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林 晓
(广西民族大学 文学院,南宁 530006)
坚忍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之一,也是历代文人墨客争相歌颂的品质。苏轼曾在《留侯论》中高度赞扬张良“忍小忿而就大谋”的品质,认为:“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1]810所谓“忍小忿而就大谋”,即忍受小的忿恨而实现伟大的谋略。忍,是权衡利弊后作出的最符合当下情境的抉择。在《史记》的人物长廊中,司马迁精心刻画了一系列“忍小忿而就大谋”的豪杰之士,突出表现他们在遭受困厄和侮辱时展现出来的坚强意志,以此反映自己的价值取向。这些豪杰之士面临的处境各不相同,但都是在对现实处境进行利弊权衡后,选择保全性命,以维护自己、家庭乃至国家的利益,实现人生理想。
忍辱人物所受的屈辱各不相同,有的是人际交往中的摩擦,有的是国破家亡的变故,还有的是生命备受摧残的威胁,但他们在受辱之后均能压抑自己的冲动,避免做出过激行为。在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刻,能够熄灭愤怒和冲动之火的唯有强大的意志和远大的目标,或报仇雪恨,或立身扬名,或顾全大局。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其展现出来的生命韧性均让人无比崇敬。
忍辱复仇人物在经历肉体摧残、精神侮辱乃至国破家亡的变故后,往往选择隐忍苟活以完成复仇使命。他们的身份地位各不相同,之所以没有在当下对施暴者进行报复,与亲友、国家共存亡,是因为自身实力不够而不得不积蓄力量,等待时机成熟。
忍辱报国仇者如越王勾践,卧薪尝胆20年,终灭强吴。当他被夫差围困在会稽山下的时候,这种国破家亡的耻辱也曾让他产生轻生的念头:“吾终于此乎?”[2]3233在商汤、文王、重耳、齐桓公忍辱发愤经历的激励下,勾践决定保存性命,甚至做出了“勾践请为臣,妻为妾”[2]3230的承诺。返国后,他卧薪尝胆,时刻提醒自己铭记这份丧权辱国之耻:“女忘会稽之耻邪?”[2]3234在这种身心煎熬的痛苦中,他礼贤下士,操练精兵,关心民瘼,最终一举攻破吴国都城,报了国破家亡之仇。苏轼高度赞扬这种坚忍不拔的复仇意志,他在《留侯论》中评价:“勾践之困于会稽,而归臣妾于吴者,三年而不倦。且夫有报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刚也。”[1]813勾践忍辱负重,刻意向吴王展示自己“软弱”的一面,像深涧的溪水一样默默蓄势,然而,“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莫之能胜,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3]291。其中包含的排山倒海的力量远胜于“匹夫之刚”。
忍辱报父仇者如伍子胥。楚平王囚禁伍奢,以此要挟伍尚和伍子胥。伍尚选择与父亲共存亡,伍子胥则选择保存性命,“奔他国,借力以雪父之耻。”[2]4526怀着父兄俱亡的悲痛心情,伍子胥前往吴国寻求帮助,一路上历尽艰辛,乞食为生。在第一次进言受挫后,他也并未放弃复仇信念,“退而与太子建之子胜耕于野”[2]4531,最后终于取得吴王阖闾的信任,举兵伐楚,攻入郢都,“掘楚平王墓,出其尸,鞭之三百,然后已”[2]4538。司马迁在《伍子胥列传》中肯定了伍子胥弃小义而就大谋的远大理想,“向令伍子胥从奢俱死,何异蝼蚁。弃小义, 雪大耻,名垂于后世。悲夫!方子胥窘于江上,道乞食,志岂尝须臾忘郢邪?故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2]4558在危急关头,伍子胥选择了与儒家“舍生取义”截然不同的道路,放弃的是小义,但成就的是大义。正如梁启超所言:“伍子胥引外族以自覆其祖国,律以爱国之义,盖有罪焉。虽然,复仇亦天下之大义也。其智深勇沉,则真一世之雄也。”[2]4559伍子胥正是因为具备了“刚戾忍垢”[2]4525的品质,所以能够克服常人所不能忍受的困难,实现复仇愿望。
对于那些经受了国破家亡的复仇人物而言,选择死亡虽然不失为一种保持名节的方式,但是选择隐忍苟活则更需要强大的意志和信念。司马迁生动记载了这些人物忍辱复仇的事迹,歌颂他们百折不挠的坚强意志和不畏强暴的复仇精神,一方面体现了他反抗强暴的价值理想,另一方面也体现了他“忍小忿而就大谋”的价值取向。
这一类人物是指拥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或者某种突出能力的有志之士在壮志未酬的情况下,选择隐忍苟活,以实现更大的人生价值,如张良、管仲、孙膑、张仪、虞卿、苏秦、张耳、陈馀、魏豹、彭越、季布、栾布、韩信等。他们对自己的智慧和能力有较为清晰的认识,但缺乏施展的机会,因此在机会到来之前,他们决心忍受一切不公平的待遇,保全生命。
张良年少时一心报复秦始皇灭韩之仇,“以盖世之才,不为伊尹、太公之谋,而特出于荆轲、聂政之计,以侥幸于不死”[1]811。圯上受书一事给张良上了生动的一课。面对黄石公毫不客气的训诫,张良“鄂然,欲殴之。为其老,强忍,下取履[2]4107”。这一份隐忍的气度帮助他顺利通过了取鞋、穿鞋、约定见面的反复考验,得到了《太公兵法》,也如愿以偿地成了帝王师。苏轼在《留侯论》中高度赞扬了黄石公的良苦用心:“夫老人者,以为子房才有余,而忧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1]813黄石公“其意不在书”,而是通过授书的过程,教给张良隐忍的气度。“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1]812这样的君子气度才使得张良在未来的政治风雨中泰然处之,建功立业。管仲辅佐公子纠夺权不成,“公子纠败,召忽死之”[2]4411,自己“幽囚受辱”[2]4411,自甘被接送回齐,正是因为“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2]4411。他被任为宰相后,辅佐齐桓公成为春秋一代霸主。《淮南子·氾论训》中也肯定了他这种忍辱负重的精神:“然而管仲免于缧绁之中,立齐国之政,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使管仲出死捐躯,不顾后图,岂有此霸功哉?”[2]4411孙膑早年间遭庞涓忌恨,“庞涓恐其贤于己,疾之,则以法刑断其两足而黥之,欲隐勿见。”[2]4491孙膑不以为耻,忍辱奋斗,成了齐威王的军师,终于在马陵大败庞涓,一雪前耻。张耳和陈馀早年为躲避秦国的追捕,曾在一个里巷看门。里长寻衅滋事,与陈馀发生冲突,张耳暗示他默默忍受,“今见小辱而欲死一吏乎?”[2]5634凌稚隆《史记评林》引罗大经语曰:“大智大勇,必能忍小耻小忿,彼其云蒸龙变,欲有所会,岂与琐琐者较乎?”[4]257在张耳看来,为了实现更大的人生价值,眼前的小耻小忿都是可以忍受的。张陈二人忍下了一时屈辱,后随武臣一起开拓河北,辅佐赵王歇。张耳更是随刘邦出生入死,被封为赵王,与刘邦结为儿女亲家。魏豹、彭越二人被诬陷为谋逆罪却不自杀,甘愿坐牢受辱,正是因为他们“智略过人,独患无身耳”[2]5705。韩信忍受胯下之辱,也是因为“杀之无名,故忍而就于此”[2]5811,不愿意因为无赖白白牺牲自己的生命。苏轼在《晁错论》中云:“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1]822当“超世之才”尚未得到充分发挥时,“坚忍不拔之志”就显得尤为重要,它促使人们冷静思考,化悲愤为动力,成就一番事业。司马迁浓墨重彩地描写这类型人物忍辱成才的事迹,在他们的身上寄寓自己忍辱发愤、立身扬名的人生理想,不仅仅是因为个人经历与此相似,更是为了肯定这种为实现个人理想而百折不挠的精神。
忍辱求全型人物在面对挫折和屈辱时,考虑的大多是家族或国家的利益,将集体利益置于个人利益之上,最终选择忍让,等待事情平息,以此维护家族和国家的稳定。
统治者如吕后。吕后临朝执政时期,冒顿单于写信调戏吕后,态度极不恭敬,“吕后大怒”[2]6117。众将军都主张讨伐匈奴,只有季布坚决反对,力陈讨伐之弊,于是“太后罢朝,遂不复议击匈奴事”[2]6117。从“大怒”到“不复议”的改变,正是吕后在面对秦朝开边扰民的前车之鉴以及当下休养生息的现实需求时作出的让步。将相者如蔺相如、李牧。蔺相如位高权重,遭到了廉颇的忌恨,但他处处避让,正是出于“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2]5272的忍让气度,司马迁高度评价这种精神,认为他“退而让颇,名重泰山”[2]5300。李牧领兵驻守在代郡、雁门郡一带,防备匈奴人的进攻。他用兵以“守”为主,很少正面与匈奴对抗。“匈奴以李牧为怯, 虽赵边兵亦以为吾将怯。赵王让李牧,李牧如故。”[2]5292他不作过多的解释,养精蓄锐,保留实力,后来一战即胜,“其后十余岁,匈奴不敢近赵边城。”[2]5294帝王将相因为身居高位,所以在面临侮辱时,常常要将国家利益置于第一位,他们的“忍”因为包含了国家内容而具有更崇高的意义。平民如聂政。聂政在为严仲子刺杀侠累之前,“避仇隐于屠者之间”[2]5471。严仲子的请求对于他来说不失为一个立身扬名的机会,但他拒绝了这个机会,理由是“臣所以降志辱身居市井屠者,徒幸以养老母;老母在,政身未敢以许人也”[2]5472。直到服孝期满,姐姐出嫁后,他才主动报答严仲子的知遇之恩。为了不连累家人,他毁容自残。对于他的这份苦心,姐姐聂荣感叹:“然政所以蒙污辱自弃于市贩之间者,为老母幸无恙,妾未嫁也。”[2]5477聂政先前之所以委曲求全,正是为了维持生活的稳定,保证家人的人身安全。司马迁借他人之口感叹道:“乡使政诚知其姊无濡忍之志,不重暴骸之难,必绝险千里以列其名,姊弟倶僇于韩市者,亦未必敢以身许严仲子也。”[2]5479这是一种明哲保身的生存方式,他们保存生命是为了维持当下的生活,保证家人和自己的人身安全。
“小不忍,则乱大谋”出自《论语·卫灵公》,朱熹《论语集注》中解释:“小不忍,如妇人之仁、匹夫之勇皆是。”[5]197在《史记》中,司马迁客观地记录了一些“小不忍,则乱大谋”的人物和事例,以此作为“忍小忿而就大谋”价值观的补充。这类人物常常因为意气用事,使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甚至连累身边人,祸及国家。《张耳陈馀列传》中,刘邦路过赵国,态度极其傲慢,“箕踞詈,甚慢易之”[2]5668。贯高、赵午等人不满刘邦对赵王张敖无礼,“吾等义不辱,今怨高祖辱我王,故欲杀之”[2]5668。差点连累赵王和自己整个家族被处死,后来在泄公的帮助下才逃过一劫。姚苎田曰:“贯高固叛人,然身为张耳故客,其视高祖,等夷耳。天下初定,逐鹿未忘;老骥雄心,不能忍辱,与他人作逆者殊科。”[2]5675贯高等人的出发点虽好,但因为一时之忿而不顾赵王和妻小的安危而弑君,不能不说是意气用事。又如灌夫,“为人刚直使酒,不好面谀”[2]6427,嫉恶如仇,但有时也意气用事,多次借着酒醉在公众场合挖苦、讽刺田蚡。田蚡到窦婴家作客,灌夫邀田蚡起舞,田蚡不从,“夫以坐上语侵之”[2]6430;田蚡宴请宾客,灌夫大闹宴席,最后连累窦婴与田蚡“东朝廷辩之”[2]6438,在外戚势力的干预下,灌夫被灭族,窦婴亦被杀害。窦婴被害固然是因为田蚡和王太后巧妙设计,罗织罪名,但灌夫逞一时之忿,也是导致彼此关系恶化的导火线。司马迁评价:“灌夫无术而不逊。”[2]6450篇中多次描写“夫不怿”“夫愈益怒”“灌夫不悦”“夫怒”“夫无所发怒,乃骂临汝候”“夫愈怒,不肯谢”等句子,都是灌夫“无术而不逊”的注脚。姚苎田在《史记菁华录》里评价道:“(窦灌)大抵皆外有婞直之客,而中无坚忍之志,以此处世,无一而可。”[6]5389又说:“(灌夫)既不能摧刚为柔,乐观时变;又往往色厉内荏,不脱俗情。”[6]5389都是认为灌夫性格外放,不能坚忍,逞一时口舌之快而酿成悲剧。
这些刚直敢言的忠臣义士,并不是什么叛乱分子。他们有自己的行事原则,敢言敢为,也勇于承担自己的过失。但在复杂的政治斗争中,他们所“言”不属于针砭时弊的济世良方,所“行”又多出于个人私怨的报复,因此在政治漩涡中迅速沉没。他们因为一时冲动而造成了严重的后果,由此产生的蝴蝶效应,不仅波及自己的亲人,也伤害了他们的维护对象。司马迁记载这些“小不忍,则乱大谋”的人物和事例,就是作为他“忍小忿而就大谋”价值观的反证。在这些人物身上,司马迁寄寓了自己的痛心和同情,他们不畏强权的耿直性格令人动容,但他们的行事方式则需要批判看待。
武帝时期,政治统一,经济繁荣,文化昌盛,军事强大。伴随着大一统国家奋发昂扬的时代精神,每个人都渴望有所作为,成就一番事业。在时代精神的感召下,司马迁油然而生“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时代使命感,“绝宾客之知,亡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上”[1]355。然而,“汉武帝对西汉朝廷的官员们,既为他们创造了无数次飞黄腾达的机会,又给他们设下了瞬息间身败名裂的危机”[7]8。“内多欲而外施仁义”[2]7100的汉武帝在酷吏宠臣的帮助下,实施着名为法治,实为人治的政策。在这种情况下,耿介之士或由于小人进谗而遭受酷刑,或由于直言敢谏而触犯龙颜,再加上官吏之间为了争权逐利而勾心斗角,使得“受辱”事件时有发生。如李陵承担着投降卖国的骂名,忍辱投降匈奴;司马迁因“李陵之祸”被处以宫刑,窦婴和田蚡在争权夺势的过程中,也常常相互欺辱等等。当时一般的士大夫都认可“轻生重气”“烈士殉名,壮士殉节”的价值观,因此隐忍苟活的行为一般为人所不齿。但是,在司马迁看来,生命是实现人生价值的前提,在大一统时代奋发有为的人生理想时刻提醒着自己忍一时小忿,实现人生价值。在遭受宫刑之后,他虽然痛恨“明主不晓”[1]357,但依然忍下了这份奇耻大辱,肩负起时代重任,尽可能客观公正地记载“汉兴以来,至明天子,获符瑞,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泽流罔极”[2]7668-7669的功业,唯恐“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2]7668。这种排除万难,以言兴邦的人生理想正是时代精神在个体身上的体现。
司马迁从小接受儒家教育,师从董仲舒、孔安国学习《公羊春秋》和《尚书》。在《史记》中,他将孔子写入世家,为孟子立传,大量引用孔子的观点作为评语,正体现了对儒家思想的认可。
第一,司马迁认可儒家的生死观。儒家虽然主张“舍生取义”,但不赞成因为小节小信造成无意义的生命浪费。《论语·微子篇》中有一则记载道:“逸民: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谓:‘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8]274孔子认为,是否“降志辱身”可以根据实际情况进行选择。在特殊情况下,“降志辱身”并没有与“舍生取义”的儒家人格理想相违背,因为保存生命的目的就是为了实现“义”,实现自己的价值。“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8]224当自己的人生价值尚未实现却又面临“降志辱身”的困境时,忍一时小忿而成就功业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在《论语》中,子贡与孔子曾就管仲是否属于仁人的问题进行讨论,子贡认为:“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8]210孔子则认为管仲的“仁”并不局限在以身殉难的小节小信,而体现在“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8]210的长远影响。孔子高度赞扬了管仲保存生命以实现人生价值的做法,“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8]210《论语·述而》篇中也曾说:“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彼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8]96说明儒家并不主张无意义的生命浪费。司马迁继承了这种观点,一方面高度肯定历史上那些保存性命以实现自身价值的前辈先贤,正如他在《报任安书》中所说:“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1]362另一方面以此勉励自己,效仿贤圣发愤著书。
第二,“仲尼菜色陈蔡,孟轲困于齐梁”[2]4974的隐忍受辱经历引起了司马迁的共鸣。孔子周游列国14年却郁郁不得志,“累累若丧家之狗”[2]3771,多次受到别人的轻视和侮辱,然而孔子从未放弃自己的政治理想,“知其不可而为之”[8]219“厄而作《春秋》”[1]363。司马迁对于其困顿不遇的人生经历充满了同情,同时也因其百折不挠的精神而备受鼓舞,因此立志以孔子为楷模,完成《史记》的写作,“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2]7658。孟子同样是司马迁的精神榜样,在《孟子荀卿列传》中,司马迁摒弃孟子游说诸侯的详细经历不言,而单单记叙了孟子不得其用,“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2]4964的无奈。在他的身上,司马迁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孟子·告子下》中说:“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也,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9]222孟子认为,成才的必要条件就是吃苦耐劳。孟子本人也是这样实践的,他奔波于各个诸侯国之间,却得不到重视,其经历之曲折非“苦其心志”一句所能概括。因为不愿意自己的才名埋没于后世,所以动心忍性、发愤著书。可以说,孟子的学说和实践都给了司马迁极大的启发。无论是《史记》中的“忍辱”人物,还是司马迁本人,在“立德、立言、立功”的过程中,往往能化悲愤为动力,但是“降志辱身”只是激发进取心的一个刺激点,承受住随之而来的生命重量,砥砺前行,才是成功的关键。
司马迁对道家思想的认同很大程度上源于父亲司马谈,在《太史公自序》中,他记叙了父亲“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的经历,而且全文引入了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指》,表明了他对道家思想一定程度的认同。道家思想主张“柔弱胜刚强”,在《道德经》中有大量论述此观点的句子。“弱者,道之用。”[3]174“民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不胜,木强则拱。强大处下,柔弱处上。”[3]282柔弱才能战胜刚强,只有处事低调、谦让,才能够成就一番大事业,达到“无为而无不为”的境界。忍辱负重的人看似沉默地忍受了别人的屈辱,但他们的忍让并不是彻底的懦弱和逃避,其中包含一种奋起的力量。他们的“忍”似乎暴露了自己的劣势和弱点,但正是由于这种羞耻感促使他们身处困境而不断积蓄力量,最终一鸣惊人。“是以圣人言:‘受国之垢,是为社稷祖;受国不祥,是谓天下王。’正言若反。”[3]293在这里,老子强调了帝王吃苦耐劳、忍辱负重的重要性,但这个道理在所有有志之士身上都适用。重耳逃亡在外19年,屡次受到别国的侮辱,最终成为一代霸主;范雎经历了“置厕中。宾客饮者醉,更溺雎”[2]5143的肮脏与屈辱,发愤努力,最终拜相封侯;韩信忍受了胯下之辱,最终成为刘邦建立大汉王朝过程中的中流砥柱。这些忍辱发愤人物无不经历了由弱到强的转变。他们本来身处劣势,力量微薄,但凭着一腔的热血和生命的韧劲实现了自己的价值。在他们的身上,司马迁寄寓了道家“柔弱胜刚强”的思想。
司马迁38岁时,继父职为太史令。47岁时因为李陵之祸被下狱,处以宫刑。出狱后,为中书令。虽然“尊宠任职”[10]2061,但是“诟莫大于宫刑”[1]352。这种言语难以穷尽的耻辱和痛苦使得司马迁格外关注历史上那些历尽屈辱和磨难,隐忍苟活以实现自己价值的人。他的忍辱发愤的思想正来源于前人的实践经验,“且西伯,伯也,拘于羑里;李斯,相也,具于五刑;淮阴,王也,受械于陈;彭越、张敖,南乡称孤,系狱抵罪;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魏其,大将也,衣赭衣,关三木;季布为朱家钳奴;灌夫受辱于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1]361这些忍辱人物在《史记》中均有详细的传记,他们伟大的人格精神以及对理想的执着追求深深激励了司马迁。在《报任安书》和《太史公自序》中,他详细记载了自己隐忍苟活的苦衷。在他看来,作为刑余之人的耻辱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消弭的,“虽累百世,垢弥甚耳!”[1]365而自己之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1]362,正是因为“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1]362,撰写《史记》不仅仅是为了完成父亲的夙愿,实现“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11]174的孝道理想,也是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1]359在自杀存节和忍辱发愤两条道路面前,司马迁毫不犹豫地选择第二条道路。他坚信自己未来的成就足以抵消此前的磨难,“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1]364鲁迅《汉文学史纲要》中说:“(司马迁)恨为弄臣,寄心楮墨,感身世之戮辱,传畸人于千秋。”[12]44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明确自己在《史记》中记载的为“倜傥非常之人”[1]363。鲁迅所谓“畸人”,其实也是“奇人”。他们或许出身卑微,肉体受损,遍尝艰辛,但最终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了“倜傥非常之人”。司马迁突出歌颂了他们身上“忍辱发愤”的精神,正是以他们为知音,以此来突出自己的价值观,借“忍辱”人物之酒杯浇自己心中之块垒。“司马迁热切关注着那些有特异功勋、特殊品德、奇言奇行、奇计奇谋者,实际上是关注历史上那些有非常之事的非常之人。”[13]43
在《史记》中,司马迁用生动精准的语言刻画了英雄豪杰的忍辱经历,高度赞扬他们“忍小忿而就大谋”的坚忍品质,并在他们身上寄寓了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即为了实现人生价值,维护集体利益,应当能屈能伸,保存性命和实力。“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不少仁人志士在面对人生的苦难,承受外界的压力时,都以这种精神来自我勉励。当我们与他人发生矛盾时,“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思想能充当人际关系的润滑剂,对于构建诚信友爱、充满活力、安定有序的社会主义和谐社会也有积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