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越黑，烟花越美

红豆杉

楔子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小爱的世界才刚刚开始。

她会提前半小时喝一杯热牛奶，换上干净整洁的睡衣进入被窝，抱着猫咪玩偶，期待而满足地睡过去。

月光温柔地守护着这座城市，风平浪静。

小爱期待今晚也能见到他，那个伫立在一片黄蔷薇花海的少年，他好像带着永恒的微笑。

小爱最近开始喜欢上她所在的城市了，尽管这里一天四分之三的时间都是黑夜，但充满智慧的居民已经掌握了收集月火照明的方法，他们将满月之光与火相融所形成的玉滴冻结到翡翠中挂在胸前，在黑暗里这些翡翠就像人的第三只眼睛。夜晚似乎與白天无异，除了带点幽幽翠绿。

皎洁月光，漫漫繁星，时间在人们的梦中快速流逝着，而短暂的日光就像一颗珍贵的琉璃散发出的晶莹光芒，让人睁不开眼睛。

传说，在这座城市里，没有一个人失眠，也没有一个人愿意醒来。

城外的人将这里称之为温柔梦乡，因为住在这里的每一个人的夜晚都会有美梦，全世界数不清的失眠患者不辞辛劳千里迢迢赶到这儿，只为睡一个安稳觉。

直到那个人，那个少年，她隐隐听见他沙哑的呼唤：我想要血肉之躯，没有比虚无更痛苦的虚无。我不愿再带着这虚伪的微笑，守着这虚幻的春，安定于这虚离的空洞。有人吗？救救我，我想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谁也不懂，也有可能只是视而不见。不幸的是，随着梦做多了，噩梦也是会随之而来的。

一

小爱对究竟什么是美梦一直有所不解。这座城市的日光太短暂了，又因为对光线的愈发敏感，越来越多的人都不愿出门了。仗着“温柔梦乡”的美誉，城市的物质资源相当丰富，因此在小爱看来，人们本身就活在美梦与幸福之中。

人们对彼此的梦境从来闭口不谈，这好像是一种默认的社会规则。小爱还记得小时候在餐桌上第一次问父母的美梦是什么时他们投来的责备眼神。

“这是最重要的个人隐私。小爱，以后不要再如此冒犯任何人了。”母亲如是说。

那晚，小爱在睡前，眼泪止不住委屈地淌在枕头上，混着后颈的密汗，潮湿而黏腻。她做了一个有关过去的梦，父母还没带她移居到这座城市前的时光。晶蓝的海浪顺着自然音乐的节奏拍打着黄沙，海鸥飞起又栖落，父母和她穿着泳衣赤脚嬉戏，他们玩累了，喝一口冰镇饮料，全身神清气爽……

那的确是一个美梦，但梦里的一切又是记忆中真实发生的事情。小爱有些疑惑，美梦莫非就是回忆？因为除了那个梦，小爱好像从来没有做过别的梦。她告诉自己，也许是自己睡得太香以至于忘记了，毕竟，人人都说，这里是“温柔梦乡”。

直到那个少年出现在梦中，小爱才彻底相信了美梦的存在。她从未见过如此灿烂而明媚的黄色，由于这座城市日照时间短、网络发达，小爱到了上学的年龄都是在家里通过在线学校完成课业的。可以说，她的日常除了在家里学习，就是夜幕降临时在家里睡觉。搬到这座城市时她还小，需要很多睡眠。其实小爱有时候睡不着了，但小孩子都会模仿父母，父母看起来那般安详平静，她也渐渐习以为常了。

至少，现在，美梦是真的降临了。每个晚上，那个梦都会比前一个晚上更清晰一点。神奇的是，白天网络课堂上的植物单元刚讲过黄色蔷薇，晚上小爱就在梦中望见一片黄色蔷薇花海，以及模糊的少年。小爱很兴奋，她想看得更清晰些。他应该和自己年纪相仿，她想靠近他，想和他说说话。这份期待让她第一次觉得“温柔梦乡”名副其实起来。

这晚，满月之日，亦是城市里难得的不眠之日。人们忙于收集月火，而小爱只想快点进入梦乡。

终于，她踏进梦乡了。一切都不再如烟雨般朦胧，也不再只是一幅动态的画面。小爱头一次感觉自己脚踏实地置身于梦中，可以自由行动。少年戴着草帽就在不远处，小爱加大步子迈过去，急躁得像在云端失了重。她摔了一跤，丝毫未感到痛一般起身奔赴，只怕梦醒时分来得太快。

小爱终于站在了少年面前。

然而，她却突然哭了起来。这种情感就是学词组时描述的悲伤吗？胸腔抑制不住地发抖，一股酸涩上涌至鼻腔，眼睛突如其来下起“暴雨”。

小爱心心念念的少年，是一个嘴角微笑、眼神悲伤的稻草人。

二

“你是因为听见了我的呼唤才来的吗？”稻草人被固定在花海中，微风会吹起他草帽边檐的毡毛，他说话的声音小而沙哑，嘴角的微笑和下垂的眼睑一成不变。

“为什么我会掉眼泪呢？”小爱答非所问。

“在梦中，这一点也不奇怪。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来看我的人。请允许我先做自我介绍。我叫商宇，商业的‘商，宇宙的‘宇，在这里已经待了17年。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小爱。对不起，这样问可能有点冒犯，请问你是稻草人吗？”小爱终于止住了眼泪，用手擦干脸颊。

“我给你讲个希腊神话里的故事吧。有一个叫伊卡洛斯的人，由于他被困在克里特岛，他的父亲为了救他，用蜡和羽毛给他制作了一对翅膀。于是，伊卡洛斯朝着太阳的方向飞去，顺利地飞离克里特岛，但他不愿就此停下，他贪图飞翔的感觉与太阳的光明，终于，因距离太阳太近，翅膀被高温熔化，伊卡洛斯跌入大海中溺亡。”

“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小爱的眼睛又湿润了。

“这也可以说是我的故事。”

“对不起，我没明白。我只是以为我来到美梦中了，因为他们都说，这里是‘温柔梦乡。可我除了回忆，一次美梦也没做过，直到最近，我才开始相信。虽然你与我期待的少年大相径庭，可对我来说也是一场奇遇。”

小爱真诚地望着稻草人。对方很长时间一动不动也不说一句话，吓得她以为自己说错话了。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很高兴遇见你。”小爱又朝稻草人鞠了个躬。

“对于你来说，我是美梦吗？”稻草人笑了起来。

“是的，我的父母告诉我美梦是一个人最重要的隐私，所以我并不知道别人的美梦是什么，但今晚我终于与我的美梦相遇啦，我也会守口如瓶的。”

“你不好奇为什么人们不去打听别人的美梦吗？”

“我想，就跟许愿一样，说出来就不灵了，美梦说出来就难以再拥有了吧。”小爱不自信地摸了摸鼻子。

“全都是谎言。我怀着激情而来，憧憬着美梦，却丢失了自己的灵魂。‘温柔梦乡不过是人们共同打造的逃避人生忧患与苦难的庇护所。这里夜很长，正适合臆造幻境，使得现实生活显得那般痛苦与失望。耽于幻想，好似自己的意志是自由的，这种自由有着一种虚假的魔力，将郁郁不得志抛之脑后。空虚就像是陷在魔鬼与蔚蓝深海之间，除了吞噬还是吞噬。”

稻草人沙哑地怒吼着，那声音好像被某种力量牵制着，如被封印在瓶子里的恶魔想要破瓶而出却不得。

“小爱，美梦是一场骗局，人们只是想逃避现实。慢慢地，人们会一个个失去血肉之躯，变成稻草人，被禁锢于荒芜中，日日夜夜发出呜咽的呼唤也无人应答。我就是血淋淋的例子。”

小爱捂住了嘴巴，双眼瞪得圆圆的，她一时失去了言语。

“长久地活在幻想与呆滞中，失去了行动力，人就已经失去了一半的生命。美梦是珍贵的赏赐，是在现实里认真生活后忽现的灵气，它不是人们理所当然就捧在手心的玩物，更不是幻想与麻痹的产物。它无法告诉我们要如何承担痛苦如何渡过难关，如何以韧性与坚强走出茫然的日子。”

小爱有些似懂非懂。

“天快亮了，你也快醒了。请原谅我一开始想要将你困在梦中陪我的坏心思，我只是太悔恨与孤单了。小爱，你说与我相遇是一场美梦，那我就告诉你，去感受真实吧，因为真实并不是噩梦般的存在。如果我们对自己想做的事、想拥有的东西、想成为的人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梦是不会帮我们实现的。美梦就是相信自己的力量，创造自己的人生，去看一切美好的事物，体验一切美妙的感觉，也承受所有的痛苦。”

小爱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好想再看一次日出啊……”

三

小爱是哭着醒来的。

她是风平浪静而又顺畅地长大的，偶尔有些困惑，但一切好像就是那么回事。她一直抱着遇见美梦的期待，觉得这样她就能真正归属于这个城市了。她已经不记得自己的故乡了，连同那些记忆也被脑海里的橡皮擦一擦而尽。现在，她的美梦却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谎言。

最可怕的是，小爱觉得那个叫商宇的稻草人说的都是真的。

小爱起身换好衣服，洗漱干净，蹑手蹑脚走出家门。为了不让父母担心，她事先在客厅餐桌上留了张纸条：爸爸妈妈，我去看日出了，不用担心。

稻草人想看的日出，她也一次没看过呢。初春的季节，早晨格外冷，一直待在有中央空调的家里，小爱对季节的变更毫无察觉。

她抖了抖身子，又連打了好几个喷嚏。

“披上外套吧，感冒了就难受了。”温暖的感觉一下子袭来，小爱转头，一个穿着运动装的年轻女士正在慢跑，小爱也不自觉跟着她的步伐迈进。

“谢谢你。我想去看日出，请问什么地方能够看到日出呢？”小爱惊奇地发现自己说话时空气中有雾气腾升。

“日出是要提前蹲守的，现在太阳早就升起了，不过这座城市日照短，你可以爬到山上去看日落，同样妙不可言。”

“我应该去哪座山？怎样去呢？”因为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小爱羞愧地低下了头。

“那座山离这也不远，我带着你慢跑到山脚吧，不过你要自己爬上去。”

小爱跟着女士慢跑着。街上除了无人驾驶的交通工具，几乎见不到人。

“姐姐，你每天都出来跑步吗？”

“是的，已经跑了五六年了吧。”

“为什么跑步呢？”

“为了清醒一点……到山脚了，你顺着台阶一直往上，再等几个小时就能迎来日落了。”

“你的衣服！”小爱要把女士的衣服还回去。

“山上冷，你还是穿上吧，这是我们的缘分。”还未说完，女士就如风般加速前行了，看来，她为了配合自己的速度收敛了太多。

爬山的过程中，小爱一直都在想“为了清醒一点”是什么意思。在“温柔梦乡”的蜜罐里待得太久，她本能地接受了“夜晚与梦就是全世界最好的时光”这种认知。“清醒”这个词，使她想起那些翻来覆去不能寐的夜晚——那个时候她觉得自己的清醒是不正常的，是需要自责的。可现在，有人告诉她为了清醒而跑步，她于是感到混乱而疑惑。

终于攀至山顶，奇怪的是，虽然身体很疲惫，却有一股舒畅的快意。小爱裹紧了陌生女士送的外套，坐在一块平缓的石头上，痴痴地望着太阳。

“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她终于读懂了那句名诗。

看着生机勃勃的一切，她情不自禁地开始呢喃：木曳之光，树叶缝隙里倾泻下来的阳光。

小爱吹着山风，时不时抬头望向辽阔的天空，又时不时低头俯视山脚的无垠，她切实感受到一种世界的壮大与自身的渺小。她第一次思考起灵魂里的空缺来，可那像是一个无底之洞令人望而生畏。她不知道答案，她只是觉得有一股莫名的情绪在吸引着她，她也说不清是什么，也不知如何走向那股力量，如何体会微妙的情感回馈。

日落了，地平线暧昧地晕染着橘红色，劳累的太阳迅速西沉，漫长的黑夜顷刻而至。

人生如梦，但小爱也不想在梦里度过人生。

小爱想到梦里的稻草人悲伤的眼睛与沙哑的声音，又忍不住抱着膝盖埋头哭了起来。

四

“你没带翡翠灯呀。”

小爱哭着哭着就枕着石块躺在草地上睡着了，梦里，她感受到被外力摇晃着。一睁眼，她吓了一跳。多亏少年胸前的玉灯，瞬间照亮了漆黑的夜晚。

“刚刚隐隐约约看到有人躺在这吓了我一跳，还好你是活的。”少年开怀大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小爱还未完全清醒，眨巴着眼睛，怀疑这只是个新奇的梦。

“昨晚满月之夜新做的灯，借给你啦。”直到那抹幽绿系在小爱脖子上时，她才有点真实地清醒过来。

“你来这里干什么？”借着灯小爱终于看清了这个热情的少年，他穿着球衣，留着寸头，整个人清爽利落。

“我来看流星，今夜会有流星雨。”

小爱瞬间仰望星空。她在书本与视频里接收过无数次“当我们在仰望星空时我们看到了什么”之类的二手材料，此刻当真正的浩瀚星海就在头上时，她才明白，任何笔力与精确的照片或视频都无法表现其万分之一的魔力。

“这是我第一次仰望星空。今天有一个姐姐告诉我她早晨跑步是为了清醒一点，我一点也搞不懂她说的什么意思，此刻，我有一点点理解了。”

“试着遮住翡翠灯，星星会更亮的。”

“真的！真的呢！任何美梦都比不上这片星空。”

“你知道吗？黑夜越黑，烟花越美。你看过烟花吗？”

小爱还未回答，流星雨便悄然而至。他们兴奋地站起来，手舞足蹈，蹦蹦跳跳。

流星的出现也许是因为天上的繁星替我们记录着所有的故事，在我们相遇时一幕幕坠落。

“快许愿，我希望等我成年之后能够走出这座城市，去游历四方。”

“我希望稻草人商宇能够得救，小爱能够清醒地活着与体验。”

不一会，流星就消失不见了。小爱和少年也安静了下来。

“我想问你一个冒犯的问题。你做过美梦吗？”小爱将玉灯紧握着不敢看向少年。

“我已经很久没做梦了，但始终无法摆脱一种生活在幻境的感觉，有时候我好像变成了一个影子，感觉是虚幻的。在这座城市，我的心灵也并没有得到安息，我的理智是一头沉睡的狮子，偶尔发出鼾声就使我慌张。”

“所以你才想要离开？”

“对！因为我不属于这，我很早便领悟了，城外的人对‘温柔梦乡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们怀着理想主义与被救赎的希望来到这儿，但当他们真正实际接触时才发现，这一切都是谎言。他们是一场有关共谋美梦的牺牲品。有的人留下来了，将谎言进行到底，自欺式地生活下去；有的人失望地离开了，也只是继续去寻找另一个虚假的前景。”

“那你为何要成年之后才离开？”

“因为无论在哪，生活都充满危险与陷阱，也没有绝对的天堂与地狱。最重要的是人，一个人是不可能一帆风顺地找到他的归宿之地的，命运不期而遇，唯有一颗完整、强壮、充满爱与力量的心才能牵引着他获得圆满与美梦。在这里，我在学习敢于面对真实的人生，不逃避到空想的美梦里去，这很难，但必须做到。”

“你好像过了半生的智者呀。”

“因为，我也是你的一个梦境，是你想见的少年。尽管现在这一切都是梦，但我说的都是事实，或者说是你的潜意识，也是对你困惑的部分解答。”

五

小爱的父母在看见那张纸条后开始惶恐不安起来。他们隐隐预感到日后孩子的一切都将不再顺着最安全的方向直行了。他们回忆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横冲直撞，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如今棱角早已磨平。

小爱被发现的时候睡得正熟，对“温柔梦乡”的混乱完全不知情。这么多年来，她是第一个被立案的“失踪的孩子”。

她的失踪被添油加醋地传播，城里开始出现惶恐情绪，这让理智尚存的做夢人意识到这座城市是如此脆弱——它的隐患因乌合之众的沉默悄然掩饰，只需一点裂缝就摇摇欲坠。

关于美梦的谎言只要有一个人勇敢说出，就不戳自破。越来越多的人搬离这座城市，也有数不清的人仍慕名而来。既有神话，也有烂名，可城市还是那座城市。

小爱如往常一样，没有再做梦，或许做了梦也记不得，她也不再期待一场美梦。天气好的时候，她会提前出发去看日出。她学会了骑自行车、滑滑板，认真地学习知识，夜晚只睡身体需要的觉，把夜间看得像白日一样寻常。

其实“温柔梦乡”真的是一座温柔的城市，有很多有趣的人在夜晚踩着影子跳舞，戴着翡翠灯夜跑。精通占卜之术的占星师最喜欢满月之时来此收集能量。人们都平和温柔，与人为善。只是也有太多受过伤或内心脆弱的人，只看得见残酷月光，躲在被窝里，一不小心就会丢掉灵魂。

小爱渐渐知道，城市就像一种容器，也是有规格和属性的。无论携带何种魔法，人们来来去去，终究会找到生存之道，只有极端的求索与丧失，才会走向灭亡。

从山上被带回家的时候，父母对她说：你真的要选择一条更多荆棘、不知其向的路吗？尽管它充满未知的刺激与开拓的成就感，但美好的瞬间短暂，苦难却总是留下难以磨灭的伤痕。

小爱点了点头，她决定成年后就去外面的世界闯一闯。如果有人问她从哪里来，她会回答“温柔梦乡”。如果有人问她要到哪里去，她会说要到美梦里去。

什么是美梦呢？这个美梦或许只是片刻的感觉。比如，不久前，她带着一个稻草人在黑夜里放了一场烟花，黑夜越黑，烟花越美的那个瞬间，就是一场美梦。

真实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