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佳(安阳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河南 安阳 455000)
饶晓志在其自编自导的电影《无名之辈》(2018)中,通过一个悲喜交加、有着连环效应的故事带出了一个个承担生活重压、引发观众感慨的“无名之辈”。而结构主义叙事学能帮助我们更深刻清晰地理解这部电影,包括电影的叙事技巧以及精神内核和情感意蕴。
《无名之辈》在形式上最为引人注意的便是其采用的非线性叙事结构。和盖·里奇的《两杆大烟枪》(1998)、宁浩的《疯狂的石头》(2006)类似,电影没有采用事件前后相连,顺时发生且不间断的线性叙事,整个叙事文本被以多个序列、网状交织的方式建构起来。不同的人物,在各关键情节点中陆续登场,而在叙事的尾声这些人物阴错阳差地交汇在一起,剧情也由此达到高潮。厘清《无名之辈》的各条线索对深入剖析电影文本有重要的意义。
马先勇是电影《无名之辈》中的主要线索。在这一条线索中,他因为醉驾而导致妻子身亡,妹妹马嘉旗高位截瘫,自己也丢了协警的工作,只能给“蔚蓝水月”开发商高明做保安,穷困潦倒的他和女儿的关系也十分紧张。当施工队在工地挖出一杆枪后,马先勇决定以此作为自己立功、重获协警身份的契机,不料枪却被换为了一把水枪,马先勇于是开始追查真枪的下落,查到了肇红霞和波仔。
在胡广生的线索中,终日坐在轮椅上的马嘉旗迎来了不速之客——劫犯胡广生和李海根,两人持枪抢劫了手机店后仓皇躲进了马嘉旗的家中。因为残障而失去生活欲望的马嘉旗故意激怒胡、李二人,希望他们将自己打死,胡、李陷入到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的困境中,最后在马嘉旗熟睡后离开。
在肇红霞的线索中,她是李海根的女友,在梦巴黎夜总会做按摩技师,在警方的扫黄中被抓,并被询问胡广生和李海根的下落。为了保护李海根,肇红霞供出的人是波仔,于是警方带着肇红霞前去抓劫匪,却由于马先勇找到了肇红霞的手机,联系了李海根,双方在西山相遇。
而除此之外,高明之子高翔,又是马先勇之女马依依的男友,而高明原本准备与情人刘雯虹远走高飞,但还是良心发现回到桥城,他和刘五以及自己的儿子也在西山相遇。
马先勇的线索对整个故事有着串联作用,电影开始于马先勇被装在麻袋里吊起来,被打得鼻青脸肿,结束于马先勇在救护车上挨了胡广生一枪。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受伤,是他在社会上到处碰壁、走投无路的写照,也让电影剧情有了一种呼应式的完整;胡广生则几次左右了剧情的发展,正是他要将犯罪事业“一步一个脚印,做大做强”,想出了持枪抢劫的计划,马氏兄妹才被裹挟进了几乎丧命的厄运之中;高明的线索看似是游离在整部电影主干叙事之外,但实际上却使电影的叙事更为完整。胡广生、李海根、马先勇等人的行为,看似匪夷所思,但都是在爱的推动下发生的。高明的社会地位,对命运的掌控程度与他们不同,但他无论是出走抑或回归,也都是出于对他人的爱。电影中有着种种偶然,诸多巧合都因人和人之间的爱而具有合理性。
在当代国产电影的叙事中,越来越多的导演热衷于将故事打碎重组,观众往往在初次观影时会因为这种破碎、割裂的叙事形式而感到扑朔迷离,并最终为碎片的拼接而拍案叫绝。如忻钰坤的《心迷宫》(2014)、《暴裂无声》(2017)等。观众和导演作为信息的接受者和给予者,在此形成了一种对立和竞争关系,导演有意延宕信息的披露,为观众的理解制造障碍,而观众也在努力地对电影结构进行重塑,其注意力就被电影牢牢地吸引。另一方面,叙事上的乱序,各类巧合的发生,往往也就意味着现实生活的无序、诡异与荒诞,某种人性痼疾(如忻钰坤电影中人的贪婪枉法等)或社会病灶(如饶晓志、宁浩电影中的底层困境等)便真实地暴露出来。
民间文艺学家、语言学家弗拉基米尔·普洛普是结构主义叙事学的领军人物,他以“功能”来对角色进行细分,并最终总结出了31种功能。他的理论也为布雷蒙、格雷马斯等人继承。但托多罗夫则认为这31个功能在概括人物所有可能的行为时是不够全面的,而在被置于一个公理模式中时,又是太大的。为此托多罗夫提出了另一种段落式的研究方式。托多罗夫认为:“一篇理想的叙述文总是以稳定的状态作为开端,尔后这个状态受到某种力量的破坏,由此而产生一个平衡失调的局面,最后另一种来自相反方向的力量再重新恢复平衡。第二个平衡与第一个似乎差不多,但它们从来不是一模一样的。”在吸收了普洛普“功能”论的基础上,托多罗夫以“平衡——失衡——平衡”来对一个叙事序列进行概括,相对于普洛普繁冗的功能区分,托多罗夫的平衡论无疑更容易为人们所把握。
以马先勇的故事为例。电影中由警察口中介绍的马先勇的经历,不难看出早年他的生活处于一种平衡状态:在任队刚刚从警校毕业时,马先勇就是他带的协警,两人合作破了不少案子,马先勇也过了公务员的考试。然而在任队结婚摆酒的那天,马先勇出了车祸,从此家庭破碎,协警职业告终,陷入到一种失衡状态中。电影一开始便以各种情节展现了马先勇的落魄:在经济上,他用借来的十万块交了“蔚蓝水月”的首付,然而高明准备放弃楼盘跑路,他也无力支付女儿学校要交的费用,甚至连讨好老师的水果都是赊欠来的;在家庭生活上,妹妹对自己恶语相向有如寇仇,自己在全家福上的头像也被剪了下来,女儿则意图跟自己断绝关系;在职业上,保安身份使得他成为刘五等人发泄的对象,而任队也因为他交上来的是一把水枪而对他懒得理睬。马先勇在电影中所做出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摆脱这种失衡,他也因此成为电影中令人同情的困兽式角色。类似的还有两个让人啼笑皆非的“悍匪”。李海根最大的愿望就是和霞妹结婚,然而霞妹为摆脱贫困进城做按摩女郎历经风尘,李海根在胡广生的怂恿之下走上抢劫的歧途,他的命运出现失衡,这种失衡在李海根发现抢来的手机竟然是模型机而达到高潮。人物命运的“平衡”状态让人物合乎情理地树立起来,赢得观众的信任,而他们的“失衡”则意味着戏剧矛盾的生发,原有秩序的被打破,观众对人物的关切也因此萌生,而最后的“平衡”,既是客观现实中矛盾解决、风波平息的结果,也是观众审美期待的要求。
在电影结尾,晚上九点烟花绽放,在烟花的刺激下,原本已经上了救护车,可以逃脱法律制裁的胡广生开枪,警察逮捕了胡、李二人,马先勇被枪击中,这看似是一个悲剧性的结局,但实际上平衡也在此生成。马先勇并未被打死,伤愈后继续做保安,协警的梦想破灭了,但是他用自己的血肉之躯证实了那把枪的存在,也证明了自己破案的能力,维护了他认定的正义,而女儿马依依也认可和拥抱了父亲,用自己生物课本上的名字告诉父亲自己其实从来没有想过改姓。胡广生入狱服刑,马嘉旗依旧为残障所苦,二人失去了尊严,但是却拥有了彼此,拥有了最为了解、绝不会轻视自己的爱人。而一直单方面追求肇红霞,坚定不移地说出“我不管她以前做什么,我只在乎以后她做什么”的李海根也从霞妹对自己的掩护中看到了她对自己的爱。所有人物都获得了一个相对完满的结局,每一个“无名之辈”都在命运的惊涛骇浪中找到了一方孤岛,可以说电影的叙事序列是极为工整的。
在普洛普之后,格雷马斯以语义方阵理论对结构主义叙事学进行了丰富。语义方阵又叫符号学矩阵,是格雷马斯基于二元对立原则创建的。在语义方阵中,X,反X,非X和非反X形成了一个四元相对体:
在叙事中,一开始存在的是X与反X的对立关系,但是随着叙事进程的展开,新的因素加入进来,X会拥有辅助者、反对者等,这便是非X,非X与X和反X也都各自建立关系,非反X亦然。当这些因素都得到充分展开时,叙事也就完成了。在《无名之辈》中,X便是主人公,站在“警”阵营中的马先勇,他是欲望的发出者,而反X则是作为“匪”的胡广生。胡广生持枪抢劫,被各大媒体争相报道,正困惑于工地枪支去向的马先勇顿时认定了胡广生手上的枪就是丢失的那把,于是想尽办法查找胡广生的下落,包括逼供波仔,去夜总会找肇红霞以至于被警方扫黄抓到,等等。受限于文化水平,他采用的手段并不完全合法,但是他维护治安、维护正义的态度是坚定的。而胡广生则号称自己“杀人如麻”,打算在干完这一票后买AK,买来复枪,继续在犯罪上“做大做强”,对法律无知和蔑视到了极点,他是社会安定的破坏者。二者虽然都是社会的被排斥者,但他们的对立是十分明显的,两人是杰姆逊所说的,黑与白式的“绝对否定”关系。
而X和非X之间的关系则是如杰姆逊所说的,黑色与红、蓝等颜色的关系,二者也存在矛盾,但对立性要更弱。马嘉旗便是一个非X式的角色。由于车祸造成终身残疾,马嘉旗无法原谅哥哥,她以恶毒的语言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一直给她请保姆、给她找男朋友的马先勇。在电影中,马先勇曾经去马嘉旗家想探望妹妹,此时已经决定自杀的马嘉旗开始对哥哥说出了善意的话语,叮嘱他注意身体,马先勇反而感受到了不对劲,于是马嘉旗继续破口大骂,马先勇才感到一切正常放心离去,完全没料到屋里就藏着他一心寻找的胡广生和李海根。马氏兄妹之间看似水火不容,但血浓于水,二者依然彼此关爱。马嘉旗并不喜欢马先勇给她介绍的王顺才,她和胡广生的接触从尖锐敌对,到胡广生为她换尿布,给她在阳台上拍照,答应帮她自杀,实际上却是在留下温馨漫画后离开,两人的关系越来越亲密,她从原本看不起虚张声势的胡广生,到理解了胡广生寻找“尊严”的意图,最后在那句“我想陪你走过剩下的桥”中与他发生了触及灵魂的深刻感情。非X因为掩护了胡广生,成为X的反对者。
而李海根、刘五、肇红霞、波仔等人,则是非反X的角色,他们也先后与马先勇接触,在电影的故事结构中发挥着功能作用。李海根是胡广生抢劫时的从犯,刘五纠集起来的“追悼会”队伍则带有涉黑组织的意味,肇红霞从事的行业则是警方扫黄的对象,并且为了李海根而做假证,波仔开夜总会并涉嫌在麻将档口赌博。他们并不是纯粹的道德败坏者,但在利益的诱惑下,他们都处于一种不受法律约束的状态,与社会主流格格不入,为马先勇追捕胡广生制造了一定麻烦。而在电影的最后,X,反X,非X和非反X统一经受观众在道德与情感上的审判。
饶晓志以非线性的网状叙事,让《无名之辈》各个人物在意外中,被牵涉进一个犯罪事件中,在各自的处境与追求下,人物开始了挣扎与抗争。而其中每一条叙事线索,人物的生活状态都有着从平衡到失衡,最终回归平衡的过程,以托多罗夫的“理想的叙述文”的形式牵动着观众的心,这其中以马先勇为核心,一组组二元对立关系被建立起来,形成了一个符号矩阵,人物的行事逻辑、情感取向等因此而明晰,人生的悲凉无助、狼狈不堪和可贵的温情与美好,也由此显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