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之帆,由谁掌舵?
——论石黑一雄《小夜曲》

2020-01-02 13:52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7期
关键词:小夜曲黑一雄整容

姜 丽

(渭南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陕西 渭南 714099)

石黑一雄是201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英国三大移民作家之一,同朱利安·巴恩斯、派特·巴克等在小说的主题和哲思上有共通点:“他们都尝试去反思历史;审视记忆在人们各种抉择中所扮演的角色;关注人们在动荡的历史时期所面临的抉择之难。”[1]13《小夜曲:音乐与黄昏五故事集》由《伤心情歌手》《无论下雨或晴天》《莫尔文山》《小夜曲》《大提琴手》构成,是石黑一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石黑一雄将五篇短篇小说自喻为奏鸣曲的五个乐章,一张专辑的五个单曲,各自独立又密不可分。这种“具有独立空间、由一个主题统一起来的小说形式是复调小说的经典模式”[2]88。《小夜曲》是五个单曲中的主打歌,是石黑一雄小说观念的实践之作,也是打开石黑一雄文学世界的关键钥匙。因此,通过对《小夜曲》的文本精读可窥斑见豹地对整部短篇小说集有所把握。目前,对《小夜曲》的研究中,鹫野博文重点阐述了《夜想曲集》与《别让我走》的互文性及时代变化、政治变化下人们的自我身份认同问题。[3]187梅丽则认为:“短篇小说集《小夜曲:音乐与黄昏五故事》中创设了一个虚拟的社群,寓言般地揭示了当今世界全球化背景下愈演愈烈的‘低语境文化’趋势,表达了他对全球文化秩序的批判和反思。”[4]173此外,袁英哲以叙事理论中“陌生化”叙事手法分析了《小夜曲》中的解码延迟、叙事视角转换等在文本中的具体体现,及带给读者的新奇阅读感受。[5]124-125卢曦、刘一静指出,《小夜曲》借用音乐元素——主题“音乐化”呈现和结构“音乐化”两个特征,体现了石黑一雄的“音乐结构主义”的文本创作方式。以上具有代表性的先行研究中,前两者主要从文化角度对作品主题进行探讨,后两者主要是从小说写作技巧探讨《小夜曲》的创作手法。米兰·昆德拉指出,文学作品不单只是对历史时代的折射,更是探讨人的存在是什么。H·A·泰纳、威廉·朗格兰都强调应把一部文学作品看成是作者的生活的时代,或者作品中人物的生活时代的反映。石黑一雄也曾指出,展望世界上的作家,站在所谓的现实主义模式之外写小说的作家还是不多。作品《小夜曲》反映了当代人类怎样的生存状态和社会模式?[6]129石黑一雄所指的“脱离现实主义的模式”是脱离怎样的现实主义?本论从文本出发,以最具代表性的《小夜曲》为分析对象,通过视点人物“我”对生活现状和事业困境的叙述,探讨作品中的情感抉择、自我认知、自我独立意识等现实问题,揭示人类在现实和理想冲突下的传统伦理道德及个人独立意识的沦陷;自我审视过程中如何超越群体意识下社会机制的主题。

一、“我”的转变及情感抉择困境

(一)“我”的转变

小说在开头部分指出:“我对整容这事儿不感冒。……我的才华是这座城市里大多数人的两倍。然而如今这个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形象好、有市场、上杂志、上电视、去派对,还有你和什么人吃饭。这些统统让我恶心。”[7]137在小说的结尾部分这样写“我”的心理:“也许林迪说的对,也许像她说的,我应该向前看,生活确实不单单只是爱一个人。也许这次真的是我的转折点,我的明星梦不远了。也许她说的对。”[7]202“我”前后态度转变过程中,不能忽视的重要事件就是整容。整容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从“我”的角度出发,“我”面临着多重困境,却又无力改变。

(二)情感抉择困境

梅丽在分析《小夜曲》中“低语境文化”危机表现时强调,现代社会中,“孤独而缺乏安全感的匆匆过客之间造成了一种短暂的友谊,使他们迅速成为彼此的知己;当环境发生改变,他们又以同样的冲动将这种情谊抛在脑后。……拥有不同种族和文化背景的人们倾向于保持一种广泛、松散而短暂的联系”[4]176。从人物关系的“友谊”角度对低语境文化下情谊的淡化做了详尽分析,不失为一种卓见。作品中,妻子“海伦”一通电话宣告婚姻破产,几个星期后,“海伦”回来整理东西时,“她伤心地在公寓里走来走去——毕竟我们在这里有过美好的时光。我以为她要哭出来了,可是她没有”。这是从“我”的视角对妻子的心理单方捕捉,作品中妻子的真实心境是个空白。这种故意的留白是将填补丰富角色的任务交给读者,激发读者阅读趣味的技法。大森荘藏认为:“世界的姿相呈现为多面像。一件事因当事人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姿态,与其说这是可能的,倒不如说是常态的。……但是人们还是往往将真实理解为单面性。”[8]30-31这里的“伤心”是主体“我”在捕捉客体“海伦”时的单面性体现。这种单面性通过主观映像来捕捉世界,最终会堕落到虚妄的陷阱中去。因此,立体人物的呈现应是多角度的外围解读。其一,“我”在回忆妻子时提到,“我妻子海伦,以前还和我住在一起的时候,看我拿着萨克斯要去那个房间时,就会笑着说,我像是要去厕所,而有的时候感觉是,就是这样”。妻子将改造后的练习室比喻为“厕所”,足以体现妻子对拿着萨克斯去练习室的“我”的这一行为的嫌恶。“嫌恶的情绪明显含有疏离成分,虽然这一点不像别种情绪的疏离成分那么为人所知。”[9]216因此,夫妻的情感在此时已经出现裂痕。其二,在婚姻保持期内,“我”对“海伦”消费方面的评价是“就很多方面而言她是个好人,可是这种全然忘记我们实际的经济状况,开始幻想大笔新的花销能力,这就是海伦。”妻子海伦的新欢经营连锁餐厅,事业有成。从此可以看出,“我”了解到的海伦的消费追求和海伦新的恋人的经济情况完全匹配。其三,“海伦”在“我”事业最不如意的时候选择了高中时就暗恋的、事业有成的对象,提出为整容买单的方式来对“我”进行补偿。钱的补偿方式并不是出于“爱”的体现,而是“内疚”心态的一种补偿,自我内心安慰的一种方式 。此外,在小说的最后部分,“我”在电话中对海伦说“我爱你”,“我爱你”一般会作为爱意的表达方式被广泛用于热恋期的男女之间。笔者认为,在此处,“我爱你”并非爱意表达,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告别。“我”和“海伦”都将开启新的生活。因此,这里的告别是对以前生活方式的告别,是对以前价值观念和生活态度的告别。综合来看,海伦对练习室的嫌恶、粗暴的分手方式、始终如一的消费观念、自我安慰式的金钱补偿都是夫妻之间爱情渐失的具体体现。

二、当代社会之自我认知困境

自我认知困境在《小夜曲》中主要存在身份认知困境和自我服务偏见两方面。自我身份认知困境成因往往来自自我服务偏见。文本在开头部分指出:“我是个电影制片人、演员或者音乐家。没错,我是个乐手。一个打零工的萨克斯手,在录音室里讨生活,或者给乐队里补缺。他们要流行歌曲,我就吹流行歌曲。节奏布鲁斯?没问题。汽车广告,脱口秀的进场音乐,我都做。……然而只有在我梦想的最深处我才是一个爵士乐手。……只有在我自己的小卧室里我才是一个爵士乐手。”[7]134

首先“我”想表明自己的身份。在叙述多重身份之后的“没错”二字正体现了叙述者对自己身份做出精准定位前的诸多犹豫。“镜中我效应”认为:“一个人的自我观念是在与其他人的交往中形成的,一个人对自己的认识是其他人对于自己看法的反应,他所具有的这种自我感觉,是由别人的思想、别人对自己的态度所决定的。”[10]2也就是说,每个人对自己的认识都是通过与他人的相互交往、相互作用的过程中形成的。个体同社会息息相关,个体对自我的认知往往需要社会的其他人的评判,“我”的评判出现在流行歌曲、节奏布鲁斯、汽车广告等各个方面。在多方面的交往中,没有形成一个中心式的扩散模式。因此,难以聚焦、难以定位,才造成了对自我认识的模糊不清。

美国心理学家戴维·迈尔斯在他的著作《社会心理学》中指出,当我们加工和自我有关的信息时,会出现一种潜在偏见。我们会一边轻易地为自己的失败开脱,一边则欣然接受成功的赞誉。在很多情况下,我们认为自己比别人好。这种自我美化的感觉是多数人陶醉于自己优秀的一面。这是一种通病,在心理学上称为“自我服务偏见”。自我服务偏见的观点认为,主体的优秀是源自努力,他者优秀源自运气。即“将成功归属于内部因素,将失败归属于外部因素”[11]113。作品中,面对他人的肯定时,“我”认为是理所应当的,是平日努力应有的回报。一旦评价没有达到主体心理预期,则认为自己的努力没有得到公平的待遇。

三、当代社会之独立意识困境

黑格尔认为:“欲望是他人的欲望。更确切地说,欲望是想得到他人承认的欲望。”[12]116这里需要将欲求和欲望加以区分。欲求偏向主体的生理需求,欲望也与主体相关,但需以他人为媒介才能形成。例如,“肚子饿了,想吃什么”是欲求,“想在高级餐厅吃点好的”则是欲望。因此,生活在欲望中的我们是同他者相关的欲望。但“欲望还有欲望的满足所带来的自身的确定性,都是以对象为条件的,都需要扬弃这个他者”[13]50,但在现实世界中,脱离他者保持主体的自主性几乎是不可能的。《小夜曲》的叙述者“我”在未和他人接触时,对整容的摇摆,一是由于“我”不小心撞伤了大脚趾时的恶心及晕倒经历的陈述,似在宣扬“我”坚决不会任由整容医生拿着刀子在脸上划来划去的决心。二是“我”对目前博眼球求上位的这种社会现象非常排斥,认为金子最大的价值是金子本身,漆黑的外表并不代表金子本身价值的丧失,通过整容方式换取认可是一种有失尊严的行为。整容不可能性是主体“我”没有他者介在的独立意识体现。但社会关系的构成是多重、复杂的,是在人际交往关系中生成的。个人不可能脱离社会关系而独存。文本当中的社会关系包括妻子、经纪人、林迪等。妻子的劝说、经纪人的诱导及牵线、妻子情夫的经济补偿、整容后成名的案例,四个方面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坚不可摧的“成功陷阱”。“整容是通向成功的必经之路”的群体意识取代个人独立意识,社会成功机制模型发挥了其不可替代的决定性作用。但群体意识对个人独立意识的侵入过程并非一次性完成,而是在犹豫、徘徊中稳步进行。作品中整容后的恢复期的“我”,正是个人独立意识对群体意识反抗中被同化的过程。“我”和“林迪”第一次会面结束后,“我”的愤慨心情得到全面爆发,和经纪人通话之后,“我”的心情得到了很大安慰。于是有了和“林迪”的通话,通话结束后,“我放下电话,坐在床边,想不通刚才为什么没有坚定自己的立场,我甚至连暗示说‘不’都没有。也许我就是没有骨气”。这里的“骨气”可以理解叙述者原本具有的个体独立意识、自我立场的符号化产物。通过经纪人等社会成功机制的群体意识传输,致使“我”对自己原有立场的动摇。因此,自称“没骨气”的,被社会成功机制同化后的“我”认为,“林迪”或许可以给“我”的人生带来某种可遇不可求的机遇。这里正是自我独立意识此消,群体意识彼涨的过程,其结果必然是“我”对社会成功机制的一种妥协和盲从。先前的信念和周围人价值观上的不均衡状态,让“我”主体意志上下波动、左右摇摆,最终,被社会成功机制下的群体意识同化,替代。如勒庞所言:“群体能够消灭个人独立意识,独立的思考能力。事实上,早在他们的独立意识丧失之前,他们的思想与感情就已被群体同化了。”[14]2

四、成功与代价天平的“失衡”

“能力+努力=成功”的异化,是自我立场的放弃的代名词。目前生活的窘境下“我”的信念是:“像我刚才所说的,我并不坚持只做什么类型的音乐。为了赚钱,我什么都演。但整容就是另一码事了,我还是有点尊严的……即使只是在我的小卧室里,也许有一天,只是也许,真正喜欢音乐的人会听见并且欣赏我的演奏。”[7]138

面对生活的重压,“金子总会发光”“努力的过程往往比结果重要”体现的积极向上的正统价值观在“我”内心坚定不移,“我”坚持自己的立场和信念。但理想、信念融入到社会中,同他人观念相互作用过程中,人的行为或多或少会受到外部群体意识的影响,呈现出个人独立意识的失衡状态。这种状态往往会有一种倾向,即:个人行为受独立意识主宰作用逐渐消减,群体意识控制个人意志的趋势。文本中,群体主要是妻子、经纪人、林迪三人。妻子认为整容就如好司机需要好车一样;经纪人布拉德利曾在半年前开始数次提及我丑陋的脸是“我”和“成名”之间的不可逾越的鸿沟;“林迪”的相遇则是前两者意识的成功模型。前两者是通过语言传达达到意识初步同化,后者通过具体的成功案例,达到深层意识同化。

“我”整容手术之后,“我”心境由“好极了,兴奋、乐观”到后来的“消沉、孤独、可鄙”。亢奋期中的“我”仿佛触摸到了成功的尾巴,冷静下来的“我”开始对这种整容手段进行反思。“我”得知隔壁住着大明星“林迪·加德纳”的时候,正是冷静之后的“我”。恢复个人独立意识的“我”对林迪有着无与伦比的排斥,同时对自己妄图通过整容的手段,模仿林迪的成功捷径,爬进空虚的名流堆而懊悔不已。但小说的情节没有如预想一般,面对嗤之以鼻的人,却怀着兴奋的心情去拜会的前后矛盾,其中原因正是外部社会机制的侵入。经纪人的劝说的背后隐藏着一个强大的社会群体意识下建立的社会机制,劝说过程也正是社会成功机制对个人独立意识的同化过程,在这个过程当中,人逐渐放弃了人生之帆的舵手位置,同群体意识下的社会机制做出了妥协。

群体意识认为,整容是“我”成功的唯一途径,但是整容是一系列的社会链条都具备的情况下才能实施——成功需要整容,整容需要金钱,金钱又从何而来?

文本中,“我”住在一个造价低廉的公寓,身负九千五百美元的债务。妻子的背弃和补偿让囊中羞涩的“我”的整容事件出现了转机。关于整容资金的来源,文本中指出:“可是离开我她感到难过,特别是在我事业不如意的时候。所以她考虑了以后,和她的新欢谈了谈,那人也替我难过。他的原话是:‘史蒂夫得为我们的幸福买单真是太不幸了。’于是就这么定了。普伦德加斯特愿意为我出钱到全城最好的外科医生那里做整容手术。……机会难得。天晓得半年以后他还愿不愿意。现在就答应下来,好好对待自己一回。”[7]140

婚姻的失败、事业萎靡的窘境,引起情敌的同情后换来的整容基金,对出钱者而言是作恶后的心理安慰,对受钱者“我”而言可谓羞辱。这种羞辱的接受又得碍于尊严的守卫,于是有了经纪人的全权承包。努斯鲍姆认为,人的尊严分为两个层次,地位尊严(status dignity)和成就尊严(achievement dignity)[15]59,地位尊严是“原初的”、天生的、人人具备的尊严。人的存在和行动被人尊敬是成就尊严的前提,成就尊严是后天的、通过自我塑造后独立的个体尊严。“我”目前的经济困境,职业困境都意味着后天的自我塑造过程中,成就尊严的建构困境。对普伦德加斯特而言“我”的现状是值得同情的,“于是就这么定了”是在漠视我的意见的情况下的决定,也暗示着“我”目前的状态是未形成成就尊严。“我”起初以拒收“赔偿金”来守护自己的尊严,但在这个成功为道的世界,“我”已经失去了维护自我尊严的盾牌。经纪人布拉德利代替我同妻子海伦和普伦德加斯特去交涉的时候,“我”“感觉他在替我谈一桩生意,感觉有东西可卖的人是我”。表明“我”已清楚认识到自己的行为更类似于给感情贴上了价格的标签进行出售,出售的东西不是爱情,而是尊严。

在小说中的“我”在听到隔壁房间住着大明星“林迪”的时候,流露出来的嫌恶感显而易见。在收到“林迪”的来信时,我的行为同之前的嫌恶感出现了反差。这个反差之间的鸿沟需要一个疏通管道才能看似完整。于是“或许是由于无聊至极;又或者是我的心情又好起来了;或者觉得有个一起悲观的伙伴能聊聊天,说说话很不错;又或者我并不是对美女完全免疫”的台词为自己心理同行为的间隙上架了一座心灵安慰之桥。这里的四种解释更是心理同行为相互矛盾的自我强辩,“我”试图用强辩的方式构筑自我行为正当化的模式。但这种蒙上了华丽外衣看似高尚的模式背后,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罢了。

此外,在妻子海伦提出为整容买单后的几个星期,“我”可能面临又一次的经济危机。于是“我”开始务实地考虑整容的事。

“我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我得吃饭。还有,若这么做意味着最后会有更多的人听到我的音乐,这样的结果也不错啊?还有,我不是希望有朝一日能组建自己的乐队吗?什么时候能够实现?”[7]142

“我”对整容事件的改观是由于自身经济条件出现的困境导致。自身的对成功的追求的内部及外部经济条件的影响是“我”实施整容的要因。但在整容完成后的“我”和经纪人的通话中,“我”说:“我很好。事实上,现在的我头脑比以前清晰多了。所以麻烦就来了。现在我看明白了。你的计划……我真不应该听你的。”[7]154

这里的“我”将整容的内因归结于经纪人的教唆。这是典型的自我服务偏见的体现,更是将整容行为推手的外因化,自我责任的逃避和推卸的外在体现。笔者认为,但“我”将“补偿金”一事告诉经纪人是“我”的特意安排。我们可以推测这里的“我”是一个狡猾的操盘手,放弃自尊,接受“补偿”的行为完美包装后,将自我追求成功的心理动机作为暗线,将经纪人的再三提议和妻子的劝说作为明线,两条线同时进行,明线成就自己的外部包装,暗线满足自己的成功欲望。

五、《小夜曲》的时代主题

《小夜曲》包含着石黑一雄对摆脱畸形社会机制的一种热望,以及对人类生命本身的一种强烈关注。《小夜曲》的创作是石黑一雄思考“个人独立意识”同“群体意识”相互冲突、相互融合的一次尝试。在阐述“我”前后心态变化原因的过程中,“整容”被赋予了符号性隐喻性的意义。通往成功之路的“人生的捷径”悖论也成为石黑一雄思想、意识、文学观念的重要组成部分。《小夜曲》中的“我”每天将自己关在“厕所”里,苦练萨克斯,希望可以成名。成名不仅可以改变目前生活上的窘境,更是对“我”能力的一种肯定和认可。于是同妻子分手,“我”忍受疼痛,做了脸部整形。这些行为的抉择都是实现成功的一种代价,这些代价是显性的,整容背后的隐性的代价却最为惨重,即:个人独立意识的丧失。勒庞认为,“融入群体后,个人的明确身份与个性的逐渐消失,直到个人沦为不受自我理智控制的玩偶。”[14]18因此,“我”在没有周围环境的影响下有自己独立意识,但如同人的个体无法脱离社会关系而独立存在一样,个人意识也无法逃离群体意识的左右,更无法从群体意识中脱离出来。

目前,社会中众多以“流量明星”为代表的追求病态审美的现象背后,都隐藏着追求快速成功和表面的虚假繁荣的隐形动机。当理想化的奋进精神和现实困境相互冲突时,努力同成功并非完全等值,多次的尝试下的努力并未转换为成功的背景下,会使当事人降低自我价值感,同时也会质疑努力、能力和成功之间的因果关系。也就是说,勤修“内功”,踏实进步的自我发展的内部动力和获得外界认同的同步机制发生错位时,纠正错位的必要“手段”成为通向成功的必要捷径。在《小夜曲》中,“我”的经纪人布拉德利·史蒂文,承认我的实力和能力,但是他并不认为“我”是成功的。也就是说在“经纪人”的评价机制里,认为“实力+外表=成功”,外表和实力是获得成功的必备条件。“我”在叙述海伦最后一次回家时所说的话:“我会一飞冲天,我怎么可能会失败呢,以我的才华?”[7]139海伦对“我”的才华是非常肯定的态度。此外,海伦在离开房间的时候用愤怒的语气说:“什么叫作你愿意一辈子都在那个小房间里吹萨克斯?什么叫作你喜欢做一个大失败者?”从此可以判断出,对于妻子海伦而言,现在的窘迫环境是一个失败者的表现。因此,海伦认为,“实力+收益=成功”,海伦是从成功带来的利益出发,来定义成功。而“林迪”是成功者的典范,她拥有的是“外貌+名气+财富”,“外貌”是获取后两者的必要条件。勒庞认为:“群体并非随便几个人就能构成所谓的群体,他是相对个体而言的。群体是指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为了达成共同的目标,通过相关方式聚合在一起进行活动的人。”[14]3此处的经纪人、妻子、林迪三人形成了独立的群体,他们有着共同的目标:成功。“我”在这样的成功机制下,个人独立意识早已被群体同化。

石黑一雄在接受德国《新时代》记者的访谈时提到:“我对电影一直很感兴趣,以前我给电视四台写过剧本。但正是这让我觉得,小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一种作为小说才能起作用的东西……不是那么直观的东西,小说更长于描写思维过程,它在人的脑子里效用更大。”[16]42石黑一雄的《小夜曲》不是单纯地描写一个整容事件,而是通过整容事件书写个人独立意识面对社会成功机制下群体意识的一种同化和盲从。“人生来就有本质性的缺憾,但我们都逼迫自己做对的选择。有时我们不得不在‘坏的’和‘更坏的’抉择之间作取舍。”[1]14“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传统的观念告诉人们成功必须靠着辛勤的钻研和努力才能换来。随着时代的发展,一个人能否成功,背后除汗水之外,机遇、平台等客观外部因素也息息相关。

石黑一雄的另一大作《千万别让我走》为了让一些人“生”,大批量生产的克隆人的生命也只能在器官移植的那一刻终结。“石黑一雄借助科幻小说的体裁来摆脱具体社会历史语境的限制,探讨至今依然困扰人类社会的一些棘手而又重要的问题。对个体道德进行操控,让整个社会处于道德瘫痪的状态……这在人类史上发生过,现在依然在发生,将来还可能发生。”[17]215对个体道德的操控正是个体独立意识沦陷的表现之一。《小夜曲》中的“我”对待整容前后态度大相径庭,所有的行为看似建立在自我独立意识的控制中,但事实并非如此。现代社会已进入大数据的智能时代,人们的抉择往往建立在各种数据分析之后的利益最大化的最优预测。正如保罗柏顿所言,“我们所有人都扮演着角色,承担的工作在很大程度上超出我们控制。我们中的大多数人远离社会权力中心。我们学习我们履行的特定技能或职能,但这些职能的效果或配置在很大程度上仍然在我们的控制之外。从这个意义上说,史蒂文斯的状况是社会上大多数人的状况的隐喻。”[18]22然而,作为当代人的我们,所使用的语言、文字,我们的想法、出路都是在当前的社会体制中产生的,因此,我们无法从当前的社会机制中脱离出来。但是,我们不能忽视的是,作品《小夜曲》中,“我”和林迪在完成夜间旅行之后,“我”对偷来的奖杯的处置方式:“我把铜像放在某个房间外客房服务的盘子上,不知谁吃剩的晚餐旁。”[7]19“回到林迪的房间,我们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大笑起来,一直笑到我们两个倒成一团。”[7]197这其中的淋漓畅快难道不正是石黑一雄对在现在社会机制下的群体意识的重新审视?对人生之帆舵手主权的重新宣扬?石黑一雄提出的脱离现实主义的模式的观点,在《小夜曲》中的体现便是:个人独立意识从群体意识下的社会机制中脱离出来,对人类存在状态进行审视的一种态度。

六、结语

米兰·昆德拉认为,个人无法超越社会机制;勒庞认为个人独立意识在群体意识中无法存在,这两者看似不同,却异曲同工。社会机制是外在体现,群体意识是核心内容,在群体意识下社会机制才得以成立,无论社会机制是否成文,都脱离不了群体意识的向导作用。同样,无论外在体现还是核心内容,它们都在无形中左右着人们的个人独立意识的走向问题。《小夜曲》女人通过整容获取男人,男人通过整容获取名利,没有成名的人想成名,成名的人想更有名。在整个过程中,以情感、生活、个人独立意识为代价的目标达成无疑是新的悲剧的轮回。石黑一雄作品如同镜子一般,映射社会群体意识取代个人独立意识的时代特征,也映射了作者对这种状况的无力感。正如森川慎野所说:“如果人能以超越的视角来审视自己的处境的话,就能更凸显运气和偶发状况的绝对优越性。但遗憾的是,人没有俯瞰自身处境的视角,也没有掌控自身处境的能力。”[19]47这种局限性不是人为造成的,而是身处社会秩序中的我们,无法从社会秩序当中寻找一个突破口,也没能拥有从外围进行审视自身及周围环境的望远镜,以至于我们自以为所有的抉择都是自主的决断,其实群体意识下的社会机制早已替代我们的个人独立意识,成为掌握我们人生之帆的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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