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池“鸭田稻”

李谦

为了书写生态自然小说，我不断扎进长白山腹地体验生活，了解到很多鲜活的散发着泥土气息的地域性极强的故事，比如，最近就刚刚经历了一场“鸭田稻产业项目和野生动物保护之争”的风波。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句话的背后折射出很多无奈———对于生态大省吉林来说，怎么才能在发展当地经济的同时又兼顾环境保护，是一个严峻的课题。这篇“鸭田稻”的故事就是其中一个小小插曲，故事是真实的，人物也有原型，在故事里，角色们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其实是理想化的想当然。生态危机是全球性问题，难辞其咎的现代人必定走上一条绿色发展之路，路上的所有坎坷和磨难，都是风景。

七月流火，地处长白山腹地的东崴子村却凉风习习，完全感受不到暑热的煎熬。这地方四面环山，簇拥着中间的一块小盆地，宛如拥着一池翠玉，风景优美，冬暖夏凉。

村民吴小霞穿着靴子，穿梭在自家的稻田里拔稗草，眼睛时不时盯着西南角的一块大广告牌。突然，一只鹞鹰展开翅膀俯冲下来，眨眼之间就冲到了稻田之中的一条挤满鸭子的田埂上，两只爪子抓起一只鸭子，立刻飞上天空，在空中盘旋几圈后，落到了大广告牌中间的一个铁架子上。

那只苦命的鸭子一动不动，看样子已经死了。

“鸭子，我的鸭子啊！你这该死的扁毛畜生！”吴小霞大呼小叫，眼圈不由得红了。

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她的背后传来：“刚才，你们看到的就是我们长白山下东崴子村的老鹰抓鸭子，这充分证明我们这儿的生态环境保护得好！在我们这儿，上至七八十岁的老人，下到十几岁的孩子，人人都有环保意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吴小霞身后的乡道上，邻居胡梅穿着花旗袍、高跟鞋，描眉画眼，手里举着一个自拍杆，正在直播！

吴小霞三步两步跑过去，气愤地质问：“我家鸭子都快让老鹰叼没了，也不知道咋跟客户交代，眼看着订单都得泡汤！你可倒好，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邻里邻居的，有你这么缺德的吗？”

胡梅关了直播，笑眯眯地解释说：“霞姐，我是在宣传环保，再说……”“环保环保，别跟我提环保！你不就是嫉妒我们赚钱，想看我们的笑话吗？我老公从前可是好猎手，等把我们惹急眼了，在稻田边都下上夹子，什么老鹰、山猫，一个都逃不掉！我看你还播啥！”

吴小霞越说火越大，劈手夺过自拍杆，使劲儿丢在稻田里，气哼哼地走了。

要说两家的矛盾，还得从春上说起。

年初的时候，村里的扶贫干部计划在村里开展一个鸭田稻的产业项目。鸭田稻，顾名思义，是在采用绿色种植的有机稻田里圈养鸭子，让鸭子吃虫子、稗草，鸭粪用来肥田，形成一个小小的生态链，这样种植出来的大米虽然外观和口感比起普通大米稍逊一些，产量也要低三分之一左右，可售价足足翻了两倍。对于农户来说，性价比高多了。

这个项目一出来，村里的水稻种植户都想上试验田，其中竞争最激烈的就是吴小霞和胡梅两家。他们两家的稻田基础条件一样，只是一个地块在道南，一个地块在道北，由于只能先选一家种试验田，为此两家发生了不小的争执。最后由村干部一锤定音，美事落在了吴小霞的头上。

五十亩地鸭田稻，还没等播种，已经被城里的客户们抢购一空，让村里其他人家羡慕得眼珠子發红。

吴小霞和老公老韩精心挑选了三百只抗病能力强、体型大的北京鸭苗，在家里养了一个月后，再圈养到这一片稻田里。离开了村里的大院，生活在青山碧水之畔的稻田里，鸭子们每天优哉游哉，吃吃虫，除除草，像气吹的一样长大了。吴小霞夫妻俩隔几天就拍一些鸭田稻的视频发到客户群里，博得客户们的一致赞美。眼看丰收在即，夫妻俩做梦都能笑醒。

哪想到这三百只大肥鸭不光让人羡慕，也招来了野生动物！先是鹞鹰发现了这里，顺利吃过几次鸭子后，干脆在稻田西南角的大广告牌中间筑了一个巢，目标直接对准稻田里的肥鸭，看那意思不把鸭子消灭光，不会挪窝。随之而来的是山猫、狐狸，纷纷下山，最狠的一次，吃光、拖走不算，还一股脑咬死了六只鸭子，在田埂上齐刷刷摆了一溜儿，吴小霞心疼得抚摸死去的鸭子泪流不止。她只好每天从早到晚守在稻田地里，想在鹞鹰飞下来时轰一下，却发现压根不起作用———那家伙是空中的王者，哪会在乎两只脚走路的人！扔石头？打不着；敲锣打鼓？吓不倒。把这家伙惹急了，要是俯冲下来抓人的头皮，只怕还有危险！在稻田边搭窝棚看守？五十亩不是小地块，山猫狐狸都是些贼东西，哪里看得过来！

再这样下去，恐怕三百只鸭子一只都剩不下了；把鸭子抓回家，鸭田稻少了“鸭”，名不副实，咋跟客户交代？退订单不算，只怕还要索赔。吴小霞夫妻俩愁得食不甘味，夜夜失眠。没想到胡梅还来趁火打劫！听说直播那玩意儿赚钱，还能带货啥的，有的人一场播下来比辛辛苦苦种一年稻子还实惠！

吴小霞怀着一腔愤怒回到家，见老韩在院子里摆弄一些线和铁丝什么的，她正要责怪他不去地里看着鹞鹰，当看清那堆东西后不由吓了一跳：“当家的，你在干吗？做夹子？”

老韩赌气似的说：“我做几十个夹子下到地里，就不信赶不走那些馋痨！”吴小霞低声呵斥着：“你挣钱不要命了！村干部天天宣传野生动物保护法，咱家门外，大墙，贴了一茬又一茬，举报电话都写在上头呢！听说抓十几只麻雀都要判刑，你还敢动山猫和老鹰！”

老韩的声音高起来：“我这不是没别的办法吗？总不能眼睁睁让野生动物把人欺负死！你别管，出了事我去蹲监狱，你和斌子在家好好过———”

斌子是他们的独生子，正上小学五年级。

“真为了我和斌子着想，就别干违法犯罪的事儿！你要真敢胡来，我就打电话举报你，还能落个从轻处理……”吴小霞唠叨着，把那些半成品的铁夹子一股脑收起来，丢进了仓房。老韩叹口气，眼看着西南方向的天空，又一只鹞鹰俯冲下来，看方向对准的正是自家稻田。他的心痛得一哆嗦，狠下了心。

第二天上午，森林公安的民警同志找上门，说接到举报，东崴子村有人偷猎，今早有人看见一只山猫一瘸一拐地跑进山。很快，他们在仓房找出了一堆铁夹子。吴小霞哭哭啼啼解释了半天，眼巴巴看着老韩垂头丧气地被警察同志带走了，心里一股无名火：一定是胡梅举报的，昨天自己扔了她的自拍杆，她才伺机报复！

吴小霞一咬牙，在客户群里把这件事简单说完，最后说：“我今天就把鸭子都抓回家。不捉回家也不行了，再这么下去，周边大山里的野生动物都知道我家稻田里有肥鸭吃，没准老虎野猪也跑来了，麻烦可就大了。鸭田稻里没鸭子，我们也不想……理解万岁吧。”她连发了几个哭泣的表情，下了线。

好在下午老韩就被放回来了。没造成严重后果，被训诫一番后，他交完罚款，写了保证书，就回了家。

夫妻俩垂头丧气，找了几个邻居帮忙，把鸭子截到稻田一角。看着即将抽穗扬花的稻子，吴小霞的心沉甸甸的。

突然，身后又响起胡梅那脆快的东北普通话：“老铁们，鸭田稻的鸭子都已经回家了，请看实况直播……”

吴小霞气得直哆嗦，老韩劝她说：“算了，让她播吧。先把鸭子捉回家要紧，再拖几个小时，老鹰又来了。”

几个人忙活一下午，总算把剩下的一百多只鸭子都捉回了家。中途有一只秃鹫飞来，叼起一只鸭子就跑。万物皆有灵，估计它们也料到这是最后的晚餐，不顾这么多人大喊大叫地轰赶，大白天就来当“劫匪”。

鸭子被圈在院子里很不受用，“嘎嘎嘎”地叫得吴小霞心烦意乱，抽空打开手机微信群，看到有的客户说表示理解，有的提出解决方案，却没有一个靠谱的，更多的客户没有说话。

刚到中伏，有机稻田不能打除草剂，稗草一天窜一个高儿，很快就高过了稻秧。吴小霞和老韩带着斌子来到稻田，发现稻地里黑压压的，起码有几十个人在田里穿梭，还都不是村里的人！吴小霞惊慌起来，这些人想干什么？却听见一个脆亮的声音：“霞姐，是我！”又是胡梅！她手里拿着自拍杆，又在开播！

吴小霞勃然大怒，指着胡梅痛骂起来：“你这个狐狸精，害人还嫌不够是不是？你举报我们的账还没跟你算呢！也好，今天咱一起算算总账！”她冲过去要揪打胡梅，却被斌子死死拽住了。斌子着急地说：“妈，举报我爸的不是胡梅阿姨，是我！是我给森林公安打的电话！”吴小霞和老韩都惊呆了，儿子举报老子？为什么？

“我听妈妈说，趁轻举报罪过小，要是真的夹死很多野生动物，我爸就得判刑！我可不想有个劳改犯的爸爸！举报前我咨询了我们老师，知道没啥大碍，我就打了电话……”

原来冤枉了胡梅！可是她几次三番利用自家的痛苦去收割粉絲赚昧心钱，也太不地道了吧？打她也不冤！

此时，吴小霞和老韩已经在稻田地里发现了好几张熟脸：客车厂的李工、建设局的钱科长、实验中学的李老师……都是自己的客户！

这些人笑着，举起手里的稗草给他们看，喊着说：“知道稻子出了麻烦，今天周末，我们就赶过来一起拔草，就当是为环保大业做贡献了！”

客户们这样理解人，感动得吴小霞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哽咽着说：“你们放心，田里没有鸭子，我们也保证人工捉虫、除草，动物粪肥田。长白山人实诚，绝不诓骗客户！”

胡梅哈哈笑着说：“霞姐别哭，我直播的时候向全国人民宣传我们长白山的生态大环境，粉丝们都说，咱们的环境好，野生动物才满山跑！这生态环境出产的大米，没有鸭子也是有机稻！好多人要跟我下单呢，我已经和村书记反映了，他大力支持我搞直播。下一步，我还决定代理咱村的大米品牌，等明年我们一起种更多的有机稻，全村都参与进来，一起打造长白山下的小康村，好不好？”

吴小霞百感交集，抹着眼泪不知道说什么好，老韩和斌子已经下了稻田。胡梅调皮地说：“霞姐，我这直播还开吗？”

“开，必须开！让全国人都知道，我们长白山山好、水好，人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