伴随着社会现代化变迁的家庭变迁的产物,突破了“家庭成员在时间空间上的同时结合是定义家庭的必要条件”的传统认识(切尔,2005,第37 页),是一种被吉登斯称为现代“家庭时空延伸”的社会现象(Giddens,1990,p.14)。相对而言,国内对于留守儿童及其家庭的关注,始于对留守儿童成长处境担忧的一般性认知:留守儿童作为一种“制度性孤儿”,他们常年生活在一种不完整的家庭结构中,其成长受到这一家庭离散结构与状态的影响,处于“学习上缺人辅导、生活上缺人照应、亲情上缺少温暖、心理上缺少帮助、道德上缺少引导、行为上缺少自控、安全上缺少保障”的状态(王占武,2014);并认定,这些不良问题之所以出现,是由父母的外出而导致的亲子关系割裂所致。这样一种认识,一定意义上的确是对中国留守儿童的真实写照。但从更大的视角,我们有理由发问:中国留守儿童的问题,究竟是纯粹的家庭结构时空延伸问题,还是家庭生活和知识贫困问题?还是两者纠缠在一起的问题?留守儿童家庭是否仍然存在儿童成长必需的积极的亲子关系结构?这些认知和理解,不但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更对留守儿童的成长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本文认为,留守儿童家庭结构中,分散居住状态虽然导致亲子关系维度欠缺,但在家庭发生变化时,儿童及其外出的父母并不是完全的被动接受者,家庭也不是结构宰制的被动授受者,而是主动的参与者。留守儿童和外出父母自身如何看待对方、家庭以及父母与家庭如何协调亲子关系,同样是留守儿童成长中极其重要的因素。通过描述留守儿童自身如何看待(或理解)其家长外出工作而将之留在家乡这一事实,外出父母与留守儿童之间的现实互动状况,影响儿童对于父母外出这一事实的认知和理解的家庭、学校与社区因素,等等,试图描绘出一个留守儿童家庭结构中草根的运行逻辑是怎么生成的图景。这涉及留守儿童家庭的父母和儿童两个主体及其互动的视角,因资料与篇幅局限,本文侧重于以留守儿童的主体视角展开分析。

二、文献综述

概括起来,当前对农村留守儿童的研究,主要是结构主义的负面问题分析。

农村留守儿童群体与农民工群体是同时出现的。然而,直到21 世纪,农村留守儿童研究才真正进入学术视野,且初期研究(2002—2006)如前所述,大多作为“社会问题”提出,倾向于关注留守儿童群体的负面问题(王晓慧等,2011)。后续研究随着研究设计的规范,比较视角被引入这一领域,研究问题、群体出现细分趋势,出现了一些新的发现和理论点。但父母的外出带来诸多不利影响的发现仍然是一种主流认识,留守儿童依然大多呈现出背负众多负面特性的“受害者”形象。全国妇联2008 年的研究报告显示:留守幼儿面临的突出问题有得不到足够时间的母乳喂养,缺少父母亲情呵护和亲子交流深刻影响着幼儿认知、情感、社会性发展,而且接受正规学前教育的机会少;安全和青春期教育缺乏、进城生活困难等则是义务教育阶段的突出问题;对于大龄留守儿童,则是父母流动对学业完成具有一定影响、留守女童易受性侵害等问题(王岩,2008)。一项留守时间对儿童心理的影响测试发现,半年是一个关键时期,即留守半年的儿童在诸多方面与普通儿童存在着显著差异,随着留守时间的增加,在各方面表现进一步下滑。另一项测试则发现5 年是一个拐点,即留守时间5 年以上儿童的心理失衡得分显著高于留守时间为1—2 年、3—4 年的儿童,而后两者之间无显著性差异(胡心怡等,2007)。父母的外出以及因此导致的亲子关系缺损或父母失职,对于留守儿童来说虽然几乎是不可更改的结构性问题,但有学者觉得这一视角的结构性并不明显,因此提出以拆分型劳动力再生产体制和农村社会结构来分析留守现象。但他们的研究发现依然是,拆分型劳动力再生产体制割裂了亲子关系、降低了留守儿童的家庭责任感等(汪建华等,2014),大批劳动力外出务工,减少了农村的公共活动,降低了村庄的内聚性,瓦解其文化伦理,导致留守儿童丧失对“家”的归属感和对农村的认同,日益脱嵌于农村社会(江立华,2011;汪建华等,2014;黄斌欢,2014)。其中,虽也有研究认为留守儿童并非问题儿童,如有学者认为父母外出与否和孩子的学习成绩并没有很大的相关性(朱科蓉等,2002),儿童留守与否在学习兴趣和对自身学习成绩的认识上也没有显著差异(吴霓,2004),其成绩不佳多因农村父母普遍教育观念淡薄且无力对孩子进行学业辅导。但此处的留守儿童依然是被动者、受支配者。

在留守儿童负面问题的归因上,至今比较强有力的分析可归纳为结构主义的分析。结构论者认为,共同在场条件下与他者的互动,在某种意义上是社会生活最“根本”的空间结构形式。空间距离的客观存在导致社会距离的产生,从而导致了农村留守家庭的碎片化、离散化。城乡拆分型家庭,其成员间的生活、工作和学习可能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中进行,而社会互动又是由在一定时空下的社会实践构成,空间形塑社会互动亦为社会互动所再生产。吉登斯这样说:“各种形式的社会行为不断地经由时空两个向度再生产出来,我们只是在这个意义上,才说社会系统存在着结构性特征(structural properties)。”(吉登斯,1998,第40 页)结构主义认为与移民和劳务输出地欠发展相关,它引起当地技术劳动力减少及其他负面影响(Portes & Rumbaut,2006,pp.3-19),这个过程唯一的失利者是移民及其子女。用移民的视角关注留守家庭中的儿童是有一定意义的。但是,上述结构视角预设了农村社会正趋于瓦解、农民工家庭已失去对留守儿童的管教与约束。他们认为,青壮年劳动力外出务工以后村庄的内部联结明显减弱,公共活动显著减少,节庆仪式大为简化,社区伦理趋于瓦解,甚至导致农民工家庭的解体,从最基础的层面颠覆了农村社会的根底(张玉林,2005,第80—105 页)。这样一来,最先引入结构视角考察儿童留守经历的研究者就主动放弃了对农民工家庭结构的关注,看到的仅是留守儿童对“家”的归属感丧失并日益脱嵌于农村社会的过程,父母打工提供的更加优越的经济条件也进一步给脱嵌提供拉力(王欧,2019)。然而,这一农村社会和农民工家庭结构趋于解体的预设,忽视了流动时代农民工家庭为应对劳动力再生产困境而延续和重构家庭教养策略的努力。大规模分散式人口流动持续的结果,这种家庭离散显然是偏离常态的,造成家庭结构功能的部分缺损,未成年留守儿童又属于最为严重者(甚至被称为“制度性孤儿”)。学界注视在负面影响上,当然有助于社会加深对留守儿童的关注并激发关爱关怀。然而,过多地关注负面,也容易给儿童及其家庭带来歧视知觉,无助于儿童与家庭的自立自强。其实,对于大多数留守家庭来说,其离散化状态并不必然带来碎片化,他们往往通过一系列维持性行为,顽强维持家庭完整,使其尽可能实现其功能目标(金一虹,2009;2010)。这些离散家庭通过怎样的弥合机制以避免家庭造成灾难性裂解?苦苦维系家庭的动力及其机制又是什么?揭示这些问题,将给留守儿童、农民工家庭的发展带来更多的正能量,对于国家政策的制定,也将带来更多的适切性。

社会结构与能动性之间的张力一直是社会理论的基本问题。不满于该研究范式对留守儿童的狭隘理解,一些研究试图让留守儿童群体自身发声。如有的研究认为,留守儿童更加独立自主、意志坚韧,并从积极心理学的视角出发关注留守儿童的心理弹性,认为有留守经历的大学生身上散发出“留守的力量”(贾文华,2012)。鉴于在经验层面和研究层面都发现不少留守儿童与非留守儿童在很多方面其实并没有存在多大的差距,他们学习不错,道德品质良好,遵纪守法,甚至有些方面的表现还优于非留守儿童,因此有学者呼吁考察农村留守儿童的家庭自我认同意识(佘凌等,2008),并认为如果不考察他们的家庭自我认同意识,留守儿童关爱措施的效应就要打不少折扣(罗国芬,2012)。然而,一则是,对父母和留守儿童双方的主体能动性机制尚缺乏系统深入的分析挖掘,更多是停留在注意到了主体能动性的存在这个层面;二则是,我们在强调主体性时需要反思:主体性的发挥是否可以无视结构的存在?儿童的心理韧性、家庭自我意识的生成基点来自何方?如此看来,此处的结构既可能是一种阻碍与压抑,也可能是主体性得以发挥的保障与来源。

三、本研究的视角

基于现有对留守家庭及留守儿童研究视角,在结构和主体能动性之间摇摆的种种局限性,本研究提出,农村留守家庭的本质,是时空延伸结构下的共同体维系。留守儿童家庭成员在时空延伸条件下,仍然存在一种家庭成员之间的互动结构,在这种结构状态下,家庭得以维系,家庭功能包括养育子女功能得以发挥。

在时空延伸共同体维系的农村留守儿童家庭,儿童与父母的互动结构就是亲代在位。亲代在位是亲子双方心理意识层面上建构的亲子关系,体现的是儿童和父母内在的心理状态,父母对于子女的心因性亲近、可触及性总是存在于亲代在位心理体验中,引发时空分离的亲子之间发生互动行为,并在互动行为中亲代在位体验得到改变。对农村留守家庭隔代教养的观察与研究,不同程度地建基于一个相同的预设,即隔代教养等同于儿童成长中的父母缺席。这一预设中,想当然地把物理空间上的支离等同于心理、社会空间上的支离,从而将父母进城务工等同于家庭的支离,进而将亲子分离等同于家庭结构缺损、亲职外放(邱珍琬,2004),而农民工家庭因此又等同于碎片化家庭、拆分型家庭(谭深,2011),等等。这一预设切合于社会科学中长期存在的二元对立预设。的确,“二元对立”是人类认识世界的主要逻辑方式。从十八九世纪的欧洲工业化—城市化以来,城市和乡村对立(传统与现代对立)就是重要预设框架。这种预设与当时的情景经验是契合的。那时乡村与伦敦或曼彻斯特有着天壤之别,一个农民离开乡村到城市就业如同脱胎换骨,加上空间距离遥远、通信技术不发达以及城市生活的洗礼,与乡村的血缘和地缘联系确实要变得虚薄或终结。马克思和恩格斯将这种因资本扩张而普遍化的现代性空间(或城市)的力量称为使“一切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另外,对于“家庭”,传统意义上把成员生活在同一的物理空间作为家庭的基础维度。面对文化的多样性,文化人类学对家庭的最小定义是“共同使用火(厨房)”(上野千鹤子,2004),也就是同一口锅里吃饭的共同体。传统中国也将“居家共财”作为家庭的核心内涵。这里,家庭的要件之一,就是“共同居住”,也即“住在一个屋檐下”。然而,家庭的共同居住要件,在当下中国城乡二元结构下,由于外部压力或者一些不得已的因素,面临重大冲击。改革开放以来,进城务工的农民与家庭其他成员分居两地甚至多地。农民走向城市仍然是当下的一个趋势,留守儿童与隔代抚养短时不可能消失。

然而,与传统社会科学预设的进入城市之时即疏离乡村之时不同,入城的中国农民仍然与乡村绑在一起(朱晓阳,2018)。作为农村留守家庭来说,隔代抚养表明一种家庭生活的行动单位仍然是家庭,而不是现代主义所预设的“个人”。这种“跨代际家庭”仍然是城乡分居的基本单位,同时也是合作互助的单位。2014 年5 月,中国青少年研究中心组织实施“全国农村留守儿童状况调查”,发现留守儿童总体上形成了比较积极的价值观,对未来充满希望,向往城市生活,家庭关系良好,82.4%的留守儿童对未来充满希望,77.7%的留守儿童希望以后在城市生活,90.2%的留守儿童与母亲关系很好,89.4%与父亲关系很好,大多数留守儿童仍将母亲视为最重要的支持来源(张旭东等,2015)。正是这样一种隔代教养的代际合作方式,父辈和子辈之间维系着“不在一起的共同生活”(戚务念,2017)。这些现象的背后,隐藏着一条奠基于人类文化传统中的历史创新:农村留守儿童家庭结构中的亲代在位。

二元对立可以让我们在悬置状态下认清事物的各个面向,但过度的二元对立,在“城乡对立”“身心二元”的过度预设下讨论当下中国农村留守儿童成长中的隔代抚养问题,也可能误导学者和政策制定者,造成现实和理论、实践和政策之间的错位(刘远杰,2017)。农民工的离乡外出,并不必然意味着与乡村及家庭的疏离,儿童的社会化也并非完全是由时空结构决定的。家庭与儿童都是能动者,他们在城乡二元结构中存在,但并非被动地存在,同样在历史境况中创造历史。亲代在位的发展不依赖于任何一种家庭结构,所有子女都有亲代在位的心理认知,因为子女内心的父母亲感知以及子女与父母之间的关系,才是子女心理亲代在位发展中最重要的两个因素。即与父母的共同生活、共同居住,子女的心理亲代在位更容易发展,或者说这是一种习以为常的“理所当然”,这种“理所当然”往往因为在日常生活中被遮蔽而不自知。从这个意义上讲,父母亲缺场的农村留守儿童,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通过其他方式的补偿而发展亲代在位的心理认知。当父母不与子女共同居住和生活时,留守儿童的心理亲代在位如何发展?父母本人、儿童主要照顾人(祖辈)及重要他人,以及社会文化在留守儿童的心理亲代在位形成和发展过程中的作用如何?本文从儿童的视角和体验出发,从家庭结构的角度考察隔代教养中的亲子关系,尝试提出亲代在位的理论框架。

四、田野概况

本文所使用的经验材料不是落实一次“研究设计”得来的,“亲代在位”这一概念的提出,是在连续两个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制度化家校合作与儿童成长的相关性研究,BHA140091;家校合作的国际经验与本土化实践,AHA180014)资助下,自2014 年以来在江西14 个家校合作试点县300 余所试点学校(主要是在赣西、赣东北、赣北、赣南部分学校)开展家校合作试点工作中,在以农村留守儿童为主题的试点调研和田野工作的综合感受基础上提炼出来的。这一假设性概念大致形成之后,回溯性地审视收集到的资料,并对田野点、学校及学生(家庭)进行追踪调查,以检视概念的适切性。本研究的基本逻辑脉络是儿童立场与当地人视角,注重儿童与研究对象的经验与体验,从孩子在学校、家庭与社区的日常生活出发,考察研究对象的独特经验与感受,解构或补充既有的结构主流、成人中心的理论视角。当地人视角也包括家校合作试点学校和教育行政部门在留守儿童工作中的实验创新,验证、启发和补充儿童立场的研究。

在初期调查走访中,我们发现一些乡村大多土地抛荒杂草丛生,即使在少数交通条件较好的传统粮食蔬菜生产基地,虽庄稼长势喜人,但田间地头鲜见45 岁以下的劳作者。近年来,笔者每年都选择若干试点学校系统调研搜集资料,并开展持续一两个月的家庭田野工作。田野工作期间,笔者亲自观察与聆听儿童的声音,将儿童与研究对象看作是有行动和互动能力的主体,而不是未完成的被形塑的“胚胎”或“文化傀儡”。观察留守儿童的家长与留守儿童的互动状况,农村留守儿童这一群体自身是如何看待和理解其父辈外出工作而将之留在家乡这一事实。结合对留守儿童在校情况的观察,在框架模糊的观察与访谈中,不断聚焦问题,逐渐形成亲代在位这一概念。在这一过程中,笔者与师生同吃同住同工作(学习、休闲、游戏等),周末与休息时间赴村落农户走访、随机用餐等,平等交流中结交了不少的儿童、中老年朋友,记录了上百万字的日志与图像资料等。父辈外出打工后,很大一部分选择将孩子交给祖辈照顾,其中流动儿童或在学龄期被送回农村交给祖辈,因此儿童生活的家庭模式由核心家庭变成了主干家庭或联合家庭,但大都体现出隔代家庭的显著特征。极少部分呈现“假性单亲家庭”模式(父母一方外出,其中以母亲留守居多)、“寄养家庭”模式(多因祖辈身体欠佳,以上学方便为原则寄居在叔伯姑舅家)。外出父母往往一年回家一两次(多为春节期间可与儿童、老人共居半个月左右),少数儿童可在暑期前往城市与父母共同居住生活。在田野调查的同时,我们不断将研究的进展、发现和观察视角反馈给留守儿童家庭占比例较大的家校合作试点单位,启发学校在理论引领下开展创造性的与留守儿童家庭互动的工作。

五、农村留守儿童家庭的亲代在位何以可能

子女心理亲代在位形成过程中最重要的两个因素,是子女与父母之间的互动关系和子女内心的父母亲感知,所以亲代在位的形成不依赖于任何一种家庭结构,所有子女都有亲代在位。我们的观察表明,父母即使不与儿童在同一时空中生活,父母和留守儿童也可以通过社会互动的不断积累而产生心理上的亲代在位。而且留守儿童的成长中,亲代在位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亲代在位,既是儿童心理上的感知,也是从系统的角度描述亲子关系的一种动力学模型,对留守儿童尤其如此。

对经验观察的分析表明,亲代在位结构可划分为三个层次,分别是基础层次(象征父母与先验父母)、核心层次(具象父母与责任父母)、支持层次(监护人对于父母形象的维系以及重要他人的代理父母位置)。

(一)基础层次

任何一种家庭结构的留守儿童都可以拥有亲代在位。在我们的观察样本中,有的儿童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例如孤儿),更没有与自己的父母共同生活的经历与体验。我们发现这类儿童也存在亲代在位。人们每日生活于其中的文化观念、集体记忆以及流淌在血液中的基因记忆,是亲代在位的第一个因素。

1. 文化观念中的形塑:象征父母

在与留守儿童的互动交谈中,我们发现,人类社会积淀下来的风俗习惯中有关父母的形象与信仰,遍布于影视音像与书本中的父母形象,街头巷尾的言论,都在留守儿童的心灵里深深扎根。作为文化符号的父母,孩子们在婴幼儿时期就通过聆听歌谣(如《世上只有妈妈好》《我有一个好爸爸》《泥娃娃》)、观看动画片(如《小猪佩奇》《喜羊羊与灰太狼》《大头儿子小头爸爸》)等形式和渠道获得。父母回到家时,更是不自觉地示范父母的形象,虽然久别重逢让留守儿童有一种熟悉的陌生感。“有钱没钱,回家过年”,表达的是外出的游子(包括打工族)对于家乡、家庭的眷恋。父母的外出与返乡这一习俗,让留守儿童明白家庭中的代际关系、责任分担与血脉亲情。因为留守现象的普遍,我们甚至观察到有的留守儿童将《世上只有妈妈好》改编成《世上只有妈妈坏》,这一令人有些悲伤的文化现象,同时也昭示着儿童对于亲代的渴望。

学校教科书中充满了父母的形象,传递着成人社会对理想父母形象的认知、感悟与期盼,传承着成人社会的思想、情感、价值观等内容,其中蕴含的内在价值形塑着包括留守儿童在内的孩子们心目中的父母形象。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语文》一到六年级教科书中,父母形象出现频率为:一年级出现21 次,二年级28 次,三年级30 次,四年级25 次,五年级38 次,六年级13 次,这些形象不仅体现在选文中,也体现在练习、插图、导读中。从文本描述上看,12 册书中,父亲形象单独出现占比32.7%,母亲形象单独出现占比40.8%,父母亲形象共同出现占比26.5%,其中,母亲的形象是在关爱他人方面成为楷模,善良、宽厚、仁爱的传统品质被强调得比较多,父亲的形象是在对社会的贡献方面成为榜样。从插图上看,父亲形象单独出现占比达42.9%,母亲形象单独出现占比达33.3%,父母亲形象共同出现占比达23.8%,其中,父母的动作语言是陪伴儿童读书,陪伴儿童散步,陪伴儿童郊游,教给儿童做人的道理等。从职业上看,父亲的职业类型比较多样,比如工程师、汽车修理工、渔夫等,而母亲的职业类型则大多看不出来,比如用母亲去上班了等概括性的语言一带而过。2017 年起,全面使用的部编版小学《语文》教科书将父母亲对孩子的陪伴作为重要主题,第一册中有“我经常和爸爸妈妈一起读有趣的故事书”,拼音“爸爸、妈妈”也配有父母陪伴孩子的插图。第一册《小蜗牛》作为一篇科普童话,旨在帮助学生了解蜗牛爬行速度的缓慢以及一年四季的不同,但其中蜗牛妈妈的形象对于孩子们也是一种“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浸染。

笔者的课堂观察以及不少小学语文教师均反映,每当讲解《背影》《恶邮差》等篇目时,不少留守儿童内心不平静甚至默默流泪。这种基础层面的文化意义上的父母形象,形成父母为儿童提供依恋、权威、力量、指导和保护的图式,造成了儿童对团圆的渴望以及对父母的终生情感底色。如在赣北的一次调研中,一位八年级男生将自己常年在外打工的父亲比喻成一匹狼,“为了整个家庭的生存而孤独地在雪原中觅食”,父亲这一内在形象的形成,来源于课外书的阅读。正是这种行为激励着自己前行,这位男生在内心把父亲当作自己的榜样,“我长大以后,也要像自己的爸爸那样”。在不少村落,即使没有血缘或姻亲关系,也会让孩子称与父母年岁相当的人为叔伯阿姨婶婶,一方面拉近彼此情感距离,一方面发展儿童的亲代意识。时刻浸淫在儿童身边的关于父母的文化与信念,这是最基础层次的亲代在位。

2. 血脉的召唤:先验父母

在极端意义上,即使是从未见过父母的孤儿,也可以从周围的环境中“推人及己”—“别人有父母,我也有父母”“只是我不知道他们是谁,还没有见到他们而已”,对于父母的渴望与追寻冲动从未停歇。一些农村幼儿园老师表示,在每个学期开始的第一个月之内,常常会在深夜时分接到显示为幼儿祖辈的电话,一接通却只能听到幼儿渴望地连续叫唤“妈妈”。笔者曾在一村落碰到一个刚刚学会说话的幼儿看到自己的同伴由爸爸扛在肩上,她喃喃自语地说“我也有爸爸”。随着时间推移,儿童也会出现对于常年不回家的父母形象的淡忘现象,但这种淡忘并非出于主观选择,而是客观导致。一位五年级男孩,父母在外打工期间离异,最近一次见到妈妈还是在幼儿园中班时候,即有6 年时间未见母亲。他的抚养人(爷爷奶奶)也许出于“表功”心态,告诉我们:孩子已经不记得妈妈了。后来,笔者与他在操场偶遇,又与他谈起这事,他表示:时间太长了,对妈妈的印象很模糊了,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并进一步表示,“自己很想再看看妈妈的样子”。这位孩子在主观上依然渴望面见自己的母亲,因为那是“自己的妈妈”。基因性的血脉联系,虽然难以进行经验研究,但在调研中,常常听到祖父母抱怨:自己把孙辈们辛苦养育成人,“小的时候还好(在抚养期间的孙辈与祖父母更亲近更有安全感)”,但成年后,他们依然与父母更亲近,(相对而言)与祖父母联系要更少。在与小学留守儿童的访谈中,笔者也发现,他们在对家庭成员重要性排序时,常常将妈妈和爸爸排在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之前,虽然日常生活中对儿童照看更多的是祖辈。

因此,亲代在位是心理建构的,不仅来自于文化符号的父母形象,更起源于孩子先天对父母亲的内心感知和血脉联系。源起于这一线索的亲代在位,可以看作是儿童心目中对父母的先验感知,亦称先验父母。这种对父母感知的先天性,体现在幼儿的哲学式提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你们(他们)又从哪里来?”这种追问不仅仅发生在当下的留守儿童身上,同样发生在上一代儿童包括当下留守儿童的父母身上。如不少外出打工的父母表示自己年幼时问父母自己从哪里来,生活在传统文化中的父母往往采取善意的欺骗方式敷衍,“你是从石头缝隙里蹦出来的”“从白菜心里钻出来的”。有些外出父母表示,自己每年都至少回家一趟,一是看望自己的孩子,二是看望父母。“我们要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不要忘本。”“我们这样做,其实也是做给自己的孩子看的。等我们老了,他们也才会知道孝敬。”不少村落中平时大门紧锁的豪华新宅,代表着外出务工人员对于家乡父老的眷恋与将来回归的根基。

(二)核心层次

留守儿童的亲代在位,主要表现在具体的身体互动、亲密关系、表达与沟通等实实在在的日常实践中,是一种能够看得见、摸得着、体会得到、能够回忆起的父母之爱。包括身体接触在内的亲子之间亲密互动,之所以定义为亲代在位的核心层次,原因在于这一亲密互动往往决定着儿童亲代在位水平的高低。作为留守儿童,这一层次的亲代在位主要通过具体的亲子互动关系表现出来,包括具象父母(对于父母真实而具体的情感体验记忆)与责任父母(父母对于留守儿童正在发生着的不在场的养育实践)。高在位的亲子关系是积极互动、亲密连接的,低在位乃至缺位的则是父母“在其位不谋其职”、有名无实甚至是零沟通、情感冷漠的亲子关系。这种低在位甚至缺位的现象,即使在父母居家的家庭中也存在,如父母沉浸于麻将、手机游戏或借口忙于工作等而不尽对子女的陪伴、沟通、教育义务,对子女成长尤其是关键性成长的参与缺失,等等。

1. 情感的记忆:具象父母

指儿童对父母的真实而具体的情感体验记忆。对于大部分留守儿童来说,还是有一段与父母共同生活的经历,这段生活经历可能发生在农村家乡,也可能发生在带子女去打工的城市;可能发生在父母打工之前,也可能发生在父母返乡之时。亲子在共同空间那些难忘的共同生活片段,虽然时间上长短不一,但不可磨灭地留在儿童的记忆中,并主要体现在与父母亲的身体互动中。

留守儿童对亲子身体互动的记忆,是对特别难忘的亲子游戏或在场互动事件的记忆,也反映在留守儿童夜深人静时有关喂养(哺乳)、洗澡、握手、拥抱、亲吻、共同用餐、挤在一张床上睡觉等记忆(幻想)片段。留守儿童常常回忆那段幸福时光,“坐在爸爸妈妈的膝盖上”“他们经常把我抱起来亲亲我的脸,说我好香香”“我经常趴在妈妈身上睡觉,有时也趴在爸爸身上”“爸爸妈妈牵着我的大手好温暖”,甚至有的回忆起还是婴儿时爸爸妈妈对着自己说话,给自己换尿片、洗澡。当然,回忆并非总是那么乐观。不少小学高年级学生在日记中表达如下意思:“(春节结束)看着你们远去的背影,我真想追上来,可想了想,自己真傻,这是不可能的,只好自己偷偷地哭。毕竟你们也是为了我们的学习和生活费用去打工的。”

亲代短暂的与孩子在场相处过程中,在场(身体)互动展示了情感的表达,这种记忆寄托着对父母亲的情感。观察中发现,孩子对亲代的情感感受,因其高主观性不能够完全由接触的频率、共同居住与否或者父母亲参与与否来测量,但却可以通过孩子对父母亲强烈的情感反应来获得。

2. 不在场的养育:责任父母

对于留守儿童,他们感知和体验到的父母功能大致有两种类型:工具型父母和表达型父母,对于父母长期不在身边的留守儿童来说,这两种功能常常混合在一起,即对于他们来说,父母的工具型行为表现常常蕴含着情感型表达,而情感型表达常常通过工具型行为来实现。所谓表达,即把父母亲理解为情感上易接近。表达可能是积极的也可能是消极的,后者体现为情感的退缩、拒绝、责备和否定;在积极的状态下,表达型的父母亲不仅倾听,而且在孩子面前表达他们的情感(对孩子的爱、支持、鼓励和肯定),孩子们清楚地知道他们对父母亲是多么重要,也包括儿童对于父母离家外出的意义的理解。所谓工具,即把父母亲描述为自身成长的工具,主要特点是教育和指导,如在童年期与他们玩游戏,帮助他们学习新知识,发展新技能,参与孩子的作业、爱好和运动,协助解决问题,为孩子的前途、未来、人生目标着想。一项关于留守儿童的调查表明,虽然朋友是留守儿童首选的交谈对象(被调查对象中47.6%选择朋友,40.3%选择父母),但对社会支持源的心理距离排序发现,在亲密程度上,父母与临时监护人被排在第一、二位,其后才是同学(张明,2014)。

对于大部分农村留守儿童来说,父母(人身)虽然很少与他们共同地生活在一起(时空在场),但在他们的意识中,“家庭的这个框架还是有的”,他们明白毕竟自己是有父母的人(不同于孤儿),而且父母也以一定的形式关心着自己的成长。这种儿童与其父母“不在一起的共同生活”,实则是以家庭为单位的“人身-家庭”在乡村-城市空间上的撑开。家长在谈到打工目的时,总是脱口而出“为了这个家”“为了孩子”,具体而言则是为了孩子以后的学习生活费用、上大学或建房成家费用等。对于留守妇女而言,子女教育是家庭大事协商中的主要事项。(叶敬忠等,2008,第79 页)对留守妇女家庭的调研发现,家庭的最大支出为“孩子上学花费”,“孩子上学”是外出务工收入的最主要用途(75.0%)。我们的观察也与此一致,外出务工的青年妇女重返农村,其目的则是为了孩子的学业而专职陪读,这种新的家庭劳动力分工模式,主要发生在子女的中小学教育阶段。对于留守儿童的父母来说,往往通过汇款、礼物、电话、大事协商、假期往返式团聚等路径弥补着距离鸿沟,努力维系着家庭亲密共同体状态,从而保持着基本底线的亲子交往。也正是父母的这种家庭维系行动,维护着留守儿童对于完整家庭的信心,而那些外出父母遭遇离异事件,对于留守儿童而言是一个致命打击,严重影响其情绪健康与学业发展。留守家庭的电话沟通周期主要以“星期”为单位,且常选在周末,主要是为了方便与放假回家的孩子进行交流。隔代监护留守老人和留守妇女均表示,通话内容除日常的嘘寒问暖外,孩子的生活和学习情况是聊得最多的内容,其次就是叮嘱孩子在家听监护人的话,不要顽皮,注意身体、注意安全等。保持比较密切的电话联系和沟通就是一种情感表达,在一定程度上减弱了分离的距离感。外出父母返乡时给孩子带礼物的比例高于给留守老人,这些礼物主要有学习用品、衣服、食品、书籍、玩具。生日对于儿童来说,应该是他们一年当中最喜欢、最期待的日子。(叶敬忠等,2008,第190—191页)对400 名留守儿童的调查中,发现在过生日时有55.3%的外出父母会打电话问候。我们的观察也发现,留守儿童周末时,当有不会做的作业时,会选择求助父母,虽然这种求助常常因父母不能接电话而不成功。但只要接通了电话,父母即使不具备解答能力,也尽量想办法。儿童也在电话中表达自己的诉求,如买学习用品、玩具等。有些儿童,尤其是女童会更加认真地学习,以不辜负外出父母的教育期望。

夫妻关系是家庭结构中的最基本关系,影响亲子之间的互动方式和程度,进而影响孩子对亲代的感知。父母婚姻质量对亲子关系的影响可能是积极的也可能是消极的。对一所农村完小的学业成绩观察发现,父母关系和谐的隔代家庭中,儿童的学业成绩与非隔代家庭的学生学业成绩相比并不存在显著性差别,甚至略强于非隔代家庭学生。但是,如果父母在外出期间夫妻关系破裂离异且没有做好对子女相应的安抚措施,则会给孩子造成“毁灭性”的打击,他们在心理平衡和学业成绩上都明显下滑。而离异的父母又各自组建家庭,对于孩子的打击更大。此时,他们意识中的“家庭框架”更多的只剩下与祖辈的相依为命。

相对于不在场的责任父母,留守儿童更偏向在场的具象父母。可以观察到一些进入初中阶段的留守儿童,在青春期故意调皮捣蛋,不认真学习以使自己的学业成绩下滑,引起父母注意,好让他们回来管管自己。如,一位14 岁男生在电话中向父母诉说:“老师说我的学习成绩又下降了,让你们回来好好管管我。”也有的故意学习不认真,其主要动机是“让父母早点觉得自己不是读书的材料”,这样就可以“早点出去打工”,就可以顺势达成“和父母团聚”的愿望。留守儿童对父母共同生活片段的难忘记忆和感情依恋,构成他们的精神家园和生活动力。

(三)支持层次

区别于基础层次的无形熏陶、察而不觉与日常浸润于其中的文化,支持层次的亲代在位主要来源于儿童日常生活与学习中的家庭、学校与社区等组织层面的社会支持,如家庭生活中监护人对于留守儿童父母形象的维系、学校与社区生活中重要他人以代理父母角色的关爱等。这些社会支持的质量如何,对于儿童内心的亲代在位的激活与维系,同样起着重要作用。

1. 监护人的守卫:父母形象的维系

祖辈(监护人)对亲子关系的把握,不但直接造成祖辈对孙辈的影响,而且可以对亲代养育发挥正向或者负向的影响。在留守儿童隔代教养中,存在两个“门卫”:一个是父母,是孩子养育的总“门卫”,这主要表现在外出时选择谁作为儿童的监护人。祖辈养育是由父辈委托产生的,也是家庭成人成员集体决策的结果。有研究表明,中国的外出打工父母在选择孩子的监护人时呈现出明显的差序格局,顺序如下:祖父母、外祖父母、叔伯姨舅、邻居等(佘凌,2013,第114—128 页)。祖辈在照管孙辈时,与曾经的照管子辈时并不完全一样,因为毕竟还隔着一个父辈。此外,祖辈也是孙辈与其父辈亲子关系的“门卫”,担负着放大或缩小亲子教育影响的责任。这是一个现实中很重要而被忽视的方面。一些研究者把母亲描述成亲子关系的“门卫”。留守儿童的隔代抚育中,祖辈在一定程度上充当传统家庭意义上“主内”的“妻子”角色,对于亲子之间关系起着催化剂或抑制剂的作用。在家庭教育的分工协作中,祖辈也着力维系着“撑开”的三代家庭的格局,让儿童知道父母外出对于家庭与儿童本人的意义。如一位五六岁的留守女童告诉研究者“天冷了(的时候),爸爸就会回来”。因为她多次追问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奶奶告诉她,“爸爸是去赚钱去了,过年的时候就会回来”。小女孩的理解是“过年的时候,外面冷,家里暖和。到了那时,爸爸会回来”。自己在家,要做的是听奶奶爷爷的话,等爸爸妈妈回来,而这也是爸爸妈妈在电话里经常跟她提到的话。“爸爸妈妈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只是暂时的”“父母外出是为了你们好”,这是顾全家庭整体发展规划和创造儿童未来良好教育条件的最佳路径。

祖辈的参与让留守家庭“不在一起的共同生活”成为可能。在隔代抚养中,“父辈对这个家庭的贡献”“爸爸妈妈小时候的表现与你小时候的表现有什么一样和不一样的地方”“父母在外的工作状况”等话题,既能加深儿童对于父辈及家庭的认知与理解,更能增强其心理上的亲代在位。祖辈对于孙辈的管教并不能如当初自己管教子女时的简单粗暴和对于家务劳动的过分要求,其中有隔代亲和充当和事佬的因素,主观动机中更包括着担心孙辈“告状”,以及如果孩子身体与学业状况不理想时可能会遭到儿女尤其是儿媳妇的埋怨。亲子分离期间,无法实现在场交流,留守家庭的远距离联系方式主要是电话,写信、发短信等交流方式比例很低,情感维系状态更多的是处于一种不至断裂的最低限度的亲子联系。留守儿童很少主动给父母打电话,主要原因有祖辈的观念灌输:“打电话太贵,浪费钱,没什么事就等过年的时候回来再说。”父辈打电话回来,除了寒暄和孩子学习情况外,如饮食、衣着和心理等问题则不多过问,问多了可能伤和气,“选择了将儿女交给祖辈照顾,就信任他们”“谁不为自己的孙子(孙女)好”。不少留守儿童在与父母电话交流时,显得早熟懂事,“爷爷奶奶让我多说些开心的事情,少说不开心的事情”,尤其是她们认识到父母工作的辛劳时,更是选择报喜不报忧,将不愉快和委屈埋藏在心。“要是让他们知道我在家里过得不开心,他们肯定会为我担心,那就会工作分心,容易出事。所以还是不说比较好。”另一些儿童没有与父母倾吐情感则出于顾虑,“爷爷奶奶冤枉了我,我就想告诉爸爸妈妈”,但害怕爷爷奶奶批评指责,“这样就对我更不好了”,“有次妈妈给我打电话,说着说着我就哭了,我妈妈也哭了。我奶奶赶紧上来夺走电话,说我妈妈‘你干什么非要惹到她哭’”。隔代亲现象普遍存在,“报喜不报忧”“底线信任”,家庭氛围的营造,祖辈对于与亲代交往中的信息筛选,往返式团聚中祖辈与父辈的角色回归,对于儿童与父母之间的亲子关系、儿童立场的亲代在位的建构,都起着重要作用(蒲少华等,2016)。

2. 重要他人:代理父母

父母有时可能会觉得是否长期陪伴对孩子不会有那么大的影响。可是遥远距离的抚养方式对孩子来说远远不能令其满意。社会可能会发生剧烈的后现代变化(postmodern changes),但是孩子们的天性依然不变,他们需要安全、稳定、指导、支持。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拥有父亲、母亲,或者至少拥有某个对他们终身奉献特别关心的人,这仍然是比较好的(范梅南,2001,第73—76 页)。在亲代位置上的人,被留守儿童在某个时段与某种情境中视若亲生父母,他们是儿童成长中的重要他人。

留守儿童在学校生活中接触最多和最熟悉的是班主任,相对于科任教师,班主任更容易成为留守儿童的重要他人,这既是班主任的岗位职责使然①,也是生活与学习中的日常生成。学校教师作为专业的教育工作者,在留守儿童的人身安全、身体健康、学习、品行、情绪、交往等方面甚至能给出比祖辈、远方的父母更及时、更有针对性的指导与帮助。2014 年5 月,中国青少年研究中心组织的“全国农村留守儿童状况调查”发现,从社会支持的主要来源看,四年级留守儿童排前三位的是母亲、老师和父亲,而对于“谁监督或帮助你学习?遇到困难你会向谁求助?”的问题,四年级留守儿童都把老师排在第一位,而四年级非留守儿童则把老师排在第三位(张旭东等,2015)。相对于科任老师,班主任更多地承担着留守儿童的教育责任。一项调查显示,留守儿童心目中,相对于科任教师,班主任更加关心他们的成长,且存在显著性差异(马多秀,2013)。在对赣东北寄宿学校的调研中,发现寄宿制学校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承担了留守儿童的家庭教育功能,承担着代理父母的职责。如用餐时守着儿童以防乱倒饭菜而导致营养不良,值班老师晚上查寝(检查学生是否趁机溜号、被子是否盖好,处理突发事件如生病时及时送医并告知家里),还有的留守儿童其生活费、手机等交由班主任代管。研究者在一所农村寄宿制小学的田野工作中,常常与孩子们进行朋友式交往,这对于他们而言,笔者也成为了重要他人,他们立志“将来也要读大学当博士”。在面对笔者的研究助手时,不少学生直接说出“希望自己是他的孩子”。其中,一个父母离异且又另组家庭的留守女童,除了爷爷奶奶的日常照顾外,善良的叔叔同样将她视若己出,她将笔者比作她的叔叔。2015 年4 月,在笔者引介下,一批江苏特级教师送教到笔者蹲点学校,课后几位留守女童拉着送教老师不让她们离开,“她们像我的妈妈,想让她们教我们到毕业”。武汉市江夏区一个父母离异的小学生几次对班主任说“你要是我妈妈多好呀”(杨枫等,2019)。

在我国传统观念中,儿童的养护和教育素来是家庭的职责与功能,在家庭能力所不及之处,政府和社会才予以帮扶和干预。近年来,党和政府对留守儿童的关爱举措中也有将“五老”②作为代理父母的接对帮扶,在某种程度上,这些“五老”也是重要他人,拟为亲代位置上的人。

六、研究结论

(一)父母缺场并不必然带来亲代缺位,“张开”的家庭带来儿童内心的亲代在位的真实存在

亲代在位概念的提出,是在隔代教养家庭的亲代缺场背景中区分出的亲代参与形式,是对“隔代教养等同于父母缺席”这一预设的反动。缺席至少包含两种状态:缺场、缺位,或者二者兼有。现有研究在潜意识中把“缺场”与“缺席”画上等号,并进而联想到“缺位”概念,即把空间意义上的缺场等同于社会与精神意义上的缺席,又想当然地与心理意义上的缺位画上等号。其实,这种推理的逻辑链条是断裂的,因为真实的缺场并不必然带来缺位。前者是客观的空间概念,具有结构属性,而后者具有行动属性,具有主体的能动意味,是主体在对结构的反动中生成的。由此,缺场并不必然意味着留守儿童家庭结构中的父辈缺失以及由此而生的父辈责任的缺失、儿童心理上的亲代缺位。

家户,本是社会学的经典分析单位,入户调查是社会学的传统研究方式。可目前学界多从群体视角对农村留守儿童、农村留守妇女、农村留守老人展开研究,虽偶有从家庭策略视角探讨农村留守家庭的,但总的来说对于由家庭成员组成的上位概念—农村留守家庭—则明显关注不足(杨汇泉等,2011)。生活在城乡两地甚至多地的家庭成员,在维系生活秩序时,并非如结构论预设中的坐以待毙。当前中国,拆分型家庭模式已经大规模地存在了30 多年。对于多数农村留守家庭来说,隔代抚养最起码是家庭成人世界基于协商或妥协的理性决策的结果。“出门”,是农村留守家庭的大事。要不要“出门”,“出门”是为了什么,谁“出门”谁“留守”,“出门”之后家庭事务如何安排,“出门”之后如何处理未成年人的成长与教育,这些是大多打工家庭在做出理性决策时必须考虑的问题。父母的离家外出,并不必然意味着父辈在家庭结构中的消失。父辈外出期间,家庭中的成人对于拆分型家庭结构,也并非坐以待毙。父母外出这一行为改变了家庭代际结构,让主干家庭取代了核心家庭。以全球化信息技术为载体,外出成员与留守成员实现了适时互通,经济与情感往来弥补着不在场交往的局限,可将对于家的思念与养育责任带回家庭。大多数留守儿童就是在这样一种“张开”的家庭中生活与成长。

(二)亲代在位是儿童视角的心理亲代在位,同时也是家庭视角给予儿童的成长支持

虽然有研究认为“留守”对儿童成长造成的影响目前尚不足定论,但绝大多数研究呈现出的负面结论更为普遍。当前各界对于留守儿童的研究,往往较多关注的是一些外显的、容易观察识别的问题,而其内部的认知图式③则往往被忽视。人,并不仅仅是结构的产物与文化的傀儡。在社会化中,儿童成长并不是一个被动接受刺激与输出的过程,而是与社会的一个互动过程。亲代在位,作为留守儿童在心理意义上的认知图式,不易被外界觉察与观测,却是儿童社会化过程中的积极产物。从整个家庭系统而言,祖辈对孙辈的隔代教养,其实是传统家庭夫妻制的一个变种。传统的家庭夫妻制中,“男主外女主内”,丈夫主要负责养家糊口,是家庭的“顶梁柱”,而妻子负责家庭照料,“相夫教子”。现代家庭的核心领域由丈夫、妻子和小孩构成,围绕这个中心还有一个附属空间,主要包括祖辈尊长和子孙后代。留守家庭则突破了核心家庭的范畴,将祖辈纳入家庭系统中,形成了不同于中国传统社会(三世同堂)的新的三代家庭结构,其中外出的父辈则临时承担着传统家庭意义上的“主外”“丈夫”的角色,祖辈则临时承担起了传统家庭意义上“主内”“妻子”的角色。在传统意义上,祖辈只是在有需要时才出力帮忙育儿,其他时间无须介入,扮演的只是“志愿灭火队员”(volunteer firefighters)的角色。在当前城乡移民大潮中,这种新的三代家庭结构,实际上是儿童抚育的一种合作机制,是一种家庭协力机制。

从家庭决策角度考察亲代在位,谁主内谁主外,是对祖孙三代的实际状态(年龄、健康、人力资本等)与未来预期(家庭的社会流动)等综合考量后利益最大化的选择结果。从亲代在位的客观形态看,由于家庭在中国人的生命里具有核心地位,中国人“过日子”的每个环节都是以家庭为背景展开的(吴飞,2009,第33—38 页),“家”一直被认为是超越个人的实体,但如果家庭成员丧失了“家”的意识,“家”就崩溃了。亲代外出务工或经商(亲代缺场)期间,亲代与祖孙之间在维系家庭运行的行为上主要有经济支持、礼物流动、情感维系、大事决策、假期团聚等。这些事实表明,不论是家庭运行还是儿童成长过程中的亲代缺场,并不等于亲代缺位。而这个问题,是以往在隔代教育尤其在留守儿童成长研究中所忽视的。在社会转型时期,家庭变动激烈,任何关于家庭的先验定义都可能不起作用。“居住共同”和“血缘共同”这些最小的必要条件即使被否定了,失去了实体的自然性,但家庭的自我认同意识仍然成立,山水之隔不一定阻断家庭自我认同意识(上野千鹤子,2004)。

(三)亲代在位的要素及其生成

亲代在位的发展不依赖于任何一种家庭结构,所有子女都有亲代在位,因为子女内心的父母亲感知以及子女与父母之间的关系,才是子女心理亲代在位发展中最重要的两个因素。对于父母亲缺场的农村留守儿童甚至孤儿,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通过其他方式的补偿而发展亲代在位。概括而言,农村留守儿童的亲代在位,其要素可从六个维度描述,并各自基于不同的社会结构性要素而发展成熟。这六个维度又可以进一步整合为三个层次,分别是基础层次(象征父母与先验父母)、核心层次(具象父母与责任父母)、支持层次(监护人对于父母形象的维系以及重要他人的代理父母位置)。

象征父母是儿童亲代在位的最基础层次,通过文化观念的熏陶而获得。这种基础层面的文化意义上的父母形象,在西方宗教传统中可追溯到对上帝的“天父”“圣母”比喻。正是这种无时无刻不浸淫其中的关于父母的文化与信念,使儿童发展出最基础层次的亲代在位。同处亲代在位的基础层次的,还有儿童心目中对父母的先验感知,亦称先验父母,起源于孩子先天对父母亲的内心感知和血脉联系。基因性的血脉联系,虽然难以进行经验实证,但屡见不鲜的是,留守儿童在对家庭成员进行重要性排序时,常常将父辈排在祖辈之前。

亲代在位的核心要素,来源于与父母的真实互动,一方面为记忆中的真实体验,一方面为现实中的远距离亲子互动,这两种父母形象可分别称为情感记忆中的具象父母和不在场养育中的责任父母。对于大部分留守儿童来说,都有一段或长或短的与父母共同生活的经历。那段经历不可磨灭地留在儿童的记忆中,主要体现为与父母亲的身体互动。亲代与孩子的短暂在场的相处过程中,身体互动展示了情感的表达,这种记忆寄托着对父母亲的情感。在父母外出打工期间缺场但血肉相联、情感在位的亲子互动,是亲子关系与家庭关系得以维系的核心纽带,表现在儿童的心理亲代在位上的内涵是最丰富的,大致有两种类型:工具型父母和表达型父母。夫妻关系是家庭结构中的最基本关系,影响亲子之间的互动方式和程度,进而影响孩子对亲代的感知。留守儿童对父母共同生活片段的难忘记忆和感情依恋,构成其精神家园和生活动力。

除了基础层次和核心层次外,亲代在位的生成还依赖于外在的支持体系。主要的有监护人对于留守儿童关于父母形象的维系,以及重要他人适时承担着留守儿童的“代理父母”角色。祖辈(监护人)对亲子关系的把握水平与程度,不但直接造成祖辈对孙辈的影响,而且可以对亲代养育发挥正向或者负向的影响。在这个意义上,祖辈的参与让留守家庭“不在一起的共同生活”成为可能。在隔代抚养中,监护人对于养育中的父辈作用的强调,既能加深留守儿童对于父辈及家庭的认知与理解,更能增强其心理上的亲代在位。代理父母是在亲代位置上的人,留守儿童在某个时段与某种情境中视其若亲生父母,他们是留守儿童成长过程中的重要他人。他们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弥补父母不在场时难以实现的“陪伴”“情感”以及教育责任。现实中,这类重要他人,主要是学校的班主任、教师以及政府、社区关爱措施中的重要代理者。

七、开放性讨论

(一)学校如何正向增强留守儿童家庭亲子关系中的亲代在位,并通过亲代在位促进留守儿童健康成长

学校可以从亲代在位解释模型中得出一些有意义的启发,纠正我们在与留守儿童家庭沟通合作实践中的一些模糊认识,增强教育工作的有效性。学校作为专业的教育机构,在家、校、社合作中往往处于主导地位和支配作用,不仅对于亲代在位的文化建设、重要他人有着直接影响,对于提升亲代的参与能力和水平也起着重要的桥梁作用。

1. 学校留守儿童家庭的家校沟通,找谁沟通

这是中西部几个劳动力输出大省的农村学校处理与留守儿童家庭关系的普遍现实问题。不少的学校和老师,对于留守儿童出现问题应该找谁沟通一直模糊不定,多数是把主要精力放在与在家照看孙辈的祖辈或者负有临时监管职责的亲戚的沟通上。亲代在位的解释框架提示,最重要的沟通对象,不是这些在家照看孙辈的祖辈或者负有临时监管职责的亲戚,而是与留守儿童“不在一起共同生活”的外地打工父母。父母才是留守儿童的精神家园和支柱。学校如何建立与外地打工父母的沟通联系,是留守儿童家校协同沟通的必解难题(王晖等,2014)。这样一个沟通的思路,目前是没有得到足够重视的。

2. 沟通什么

学校与留守儿童父母的沟通,不仅是儿童学业和成长方面的沟通,更重要的是要增进儿童与远在外地父母的情感联系,强化父母的文化符号形象,激发亲子之间的情感体验,动态增进亲子感情。父母外出打工而养育“缺席”,但亲子感情仍然可以成为维系留守儿童成长的动力。由于留守儿童的亲代在位具有脆弱和易变的特点,所以学校注重搭建留守儿童亲子之间的感情纽带,对维系儿童成长的心理动力具有重要意义。在实践中,学校这样做是有可能的,也有这方面的一些成功实验案例。如江西省弋阳县一些学校与远在外地打工的留守儿童父母建立联系,甚至将家长会开到留守儿童父母打工集中地义乌市,家长会中不是生硬地介绍孩子的学习情况,而是事先录制一段儿童在校生活、对爸爸妈妈表达思念和祝福的视频,深深唤起父母深埋于心的亲子感情和养育责任担当;同时将部分父母在艰苦环境下做工生活的一天拍成视频,带回学校给孩子播放,深深唤起子女对父母养育之恩的情绪体验。亲代在位的感受,由此同时在留守儿童及其父母心里得到强化,并转化成父母养育责任感和儿童积极成长的强大动力。异地家长会后,父母对子女的关心普遍明显增强,回乡探望子女的现象增多了,甚至有些父母或者放弃在外省打工,回来就近做工照顾子女,或者将子女带在身边外出。这个案例的实质是学校关注留守儿童父母资源的利用,关注留守儿童的亲子亲密关系的加强,在弋阳全县甚至江西省其他家校合作试点县得到较好的借鉴和推广,并被评为“中国家庭教育知识传播激励计划”家校合作“十佳”案例(杨咏梅,2017)。

3. 观察留守儿童的变化,特别是突然的消极变化,如学业的大幅退步或者消极孤僻,往往可以从外地打工父母的离异导致家庭解体中找到原因

观察发现,当前外出打工父母在打工期间离异,伴随着生活贫困,父母一方或者双方另组家庭而不顾子女并非个别现象,而是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只要有父亲母亲,这个“家”就在,尽管父母可以去外地打工而缺席儿童成长的现场,但儿童的心里,父母和家仍然是在位、完整的;如果家庭解体,儿童遭到抛弃,则亲代不仅“缺场”,更是“亲代在位”遭到毁灭性打击甚至不复存在,儿童对自己的成长往往失去心理动力而自暴自弃。

4. 留守儿童祖辈的养育,是一种父辈养育的替代性养育

农村留守儿童的养育状态,以隔代抚养为主。据调查,农村留守儿童主要类型有:26.3%父母双方外出后由祖父母隔代照料,30.3%与父母中的一方以及祖父母一起生活,12.5%与其他成年人一起居住,10.3%单独留守或与其他儿童一起居住。父辈缺场的农村留守儿童,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通过祖辈养育方式的补偿而部分替代亲代在位。然而,这种补偿、替代性养育一般具有补充性质,通常不宜取代父辈的养育。所以,祖辈在养育过程中,如何处理孙辈和其父辈的关系,变得很重要。祖辈如果正面增进孙辈对其父母的情感体验,则祖辈在位和亲代在位可以共同促进儿童的成长;反之,祖辈的养育有可能事倍而功半。那些对留守儿童祖辈进行了父辈替代性养育教育的江西省家校合作项目学校,留守儿童和祖辈、父辈的关系更为健康,整体家庭成长环境更好。

(二)留守儿童家庭中,父母如何维持和加强儿童心理的亲代在位,并促进孩子健康成长

亲代在位虽然存在于每一个留守儿童家庭的亲子关系中,但却有强弱的明显区别。根据研究,家庭生活和家庭教育中,亲子之间的感情交流、儿童对父母依恋感和共享理解④的不断增强,应该贯穿于亲子关系的全过程和全方位。此外,以下因素可以显著增强留守儿童心理的亲代在位:

1. 父母尽可能增加积极陪伴孩子的时间,提高亲子沟通交流的质量

外出打工的父母,精神和生活压力大,家庭教育的时间约束(time bind)是突出的问题。亲代在位解释框架告诉我们,父母挤出时间与孩子交流是增强亲代在位的必要条件和基础。尽可能多的、紧密的亲子接触,情感投入的、积极的(不是消极应付的)、长期而持续的亲子互动,才能产生、维持和增强亲子之间的依恋感和家庭凝聚力,形成儿童健康发育的环境。留守儿童的父母在家与孩子的相处时间很少,更需要珍惜回家后陪伴孩子的时间,更需要利用定期和不定期电话交流的有限时间,进行不间断的情感交流。经济和家庭其他条件允许时,父母双方中留下一方,尤其是留下母亲在家陪伴养育孩子,有利于儿童成长,这也是西方发达国家城市化历史进程中“父亲外出赚钱母亲在家持家”的通行做法。

2. 留守儿童父母积极的人生态度、做事的认真程度、表现出来的工作责任心,对留守儿童的亲代在位具有显著的增强效应,从而为儿童的成长提供正向动力和榜样

研究显示,父母把握外出工作和陪伴孩子的平衡性很重要,如果离开孩子外出认真工作,也会与子女成长有很多正相关的结果,如表现出良好的自尊、更好的学业成绩、更积极的家庭和同伴关系等(Hoffman,1989)。外出打工父母注意不断提高自己的素质,学习新知识,表现出用新的见识和视野看问题,也能显著提升其在儿童心中的形象。

3. 权威型养育方式,提升亲代在位的品质,促进留守儿童更好成长

研究表明,“温暖关爱+引导控制+对行为和成就的中度以上教育期望”的权威型养育方式,不但是跨越文化差异,也是跨越社会阶层的最有效家庭教养方式(Rohner R.P. & Rohner E.C.,1981)。留守儿童父母采取这个模式的教养原则,实施家庭教育最为有效,也更有利于增进亲子关系,提升亲代在位的品质。

4. 做好儿童养育的委托工作,保持与学校的良好沟通联系

儿童在校学习,从父母角度可以理解为延伸自己对孩子的成长陪伴,将儿童成长代理人的责任部分委托给学校。家校沟通合作,是家长为孩子选择和提供家庭外社会经历的日常首要任务,是家庭内和家庭外教养资源互补的关键环节之一。留守儿童的父母注重与学校和老师保持沟通联系,及时发现孩子的个性特点、成长优势和出现的成长问题,并与学校和老师互动合作,比学校和家庭各自发现和解决问题,更能有效地促进留守儿童的成长。父母在为学校提供服务的过程中,在同学和老师面前的良好表现,也有助于提升父母在孩子心目中的形象,激发孩子的上进心。

(三)留守儿童家庭结构中“亲代在位”概念的后续讨论

1. 亲代在位在多大程度上可以对家庭共同居住生活方式的养育功能作出替代和补充

明显的事实是,农村的非留守儿童与父母的共同生活中,家庭常规生活(共进晚餐、共同赶庙会和游戏玩耍、家庭看电视上网、共同务农和家务活动等)和亲子交谈过程中的情感交流和养育功能,在留守儿童家庭是结构性缺失的。欣慰的是,在留守儿童家庭,时空的分割造成的结构性缺失,可以通过亲代在位的心理建构得到结构性补偿和替代。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亲代在位的存在和发展,对留守儿童具有特殊意义。但是,究竟在多大程度上亲代在位可以替代和补充家庭共同居住生活方式的养育功能,有待进一步研究。

2. 亲代在位的心理感受程度及其影响因素,也需要进一步讨论

国内在对留守儿童问题的研究初期,发现的留守儿童种种负面问题,其实是与亲代在位的程度和变化相关的。我们的初步观察表明,一些留守儿童之所以对于亲代在位感受程度较低,除了父母和儿童的情感个性因素外,还与家庭的阶层和贫困特性可能存在重要关联。留守儿童家庭普遍经济比较拮据,亲代在位感比较弱的留守儿童,多是家庭特别贫困,父母(特别是母亲)对生活感到无奈甚至绝望,极端情况下抛弃家庭和孩子,从而引发儿童亲代在位体验的稀释甚至消解,外在表现为孩子自暴自弃。父母文化较低,履行父母职责的能力低下,父母在留守儿童心目中的形象也会大打折扣。从这个意义上讲,留守儿童身上背负的种种负面问题,并不单纯是家庭时空分割的问题,而是家庭时空分割与阶层、贫困特性纠缠在一起所带来的父母之间、父母与留守儿童之间的心理和行为的冲突,导致亲代在位感受程度的弱化,并对留守儿童成长产生负面影响。拓展到社会阶层和贫困问题的层面讨论留守儿童的亲代在位,是研究逻辑的必然延伸。

3. 如何将留守儿童家庭结构中的亲代在位分析框架拓展到“分开的共同生活”中的亲代在位,是另一个有着现实意义的研究拓展

随着社会急剧变化,家庭结构也处在转型之中。亲代在位的现象,不仅在留守儿童中可以观察到,而且在城市与父母不在一起共同生活的儿童中也同样容易观察到;不仅在社会较低阶层家庭存在,而且在中产阶层和多种职业家庭也同样存在。例如军人家庭、长期随工程项目工地变动而工作地点变换的工程技术人员家庭、父母异地工作的家庭、飞行和空乘人员家庭,等等。自然地,在更大的范畴上研究“分开的共同生活”家庭结构中的亲代在位及其作用,也是一种现实需要。

留守家庭已经成为我国人口与社会转型时期的一种不可忽视的家庭形态,城乡隔离的家庭又非常好地代表了传统中国与现代中国的交汇,社会转型期中国的这一特殊社会现象可以为社会科学提供中国维度。我们相信,对这一领域的研究还处于积蓄发力阶段,存在大片待拓展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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