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志
遗民结社:假我堂诗会及其文学活动
彭志
(中国艺术研究院 中国文化研究所,北京 100029)
明清易代之际,遁入清廷的故明士人接续文人结社风潮,相继建立了数量众多的遗民诗社,其中尤以假我堂诗会颇具典型性。假我堂诗会的成员包括朱鹤龄、归庄、侯汸等9位明遗民,以及降清为贰臣后渐生悔意的钱谦益。结合清初严峻的政治情势、入会者的敏感身份及唱和诗的具体内容,可推知假我堂诗会应为一次包孕政治意涵的结社。留存至今的假我堂诗会成员创制的诗歌,蕴涵着深切的对故国旧君的追念,呈现出明遗民在同气相求中以结社纾解身陷新朝的苦闷与挣扎。
遗民结社;假我堂诗会;政治意涵;文学活动
结社拥有着绵延悠久的传统,符合概念界定的至少可以追溯到东晋末年。东晋元兴元年(402年),释慧远、释慧永、刘遗民、雷次宗等人组织了庐山白莲社,同修净土之法,可视为结社在形式层面上的萌芽①。唐朝时,随着文学的高度繁盛,有特定内涵和指涉的文人结社在时人诗歌中出现的频率大为增加,如皇甫冉《酬袁补阙中天寺见寄》“东林初结社,已有晚钟声”[1],刘禹锡《赠别约师》“庐山曾结社,桂水远扬舲”[2],温庭筠《重游圭峰宗密禅师精庐》“暂对杉松如结社,偶同麋鹿自成群”[3]等。除了唐诗中对结社情形的多次描写、呈现,诸如“大历十才子”“香山九老会”等典型结社的出现对后世的影响更为深远,文人结社的组织类型、基本特征得以确立。宋元时期,各类诗社不胜枚举,如文彦博、富弼、司马光等12人置酒赋诗的“洛阳耆英会”,共征得诗稿多达2735卷的月泉吟社。有明一朝,文人结社的情形更普遍,据李玉栓的爬梳,“明代‘文人结社’的总量实际应当在千数以上”[4],较著名的有春藻堂文会、鹫峰诗社、西泠十子、复社等。而在清朝,顺治十七年(1660年)当政者下令禁止士人结社的政令颁布之后,文人结社之风也在政治的直接干预下遭遇了低谷。
明代如此众多的文人结社,吸引了较多学者的关注,较有分量的著述主要有谢国桢《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何宗美《文人结社与明代文学的演进》《明代文人结社与文学流派研究》《明末清初文人结社研究》,李玉栓《明代文人结社考》等数种。谢国桢的著作主要以明季党争、社盟为论说背景,阐述明清之际波谲云诡的历史变迁。何宗美撰著了多种关涉明代文人结社的专书,或围绕文人结社探讨明代文学的演进情形,或探赜文人结社与文学流派的错综关系,或在宏观视域下考察典型结社的特征。李玉栓的著作立足文献,爬梳了明代文人结社的总体面貌。以上关涉文人结社的研究多是取径于宏观视野,对于梳理清楚明代或延伸至清初的文人结社的整体状貌助益良多,但在微观层面亟待探赜的问题仍有不少,这也为我们进一步聚焦与剖解文人结社的具体个案提供了扎实基础。
明清之际的山河倾覆对故明士人的冲击甚为剧烈,可谓直接影响了这一群体的生活方式,在故明、清廷间寻找合适位置成为重要考验。在新朝生存着的故国遗民,身份不断撕裂且日渐尴尬,在忘却不了故国和融入不进新朝间进退维谷,于此艰难处境笼罩下,抱团并结成诗社便是他们尝试寻求自我精神疗救的途径。循此思路,在追念故国旧君之风的感召下,易鼎之后到顺治十七年(1660年)诏令禁止士人订盟立社②的近20年里,结社之风在各地如雨后春笋般次第出现,而江南地区表现得尤为显著。据何宗美《明末清初文人结社研究》一书的初步统计,在清定鼎京师至玄烨践祚这段时间里,各类的文人会社至少有70余家,而明遗民结社则超过50家,足见遗民结社风潮炽盛。若将考察的焦点缩小到江南地区,遗民结社占文人会社的比例会更高。此间较为著名的遗民结社有怀忠社、莲社、惊隐诗社、菉斐堂社、云门社等③。在众多的明清之际遗民结社中,假我堂诗会④颇为重要,但尚未引起学界足够重视,本文便尝试以其为观照窗口,探究易鼎之后遗民结社的基本情形及其文学活动。
假我堂诗会正式结社于清顺治十一年(1654年)十月二十八日,聚会场地假我堂的主人是张奕,扮演拈韵征诗角色的是袁骏。据顾苓《处士张绥子传》记载,假我堂是“先生得元处士渌水园而葺之,引流种竹,中构假我堂,君复营其东偏,堂室精好”[5]270,以一处承载处士精神的园林作为诗会的名称,可谓名副其实。
诗会成员之一的朱鹤龄对同好间的聚会酬唱念念不忘,在10年之后撰写了《假我堂文䜩记》,对结社的具体情形叙述得甚为详细:
张氏假我堂待诏异度公之故居也……维时孤馆风凄,严城柝静,怅云峦之非故,悲草木之变衰,乃命袁重其招邀同好,会䜩斯堂,步趾而来者,金子孝章、叶子圣野、归子玄恭、侯子砚德、徐子祯起、陈子鹤客,并余为七人。孝章谈冶城布衣,顾子与治祯起述渭阳旧事,姚子文初玄恭征东林本末,余叩古文源流,圣野约种橘包山,砚德期乘纶练水,辨难蜂起,俳谐间发……先生久断饮,是夕欢甚,举爵无算。顾余而言曰:“昔吴中彦会,莫盛于祝希哲、文征仲、唐子畏、王履吉诸公,风流文采,照耀一时,今诸君子其庶几乎?可无赋诗以纪厥盛?”饮罢重其拈韵,先生首唱……翼日,予七人各次和一首,先生再叠前韵一首;翼日,予七人又各次和一首,先生又每人赠诗一首;翼日,予七人又各次和一首,诗多不录。先生之诗如幽燕老将,介马冲坚,吾辈乃以羸师诱战,有不辙乱旗靡者哉?先生顾不厌以隋珠博燕石。每奏一章,辄色喜复制,序弁其端,都人诧为美谈,好事传之剞劂。迄今未及一纪,而朗诣、圣野、鹤客、砚德皆赴召,修文先生亦上乘箕尾矣。南皮才彦,半化烟云,临顿唱酬,空存竹树,后之君子登斯堂者,当必喟然有感于嘉会之难再也,悲夫![6]437–440
从这段朱鹤龄追记的文字中,可知悉以下几条颇为关键的信息。其一,假我堂诗会的参与者共有钱谦益、朱鹤龄、归庄、侯汸、金俊明、叶襄、徐晟、陈三岛、张奕、袁骏共10人,皆是甲申国变后入清的士林名流,除钱谦益曾降清为贰臣之外,其余9人俱是明遗民,基于此,可称假我堂诗会为遗民结社。其二,在假我堂诗会举行的短暂的几天时间里,与会诗人多次唱和,留存至今仍可见的诗歌仅有钱谦益《假我堂文䜩诗十首》,即《分得鱼字二首》《和金孝章用来韵》《和朱长孺》《和归玄恭》《和叶圣野》《和徐祯起》《简侯研德并示记原用歌字》《赠陈鹤客兼怀朱朗诣用真字韵》《赠张绥子前韵》,以及朱鹤龄《假我堂文醼次和牧斋先生韵》⑤。其三,《假我堂文䜩记》中对钱谦益的着墨尤多,诗会的组织者虽然是张奕、袁骏,但众人众星拱月的中心却是钱谦益,可见其在江南地区的诗坛宗主地位,当然,这种现象的出现也和朱鹤龄对钱谦益的敬仰推尊分不开。其四,关于举办假我堂诗会的目的,“怅云峦之非故,悲草木之变衰”等文字交代得颇为清楚,即进入新朝的明遗民群发性地表达对故国旧君的深刻缅怀。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第五章“复明运动”中,更是推测假我堂文䜩有反清复明的意愿,“复有可附论者,牧斋顺治十一年至苏州,阴为复明活动,表面则共诸文士游宴,征歌选色,斯不过一种烟幕弹耳”[7]。从彼时严峻的清廷、南明对抗形势,与会者的敏感遗民身份,以及这些唱和诗中不时流露出的追念故国旧君的浓郁情绪,可见陈寅恪的推测或不无可能性。
再来详细看看假我堂诗会参与士人的身份特征,除了钱谦益之外,其余9人皆是明遗民。钱谦益(1582―1664年),字受之,号牧斋,江苏常熟人,明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进士,崇祯初擢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南明弘光时,起用为礼部尚书,后迎降清廷,任礼部右侍郎管秘书院事,充修明史副总裁,渐有悔意,遂称病还乡,著有《初学集》《有学集》《投笔集》等。朱鹤龄(1608―1683年),字长孺,号愚庵,江苏苏州人,明季诸生,甲申国变后,屏居著述,有《愚庵小集》等。归庄(1613―1673年),字玄恭,号恒轩,江苏昆山人,明诸生,曾入复社,清军渡江南下时,曾在昆山参加杨永言抗清之役,失败后着僧装逃亡,后隐居乡下,佯狂以终,著有《归玄恭集》等。侯汸(1614―1677年),字记原,号秬园,上海嘉定人,明崇祯末中乡试,明亡后不复出,博览群书,专心经术,有《潜确先生集》等。金俊明(1602―1675年),字孝章,号耿庵,江苏苏州人,明诸生,“性和而介,入复社,才名藉甚……乱后,隐市廛间,矮屋数椽,藏书满椟”[8],著有《春草闲堂集》等。金俊明的相应情况,杜桂萍、于金苗《清初遗民作家金俊明生平著述行迹考论》[9]一文梳理甚详。叶襄,生年不详,卒于顺治十二年(1655年),字圣野,江苏苏州人,明诸生,曾入复社,“与莱阳姜垓诗篇唱和,力屏钟、谭邪说”[10]91,入清不仕,有《红药堂集》等。徐晟(1615―1684年),字祯起,号陶园,江苏苏州人,博学工文,明清鼎革之后,弃诸生,从父徐树丕隐居,生平重节烈,以陶潜自比,授徒著书以终,有《陶庵诗删》等。时人评骘徐晟的诗歌特征,“魏禧尝称为吴门隐君子,谓其诗顿挫沈郁,即辞有未工,必不稍有矫饰,以自害其性情”[10]88。陈三岛(1624―1660年),字鹤客,江苏苏州人,明末为博士弟子,有声,清初晦迹教授,著有《雪圃遗稿》等。孙静庵《明遗民录》卷十二对陈三岛生平有所描述:“蓬户席门,求友若不及,与魏耕、张宗观、朱士稚等为莫逆交,孤愤露于词色。耕以海上事泄,入狱死;宗观、士稚等亦不良于死;三岛郁郁卒。”[10]92张奕,生卒年不详,字绥子,弱冠补诸生,不离风节,“方卒业南雍而天下乱,君以强仕之年,侧身怀古,婆娑嬉游,不复与人事者,二十八年而卒”[5]270。袁骏(1612―1683年),字重其,江苏苏州人,处士,征辑有《霜哺篇》等。基于以上对这些参加假我堂诗会者的身份梳理,可见他们共同的特征是在故明多考取了功名,其中有几位更是参加过复社这个在晚明颇具政治色彩的社盟,而进入清廷之后多选择隐居不仕,是坚定并纯粹的明遗民。9位明遗民借助于假我堂这方空间,与幡然悔悟之意愈发明显的钱谦益冒险集会,其政治用意值得深思。
清顺治十一年(1654年),虽然距离清廷击败弘光朝及鲁王监国两个南明政权已经过去数年的时间,清廷在江南地区也建立起了完整的治理体系,但士人们的抗清运动却一直处于暗流涌动之中。不死心的抗清人士、前朝遗民和部分改变立场的贰臣游走在江南各地串联策反,并试图联络游荡在东南沿海的郑成功,冀望在里应外合中实现复明的目标。这一年的十月十七日,清廷以郑成功之父郑芝龙为谈判筹码,在努力数年之后,招降使臣学士叶成格、理事官阿山终于在泉州安平镇见到了郑成功,但双方和议破裂⑥,郑成功在给其弟郑世忠的书信中起誓“不特利害不足动吾心,即斧钺亦不能移吾志”[11],遂南下会师李定国,共同抗清。在此之前,顺治十一年正月,平一统、贺王盛两人在南京、无锡一代从事的秘密复明运动东窗事发,两人在严刑拷打中壮烈牺牲;顺治十一年初,钱应魁自称平南将军,联络李定国、郑成功,在太湖流域从事抗清斗争。由此可见,江南地区的故明士人仍然在前仆后继地从事着反清复明的大业,而钱谦益成为贰臣不久,便流露出追悔之意,常常私下里帮助、从事抗清活动,以弥补易代之际的失足之恨。基于上述复杂情势,作为遗民结社的假我堂诗会实则为一次包裹于诗酒唱和下的对抗清廷的政治性集会。
在诗会之约正式到来之前,钱谦益便已早早地赶到了假我堂,并留下了彰显不忘故国心迹的《甲午十月二十夜宿假我堂梦谒吴相伍君延坐前席享以鱼羹感而有述》:“天荒地老梦鸱夷,故国精灵信在兹。青史不刊忘郢志,白头犹记退耕时。箫吹江上商颷发,潮涌胥门朔气移。郑重吴宫鱼脍飨,寒灯一穗闪朱旗。”[12]210–211在诗中,诗人自比忠义之相伍子胥。楚平王因听信谗言而杀害伍子胥的父兄伍奢、伍尚,伍子胥在吴国韬光养晦多年,终得对楚平王掘墓鞭尸,完成了复仇。《史记·伍子胥列传》对此中原委记载甚详:“向令伍子胥从奢俱死,何异蝼蚁。弃小义,雪大耻,名垂于后世,悲夫!方子胥窘于江上,道乞食,志岂尝须臾忘郢邪?故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13]钱谦益受困于一己的贰臣身份难以自拔,时常在梦境中寻找自我易代之际选择的合理性,以消解现实中的苦闷。末句“朱旗”意象,更是此间遗民的通用暗语,借指朱明王朝,钱谦益的复明心迹已昭然若揭。
在《假我堂文䜩诗十首》之前,钱谦益还撰写了长篇诗序,以说明这次诗会的意旨:
嗟夫!地老天荒,吾其衰矣;山崩钟应,国有人焉。于是绿水名园,明灯宵集;金闺诸彦,秉烛夜谭。相与恻怆穷尘,留连永夕。珠囊金镜,揽衰谢于斯文;红药朱樱,感升平之故事。杜陵笺注,刊削豕鱼;晋室阳秋,镌除岛索。三爵既醉,四座勿喧。良夜渐阑,佳咏继作。悲凉甲帐,似拜通天;霑洒铜盘,如临渭水。言之不足,慨当以慷。夜乌咽而不啼,荒鸡喔其相舞。美哉吴咏,诸君既斐然成章;和以楚声,贱子亦慨然而赋。无以老髦而舍我,他人有心;悉索敝赋以致师,则吾岂敢。客为吴江朱鹤龄长孺、昆山归庄玄恭、嘉定侯汸研德、长洲金俊明孝章、叶襄圣野、徐晟祯起、陈岛鹤客。堂之主人张奕绥子。拈韵征诗者,袁骏重其。余则虞山钱谦益也。甲午阳月二十八日。[12]213
此段诗序除了在文末交代与会人员的基本信息,还在开头用大量笔墨铺叙举行诗会的用意。由人生命的衰老联想到故国山崩地裂已逾十载,包括诗人在内的苟活于新朝的故国士人在绿水园中的假我堂中深夜秉烛互诉衷肠,在彼此的话语中,悲伤地追忆起旧时的点点滴滴。在诗中颇可得见历史的升平衰谢,以及个体在遭逢巨大历史事件时力量的微不足道和选择的无可奈何。诗宣泄了众人隐忍已久的追怀故国旧君之情,因此不断地去唱和、去书写,通宵达旦而不自知。在此情境之中,众人卸下了背负的沉重面具,用刀笔将本心一层层地剖开,呈现出或犹疑挣扎或后悔莫及或坚若磐石的复杂心绪。
再看钱谦益《假我堂文䜩诗十首》的前两首:
奇服高冠竞起余,论文说剑漏将除。雄风正喜鹰抟兔,雌霓应怜獭祭鱼。故垒三分荒泽国,前潮半夜打姑胥。古时北郭多才子,结隐相将带月锄。
岁晚颠毛共惜余,明灯促席坐前除。风烟极目无金虎,霜露关心有玉鱼。草杀绿芜悲故国,花残红烛感灵胥。退耕自昔能求士,惭愧荒郊自荷锄。[12]214–215(《分得鱼字二首》)
入清之后,钱谦益囿于其曾为贰臣身份的敏感性,在作诗时使用了大量的意象、典故,素号难读,这两首也不例外:“奇服”语出《涉江》“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⑦,喻德行高洁;“鹰抟兔”典出《唐纪》,“侍御史杨孚,弹纠不避权贵,权贵毁之。上曰:鹰抟狡兔,须急救之,不尔,必反为所噬”[14];“獭祭鱼”罗列故实,堆砌成文;姑胥,即姑苏山;“北郭”之谓出自高启《送唐肃序》;滇毛,头发义;金虎,指虎丘山;玉鱼用汉楚王戊之典;灵胥,指伍子胥。这两首诗连缀使用一系列富有深意的典故及意象,从中传达出对故国旧君割舍不断的深情。
据钱谦益的诗序及朱鹤龄十年之后的追忆,假我堂诗会虽然参与人数只有10人,却在彼此心意相通中数次唱和。举钱谦益《和朱长孺》及朱鹤龄《假我堂文醼次和牧斋先生韵》两首诗为例,以见当时的唱和情形。
天宝论诗志岂诬?虫鱼笺注笑侏儒。西郊尚记麻鞋往,南国犹闻石马趋。事去金瓯悲铸铁,恩深玉匣感鳞珠。寒风飒拉霜林暮,愁绝延秋头白乌。[12]216(《和朱长孺》)
萧萧落叶正愁予,哲匠高论酒戒除。养拙自嗤同土木,成书漫拟注虫鱼。樽传白堕挥渠椀,馔具伊蒲佐蟹胥。招隐桂丛今得主,东皋十亩伴诛锄。[6]206(《假我堂文醼次和牧斋先生韵》)
朱鹤龄和钱谦益的交谊深厚,作为晚辈,朱鹤龄一直对钱谦益顶礼膜拜。在这两首唱和诗中,颇可得见曾经误为贰臣的钱谦益和身为遗民的朱鹤龄的复杂心志。在钱谦益的《和朱长孺》诗中,不断地出现对故国旧君割舍不去的念想,经此连绵不断地强调,诗人对易代之际选择造成的节操污点耿耿于怀,期待通过私下里参与抗清运动,公开和前朝遗民的交际,借助诗歌彰显一己真实内心等多重途径来纾解毁身失节为贰臣给其造成的持久心灵波荡和无限悔恨。作为明遗民的朱鹤龄知悉钱谦益在易代之际的无可奈何和积极弥补过错的言行,他在《假我堂文醼次和牧斋先生韵》诗中展现的是归隐田园之志,以保持身处新朝而节行不被玷污。朱鹤龄强调归隐田园的选择,这也为曾为贰臣的钱谦益消解易代之际的不堪行为提供了具体的途径。将两人的诗交叉起来品读,高山流水觅知音的惺惺相惜之态颇为显著。
要言之,结合清顺治十一年(1654年)江南地区的严峻政治形势、与会士人作为前朝遗民的敏感身份,以及唱和诗中不时传达出的故国旧君之悲,可知假我堂诗会乃一心气相通的遗民结社。杨凤苞《书南山草堂遗集后》描述了明清易鼎之际的文人结社:“明社既屋,士之憔悴失职,高蹈而能文者,相率结为诗社,以抒写其旧国旧君之感,大江以南,无地无之。”[15]这些崛起的遗民结社一方面继承了晚明以来的社集风气,另一方面又新增了思念故国旧君的主题,一些反清复明的政治行动,在诗社成员创制诗歌的字里行间皆可觅得蛛丝马迹。解读假我堂诗会中结社遗民的诗歌,可以清晰地发现他们对故国生活的无限怀恋,拥有共同遭遇和记忆的这些明遗民借助于结社找寻到彼此在新朝继续生存下去的支撑和动力。正如对假我堂诗会的阐析一样,对其他遗民结社的解读依然可以循此思考路径,即将其置于文人结社风潮盛行与遗民诗社广泛崛起的视域之中,聚焦诗会成员的典型身份特征与结社行为表征出的政治意涵,从而探察这类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文学活动,或许可以更清晰地理解山河板荡、宫阙倾覆之下故明士人们的不懈抗争。
① 关于文人结社的追溯与概念界定,欧阳光《宋元诗社研究丛稿》、何宗美《明末清初文人结社研究》、李玉栓《明代文人结社考》等诸位学者的著述皆有较为详细的讨论,以何宗美的论述较早且颇具系统性。何宗美在其著述中,从阐释社祭之社、里社之社出发,将文人结社的流变历史归纳为“文人结社的现象,自中唐以后日益多见。晚唐、五代,承接风气;宋元时期,诗社林立;到了明代,出现了极盛之势;清代以后虽渐衰落,但余绪衍流,直至二十世纪之抗战时期。”而在“社”的概念表述上,则强调认定时需持两条标准,即社名、社址、社长、社友、社约等均有明确记载可考;或在文人唱和酬答作品中出现了“诗社”“吟社”“同社”“诗酒会”“文字之会”等典型词汇。循此论述,“社”既可指“文人自行组织的有相对固定成员和活动地点并定期或不定期举行活动的团体”,又可指“并无固定成员的临时性的群体聚会活动”,显然,这是一种广义层面的界定。以上内容可参见何宗美著《明末清初文人结社研究》(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5―7页。
② 清顺治十七年(1660年)二月二十三日颁布严禁社盟政令。这一政令的极力鼓吹者——礼科给事中杨雍建在《严禁社盟疏》中,直指放任社盟对维持统治的巨大危害,并提出整治的建议办法:“士习不端,结社订盟,把持衙门,关说公事,相煽成风,深为可恶,着严行禁止。以后再有这等的各该学臣即行革黜参奏,如学臣隐徇事发,一体治罪,该部知道。”见《杨黄门奏疏》,载《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67册(齐鲁书社1996年版)第228页。
③ 关于清初遗民结社的盛行,何宗美、王文荣两人均有爬梳,何宗美在《明末清初文人结社研究》中初步考证得出全国范围内遗民结社共有五十余例(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09―317页);王文荣《明清江南文人结社研究》则聚焦于清初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及太仓州的遗民结社,共梳理出29例(苏州大学2009年博士学位论文第133―139页)。
④ 关于假我堂诗会的现有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作为引例的简单介绍层面,如:陈宝良《中国的社与会》(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93―294页);罗时进《清代江南文化家族雅集与文学创作》(《文学遗产》2009年第2期第88―89页);罗时进《地域·家族·文献:清代江南诗文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85―86页);白一瑾《清初贰臣士人心态与文学研究》(天津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04页)。因此,对假我堂诗会参与人员的生平考证及诗歌意旨的精细探讨实有必要。
⑤ 假我堂诗会参与者的唱和诗,在流传中多有佚失。赵经达《归玄恭先生年谱》载:“永历八年顺治十一年甲午十月二十八日,与牧斋等十人会于张绥子奕之假我堂咏诗。冬夜假我堂文宴诗,十月二十八日,佚。”(见归庄著《归庄集》附录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551页)。从归庄诗歌的佚失情形,便可管窥彼时明遗民诗歌作品传世的难度之大。
⑥ 关于郑成功和清廷的议和,始于清顺治九年(1652年)十月,止于顺治十一年(1654年)年底。对于郑成功选择议和的目的,温睿临《南疆逸史》曰:“时成功纵横海上,浙闽、两广沿海郡县多被兵,官吏疲于奔命,所至征饷,深山穷谷率不免,而本朝方用师粤中,乃议使使抚之。”(见温睿临《南疆逸史》卷五十四,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429页)。可见议和或是郑成功的缓兵之计,并希望在和清廷就谈判条件的讨价还价中获取利益。
⑦ 语出洪兴祖补注、卞岐整理《楚辞补注》卷四(凤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112页)。《涉江》篇的解题曰:“此章言己佩服殊异,抗志高远,国无人知之者,徘徊江之上,叹小人在位,而君子遇害也。”钱谦益自比屈原的用意颇为明显,也再次传达了其消解易代之际曾为贰臣不堪过往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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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herent's Association of the Former Dynasty: Jia-Wo-Tang Poetical Gathering and Its Literary Activities
PENG Zhi
(Chinese National Academy of Arts, Beijing 100029, China)
During the Ming-Qing transition, scholars of the Ming dynasty who entered the Qing government continued the literati association and successively established a large number of poetry societies, among which Jia-Wo-Tang (Fake-me-club) was quite typical. The members of it included nine adherents of the Ming dynasty such as ZHU Heling, GUI Zhuang, HOU Fang and QIAN Qianyi who gradually was regretful to become turncoat official. Combining severe political situation during the early Qing dynasty, participants' sensitive identities and responsorial poems' specific content, it could be inferred that Jia-Wo-Tang should be an association with political implications. It showed a deeper memory of collapsed motherland and dead emperor and the sought to form an association to alleviate the pain and in the new dynasty.
adherent's-association-of-the-former-dynasty; Jia-Wo-Tang poetical gathering; political implications; literary activities
I222.7
A
1006–5261(2020)05–0097–07
2020-01-30
2019年中国艺术研究院基本科研业务费项目(2019-补-11)
彭志(1990―),男,安徽寿县人,助理研究员,博士。
〔责任编辑 杨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