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冠肺炎疫情导致逆全球化风险加剧的当下,中国领导人提出:“逐步形成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培育新形势下我国参与国际合作和竞争新优势。” “双循环”是一个综合性、全局性的复杂课题,不同领域的人视角各不相同,观点亦或有差异。本文仅从工业与工业文化的立场出发,指出培育制造业生态体系是构建“双循环”的可能性路径。
要构建“双循环”,首先要从观念上认识到经济循环是可以人为干预的,在一定程度上是可驾驭的。
经济循环的内核是从生产到消费的闭环,这一闭环建立在人类基本需求的基础上,具有自然形成的属性。但是,任何经济循环都是在一定地理空间中进行的,国界线对地理空间的分割人为地阻碍了生产要素的自由流动。这也就意味着,在存在着国家的地理空间内,自然形成的经济循环实际上难以避免人为影响。在复杂的现代经济中,不同尺度的地理空间对应着不同的经济循环。国家既是全球性的经济循环的一部分,其内部又存在着自身的经济循环;在微观层次上,企业是参与现代经济循环的基本主体,企业的活动是循环的动力。
欧洲近代早期的重商主义,作为西方工业文化的原型,就是一种主张在国家层面上干预或重新构造经济循环的观念。经济循环或者所谓循环流转是中性的,但是,国家的经济却存在着增长的良性循环或停滞乃至衰退的恶性循环。通过观察意大利城市国家、西班牙、荷兰等国的兴衰史,近代早期的重商主义者认识到:经济增长具有活动特定性,即经济增长在一些经济活动中而不在另一些活动中发生。[1]重商主义者进一步观察到了制造业发展与国家富强之间的正相关性,这使他们形成了一种對制造业的产业偏好。到了工业革命时代,这一产业偏好就成为将工业发展视为国家经济良性循环之基础的工业文化。
德国经济学家李斯特作为工业文化的代言人之一,即指出工业发展是国家经济整体进入良性循环的关键。当然,李斯特没有忽略一国工业发展是在国际竞争的背景下展开的:“历史告诉我们,技术和商业是会从一个城市转移到另一个城市,从这一个国家转移到另一个国家的。”[2]因此,李斯特主张国家通过隔绝不利于本国工业成长的国际经济循环,来培育自己的工业体系,进而促成国内经济良性循环,等本国工业成长壮大后,再进入国际经济大循环,参与世界市场的竞争。换言之,李斯特拥有一种先健全国内经济大循环再参与国际经济大循环的经济发展观念。李斯特的观念继承了早先的重商主义,并与当代国家创新体系理论一脉相承,其通过工业发展来构造国家经济良性循环的主张,可谓一种宏观工业文化。
重商主义对制造业的偏好在工业革命之后演化为一种宏观工业文化
李斯特学说的缺陷,在于对工业发展的微观层次缺乏观照。与李斯特同被纳入当代演化发展经济学系谱的熊彼特,以其创新理论弥补了这一不足。熊彼特将现代经济视为“创造性毁灭”的过程。[3]“创造性毁灭”意味着经济循环被打断与重构,而经济循环中的行为者并非被动地承受这一过程,而是主动地通过创新促成了这一过程,或利用这一过程实现了创新。熊彼特界定的创新,在本质上是早期重商主义者所追求的能带来经济增长的活动。与重商主义者将带来经济增长的活动指向制造业这一具体的产业不同,熊彼特看到了这类活动在个体层面的动力机制,即所谓“企业家精神”。在熊彼特的理论中,经济发展意味着旧的循环流转的打破,而具有创新魄力的企业家堪称弄潮儿。[4]熊彼特揭示了工业经济中的企业家精神是一种可以重构经济循环的力量,这种观念可谓一种微观工业文化。
宏观工业文化与微观工业文化共同构成了一种依靠发展制造业来塑造经济循环的观念。在国家层面,需要通过发展制造业来启动一种高质量与报酬递增的良性经济循环;在微观层面,则需要通过以创新为内核的企业家精神来为循环提供驱动力。无论是构造国内经济大循环,还是参与国际经济大循环,工业文化都提供了一种供给侧的视角,既阐明了人为干预经济循环的可能性,又揭示了正向干预的路径。
将经济循环区分为国内大循环和国际大循环,本身就肯定了政治等因素对于经济的自发演化的影响。毕竟,国界线就是一种政治构造。在理想的自由市场中,各种要素可以自由流动,并得到优化配置,人类的经济也从分散的地区经济逐渐联结为一个整体。全球化是最高层次的国际大循环。不过,15世纪以来的全球化的真实历史,伴随着殖民扩张和军事征服等暴力活动,其基础架构的搭建远远称不上自然与自发。全球化在现实中的不完整性与非经济性,决定了国内大循环在国家层面上,始终是对于国际大循环所含风险的一种战略应对。
从历史上看,近代早期西方的重商主义体系,一方面依靠坚船利炮扩张,推动了国际经济大循环的建立,一方面又通过采取关税保护或贸易战等产业政策,试图让国际经济大循环有利于国内经济循环。然而,重商主义者的动机很多时候并非是经济性的,而是政治性的。因此,重商主义一方面是全球化的驱动力,一方面又包含着逆全球化或反全球化的倾向。或者更为准确地说,全球化本身也是分层次的,在空间和价值链上是不平衡的。对由重商主义孵化的现代大国来说,全球化不是中性的,参与全球化是为了占据更有利的经济地位。
19世纪中期以后,全球化真正开始覆盖全球,并以自由贸易理论来为之正名。但在不到两百年的时间里,全球化就连续被世界大战、大萧条、冷战所打断——今天的全球化只是冷战结束后的最新一轮。换言之,全球化就像创造性毁灭一样,不是直线的变迁,而是一种包含周期与结构转换的演化,这种结构转换常常由政治与军事等非经济因素决定。从某种意义上说,逆全球化这一概念的成立,完全取决于生活在全球化鼎盛时期的人以其短期视角看待历史。然而,全球化的扩张与收缩在长期历史中实为常态。即使肯定全球化是一种不断深化的长期趋势,也无法否定其收缩阶段的存在。很明显,全球化的世界体系存在着保护主义与自由化在意识形态与国家政策上的交替主导。自2016年以来,保护主义在全球范围内的抬头已是明显之势。其中,本应维护全球化的世界体系中心国美国,在特朗普政权的领导下,带头破坏全球化,掀起了逆全球化之狂澜。2018年开始,特朗普政权通过对中国发动贸易战,以及打压中国的高科技产业,破坏了全球化的基本规则和机制。如果说贸易战局限于政策领域,尚使不少人心存靠外交协调来维护全球化的期待,那么,2020年肆虐全球的新冠肺炎疫情作为破坏全球化的不可抗力,就使各国政府与企业更为认真地反思全球化的风险了。
自2020年的新冠疫情导致中国制造业与物流的重镇武汉采取封城措施开始,由跨国公司构筑的全球供应链就受到了冲击,而发达国家政府、企业与学界关于将供应链从中国转移的讨论也就没有停止过。随着发达国家疫情的加剧,疫情防控物资主要由中国生产的事实,又加剧了发达国家对于基本工业产品不能自给的担忧。随着疫情恶化,由于欧美受困于疫情防控物资供应不足,要与中国“脱钩”而重建全球供应链的声音就更多了。《经济学人·商论》在4月的一篇主打文章中采访了中国欧盟商会主席伍克德(Joerg Wuttke),伍克德表示,如果人们从这次大流行病中吸取了一个教训,那就是“单一供应源已经过时,多元化是新风尚”,换言之,企业“需要中国以外的供应商”,即使“这样做会增加成本并降低效率”。在同一篇文章中,波士顿咨询公司的首席执行官李瑞麒(Rich Lesser)则称,由于机器人技术和其他新的制造方法缩小了成本差异,把工厂搬回距离本国更近的地点变得更名正言顺了,之前信息技术曾是供应链延伸的基础,如今信息技术也同样可以用来缩短供应链,这可能让企业对本地需求的响应更快。
李瑞麒的观点表明,发达国家不仅具有将供应链从中国搬离的意愿,而且正在探索以智能制造等新技术来降低本地供应链成本的可能性,使逆全球化不仅具有安全性,还具有经济性。调整供应链当然非朝夕之功;然而,在疫情中,美国的波音、福特等公司已经在使用3D打印机为医护工作者生产防护面罩,3D打印公司SLM Solutions Group AG也开始用自己的设备为自己制造零部件,以解決中国的封城导致的零部件短缺问题,一个完整的产业链已经在浮现。到3月下旬,通用电气公司将其呼吸机的产能提高了一倍。通用电气公司的产能提升与中国制造业的庞大产能相比,不过九牛一毛,但这一动向昭示了用新技术摆脱全球化供应链的前景。
全球化的好坏利弊在世界范围内是长期争议的价值问题,此处不予讨论。本文仅需指出的是,假如本轮全球化的扩张难以持续,则长期参与国际经济大循环的国家势必受到严重冲击,这些国家必须重构发展模式以应对逆全球化带来的打击,且应对措施准备得越早、越充分,损失越小。然而,要调整战略,首先还是必须调整观念,认识与正视逆全球化威胁,杜绝麻痹大意和侥幸心态。逆全球化并不一定会摧毁世界经济体系,但一定会带来国际大循环的紊乱与重构。在“双循环”中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不应理解为闭关自守,而是为了预防国际大循环紊乱所带来的更大的冲击,并在国际大循环的重构中掌握一定的主动权。
在中国“双循环”的发展目标中,国内大循环被视为“主体”,这符合大国经济正常的发展逻辑。从供给侧的角度说,培育制造业生态体系是构筑国内大循环产业基础的重要举措。
发达国家正在探索以智能制造等新技术来降低本地供应链成本的可能性
自重商主义时代以来,制造业就被视为一种可以实现报酬递增与促进国内经济良性循环的产业。制造业生态体系意味着在国家等特定的地理空间内,不同行业的企业通过供需关系结合成有分工与协作关系的产业链,同一行业内则存在着不同类型的企业,通过竞争与合作等关系,去推动创新及满足不同层面的需求。企业是制造业生态体系的主体,但不容忽视的是,各级政府、行业协会、学校与科研机构等同样构成制造业生态体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并具有企业所不具备的功能。例如,政府能够通过政策影响生产要素的流动,从而塑造企业发展所必须面对的外部环境;学校为制造业输送着劳动力,不同取向的教育政策左右着学校所培养的人才的素质与类型,进而通过人才供给影响到制造业的发展;社会风气等抽象因素,也会通过影响人们的择业观和消费偏好等,对制造业发展的资源配置产生影响。因此,制造业生态体系是一个制造业产业链、国家政策与社会文化交织在一起的综合体系。
对国内大循环来说,制造业生态体系有两种显而易见的重要意义。首先,国内大循环从本质上说就是要在国内创造更多的市场需求并满足这种需求,如此才能实现国家内部的自我循环。一国境内的制造业生态体系越复杂,就意味着其产业之间与产业内部的需求越多,且这些需求能够在国内得到满足——这些供需关系组合在一起,本身就是一种国内经济循环。其次,国内大循环从战略上看是为了应对国际大循环紊乱所带来的冲击,其中就包括关键技术等要素由于各种原因无法进入国内的风险。可以想见,一国的制造业生态体系越复杂,国内企业可供给的要素越多,其经济对国际大循环紊乱的抵抗力越强,也就自然形成了能规避国际风险的国内经济循环。正是从这两个角度说,复杂而多样的制造业生态体系是一国国内经济大循环的产业基础。
与经济循环一样,制造业生态体系既有自然形成的可能性,也可以通过国家政策有意加以培育。19世纪的新古典经济学家马歇尔基于英国经验所揭示的“工业区”,类似于一种自然形成的制造业生态体系。不过,企业在市场机制下的自然集聚显然不是制造业生态体系形成与演化的唯一路径。威廉姆·邦维利安和彼得·辛格以美国经验为主,区分了制造业发展中的5种创新模式,分别为创新管道、诱导创新、延伸管道、制造业主导创新和创新组织,牵涉的主体包括政府科研基金、民营企业、国防部和行业组织等。[5]实际上,这5种模式既包含了制造业生态体系形成的既有路径,又明确指出了国家政策在制造业生态体系形成中的作用。两位学者积极呼吁美国的制造业回归,并指出美国制造业生态体系因制造业外流而遭到破坏,威胁到了美国整体的创新能力与竞争力。换个角度看,这种观点以及类似的论调,无非是强调美国制造业因为参与国际大循环的特殊形式而破坏了原本的生态体系,连带导致了美国国内大循环的紊乱。美国各界人士所期待的制造业回流,以及发展先进制造业(advanced manufacturing)的主张,从理论上说,既是重构美国国内大循环的手段,又是一种充实其国内大循环的目标。
制造业的重要性不待多言。尽管研发与制造的分离以及全球采购在全球化时代不可避免地成为主流观念,但新冠肺炎疫情凸显了实体制造环节和本土供应链的意义。改革开放以来,通过让计划经济时代建立的完整的工业门类进入国际大循环,中国已经形成了具有多样性的复杂制造业生态体系。必须指出的是,这个制造业生态体系的多样性恰好就体现在:中国既有依靠国际大循环快速成长的产业,又有主要立足于国内市场壮大的产业,即使在同一产业中,也往往分布着侧重于国内外不同市场的企业。这种多样性使中国经济在国际大循环紊乱时,能够有相对较大的缓冲余地。例如,成立于1988年的泉州寰球鞋服有限公司,1990年开始取得自营出口权,属于典型的利用国际大循环兴起的晋江企业;2011年以后,该公司被安踏公司控股,市场逐渐转向国内,在近年来国际市场不确定性因素较大的环境下,发展反而较为平稳。可以说,经过数十年的演化,中国已经具备能够与国内大循环战略对接的制造业生态体系,当下的课题是如何使国内大循环的主体性在“双循环”格局中得到强化。
中国必须在制造业生态体系中着力培育高端装备制造业等核心资本品工业
中国制造业生态体系既有的多样性与复杂性,并不意味着该体系不需要人为培育。2018年以来美国对中国高科技产业的一系列打压,暴露了中国制造业生态体系尚不完整的事实。在全球化思维下,一国制造业只要能依据比较优势充分参与国际大循环,其制造业生态体系是否完整根本就是一个无须考虑的伪问题——半导体产业里的“无厂模式”堪称全球化的极佳案例。但是,美国对中国高科技产业的技术封锁及其导致的中国相关企业的困境,证明了纯市场角度的全球化思维无法应对由地缘政治导致的国际大循环紊乱。以中国高科技产业的标杆企业华为来说,能够设计出先进的芯片,但在半导体产业主流的“无厂模式”下,其芯片的实际制造只能委托给其他厂商,当美国政府掐断其芯片供应后,由于中国大陆的厂商缺乏制造能力,华为就无法正常生产直接面向消费市场的产品。
中国芯片制造能力的缺乏体现在诸多环节,设备不能自给成为一种显见的致命伤。制造是一种依赖工具与技艺的活动,工业革命的内涵就包括工具的制造本身成为一种独立的产业,在制造业生态体系中居于中心环节,决定或制约着整个制造业的发展水平与演化方向。然而,制造工具与设备的产业如机床工具工业,不是一种直接面向消费者的大规模产业,对地区经济发展的综合拉动效应通常并不明显。在国际大循环的全球市场分工下,中国制造业的比较优势体现于依靠优质劳动力与直接面向广阔市场的产业,其关键工具与设备则由更具技术优势的其他国家与地区供给。国际大循环紊乱所导致的工具与设备供给中断,表明中国必须在制造业生态体系中着力培育高端装备制造业等核心资本品工业,否则中国的制造业无法进入高质量的循环,而只能被锁定在低技术轨道上自我循环。进口低技术设备、生产非前沿技术产品的制造业生态体系,会构成一种真正的“内卷”,因为其低附加值既不足以提升国民普遍的生活水平,其低技术水平又无法打造先进的国防力量。因此,培育高端装备制造业等当前中国制造业生态体系中缺乏的“物种”,是从供给侧推动高质量国内大循环形成的突破口。
市场经济的自然演化,并没有因为长期需求的存在,催生出能够满足国内需求的诸多高端装备制造业;但是,培育该类产业也不可能依靠单纯的行政手段。在制造业生态体系中,从事创新的主体仍然是企业,打造高质量国内大循环要善于利用中国庞大的国内市场,给予制造关键设备的企业通过“干中学”(learning by doing)提升技術的机会。制造活动的进步是积累性的,包含大量微小的改善,必须通过实际动手制造来领悟诀窍,并通过采纳用户的反馈意见来改进设计与工艺。例如,制造高档数控机床的大连科德数控股份有限公司,其最初的产品通过政府牵头在航天科工31所和无锡透平叶片有限公司等企业使用,得到了用户大量的反馈意见,使其后续生产的产品得以不断改进,推动了技术进步。实际上,中国已经形成的庞大的制造业生态体系,本身就是一个可供核心资本品工业提升技术能力的优质国内市场。例如,宁夏共享装备股份有限公司是中国铸造行业里的优秀企业,该公司2008年之后转型3D打印技术,2012年引进了德国设备,并希望与德国生产厂商合作,实现该设备的大型化与产业化;但德国厂商满足于该型设备的高利润,无意于量产,宁夏共享装备股份有限公司通过学习,自主研制了产业化的铸造砂型3D打印机,为传统铸造业带来了改善生产条件的技术革新。这一案例说明中国已有的制造业生态体系,足以产生能够启动高质量国内大循环的市场需求。
在市场条件下,尤其当国际大循环可以保障部分先进设备进口时,中国制造业的广大设备用户企业并没有义务充当装备制造企业练习技术的试验品。在这种条件下,中国特殊的新型举国体制应成为撬动高质量国内大循环的杠杆。在这一方面,政府和大型国企对于关键设备的自主制造,更应当发挥引领作用。中国三峡集团培育海上风电产业的案例可资参考。中国三峡集团从水电领域进入海上风电领域本身就是一项创新之举,作为用户企业,该集团在福建等地的风场,选择国内外多家企业制造的风机同台竞技,对于国内企业的风机研发与制造能力产生了极大的拉动作用。目前,三峡集团海上风电的风机供应商,既有长期深耕风电领域的金风科技,又有实力雄厚的央企东方电气,还有迅猛崛起的民营企业明阳智能,以及与外资企业深度合作的上海电气,其模式与技术特色各不相同,本身就构成一个生态体系。实际上,三峡集团在水电领域有过利用大工程培养国内装备企业的经验,将这一经验移植到海上风电领域中的战略考量,也多过商业采购的意图。全球风机制造先进企业金风科技的一位负责人在采访中指出,三峡集团的行为“给了我们这些企业试错的机会”。[6]中国制造业生态体系缺失“物种”的培育,需要用户企业与装备企业协同演化,而这种微观层面的良性循环本身又是高质量国内大循环的构成基础。高质量国内大循环的启动,需要一种战略性或政策性的主体去引领核心资本品工业的发展。
必须强调的是,培育制造业生态体系中缺失的“物种”,是要克服市场自然演化的不足,但不能依靠简单的行政命令等手段,必须充分利用市场机制和竞争机制,真正发挥企业的主体性。那些能够提升能力的中国装备制造企业,一定都是在市场竞争压力下去谋求创新与改进的,政策所起的作用只是为其提供被国际大循环所阻隔的市场机会,能否把握机会,仍然取决于企业自身的竞争能力。从工业文化的角度看,教育部门能否为企业输送高质量的研发与制造人才,社会文化是否有利于企业在制造业领域踏实积累,对于制造业生态体系的培育都起着不可或缺的作用,进而影响到高质量国内大循环的形成。
从某种意义上说,国内大循环主体性的发挥,虽然需要供给侧的驱动,但最终还是要落实于国内市场有效需求的激发与满足。培育制造业生态体系中的核心资本品工业,是为了应对无法通过国际大循环输入先进技术和进口关键设备的困局,从而保障事关国防安全与高技术发展的高质量国内大循环能顺畅无阻。但这只是国内大循环的一种层次。从民生角度看,直接面向普通居民的消费品工业在国内大循环中扮演着另一种角色,其核心议题仍在于启动内需,使从生产到消费的闭环能够尽可能拉伸迂回度。消费品工业视角的国内大循环,一方面仍然是为了应对国际大循环紊乱带来的冲击,另一方面则比资本品工业更多地涉及就业与社会稳定等问题。
中国的改革开放对制造业生态体系的塑造,很大一部分内容是让消费品工业进入国际大循环中,利用外部资金与市场,发挥本国高素质与廉价劳动力的比较优势。因此,中国的制造业生态体系中,出口导向型的消费品工业占有很大比重,并在长期演化中形成了相对稳定的循环流转。近年来,无论是国内要素成本上升等内部变化,还是美国关税战与全球新冠肺炎疫情等外部环境,都对既有的国际大循环构成了冲击,也影响到中国的外向型经济和消费品工业。在这里要强调的是政策因素。例如,福建的很多鞋类企业去东南亚设厂,主要的考虑是税率近30%的差别,而非生产成本差别;相反,福建本土的配套产品很齐全,供应商反应也快,东南亚工厂还要从福建进口配套产品。[7]这一点,在“双循环”格局中利用国际大循环时,是必须考虑的因素。但由于西方主要国家在2020年接近尾声时仍未能有效控制新冠肺炎疫情,国外市场的持续低迷已成定势,中国制造业企业转向国内市场的争夺亦将激烈化。在这种形势下,只有中国消费者本身的有效需求扩大,具有战略性的国内大循环才能真正形成。
大力推动广义工业旅游,不失为打通生产与消费的一种路径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制造业的诸多案例,大多强调国外客户的挑剔对中国企业的生产能力具有提升作用。与此同时,随着中国经济的成长,国内消费者也越来越挑剔,出口导向型企业转向国内市场亦非易事,同样需要积累与提升能力。尤其在充分市场化的消费品领域,中国企业的品牌附加值低,或者根本缺乏品牌,这本身就使制造业企业的制造能力与市场回报形成错位,挤压了企业的生存空间。而缺乏品牌与设计能力的消费品工业即使能够依靠国内市场生存,也只能形成一种“内卷”的低质量国内循環,亦有失确立国内大循环主体性之本意。
中国制造业在全球产业链上居于低附加值地位的问题,可谓由来已久。如果将工业文化理解为实体性的制造业与抽象的思想观念的结合,那么,工业文化本身可以是一种融合制造业与服务业的产业,而这种产业的培育,恰好就是为了实现高于企业基本制造能力的附加值,诱导更多消费者购买企业的产品。工业文化的内涵非常丰富,在当前形势下大力推动广义工业旅游,不失为打通生产与消费进而促进国内大循环形成的一种路径。推动广义工业旅游,其最大的意义是将企业的品牌推广、“新国货”的打造、工业文化与知识的传播,集成于一体。
构建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是一项综合性的宏大事业,牵涉到经济与社会的方方面面。本文所强调的工业文化视角下培育制造业生态体系,更多地以供给侧的角度思考促成“双循环”形成的可能性路径。然而,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的“双循环”的根本点仍在于国内市场有效需求的扩大,而这不仅仅取决于消费,还取决于分配。“双循环”格局的最终形成,仍需深化改革。
(责任编辑:周天悦)
注释:
[1] 埃里克·S.赖纳特、贾根良主编:《穷国的国富论:演化发展经济学论文选》下卷,贾根良、王中华等译,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22页。
[2] 弗里德里希·李斯特:《政治经济学的国民体系》,陈万煦译,商务印书馆1961年版,第112页。
[3] 约瑟夫·熊彼特:《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与民主》,吴良健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46~147页。
[4] 约瑟夫·熊彼特:《经济发展理论》,何畏等译,商务印书馆1990年版,第91页。
[5] 威廉姆·邦维利安、彼得·辛格:《先进制造:美国的新创新政策》,沈开艳等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9年,第8~10页。
[6] 严鹏调研记录,2020年9月23日。
[7] 严鹏调研记录,2020年9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