莯雨
远处,一排排烽火,高高矗立在城门上的战旗,随风扬起。
“不好!将军被金人刺杀了!”一位将士传来了急报。
消息如一阵雷鸣划破军营中寂静的黑夜,厮杀战场若没有将军坐镇指挥,不就等于自取灭亡吗?军营里顿时乱成一锅粥,在这千钧一发之刻,一位书生站了出来。
“将军赏识我们,带着我们报效祖国,上战场杀敌,如今被小人背叛,得替他报仇!”书生举起长剑指着天上璀璨的星宿,心里像是燃起了一簇雄雄烈火。顷刻间,书生一声大喝:“点兵!”话语一落,将士们纷纷拿起弓箭集结到他身后。
“咚咚咚——”在这漫漫长夜之中,军营中奏起了悲壮的塞外歌声。书生把衣袖一拂,提了剑,上了马,只点了五十人纵身直冲敌方几万人的军营。雷霆乍响,书生一马当先,踏铁骑,执长剑。刀光像破裂人间的星辰,敌营中的喊叫像破碎的玻璃。
军中沸腾了。
我走到几个正在大声谈论的士兵旁。
“辛将军好厉害!只带五十人杀进金营,就把张安国这个叛徒抓回来了!”
书生从帐中走出,听到我身旁的这几位士兵正在谈论他,微微一笑。“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这声音如惊雷般在山谷中回响。宝剑入鞘,他纵身上马,一声清啸,地上只剩两行马蹄印,远方传来鹧鸪的啼叫,清晨的曙光,穿林打叶而来,被切成块块光晕……
这是我初见稼轩,那年,他才二十三岁。
我又将时间轴往后调了九年……
当我千里迢迢来到南方,我想找到那位英姿飒爽的将军,全城找遍,正当我失落离去之时,却在蓦然回首间,在那赏心亭见到了一位中年男子,几缕银丝在青丝间闪烁,镌刻着岁月风霜的眼神中少了些傲气,多了些忧伤。
天东去,水跟随,水汽模糊了两者的界限。
先生呆立在亭中,眉头紧锁,默默地注视着云在水中的倒影。
良久,他终于发现了我的存在。我走上前,轻喊一声:“辛将军,您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我大宋的白云,何时才能拂去这片霾空?”先生轻轻一叹,抬头远眺苍茫天际。
先生告诉我,他南归已九年有余,却受主和派排挤,不被重用,投闲置散,在建康任了一介小官。
“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先生长叹一声,凝视着东方水天相接的地方。“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吟罢,他不再说话。
他立在那里——似一尊石雕,静止了,不再发出一丝声响。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稼轩。
当我第三次见到稼轩时,他已是位白发苍苍的老者。
鹅湖边上,他与陈亮道别。
那天下着雪,天地间只剩下一缕凄凉的白,鹧鸪也不再啼叫。先生踏过雪地,留下一串脚印。一路上,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回到家中,他从墙上取下那把尘封已久的宝剑,青石桌上的酒杯干了又满上。
他抱着剑,顺势倚墙而坐,仰首灌了一大壶烈酒。
我凝望着他,仿佛化作了他手中的剑,随着他的动作,忽上忽下,抒发着心中的惆怅。
半晌,停下。
“嘶——”头上的窗纸突然裂开一道缝,浮出一条平整的剑痕。
寒风瞬间灌满纸隙,把如同冷霜的月光推进屋里,霜粒一样的月光顺着窗沿滚滚而下。
先生喝酒,喝到酩酊大醉,以至于忽视了我的存在。后来他开始抱着宝剑痛哭,哭到眼里有了血丝,一头倒在青石桌上睡着了。
我在一旁等着,一直等到他醒了,他猛地抽出宝剑,将青石桌斩为两段。这时他才发现我在旁边。
酒未醒,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向笔墨纸砚走去。拿起墨,却磨得到处都是,我上前帮忙,他也不客气,提笔就写,一气呵成。
那首《破阵子》跃然纸上,“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我最后一次见到稼轩,已是他生命的最后时刻。
朝廷终于决定重启北伐大计,任命68岁的他为枢密都承旨,命他速到临安赴任,在等待了46年之后,他终于等到了带领南宋正规军北伐的机会。
此时,他满头雪银,在生命最后的时刻,他沉沉地睡着,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无数次来过的梦境,没有溪上青草,没有蛙声一片,只有沙场点兵,吹角连营。
他仿佛仍是少年,飞骑于战场之上,锦旗飘扬,杀声震天。
突然他睁开双目,眼神清澈,目光炯炯,用那嘶哑的声音大喊:“杀贼!杀贼!杀贼!”
我俯身,紧紧握住稼轩的双手,泪流满面,我知道,那是回光返照。
恰逢此時,一曲悠长的箫曲从北方传来,那箫声悲凉忧戚。
稼轩,他溘然闭目,梦,终是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