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永宽
侯海勇是下派的扶贫干部,刚来到村里,接待他的村主任老李就告诉他,他的包保对象叫余得江,几年前在工地上打工时出了事故,左腿落下残疾,干活使不上劲儿。老婆是个病秧子,常年卧床。两人只有一个女儿,高中毕业后在工厂里上班,余得江两口子靠种几亩地勉强维持生活。
侯海勇一听就懂了,这类人缺挣钱的门路,更缺挣钱的心气,只要给他们鼓起劲儿,脱贫并不算难。
一走进余家,侯海勇就发现情况比他想象得严重。屋里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唯一有点活力的是家门口一条瘦瘦的黑狗。见两人来了,瘦狗一个劲儿地摇尾巴。
第一次登门,侯海勇自掏腰包买了牛奶、食用油什么的,又包了一个红包给余得江躺在里间屋的老婆,可余得江除了口头上客气两声外,表情不咸不淡的。
气氛有些尴尬,李主任忙笑着说:“老余,这是县里下派的扶贫干部侯领导。”
侯海勇接话说:“什么領导不领导的,老余,咱们以后就是朋友……”余得江不冷不热地开口:“侯领导,我这人就这样了。我家扶不起来的,你就甭费这个心了。”
侯海勇急忙赔笑,说:“老余,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可是有百分百的信心让你家脱贫的。实际上脱贫并不难……”
余得江的脸上流露出不耐烦的样子,李主任见状打哈哈说:“老余,人家侯领导可是客人,连口热水也不倒,这可说不过去啊。”
余得江一听,果然难为情起来,说:“侯领导请坐,我只顾说话,忘了倒水了。”
侯海勇和李主任坐下来,那边余得江拖着不得力的左腿,一瘸一拐地倒上热水,见余得江走路吃劲,侯海勇想接过水瓶,被李主任悄悄制止住了。
此时已近中午十一点,余得江说了声:“你们稍坐一下,我马上回来。”
侯海勇也不知他干什么去,只好坐着喝茶,可一看余得江家的茶杯有点脏,便从包中拿出自个儿的保温杯,一边跟李主任闲聊,一边喝水。
过了一会儿,余得江回来了,侯海勇拉他坐下,继续跟他沟通:“老余,你赚钱的门路我都给你想好了,你要伺候嫂子,不能出远门。养鱼养鸭都是重体力活,你也吃不消,所以我觉得你可以养羊。种羊由我来提供,养羊的技术我请专家来教你,不难学,建羊圈的钱我来想办法。老余,你还不到五十岁,正年富力强,有了钱,嫂子的病就能治好,人家总不能一辈子跟你受苦吧?还有,别人家女儿出嫁时风风光光的,难道你就忍心你女儿出嫁时什么陪嫁也没有?就不怕女儿在婆家抬不起头?你往后就不想抱着小外孙乐享天伦?”
侯海勇这些话全是掏心窝子话,没有一句官腔,滚烫滚烫,余得江的眼睛湿润了,好久没人跟他说这些知疼知热的话了……他想了想,插了一句话:“那,羊养大后往哪儿销?”
侯海勇和李主任对视一眼,都兴奋起来,有门!
侯海勇说:“你说到关键处了。我至少有两个朋友开大酒店,不瞒你说,在我来这之前就跟他们讨过主意了,他们两人当场表了态,以后酒店用羊全找我,怕你不放心,合同我都带来了,价格随行就市,你余得江养多少,他们收多少。看,只要你在合同上签个字,就成了。我也签上字,如果羊养大后他们反悔,我就给你担保。我撂一句狠话,我姓侯的就是天天吃羊肉,也得把你的羊给卖完!”
李主任也激动起来,一拍胸脯:“老余,我虽是个乡里人,但也认识几个当老板的朋友,羊养大了,销路算我一份!”
余得江哽咽起来,小声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我听你们的。”
气氛一下子融洽起来,正谈着,一位大婶走进了余得江家的厨房,手上拎着一些鱼啊肉的,厨房里随即响起了刀跟砧板碰撞的声音。
侯海勇问:“老余,这是什么意思?”
余得江脸红红的,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请邻居大婶来烧顿便饭,你们一定要留下……”
侯海勇直摇头:“老余,你的心意我领了,可饭不能吃,我们是有纪律的。到扶贫对象家吃饭,这要是传出去,我还要不要脸了?”
话音刚落,侯海勇感觉腿忽然被人踢了一下,是李主任,可李主任脸上却若无其事。侯海勇忙打住话头,余得江脸上有些僵,笑着说:“只不过一顿饭,也没有什么好吃好喝的,再说谁会传出去?”
侯海勇说:“即使没人传出去,我心能安吗?”
侯海勇又被李主任踢了一脚,再看余得江脸上就有些讪讪了,这时他老婆喊他倒水,他便转身进了房间。李主任急忙探过头来,小声责怪道:“侯领导,人再穷也是有自尊的,你光说扶贫对象什么的,伤着他了。再说不就是一顿便饭吗?你先吃呗,吃过后再悄悄给他钱不就行了?”
侯海勇恍然大悟,难怪李主任一再踢自个儿,他也太不会说话了。这时余得江从房里倒完水出来了,这一出来人可就变了样,脸上冷冷的,先前的热情像是凭空抽去了不少,侯海勇再跟他商讨养羊的事,他就有点心不在焉了。
气氛尴尬起来,好在邻居大婶端上了饭菜,侯海勇忙谢了几声,那菜也无非就是红烧肉、煮鱼,以及两样蔬菜。
三人埋头吃饭,侯海勇没话找话,可气氛还是没有先前融洽。侯海勇只夹蔬菜吃,之所以不吃鱼和肉,说实话一是瞧不上邻居大婶的手艺,几样菜端出来就引不起他的食欲,还有就是,他心里嫌余得江家的厨房脏。
余得江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点,说道:“侯领导,你倒是吃肉啊。”说着话伸手搛起一大块肉,放到侯海勇碗里。侯海勇一惊,现在就不仅是嫌肉不可口了,更嫌余得江用他自个儿的筷子搛肉过来,便本能地一躲,“啪”的一声,肉掉在了地上。
一直卧在门口的瘦狗警觉地跑过来,张嘴就要吃,被余得江一脚踢在身上,狗“汪汪”叫着跑开了。
这下气氛更僵了。好容易吃完饭,李主任说:“老余,今天让你破费了,我们先回去,下一步的事儿有空再细商量。”
余得江嘴里哼了两声,把两人送到门口便不送了。两人走出几步远,估计余得江听不到了,李主任忽然叹口气,说:“侯领导,我又要多嘴了,你不该让那块肉的。”
侯海勇一愣,李主任又说:“现在这日子,甭说你们城里人吃肉已不算是稀罕事了,在我们农村同样也是,但对余得江来说可就不容易了,他家哪里买得起肉哟。我估摸着,就这顿饭还是他跟邻居大婶借的钱。还有,先前你不用他家的杯子喝水,我认为也不妥。”
侯海勇心里也隐隐觉得不妥,又听说起茶杯,把头一拍,说:“我把保温杯忘在老余家了。”
两人当即回头,刚走进门,一下子呆住了:余得江正把那块掉在地上的肉放在嘴边吹着,是在吹去沾在上面的灰,然后就往嘴里放。
侯海勇心尖一疼,忽然大叫一声:“老余,别动!”
老余一惊,手停在唇边,侯海勇抢步上前,一把抢过肉,扔进自己嘴里,一边大嚼一边笑着说:“这块肉是我的。嗯,好香!”
他又一把端起余得江先前给他倒的水,一口干了,说:“真渴,好甜的水!”
李主任笑了,再看老余,原先僵着的脸慢慢舒展开来,也笑了。侯海勇也笑出了声,他知道,余得江心里的坚冰终于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