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大学 金太东
以其短暂而失意的戏剧创作为界,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 1843—1916)的文学创作可分为两个时期:其前期代表作为包括《美国人》(TheAmerican,1877)及《一位女士的画像》(ThePortraitofaLady,1881)在内的一系列中长篇小说;而其后期创作则以《鸽翼》(TheWingsoftheDove,1902)、《奉使记》(TheAmbassadors,1903)和《金碗》(TheGoldenBowl,1904)这三部压卷长篇为典型代表(Kirby 1991:84)。《螺丝在拧紧》(TheTurnoftheScrew,1898)这部中篇小说,是詹姆斯在戏剧创作失利后重拾小说之笔而成就的作品。作为其后期文学生涯的发轫之作,该作不仅在商业上获得了巨大成功,为作者解决了经济上的燃眉之急,同时,文本中精湛的小说技法与丰富的文意内涵,也引起了文艺评论家们广泛的关注与好评,学界对此作的研究至今方兴未艾。
《螺丝在拧紧》最初于1898年在《科利尔周刊》(Collier’sWeekly)上分为12期连载。1908年,由詹姆斯本人监制,交付查尔斯·斯克里布纳父子出版公司(Charles Scribner’s Sons)出版的“纽约版”是学界研究该作品的权威版本。该版中除了《螺丝在拧紧》之外还收录了作者的另一个中篇《阿斯彭文稿》(TheAspernPapers)和两个短篇《说谎者》(TheLiar)和《两副面孔》(TheTwoFaces),并附上了詹姆斯本人的一篇序文。这部作品的接受与批评从时间轴上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于其面世至19世纪20年代,读者与评论家们大都遵从詹姆斯本人在“纽约版”的序言中所自陈的内容,将其看成是一个“简单纯粹的童话故事”(Beidler 1995: 119),承认文中幽灵的真实性。20年代至70年代则产生了与前者看法相左的另一派学者,形成两军对垒的态势。后者包括戈达德(Harold Goddard,1920)、肯顿(Edna Kenton,1924)及威尔逊(Edmund Wilson,1934)在内,他们对文中女教师的精神状态产生质疑,并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角度审视文本,认为故事中的幽灵是女教师精神失常所致的幻影,而该小说则是一个精神病患者的独白。70年代以后,随着解构主义风头渐盛,越来越多的评论家不满于前人对该作品所做的非黑即白式的解读,因为文本本身所具有的模糊性与不确定性使多元化解读,乃至两种相反的解读都成为可能。其中以费尔曼(Shoshana Felman,1977)为代表,她从德里达的解构主义与拉康的后精神分析角度入手,对前人的评价做了总结,认为阐述该文本的目的,并非是为了得出一个具体确切的结论,而是为了丰富文本本身的模糊性。近年来,学者们对该作的评论日益呈现更加多元化的倾向,他们主要从马克思主义、性别研究的角度来审视与阐述文本中呈现的阶级与性别问题。(1)此段中对于《螺丝在拧紧》的接受、批评史,笔者主要参考并转引自贝德勒(Peter G. Beidler)所编订的《亨利·詹姆斯〈螺丝在拧紧〉》(Henry James “The Turn of the Screw”, 1995)一书与奥尔(Leonard Orr)所著的《詹姆斯的〈螺丝在拧紧〉》(James’s “The Turn of the Screw”, 2009)一书中的相关内容。
《螺丝在拧紧》正是因其文本中所体现的含混与异质性,使其成为詹姆斯所有作品中最为学界所重视、分析、研讨的作品(Beidler 1995: 128)。在结合借鉴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本文试图从20世纪90年代发展起来的幽灵批评的视角出发,并结合叙事学中叙事交流层级的相关概念(2)叙事交流层级一般分三层:最内层是文本故事内人物的行动与交流,中间层是叙述者与受叙者之间的交流,最外层是作者与读者之间的交流。内部两层所指的范围与西方叙事学中常用的“故事”(story)与“话语”(discourse)二分法相重合,故在标题中用该术语表示,而最外层涉及的是现实中作者与读者的关系,因此在第三节采用“现实层”作为标题。关于对“故事”和“话语”二分法以及叙事交流层级更多的理论探讨,详见:申丹、王丽亚所著《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2010)中的第一与第四章,以及科斯特(Didier Coste)所著《作为交流的叙事》(Narrative as Communication, 1989)中的第一章。,在关注故事内容的同时,结合詹姆斯创作此作品的具体时间节点,即在经历了五年困惑时光之后,作者是如何将自己所经历的身体、精神、职业等多重压力通过重新开始小说创作的方式进行纾解,从而使文本具有了幽灵性。
同时,通过分析被囚禁于文本之中的“幽灵”是如何在不同的层级中来回穿梭逡巡,内心之魔是如何不断侵扰着故事人物、叙述者、受叙者、作者以及读者,本文指出,作者叙述与书写的过程,就是将内心之魔的“幽灵”锁入文本、历史之中的过程,而阅读批评的过程,则是读者将文本中的“幽灵”释放并与自己的内心之魔相呼应的过程。因此只要书写、阅读不止,“幽灵”也就不会消失,它将永远地盘桓在文本与历史空间中。
幽灵批评借用精神分析中对于“异体”(foreign body)与“暗恐”(uncanny)的相关阐释,利用文本内外人物对于上述两者的感知,来解释文本与阅读中的幽灵现象。在《螺丝在拧紧》中,几乎所有的人物都被某种东西所困扰,被某种挥之不去的幻影所侵袭。故事中人物所遇到的幽灵,并不一定是切实的鬼怪,更多的是其内心深处不可言说也无法言说的情绪的外化。在文本中,这种“不可明说”的东西就是人物内心当中各自受到的压力以及对外界“异体”与“暗恐”的感知。这种“异体”是指“使一切身份、语言、感知、体验与其本身不同的东西”(Royle 1995: 146),而这种“暗恐”则代表着“日常生活中被压抑的恐惧和欲望的不稳定爆发”(Despotopoulou & Reed 2011: 9),且总是表现为“身边的熟悉、安全感总是被某种陌生、不熟悉的感觉所侵袭,而这种陌生感却又总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Buse & Scott 1999: 9)。这种感知与情绪以一种秘密的方式被人物压藏在心底,通过文本中的空白、省略与含混不清的叙述表现出来。正因如此,故事才表现出一种“若有若无、若隐若现、焦躁不安、昼伏夜出”(曾艳兵 2015: 170)的幽灵特质。
首先就女教师而言,无论是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中性压抑的角度还是从“歇斯底里症”的角度来阐释其看到幽灵的过程与其后的行为,抑或是从女教师个人身份与自我认同上的分裂及其个人出身背景对其精神上产生的关于权利与尊重的强烈诉求的影响,这一切其实都是她在布莱庄园中感受到“异体”的言行之外化表现。最初,她从招募她的男房东讳莫若深的语气中感到了庄园中有些不可言说之物,自此便将其深藏于心。在进入庄园后,当她收到来自迈尔斯校长的退学信时,这种对“异体”与“暗恐”的感觉进一步加深,正如她自己所言,“我实在被这心事压得喘不过气来”(詹姆斯 2014: 9)。(4)本文中对于《螺丝在拧紧》中原文的引用,均来自2014年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黄昱宁的译本。在下文中只标注译本中的页码。这也就是为何她一来便将布莱庄园比作“一艘漂流不定的大船”(7),而将自己看作是这艘船的掌舵人。
在其后的深入接触中,她看到了昆特与杰希尔的幽灵,并从格罗斯太太那里得知了两人神秘离奇的死亡,这更让她心存疑虑,而最让她感到百思不得其解的就是迈尔斯和弗洛拉却对此事缄口不提,好像这两人从未存在过。这千千结般的心事、疑虑、困惑便成了纠缠女教师的内心之魔,促使她狂热地追求真相,挖出秘密。正如德里达笔下所言哈姆雷特心中其父亲的幽灵那般,“所有的一切都是从一个幽灵显形开始的,更确切地说,是从等待这一显形开始的。那期待,既急切、焦虑而又极度迷人:而这或者说那件事(‘这件事’)将在那个东西到来的时候即告结束”(德里达 1999: 8-9)。女教师也在焦虑与不安中等待着幽灵的现身,企图与之正面抗衡,最后一切却急转直下。鉴于庄园中的“秘密”就是“幽灵”本身,其具有不可知、不可触的特性,因此它并不会随着迈尔斯的死亡而消散,反而会随其永生永世地缠绕在女教师的心头,最终使她用书写的方式消解心中的疑虑与负担。
其次是男房东。这个文本中只真正出现过一次的无名男子,他的内心也被某种重压所侵袭,因此他在与女教师的契约中特别约定:“她永远不能烦扰他——永生、永世:无论出什么事,都不可求助,不能抱怨,也不准写信;所有的问题他都必须独自面对”(12)。之后,当女教师应承下这份工作时,他则是“如释重负、欢天喜地,握住她的手感谢她的自我牺牲,这样一来,她已然感觉得到了回报”(12)。可见,男房东的心魔就在布莱庄园中,“这两个孩子自然就成了压在他身上的重负”(9)。除此之外,还可能有其他的无法言说的秘密让男房东不得不采用这种逃避的方式来躲避自己的内心之魔,来躲避隐藏在布莱庄园中的“幽灵”。文本中昆特的死、杰希尔的死、迈尔斯的死,最终都成了男房东用以抚慰其“内心之魔”的祭祀品。他用沉默与逃避来逃离自己内心的责任与重压,但却在无形之中,让自己的内心背负了更多的负担。
再次是迈尔斯和弗洛拉。他们内心所面对的,不仅仅是与昆特和杰希尔在一起的那段时光,还有此刻与女教师的“斗智斗勇”。无论迈尔斯被退学的秘密是什么,无论迈尔斯和弗洛拉以及他们和昆特及杰希尔的关系究竟如何,这都是他们积压在心底的“幽灵”。他们一方面要防止这秘密的“幽灵”从记忆深处潜逃而出,另一方面还要防止女教师对这秘密的窥探以及对“幽灵”的召唤。(5)里德(Reed 2008)在解读女教师呼唤昆特和杰希尔名字的行为时曾指出,奥贝尔凯维奇(James Obelkevich)在其有关的专著中曾提到过,在当时流行的宗教文化中,呼唤某人的名字这一行为具有咒语般的召唤力量。而在里德看来,这一力量正是女教师所渴望的,她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来召唤昆特与杰希尔的幽灵,并利用这一力量与他们的邪恶力量相抗衡。于他们而言,无论是已经逝去的人也好,还是当前他们正在面对的人也罢,都是他们对“异体”感知的一部分。这就是为什么在他们纯真无邪、美丽可人的表象下面,对一切都缄口不语,小心翼翼地把守着属于自己内心幽灵洞穴的洞口,企图让一切都随着沉默与借口永远地封存。但是这一切都是徒劳的,最终在女教师的强压下,弗洛拉发起了高烧,迈尔斯则停止了心跳,这一切都是因为洞穴中的“幽灵”被召唤、释放出来的结果。
最后是女管家格罗斯太太。困扰她的除了去世的昆特和杰希尔,当前的迈尔斯、弗洛拉和女教师之外,最重要的还是其内心根深蒂固的维多利亚时期的等级观念以及身为仆人维护主人的名誉与声望的信条。她为昆特和杰希尔这身份悬殊的两人媾和偷情所不齿,但她又无法言说;她害怕迈尔斯和弗洛拉被逝去的恶灵所荼毒,但她却无力阻止;她希望女教师能查明真相,但她又怕这真相会损害房东的利益。格罗斯太太因此处在无尽的摇摆与挣扎之中,这也就是为何她在听到女教师的叙述时,坚定地站在女教师的一边,并希望能够驱赶荼毒孩子的恶灵,但她看到迈尔斯与弗洛拉纯真的面孔时,又马上倒戈,怀疑女教师的所见所感。她的不安、沉默、妥协、无能为力似乎也成了这一切唯一的解答。
戴维·庞特(David Punter)在幽灵批评中所援引的“洞穴”(crypt)隐喻,意指“幽灵”幽居栖息之所,这是一个“令人感到太痛苦、太尴尬、太暴露隐情、以至于无法诉说的故事的仓库”(庞特 2009: 357),同时这也是一个“心理洞穴,是人类记忆被埋葬的场所,也是无可归属的流浪之地”(张琼 2006: 21)。在文本中,这个洞穴里封存的,就是女教师亲身经历的离奇之事与其内心之魔。女教师通过书写,将其封印在文本中,借此来抵抗记忆中“幽灵”对其内心的不断侵扰。然而随着日记本的辗转、故事的流传,文本中的“幽灵”则在阅读中被释放,并通过阅读栖居在其他人的记忆中,躲藏在他们各自的心理洞穴里。
在小说引言部分,便有这种“幽灵洞穴”般的隐喻。道格拉斯在讲该故事前曾说:“这故事已落笔成文。藏在一只上锁的抽屉里——年深岁久,不见天日”(3)。此处的“抽屉”便可看作是潜藏这故事中的“幽灵”的实体“洞穴”,而“锁”则是洞穴门口的守卫。之后,道格拉斯又说道:“‘此事我只存留印象。我将它谨记于此’——他拍拍心口。‘片刻不曾忘怀’”(4)。可见,通过阅读,“幽灵”便犹如细胞分裂一般,除了存留在故事中之外,还会寄生在读者的心中,这时候,读者意识深处亦变成了“幽灵洞穴”所在,人们的意识则成了看守处于潜意识中的幽灵幻影的守门人,防止其随意逃脱出来。在引言的最后,正如最外层叙述者“我”所描述的那般:“道格拉斯没有留意到我,他已经开始朗读,语调动听而清晰,仿佛将作者提笔手书的优美声响,径直传到听者的耳畔”(13)。此时,故事中“幽灵洞穴”之门便被打开,这“声响”便是“幽灵”跨过故事层的边界,迈入话语层,借由叙述者之口走向受叙者所传来的足音。
幽灵批评还指出书写过程的幽灵性:在纸上不断地涂抹与重新书写,但是被抹去的部分并不会完全消失,而是以某种形式残存下来,保留在新的书写当中(庞特 2009: 353)。话语层中叙事过程便是如此。詹姆斯在该部小说中采用的嵌套式叙述手法便像是书写过程中的“涂抹与再书写”的过程,故事的内核是由女教师本人记录的,然而在女教师叙述之外又包含了道格拉斯的叙述,同时又被最外层“我”的叙述包裹,正如引言中所述:“以下我将要讲述的故事,都来自我本人很久以后忠实抄录的副本”(7)。如此一来,文本的可靠性与真实性在层层嵌套的叙述之下变得愈发模糊,而不同层级叙述者的声音也如幽灵一般相互纠缠,游荡在不同的叙事文本里。正是鉴于文本的这种“俄罗斯套娃”的嵌套叙事结构,文本实际呈现的是“由主体两次扭曲变形之后的事件,而叙事者的权威则逐渐瓦解、不攻自破”(朱萌 2009: 83)。叙事的可靠性大打折扣,随之产生的则是故事的模糊性与多义性,这丰富了文本的内涵,使其成为一个多元异质的空间,为读者的多元化解读提供了可能。由于多重叙事声音的交杂,文本本身没有办法提供一个单一可靠的答案,这也导致了“幽灵”的倩影愈发模糊不清,只存留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与感觉,时时侵扰着叙述者与受叙者。
同时,幽灵批评还强调文本的互文性也是“幽灵”出现并在不同文本中游荡的原因所在。正如庞特(2009: 354)所言:“所有这些文本显现自身又都受到先于文本存在的世界的侵扰,而我们又只能在文本中,以及通过文本来理解那个世界,那个口语传统的世界,那个受到口语的更原始侵扰的世界”。在《螺丝在拧紧》中的第四章,女教师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使其联想到了安妮·拉德克里夫《尤多尔佛之谜》中于城堡间出没的幽灵与夏洛蒂·勃朗特《简·爱》中被锁于阁楼上的疯女人。兰(Lang 1964)就指出,此处对于这两部作品的指涉反映了詹姆斯对于哥特式文学传统的继承,同时整部作品与霍桑的寓言式故事也呈现出一种继承的关系;佩特里(Petry 1983)也从互文性的角度,指出了该作品对于《简·爱》的戏仿。因此,此处的指涉不仅在内容上暗示了《螺丝在拧紧》中“幽灵”所具有的前人文本中幽灵的特质:不可名状、讳莫如深,掩藏着不能言说的秘密;同时在文学流派的角度来看,也反映出了詹姆斯对于哥特式与情节剧式文学传统的继承与发展(Kirby 1991: 69)。
除此之外,在幽灵批评的概念中,“文本中的历史有着与以往不同的意思,即历史并不是线性发展的,而是各种侵扰、异体、幽灵徘徊不去的场所”(张琼 2006: 20)。这在文本中则通过客观时间的模糊性所表现出来。小说时间的连贯性由于内心之魔的频频出现被打散,它不断地穿梭于过去与现在,故事的开始并没有一个明确的起点。正如文本引言中道格拉斯提醒听众那般:“在某种程度上,早在手稿开始叙述的时间之前,这个故事就已经开始了”(8)。除此之外,在故事最内层的女教师的叙述中,她采用回忆录的方式记录这个离奇的经历,在其书写的过程中,时态时常变幻,过去时与现在时交杂,由此可见,其内心之魔在她不断地回溯过往、试图抓住并记录下真相的过程中,不断地侵扰她、纠缠她。无论是在事件发生的当下(在布莱庄园当女教师的时候),还是在其书写的当下,“幽灵”仍旧躲藏在其内心的角落,久久不肯离去。这一“幽灵”一旦出现,就无法消除,它能够跨越时间、空间,借人的记忆不断地重现。在女教师经历灵异事件的当下,昆特与杰希尔的幽灵在其内心的焦虑与不安中自动显现,与其内心之魔遥相呼应;在事后的回忆中,事件的“幽灵”则是被记忆所召唤,重新出现在书写记录的当下。因此,历史的时间线性被打散重组,而叙述者的内心成了“幽灵”出现飘荡的场所。
当我们跳脱出故事和话语层,站在作者与读者的交流层来看《螺丝在拧紧》这一文本,我们便能看到,作者书写的过程其实就是将困扰自己内心的“异体”与“暗恐”用文字的方式禁锢起来的过程。他把自己当下内心中的焦虑、不安、恐惧等一系列对于生活中“异体”的感触,用文字表现出来,实现一种自我纾解。而读者的阅读,则是一种“与死者展开对话,通过幻影般的现实来构建与诠释幽灵的篇章”(张琼 2009: 105)的过程。由此看来,阅读是一种将封印于文本中的“幽灵”解禁的过程,而阅读与思考本身也就具有了一定的幽灵性。
詹姆斯创作《螺丝在拧紧》之时,正是其戏剧创作失败使其大受打击之时。在其剧本《盖伊·多姆维尔》(GuyDomville,1895)演出后那个晚上,詹姆斯写道,那是他一生中“最恐怖的时光”(Reed 2008: 114)。与此同时,其早期作品销路下滑导致其经济上捉襟见肘。除了创作与经济上的打击之外,其身体、情感上亦遭到了重创:自己饱受病痛折磨摧残,妹妹爱丽丝的死亡,以及女性密友沃尔森(Constance Fenimore Woolson)的跳窗自杀,都对詹姆斯的身体与精神产生了极大影响(Beidler 1995: 9-10)。詹姆斯于1895年10月11日写给友人布特(Francis Boott)的信上说:“我在哪里都能看到幽灵”(James 1987: 293)。虽然我们不能肯定其是否真的见到了所谓的“幽灵”以及这“幽灵”究竟是什么,但我们可以肯定的是,当时的作者正处于极大的焦虑与恐慌之中,无论是情感与精神上的痛苦,还是现实生活中迫在眉睫的危机,都要求他重新拿起笔开始新的小说创作,作为一种谋生手段同时也作为一种精神压力的疏导方式。由此看来,文本中盘桓的幽灵不仅仅是人物、叙述者、受叙者的内心之魔,更是詹姆斯自己内心之魔的幽灵化显现。作者将他自己现实生活中对“异体”的困扰与对“暗恐”的反应,用文字的形式呈现出来。
除了话语层中女教师对于《尤多尔佛之谜》与《简·爱》的指涉之外,从作者书写的角度来看,整部小说本身也与当时的社会语境呈现出一种“互文性”的关系,尤其是对于当时灵异现象的研究以及灵异事件的案例记录的一种指涉,这可从文本中出现的地名、人名体现出来:文中的道格拉斯是三一学院(Trinity College)的学生,而当时的三一学院正是“灵异事件研究社”(Society for Psychical Research)的活动中心(Beidler 1995: 16);文中的彼得·昆特这个名字则在名为《诱惑》(Temptation)的故事中曾出现,该故事于1885年在《弗兰克·莱斯利纽约杂志》(FrankLeslie’sNewYorkJournal)上连载,且昆特作为其中的主要反派角色出现。(Kirby 1991: 70)除此之外,整个故事原型是詹姆斯从其好友、当时的坎特伯雷主教本森(Edward W. Benson)那里听来,而后者又是听闻了一个女士的真实经历。由此可见,现实社会中的“幽灵”与作者本人的内心之魔交织呼应,最终形成了小说文本中的幽灵。因此,《螺丝在拧紧》这部小说便成了“幽灵”游荡的场所,使其能够跨越不同交流层级的界限,不断地出现在故事空间、话语空间乃至现实的书写与阅读空间当中。
正如布朗肖(2003)在《文学空间》中谈到阅读与交流时所强调阅读的幽灵性那般,庞特(2009: 351)在阐述幽灵批评时亦指出,读者的阅读行为“不可避免地要遭遇已死亡或尚未死亡的事物,及遭遇难以言喻、无法表明自己在与死亡、复活、幻影的关系中的位置的情况”。解读文本的过程,就是与作者、文本对话的过程,就是释放囚禁在文本与历史空间中“幽灵”的过程。正是通过这样一种与非物质化的客体进行沟通交流,“幽灵”才能在作者与读者交互体验中来回穿梭,将那些讳莫如深、尚未言尽的只言片语传递给读者,再由读者接受转码,变成自己对于文本的独特解读,重构“幽灵”的幻影。在《螺丝在拧紧》中,读者借由詹姆斯的书写,透过最外层叙述者“我”,接着透过道格拉斯,最终到达故事的内核,借助女教师的眼睛去观看布莱庄园发生的这一桩桩离奇事件。然而透过这一重重迷宫般叙事的障碍,读者从女教师的眼中所看到的就一定是真相吗?女教师一再声称自己看到了昆特与杰希尔的幽灵,不断申诉自己的清醒,但同时又在追寻真相的过程中表现出狂热的动作与神情,让读者不得不对这个“同故事叙述者”(homodiegetic narrator)的可靠性产生怀疑。然而,文本并没有告诉读者们更多的消息,它总是一边在构建“幽灵”故事的同时,一边又在解构、消解自己,让读者无法从单一、绝对的角度去看待问题。正如庞特(2009: 365)对幽灵状态下的意象所言那般:“同时认出又无法认出另一个人;在自我的内心里认出异体;清楚地知道却又无法完全说出那感受,即人的特定词汇,甚至或许是手势都是由别人发出的”。《螺丝在拧紧》这一文本的模糊性与不确定性就像是“幽灵”本身,它给读者带来恐惧与异样情绪的同时,却迟迟不显现自己的真实面目,让读者在迷雾中不断地追寻。
这样的追寻不会停止,因为只要文本存在,读者存在,“洞穴”中的“幽灵”就能时时显现,与读者自己的内心之魔产生共鸣。也许正如伍尔芙(2001: 1622)在评价本书时所言:“但我们所害怕的,并不是一个长着红头发和白脸庞的人。也许,我们所害怕的是在我们自己身上的某个东西。”詹姆斯的高超之处就在于,他不用恐怖的故事背景,而是让幽灵显现于最普通的布景、事件以及人物关系当中,那种焦虑与不安之所以在阅读之后长时间地萦绕在读者心头,就是因为它们太真实,太贴切了。詹姆斯正是通过这种对“熟悉与陌生边界的模糊化处理”,迫使读者“直面内心不可预知的悸动,并重溯自己内心深处的意识与记忆”(Despotopoulou & Reed 2011: 4)。当读者在阅读文本的时候,这种无处不在的内心之魔便从文本中的省略、空白、沉默的罅隙之中钻出来,从“洞穴”之中飘荡出来,成为阅读过程中萦绕在心头久久不肯离去的“幽灵”。
通过幽灵批评的视角以及叙事学中交流层级的相关概念,我们可以了解到,詹姆斯是如何在经历了五年的困惑时期之后,把现实生活中的灵异事件以及自己当下的内心之魔,通过层层的叙事包裹,嵌入文本,封存于故事中,造就了《螺丝在拧紧》这一特殊的文本:该小说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幽灵洞穴,其中的“幽灵”不仅仅是已逝之人的魂魄,还是对故事中尚存之人的内心之魔的隐喻,它借由女教师的记录以文字的方式保存下来,并通过辗转流传,借助话语层中叙述者与受叙者的交流行动,自由地穿梭于这两层空间。同样,当现实的读者在阅读时,幽居在文本中的幽灵则从虚构的世界中跳脱出来,与读者自己对于现实生活中的“异体”与“暗恐”的感知所触发的内心之魔产生共鸣,成为缠绕其心头永不离去的“幻影”。
正是通过这样一种“叙述—聆听”以及“书写—阅读”的交流关系,洞穴中的“幽灵”才能自由地穿梭于不同的交流层级,时时显现在人物、叙述者、受叙者、作者、读者的身旁。这种“幽灵”不仅仅存在于文学文本当中,还存在于每个人的日常生活、阅读与思考当中,因为每个人都要处理自身与未知的关系,而这种“未知”就是幽灵批评中所强调的“异体”与“暗恐”。世人所探索的道路不过是通向自我内心的回路,只有当人与自身和平共处,洞穴中的幽灵才不会骚动喧哗,内心之魔才能平息与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