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陌尘
第一章
镜头一:春。北岭村口杨柳初吐绿,而村庄的哀乐像尚未苏醒的田野一样灰黑。田间道上,穿白衬衫的男女老幼时而吊着嗓子干哭几声,队伍无精打采地蜿蜒着,如一条慵懒的巨蟒。年轻人抬着一口没有上漆的棺木,羽莹妈妈端着羽莹的遗像,被姐姐扶着,几次哭暈过去;与她并排的,是金杰父母,金父捧着金杰的遗像,金母被亲戚簇拥着,哭到无力行走。唢呐声起,号子声起,鞭炮声起……田间道上,扬落一路白花花的纸钱。
妈妈,快到坟地了,这次我竟然一点儿也不怕了。多少个夏日的傍晚,我踩着翠微苍苍的田间小道,迎接你归来的锄头。我们无数次远远地从坟前经过,那一个个幽暗的坟口,我害怕,有次我问你:为什么圆圆的土堆非要留出个方方的洞?看得瘆人。你开始不言语,半天才说那是他们的门,他们在阴间要回来给亲人托梦。你说着,我看到两条虫子从你眼里垂下来,被夕阳映照成清清亮亮的金黄。我知道你想爸爸了。从前,你们一起下地干活,一起掂着锄头回来,一起……妈妈,爸爸去了该有十年了吧。
妈妈,你一定很想知道,你走后发生了什么,使得几个时辰我们便阴阳两隔。
那天,你推着自行车到门口,我望着你的背影,突然有种说不上来的感伤,眼前闪电样的灰白,我叫了你,可你没有听到。午后,约莫着你快回来时,我便去做饭,妈妈你不是最喜欢吃蒸马齿苋吗?我没想到这竟是对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我在切菜时,两腿发软,整个人从砧板边溜了下去。那一刻我来不及恐惧啊妈妈,我听到你开门进门,听到你的脚步声、洗漱声,你甚至还惯常地叫了我两声“羽莹”——我急不可耐地等你来厨房,可等你看到我时,我已经无法支配自己了。你伏在我身上哭晕了过去,我又何尝不是?你看到我眼角的两滴泪了吗?妈妈我抱着你,紧紧地,可是我的灵魂和身体一样冰冷。你感觉不到。
妈妈,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答应了金家,让我和金杰先合葬,再配阴婚。我还没能适应这个世界,人人鬼鬼都是跳着行进的。他们每人拿着一根长竿,撑离地面,人随着长竿的弧度跳跃着,羽毛一般。我才起跳不久,总是被其他大步跳动的魂砸到,可是一次一次竟然不会疼痛。正为此惊诧时,就碰到金杰,他魁伟、壮硕,若不是前两年春节偶见,我差点认不出他这模子来。他老远招呼我。没有半路偶遇的意外,倒似乎是蓄谋已久的等待。他说:羽莹,你来了。你终于来了……
我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叫终于来了。他笑笑,温和地向我解释:他看过我们村庄的生死册,这是由生死判官决定的,他一直在等我。你看,他指向那桥边:桥边是闹哄哄的集市,集市上只有一家生意。一个老婆婆熬着热气腾腾的汤,汤锅旁边围满了里三圈外三圈的人,他们将一只只吊在手腕上的木碗伸向老婆婆。那汤的气味怪怪的,可就是让人忍不住想凑近去闻、去喝。
金杰看着我,眼底起了雾:羽莹,在这儿等你,需要很大的定力,你闻闻就知道了。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
我疑惑他的问题,只想随了他向那锅汤跳去。
我当然想起我们小时候。妈妈,这两年间断的病折磨得我瘦成这样,可出门巷子里的婶子嫲嫲照样说我亲(美丽的意思),我小时候该是有多亲啊。那时金杰是我们班最霸道最调皮的男生,他是所有男生的领袖。老师带我们玩丢手绢游戏,他总是有意将手绢丢在我身后,让我撵着他;有次一个男生丢了手绢给我,当场就被他拉住呵斥,从此没有男孩敢接近我;有个学期,我们是同桌,课桌分三八线,他总是将双腿置于桌腿内侧,有意地挤向我,我避让不及,以至于背后哭嚷着让老师调座位;还有那次拔河比赛,他野蛮地挤掉几个小伙伴,插到我身后;六一儿童节我们班女孩子跳舞,他鼓动他“麾下”的小兄弟们,在台下使劲喊我名字,那么多舞伴啊,况且台下站满了家长,他毫不忌讳别人说什么。别的女孩子可能遭遇高年级那几个恶霸男孩的欺负,而恶霸们见我,却总是远远避开。他的“小兄弟们”每次喊我嫂子,他总神颠颠地看着我笑,似乎在鼓动他们,有几次,我一生气,扭头就走,下一次,他仍旧死皮赖脸地叫喊着我,我在他的追击下,无处藏身,只求快点升入初中。妈妈,那会儿,我害怕他呀。
好在他并没有升入镇上的初中,听说去很远的地方当了运动员。两年前的春节相见,他已经负伤回家休养,一直坐在大门前的木椅上,我看不出他得了什么病,只觉得恍然十几年后,他成熟稳重又帅气。后来,我虽长年在咱家,而他已不再出门,去年,他家响起哀乐,听说他妈妈难以承受痛失爱子的打击,几乎疯掉……妈妈你可不要这样啊。
“我已经和我父母说了,我要和你结婚。”刚才,金杰的眼睛不依不饶,“以我爸妈的为人和声誉,咱妈妈会答应的。”他说“咱妈妈”时,笑得阴森又俏皮,“所有阴间的婚礼,都只能由活人来主宰。”他补充说。
镜头二:圆圆的土包,像是一顶顶帽子,盖住了一个个死去的生命诸多的秘密。金父将羽莹和金杰的黑白合影放在坟口,亲手点燃一排插在新坟头的红烛。一张硕大的纸床,一对男女纸娃娃,纸马、纸汽车,鲜艳喜庆的纸衣服、纸钱等一应俱全的纸物付之一炬,唢呐声起,宁母与金母相抱恸哭,众亲人嘤嘤簌簌的哭声像水波在午时的大地上泛开……镜头远,墓园里唯一一处新坟上,两个大大的花圈孤零零地立在微凉的春风中。旁边的旧坟上,迎春花金黄金黄的,在仍灰突突的大地上垂着柔软的腰肢……
妈妈,金杰拥着我,我们在燃烧的火焰里感受阴婚的炽热,可是你的恸哭让我感受到悲哀而不是喜庆。你们准备仪式的这些日子,我和金杰其实已经在阴间跳了许久许久。他对我总有说不完的话,诉不完的真情。篮球运动员出身的他本跳得飞快,但随时因为我撂下手中的长竿;他帮我系鞋带,帮我整理帽子——镇上那家寿衣店的工艺太差了,这帽子真烦人,一直垂向后头,露出我额头毛乱的头发;他讲当运动员时的艰苦、辉煌和成就,独独不提自己因此生病甚至折命。我在他身上已经找不到少年时那个霸道泼皮的影子,他健谈、幽默、细心、温和,似乎满足了我遇到路涛以前对恋人的所有美好想象。我以沉默应对他过分的热情,终于想来问他前世的婚恋。他蜻蜓点水地说,与一个队友秘密恋爱过几年,正准备广而告之时,他的腿突然废掉了。他不想连累她,独自回到了家。天哪,这简直是电视剧里的桥段,真假莫辨。我一下来了兴趣,逗他:“你是编剧出身的?”
他认真地看着我:“有半点假,我被罚去忘川水里,永世不得上岸。”他指指桥下的那条河流。
我疑惑地看着他,想看出另外一个他。妈妈,我们徜徉在红烛纸马燃烧的炽热里,我却不愿意再相信谁,我迷迷糊糊地第二次被你嫁了。我为什么要再婚?难道前世的债还不够多?媽妈,我既然不能陪着你,你却希望在这个世界里有人陪着我是吗?可是我看到身边那么多男男女女独自跳过,我有什么好怕的呢,难道你不怕我仍要承受痛苦和遇人不淑的风险?我盯着金杰看,他好像已经进入幻化之境,越看越觉得缥缈不定——我不敢相信,我所感知的他的好——这幸运不可能属于我。
金杰发现我的异样,停止了他活跃的舌头,只一路带着我跳。很奇怪,那看起来近在咫尺的汤锅和桥,这么久了还没到。那一刻,脚下的云突然开始搅动,桥在战栗,引得我们驻足。只见一辆马车气焰嚣张地驶过来,车厢里探出一张阴森邪恶男人的脸,他扬尘而去。我和金杰彼此对视,回头跳向桥的另一端,却不想桥从中间向两端断裂,那些砖瓦砸着那辆嚣张的马车纷纷掉进桥下的忘川水里。那个人擎着他邪恶阴森的脸,起初像柳叶一样漂在水上面,不一会儿便消失不见了。
金杰说:“恶人没抢到孩子,被收了。”话未落,只听那雷霆般的震动延伸到脚下,来不及撑起长竿,我在受惊的一瞬间,踢落了脚下一块砖,使得一条腿悬空,另一条腿好不坚实地搭在桥面上,金杰大呼一声,撂了长竿,一手扯着我的胳膊,一手提起我的头颅,朝向坚实的桥墩奔去。我听到咔嚓一声清脆的骨响,却丝毫不觉得疼痛。断裂从桥头向地面延伸,讨汤喝的客人顿时作鸟兽散,金杰抱着我撞过人群向来时的路狂奔,前方劈开一道路,路尽头陡地蹿出一个赤身裸体、抹着眼泪的幼儿,他挟了他继续狂奔,我看到身后断裂的路在慢慢愈合,像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我叫金杰停下脚步,感激地看着他,这时,他胁下的婴儿骨碌着眼睛看着我,叫了声“妈妈”,突然大哭起来……
第二章
遗嘱
立遗嘱人:王羽莹
性别:女
出生日期:1986年3月24日
两年前,医生确诊我的病为家族遗传性脑瘤,两年来,我的病情反复,身体随时可能发生意外,故特立此遗嘱,表明我对自己的财产在去世之后的处理意愿。
1.我与路涛的婚姻早名存实亡,嫁与他三年多来,除了公婆的生活费、医疗开支,最大的一笔开支就是两年前新砌的房子了(当时我将自己婚前婚后的所有积蓄拿出,差不多占到建房费用的一半),但婚后的财产难以切割,由路家处置。
2.出嫁时未取婆家分文,婚房被褥套、家具、家电、摩托车等(婚前花费大约两万,均为我出嫁时母亲的给予),请悉数归还给母亲,为她留个念想……
3.银行存款3万元,存于××银行××支行××分理处(储蓄所),账号为:×××,此为几年来我个人做服装销售所赚,悉数留给母亲。
王羽莹
2016年3月24日
妈妈:你终于看到这满纸泪痕的《遗嘱》了。请原谅我,没有亲手把它交给你,因为我不敢向你表露我真实的恐惧和担忧。近半年来,我越觉得身体不对劲,开始头晕、头疼,视物不清,甚至偶尔恶心、呕吐,身体各处跳着疼——和爸爸一样的症状。好在,我有流产后持续不适的理由来搪塞你每次的盘问,好在,我的疼痛尚能忍受。半年前那个清晨,我生来第一次头疼不适刚好时,只觉得脑海中一闪电,就从与路涛的婚姻遭际中解脱出来了。我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让自己沉在丈夫背叛的湖底,呛水而死。因为我是你的女儿,我的妈妈坐在床边,陪伴我没日没夜地跑医院,盯着我输液时困得公鸡啄米,我看着你的鬓角似乎倏忽间变白,人也越来越苍老,一阵心酸。那时,我意识到我们是彼此唯一最亲的人,妈妈,我不想死,也不会死,我想多陪你一会儿。
妈妈,我要因为我的婚姻,对你说声“对不起”,这两年,我知道你为此无比痛心,而我,总想起爸爸那晚的话——
你不知道,十几年前,我偷听到爸爸临走的前夜他和你的谈话。那天夜里,我辗转难眠,院子里的桐树就像静止的黑夜,你们房间的灯点亮时,我突然看到玻璃窗外的桐树是一个瘆人的挂满疙瘩的表情,面目狰狞地看着我,而那两天一到夜里,猫头鹰就叫个不停,让我有不祥的预感。我起床,就在我正要推开你们房门的瞬间,有一颗金灿灿的黄金果实划破夜空……我听到,爸爸对你说:家族遗传病辈辈是男传女、女传男,娣,羽莹不读书的时候,趁早找个好人家嫁了,兴许找个好男人,还会有奇迹,像我,如果没有你,怕是早随兄弟们去了……
妈妈,我守在你们房门口,眼泪大把大把地往下掉,那时候我还太小,还不懂,原来找个好人嫁了是你们最大的心愿啊。爸爸天不亮便撒手人寰。他犯病的半年多时间里,你熬老了二十岁,我总见你背地里偷偷哭泣,可每次碰见,你或者说虫子钻入眼了,或者说打喷嚏呛的。然后抹干了眼泪,忙前忙后,忙里忙外,假装没事人一样。妈妈,我是您女儿,你为什么不让我分担你的痛?
是不是爸爸的临终嘱托太重,从19岁我高中毕业起,你一直为我的婚事心焦又顾虑重重,你多少次在我面前说:可怜我是女孩。村子里那么多女孩,你可怜女孩什么。26岁我出嫁那天,我听姨说在婚车走后,你哭得天昏地暗,你仿佛并没有因为我的终于出嫁而有半点开心。两年多以后,等我大着肚子被路家打发回家时,才明白,你那天的哭是对我命运未卜的担心。你才说,女孩是菜籽命,洒到什么田里就是什么命。你才说,你以你的识见,并不乐观我的婚姻,然而,我们没有更多的选择,当时我不懂,可是后来我懂了。你是说,村里但凡有个待字闺中的女孩,总被媒人踏破门槛,而我们家,人人只夸有个漂亮女娃,却从没人问及婚事。妈妈,真是这样吗?
我不是同样被路涛猛烈追求,被骗进婚姻的吗?25岁,你不再允许我出远门打工了,我留在县城,自个儿开个服装小店。可我生来是不该干这个的吧:每次我去服装批发城进货,都感觉进入了什么不洁之地:那里的年轻女孩子全都描眉画眼的,嘴唇涂得猩红,白得发亮的面额,像是戴了面具,连头发都弄成五颜六色的,可她们一张口那股子野蛮劲儿就暴露出来了。好在,我的纯天然并不影响生意,接二连三的顾客进店选购,邻人谁都羡慕我的财运。那天,路涛领着一个看起来大他很多的有点异域气质的女人进来了,你知道,我们看着面熟,他看我半天,喊我名字,我努力翻阅我的脑海,他是谁?
那天天黑就在我准备关店门时,他又踅进店子里来了,并自报家门,他是我同学的同学,而我早和那同学不联系了。他说,他今天随他表姐来逛逛。
他加了我的微信,不咸不淡地招呼了几句。也许个把月,就在我快将这人遗忘时,他的消息却来了,并且越来越频繁,以至于狂轰滥炸,甚至让我怀疑是酒后的胡言乱语,我招架不住,甚至有点害怕,开始厌恶此人——这个男孩太离谱。然而所有的故事在你在县城住院时发生逆转。妈妈,那次你被推进手术间,我一个人在外焦急地等待,尽管医生说照检查结果看,你的卵巢囊肿该是良性的。然而在你进入手书室前,医生又补充:这只是临床经验,坏物取出来之后要送检验处,是良性还是恶性,三天之后出结果。你进去了,那漂亮却面容冷峻的女医生又打开门,探出半个脑袋呼我:等下手术结束,病人家属要亲自来取坏物送检验处,说完,门又被重重摔上了。我的心随她摔上的门升到嗓子眼。越是面对最亲的人生病,越容易往坏处想,我在回廊上来回走着,脑子如乱麻难以理清,害怕到一阵阵想哭,我心惊胆战地望着墨绿色的手术门。里面出来一人,我便打听你的情况,可是那些医生从来无视我的存在,她们一个个表情冷漠地走过去。
一双大手轻轻拍在我的肩膀上,我转身,原来是路涛。我至今不知他为何突然出现在医院里,但这股热流和安慰足以让我重新完全地接纳他了。
短暂的恋爱后,我草草地走入了婚姻。在亲戚看来,我的婚姻潦草无光。那时关中普遍近十万的彩礼他家分文未给;你手头的钱全为我购置了首饰和家具家电,你希望我嫁得风光,希望婆家善待我,你看得到他家的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你甚至安慰我:照一般来看,经济条件远不如娘家的人家,媳妇好当。可是妈,你明显听到巷子里人嚼舌头,说我没人要,才至于将女儿赔钱送人。你看不惯我们这里拿娶媳当买卖的婚俗实质,可事实却是越“廉价”的媳妇,在婆家越没有地位。
婚后,路涛为了还可怜一万块的席面钱,歇业一年后,重新驾驶大卡车,上路了。他说土喀啦房在洋楼成排家家瓷片耀目的巷子里显得太寒碜了,他要挣大钱,尽快盖成楼板房,他说要我过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生活。我微微一愣,妈,这需要他给吗?咱们家不是已经这样了吗?我笑着说,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悠着点,慢慢来。
新婚不过两个月,他的短信电话稀拉下来,三天五天才来一个,他总推说自己忙,不比从前无业游民时。我的服装店生意还算兴隆,间歇里,回去看望公婆,为他们做饭洗衣,给他们零花钱,他们从来不会因为媳妇的回来离开麻将桌半会儿。但他们逢人便夸,这媳妇孝顺懂事又能干。
妈妈,我现在想来,我和路涛哪里算夫妻。家里像他的行宫,他两三个月光顾一次,看看瀟洒过活的父母,安抚下独自撑起这个家的“妻子”,便匆匆走掉。我心有怨尤,想让他换一份工作,一来相聚,二不必太辛苦,谁料他无比强势地甩我一句:“在家谁给你钱花?”可是妈妈,我没见过他一毛钱,相反,我几万的积蓄全部投入他的新房建设中。婚后一年多,伴随着新房的落成,我才终于怀孕。我以为这对于路家会是天大的喜事,谁料公婆听后,脸上的表情复杂得难以揣摩。路涛终于支支吾吾地说出他父母的顾虑,说我们不适合要孩子,因为……他们听说,我爸爸兄弟……不等他说完,我像受了极大侮辱的小兽,头一撇,收拾着衣服,准备回娘家……
我至今怀疑这是一个圈套,就在我泪眼婆娑收拾东西的那一刻,他的手机像是故意横躺在我面前,一条图片消息弹出来,一个面熟的老女人和青涩的路涛的亲密合影点亮了屏幕……我情绪崩溃,夺门而出。妈妈,结婚几年,我终于见到他“表姐”了——那个逢年过节走亲戚,却始终没见过的“表姐”。
路涛再没找过我,他只发了一条短信,说:“对不起……”我后来才意识到,我这不需要婆家投入,相反有产出的婚姻原来是一场巨大的阴谋,也更加确信,他手机里那个酷似他的小男孩,并不像他说的,是在他行走路上的偶遇,而是他真正的血脉。
妈妈,为什么那么多人家为了娶媳妇拼尽全家之力?而我,却被如此残忍地敲诈和伤害。我不敢照镜子了,因为那天,我看到里面骷髅样憔悴和丑的自己。可我肚子里的生命该怎么办?他似乎在随着我嘤嘤哭泣。我开始怕见到阳光,我喜欢躲在阴暗的房间里,当有一天我得知连肚子里数个月大的生命都保不住时,我开始头痛欲裂……
妈妈,现在只剩下你一个人了,如果我不嫁人,是否能多陪伴你几年?可怜爸爸的遗愿,最终在我身上却是个大大的讽刺。
第三章
镜头三:野地里,一个男人坐在坟头,一壶一酒,一只装满糊状食物的素瓷碗。坟头的花圈在黄昏晚霞的映照下显得凄迷,一阵寒凉的风吹来,男人抱紧了胳膊,将头埋了进去。
羽莹,妈——请允许我还这么叫她,今天拿着你的遗嘱来到我们家。她走后,我特意去县城,我们第一次见面吃夜宵的地方打了份枣沫糊,你几次央我陪你再去吃,可我总是……现在我把它祭在你坟前,连同这壶酒,我们干了。我希望我能酩酊大醉,否则,我不知如何启齿我的卑鄙。
七年前春节刚过,辍学无业已久,却还整日埋首故纸堆,写写东西练练字的我让父母心焦,他们一边骂我没出息,一边催促甚至强令我坐上了师傅大货车的副驾驶位置。师傅名云生,大我八岁,粗犷豪气。枯燥的行驶是毫无生趣的,我们给彼此点烟,行到空旷处打开玻璃窗大声唱歌,吹牛解闷,在乡村道路上为碾死老狗而幸灾乐祸,为半夜在高档会所前狠狠地尿一泡尿而洋洋得意……也为差点擦车而长舒一口气。我们看到过草原,看到过雪山,也路过沼泽地,一路聊女人,也跟着广播聊点赚钱经,聊各自家乡的发展。有个明月朗朗的半夜,我问他:“天地阔大,有没有两个大老爷们相依为命之感?”他说:“去你妈的,谁跟你相依为命。老子后天要绕道回家,搂着老婆生个孩子。”说完哈哈大笑。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说起老婆。隔一天,他真的把我扔在路过的省城,自己开车回去了。
干巴巴地在路上游离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多。谁也没想危险在那段乡村公路上悄悄降临。归来省城那天晚饭后他异常兴奋,握好方向盘准备开车时,拍着肚皮对我说:“再来一根烟,胜似活神仙。”我意会,于是点了烟给他。车开动了,他把烟伸出窗外,一会儿吼两句秦腔,一会儿又唱《单身情歌》(就是因为他一直唱这首歌,之前我一直以为他是个老光棍儿)。他的兴致一直很高,烟灭了,他伸过手来取杯子,谁料恰巧左前方隐蔽的支岔路冲出一辆大车,撞上了我们……我左肢体发麻,只觉得他侧身靠了过来,似乎看到一串殷红从他额头流下,我听见他强撑着说:“你嫂子……去看……”我眼前越来越重地天旋地转,晕了过去。
送他回去的时候,我才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女人,看一眼就知道是一个来自新疆的女人。她起初憋红了脸,直到两行泪大把地涌出来,她才抱着他的头大声吼了声:云生……那吼声震天动地。在场的人无不动容。破烂的里屋里,传来老婆婆哼哧哼哧的叫唤。听云生提起过,她一人在家里照顾数年来卧病不起的老婆婆。
因为相距我家几百里路,我便在他村里找了个人家住下了。云生走了,我才知我们近两年的兄弟情有多深,那些枯燥的赶路的夜晚,那些车窗外的星星明月和倒映着月光的沼泽,那秋天夜晚里的寒凉似乎一遍遍出现在我眼前。同时出现的还有那一刻他额头殷红的蚯蚓,那一刻,生死线从我们中间划过……是他掩护了我?他那声:你嫂子……去看……是否又是某种托付呢?
帮她料理完后事,临走前夜,我问她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她干坐在炕沿,总不言语。我看她脸色苍白而憔悴,只一个劲地帮我斟茶。我起身去院外,她跟着出来,悄悄说,“我想回家。”“你家在哪里?”我问。她又不再言语。
我辞行借宿的老乡前,问起她,老乡长叹一口气说:“可怜人家的孩子,从小被人贩子拐出来的,前些年被卖来云生家时,还带着满身的青紫,遭罪啊,好在终于逢到了云生这对善良母子,又出了这档子事……”
我把车交回了老板。云生死后,我天天噩梦里被大货车沉重又紧急的刹车声惊醒,醒来一身冷汗。我望见道路恐惧。父母也不再允许我出车了。
几个月后,云生的女人突然来电,电话那边隐约有嘤嘤哭泣,说:老婆婆死了。我赶赴过去——云生是外来户,十多年前,为了躲避家乡的荒灾,母亲带着他一路乞讨落在了此处——他们没有亲朋好友可以依靠。老人入土的这晚大雨忽然而至,我从后院解手回来,看她站立于庭院浑身湿透,数次拉她不走,便拦腰抱回床上,她脸上不知是泪还是雨……我想我此刻才像是个男人……灯光下她愈发娇艳,她的身体随着抽泣而微微颤抖,她的头发凌乱地遮盖了她美丽的瓜子脸,她白透的皮肤下藏着迷人的异域风情……外面的雨声在继续,她的身体像海蜇一般柔软滑腻,在我进攻下竟然娇喘微微,愈发诱人。
对不起,羽莹。我爱上了她。
我们在云生家里过了几个月的烟火日子后,我带她回到我的家,私下里跟父母说,我要和这个女人结婚。父母先是一愣,不置一词。后来父亲装模作样地要了她的生日。过了几天,当着我们的面说,算命先生说我们生辰八字不合,说她命硬,克夫。他们不同意。我固执以为,只要我坚持,我们的爱便能落地。我父亲却闹翻天般,朝我吼:一个大你五六岁的老女人,一个嫁过人的老女人,一个克死丈夫的老女人……我惱羞成怒,用板凳砸向父亲,发誓再也不回这个家,当即带着满腹委屈的她坐上去省城的车。
她一如既往地缄默,我害怕那些委屈在她体内生长、生长。后来,我在商场当保安,而她则找到一份不住家保姆的工作。我内心对她充满无限心疼和怜惜,欣慰地看着她因为那家孩子,心情似乎好起来,话也稍微多了。紧紧张张为生存奔忙的日子,常有与她相依为命之感。总是想起云生,我们默契地从来不提他,但我知道,他希望看到她过得好。她贤惠、温柔和通达,几乎对一切都毫无怨念,这些是我无法理解的,我无从打听她的童年少年甚至她与云生的婚姻,但我知道我要努力挣钱,对她好,给她幸福。
那一天我得知她怀上我的孩子时,欣喜里却是茫然的。近两年,我执拗地已经与父母失去任何联系,甚至不愿意让他们知道我是死是活。可是现在,为了她和孩子,我们必须去领证了。
时间并没有削减我父母的怒气,对于两年没见的儿子,他们没说两句好话,提到婚事便大骂我丢人,咒我这逆子死在外面。
我于是怒气冲冲,灰溜溜地再次回到省城,开始与我父母关于我结婚的长久交涉——起初我以为他们封建顽固又自大到无可救药,后来才知,他们真是被算命先生说的她“克夫”给唬住了。后来当父亲轻言轻语地唤我回家商量时,我服软了。回到家才发现这只是个圈套,他们仍旧死活不同意,只一味跟我磨缠,软硬兼施。当我愤怒地训问父亲,你都穷到东海里了,还有资格看不起谁?父亲更是怒火中烧,用颤抖的手指向我,你……你……他突然倒了下去——生气引发他中风了。
她得知,平静地说,人不可无父母,你回去吧。与父母争战的几年时光倏然而过,日子似乎没有好透过。可是孩子都两岁了,我怎舍得这个小家?况且,她一人如何养活得了儿子。可是我扛不过这种磨损,那天,她把孩子托付给一位好心的邻里,最后一次陪我回了县城,我不知她用意何在?可那天,遇到了你。你出现了,而她彻底消失了。
我垂头丧气,几乎报复一般猛烈地追你,修复这几年我为一份不合时宜的爱情付出的来自她负气出走和父母的伤害。我父母以为我从此浪子回头,开始张罗着请邻人为我保媒。可是在家家洋楼光可鉴人的巷子里,本就寥寥的相亲对象哪一个都败给了我家那寒酸破旧的砖瓦屋。那天相见,你是那么白皙美丽,让一旁的她晦暗无光,我本无心,只是想留了你的联系方式借口联系老同学出来喝酒,却实在无法排遣内心的焦虑和寂寞,何况,这些年,日常的琐碎已经消磨掉了我的耐心。她的突然消失更是让我无法抑制对你的好奇,我去省城再寻她一圈而不得时,报复性地追求你。我好像已至中年,用妻离子散的沧桑来垂钓一颗鲜嫩的桃子,我于心不忍,内心有愧。
然而你的出现却应了我父母的心思,母亲用几乎是神经病般的唠叨给我施压,儿大不由娘,儿大不由娘!得知你时,却无限欣喜,希望尽快促成我们的结合。
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吧,羽莹。我终于理解一些男人婚后垂钓年轻女孩,却不愿意为此付出离婚的代价。因为那是出于新鲜的诱惑,或脚踩钢丝的刺激,出于情欲、性欲,而非百分百的爱情。他们知道,那个帮他生儿育女,能做饭洗衣,不懂得浪漫却实在,甚至不加修饰,身体变形,曾为他吃过苦的女人才能供他在俗世的烟尘中落地,他并不能一直飘在云端。
对不起,尽管你是我法律意义上的妻子,然而实际,我没有一天不在牵挂她和儿子,我怕她被坏人欺负,怕他们居无定所,怕儿子突然……我甚至想到死去的云生,如果我要了他的女人而对不起他,那么我始乱终弃,甚至让她独自拖着我的孩子,那我还是人吗?我骗了你,也骗了我父母,在我们新婚后不久,踏上了寻她的路,我去了新疆,也去了宁夏,去了甘肃——她跟我提过的小地方,我一个都没有放过。
所以每次,我回来后,你总问我,车呢?车在市里汽修城检修——例行检修,每次回乡都得检,除此,我不知道还能怎么面对你的问询。每次离去你的担心和不舍总让我万分歉疚,我以免你受累为由,每次拒绝你送我去市里。
那次遇你身体不适,我不忍离去,你却催我走,说快过年了,老板的活更不能耽误,应人事小,误人事大。你的理解与满目柔情,让我离去后下定决心:如果年前她再没下落,就踏实回来和你过日子。我甚至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内心赌咒自己,甚至潜意识中希望寻找无果,好为自己开脱。可是我刚进省城汽车站,在慌乱的人群中却见到她在摆地摊,显然老了很多,儿子在一旁的凳子上卡着……我泪水横流……
你说是天意吗?我还来不及考虑接下来怎么办,便得知你怀孕了,而我的父母却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有关于岳父病的传言,以为我们不适合要孩子——我隐隐约约能感觉到,他们知道我有孩子,并且是男孩。
我以为你回到娘家,我们彼此冷静一段时间,或许我会想个折中的处理办法,可是不等我联系你,便听村里人说,你做了人流。据说,那医生是村里谁的亲戚,他们说得有模有样,几乎在巷子里风一样地传,像是诅咒我们家绝后,闹得我父母很是恼火。我酝酿着词句,想问你,關心关心你,可是迟迟没勇气拨通电话。拨通了又能怎么样呢?拨通了我就能接你回来吗?那她和儿子怎么办?我去到省城,忙着挣钱养家。我做了两份工,希望能借由身体的疲累,阻挡良心深处驳杂的拷问。直到昨天,我才知你已经走了数月。
羽莹,对不起。就算你不说,我也会把这些年欠你的还给你,妈代收,而能还的毕竟是小额,有那么多,怕是还不了了……
我还听说,妈给你配了阴婚。希望你能在另一个世界里,找到真正疼爱自己的男人。
第四章
“孩子,来!”
我们回望时,断裂的桥已经严丝合缝了。我们仨在水边休息,看我和孩子叙完,金杰温和地唤他,那声音俨然温和慈爱的中年男人,让我想起我的爸爸。我心里默念:爸爸,如今女儿也来了,怎么找到你呢?
“孩子,来!”
看孩子黏在我怀里不走,金杰再次唤他。
孩子扬起眉眼,刚认了我这母亲的灵动眼神里突然亮起一束光,亲切地喊了声:“金叔叔!原来是你!”于是这两个大小人俨然热络的熟人,金杰也不避我,朝孩子“嘘”了一声,便交头接耳地攀谈起来,弄得我煞是疑惑。
“妈妈,我们一起跳过河吧!”孩子说。
“跳过河?”
“三人一把长竿,跳过河阎王那里才会登记,就好比前世法律意义的结婚证!”金杰眨着眼补充说。
“妈妈,金叔叔救过我两次呢,不然我就等不到你啦。”
“救过你两次?”我疑惑了。
“刚才乘着马车落河的恶人,是生前作恶多端,强抢平民妇女,欺负老弱病残甚至是伤害善人性命的,他们魂归那刻便被收在马圈里,不定时发派到马车上,去收那些没有肉身照应的灵魂,即未出生便死去的胎儿,据说那样的魂灵鲜嫩,可进献阎王大殿。那马看着俊,其实都是疯马,它们拼命向前窜。倘若谁一路没有猎得胎魂,冲刺终点时便会造成桥体断裂,恶人掉入忘川水,打入十八层地狱。刚才你都看到了。”
我惊出一身冷汗,看看眼前险些见不到的孩子。不料他调皮地拉着我说,妈妈,我若不是两次遇到金叔叔眼疾手快,将我藏匿于曼陀罗林里,怕是早当贡品了。答应金叔叔和我,跳河吧,跳过了,我们就是一家人,再没人会收我。
金杰带我们来到水边,一路上,他俨然亲爸爸一般一会儿拉着孩子一起跳,一会儿又将他放在他的肩上。快到桥边时,又看到老婆婆的摊位前围着里三圈外三圈的人,那些汤带着怪味的诱惑一阵阵袭来。金杰停下脚步,他问我:“羽莹,你想忘记前尘旧事吗?”半天,看我呆呆地不回话,他接着说,“如果想忘记,我们就去摊前讨汤喝,只留下你、我、孩子是今生亲人或情人的记忆,然后我们带着这记忆跳过河去找寻咱爸,好吗?”
“那我妈妈呢?”
“前尘所有活着的人以及发生过的事都会遗忘。”他摸着我的头,轻轻地说。
“不,不可以!”我几乎激动起来。
——妈妈,走到哪里,我都不能忘记你,我还要跟您说:就在刚才,我和孩子倚在金杰的肩头,他撑起长竿,在起跳时,他安慰我说,阴间没有绳索,所有的东西都不能拿来当绳索用,但只要他的心是真的,就一定会把我和孩子的灵魂吸住。长竿划过河流上空时,我看到这条黑白之水的尽头,竟然映出一抹七色彩虹。而他的肩头,也生气勃勃地闪着血色的光。
现在,孩子被金杰架在脖子上。孩子一边挠着他的耳朵,一边逗着他,“金爸爸,我们去哪里?”金杰“哎”的应答声很脆亮,仿佛要候得对面山的回音一样,大声喊:“去找失散的外公咯!”我落在后面几步,蹲地痛哭,哭得笑起来,仰面看到他伸过来一只大手,一道金色的光从他身后升起。我突然想起来,孩子该有个名字了,就叫“新生”吧!
妈妈,你觉得这名字好不好呢?
责任编辑 杨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