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阳,刘彦青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西安 710119)
《项羽本纪》是《史记》中司马迁着力较多的一篇传记,完整记录了项羽一生的起伏,全面展现了秦末动乱及楚汉战争所涉及的众多人物与事件。尤其是其中对巨鹿之战、鸿门宴、垓下之围三个主要场景的记录,具有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项羽本纪》可谓是《史记》中公认的最有文学色彩的一篇。前人的研究主要集中在项羽入本纪的破例、项羽人物形象的悲剧性、《项羽本纪》的文学艺术价值几方面。然而较本纪中其他篇目而言,如此具有艺术价值的《项羽本纪》为何呈现出迥然不同的文学风格?在文学与史学的双重定位中其文学性是怎样凸显出来的?《项羽本纪》的文学性色彩是司马迁亲自写作生成,还是受取材影响而成?如何认识《项羽本纪》所呈现的艺术价值?本文即从文本特征入手,尝试对《项羽本纪》的文学性进行再认识,以期对上述问题有所裨益。
从文本结构上可以看出,《项羽本纪》区别于《史记》其他本纪的一个重要内容是它并不以编年为次序,而是选择以事件的发展为节,依次叙述若干事件,从而完成对项羽一生的记录。记事虽是《项羽本纪》的核心内容,但本篇记事内容是通过记述人物对话来完成的,大量具体的对话内容是本篇最大的特色。这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项羽本纪》以项羽为传主,其成功之处正是将项羽这一历史人物记录得生动形象,这一英雄人物的刻画并非依靠记事来完成,而是主要依赖言语实现的。这主要体现在项羽一生的几个重要阶段。
1.英雄不凡的出场
《项羽本纪》对项羽性格的刻画是从其一出场就开始的。在《项羽本纪》的开始,司马迁就重点记录了少年项羽两处惊世骇俗的话语。
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1]380
秦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梁与籍俱观。籍曰:“彼可取而代也。”[1]380
司马迁在此借项羽之口,显示了项羽从小就卓尔不群、出类拔萃,也预示了项羽其后的宏图霸业。
2.宏图霸业的建立
从起兵到灭秦,再到分王诸侯,项羽的伟业达到顶峰。《项羽本纪》在记录这一时期事件的同时,也记录了项羽各个阶段的言论。这些言论直接体现出其性格特征。鸿门宴上对刘邦的解释,项羽直言不讳地说:“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1]399不带任何隐瞒与掩饰。楚汉之争时期,面对相持不下的局面,项羽对刘邦说:“天下匈匈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原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为也。”[1]416企图以两人决斗解决楚汉之争,体现了项羽行事的单纯。磊落与单纯是项羽光辉的一面,同时也造成其悲剧结局。
3.英雄的末路悲歌
垓下之围是项羽一生最后一次战争,也是《项羽本纪》所记最为详细的一部分。其之所以详细,一个重要原因是司马迁对项羽话语的大量记载。
首先是载录其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1]422英雄悲歌,为整个叙事营造了悲壮的情感氛围。
其后又记载刘邦数千汉骑追杀,项羽自度不得脱。对其骑兵说:“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固决死,原为诸君快战,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1]423概述了他一生的伟业,也总结了其失败的原因。然将失败归结为天,足见其自负与顽固。
《项羽本纪》所记项羽性格主要通过记载他本人的言语体现出来。司马迁正是借助项羽自己的话语刻画了一个看似客观的历史人物,也正是通过项羽自己的话语揭示出其最终的失败命运。除了主要人物,次要人物的性格也通过言语来刻画,如会稽起兵后,项梁部署吴中豪杰为校尉、候、司马,其中特意谈到“有一人不得用,自言于梁”。此事项梁给出的理由是:“前时某丧使公主某事,不能办,以此不任用公。”[1]381一定程度上表现了项梁的见微知著与知人善用。
记言不仅刻画了人物的性格,而且成为推动事件发展的重要因素,是衔结前后事件之间的重要线索。《项羽本纪》所记事件从开始的起兵到最终乌江自刎都是通过言语推进的。
1.会稽起兵事件以记言内容推进
项羽起兵自会稽开始,《项羽本纪》记载秦二世元年七月,陈涉等在大泽中起兵。其九月项梁、项羽在会稽起兵,而关于会稽起兵的具体情况,《项羽本纪》记录主要为对话内容。
会稽守通谓梁曰:“……吾欲发兵,使公及桓楚将。”是时桓楚亡在泽中。梁曰:“桓楚亡,人莫知其处,独籍知之耳。”梁乃出,诫籍持剑居外待。梁复入,与守坐,曰:“请召籍,使受命召桓楚。”守曰:“诺。”梁召籍入。须臾,梁眴籍曰:“可行矣!”于是籍遂拔剑斩守头……使人收下县,得精兵八千人。梁部署吴中豪杰为校尉、候、司马。[1]381
会稽守通向项梁提议起兵,项梁借口只有项羽知道桓楚在哪里,召项羽入,项羽斩杀会稽守。这段对话发生于会稽守通、项梁、项羽三人之间,通过对话形式将项梁、项羽起兵的过程记载得详细而完整。
2.主要事件皆以记言来完成
项羽起兵之后的主要事件亦通过记言来完成。项梁带来江东八千子弟渡江而西的原因是,广陵人召平矫陈涉之命拜梁为楚王上柱国,并说:“江东已定,急引兵西击秦。”[1]382东阳令史陈婴不敢称王,并以兵属项梁的原因是:“陈婴母谓婴曰:‘自我为汝家妇,未尝闻汝先古之有贵者。今暴得大名,不祥。不如有所属,事成犹得封侯,事败易以亡,非世所指名也。’婴乃不敢为王。”[1]382-383项梁攻破东阿下军,想要联系齐兵一齐向西追击秦君,但被齐田荣拒绝。因为田荣说:“楚杀田假,赵杀田角、田间,乃发兵。”项梁却回复:“田假为与国之王,穷来从我,不忍杀之。”[1]387以上内容皆为记言形式,此外《项羽本纪》中最重要的事件钜鹿之战和鸿门宴也是以对话形式进行的。
(1)巨鹿之战。战前相持阶段,详细记录了秦一方章邯的动摇,乃至投降的经过。这一过程主要通过对话形式来记录。
章邯军棘原,项羽军漳南,相持未战……长史欣恐,还走其军……欣至军,报曰:“赵高用事于中,下无可为者……原将军孰计之。”陈馀亦遗章邯书曰:“白起为秦将……而竟赐死……此孰与身伏鈇质,妻子为僇乎?”章邯狐疑,阴使候始成使项羽,欲约。……项羽召军吏谋曰:“粮少,欲听其约。”军吏皆曰:“善。”项羽乃与期洹水南殷虚上。已盟,章邯见项羽而流涕,为言赵高。[1]393-396
章邯投降后,紧接着是项羽坑杀秦卒事件。这一事件背景也是通过对话展现的。
秦吏卒多窃言曰:“章将军等诈吾属降诸侯,今能入关破秦,大善;即不能,诸侯虏吾属而东,秦必尽诛吾父母妻子。”诸侯微闻其计,以告项羽。项羽乃召黥布、蒲将军计曰:“秦吏卒尚众,其心不服,不如击杀之,而独与章邯、长史欣、都尉翳入秦。”于是楚军夜击坑秦卒二十余万人新安城南。[1]396-397
这一段文字先是记录秦吏卒的窃窃私语,表现降卒的顾虑,这种顾虑导致诸侯的不安,又引起了项羽的猜忌。对话是叙事内容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事件发展中承担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2)鸿门宴。鸿门宴是《项羽本纪》写得最为详细的事件,也是被后人评价文学艺术价值最高的文本。司马迁对这一事件的写作主要通过细节性的言语记录方式。
鸿门宴的背景是刘邦先项羽破咸阳入关,项羽与刘邦的矛盾冲突十分激烈,而这一激烈的矛盾冲突正是借助曹无伤、项羽、范增三人之间的对话表现出来的。
沛公左司马曹无伤使人言于项羽曰:“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项羽大怒,曰:“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范增说项羽曰:“沛公居山东时……今入关,……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气……此天子气也。急击勿失。”[1]397
鸿门宴中刘邦提前知道了项羽的图谋,故能有所准备。这背后的原因便是项伯的提前告知,这一事件也是通过项伯、张良、刘邦三人之间的对话展开的。
楚左尹项伯者,项羽季父也……欲呼张良与俱去。曰:“毋从俱死也。”张良曰:“……”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惊,曰:“……”张良曰:“……”曰:“……”良曰:“……”沛公默然,曰:“……”张良曰:“……”沛公曰:“……”张良曰:“……”沛公曰“……”良曰:“……”沛公曰“……”张良出,要项伯。项伯即入见沛公。沛公奉卮酒为寿,约为婚姻,曰:“……”项伯许诺。谓沛公曰:“……”沛公曰:“……”于是项伯复夜去,至军中,具以沛公言报项王。因言曰:“……”项王许诺。[1]398
同样,鸿门宴的激烈过程正是通过各方的语言与对话进行的。
沛公旦日从百余骑来见项王,至鸿门,谢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却。”……亚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曰:“……吾属今为之虏矣。”沛公至军,立诛杀曹无伤。[1]399-401
本段主要记录鸿门宴的过程,这一过程是通过记言来完成的,记事只是穿插其间,起到衔接的作用。可以说鸿门宴中的各方矛盾,均通过对话反映出来,语言也成为记事内容的一部分,其中涉及的人物刘邦、项羽、范增、项庄、樊哙、张良等人都有记言内容。他们在鸿门宴中所承担的作用都通过各自的语言来完成。
3.项羽结局以记言结束
垓下之围是巨鹿之战、鸿门宴之后另一重要事件。《项羽本纪》对此一阶段项羽的言论进行了详细记录。垓下之围中项羽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不由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1]422由此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虞兮虞兮奈若何!”[1]422面对汉骑追者数千人,项王自度不得脱。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1]423项羽在此总结了自己一生经历,并将失败的原因归结为“天亡我,非战之罪也”。描写突围的战斗过程,穿插着项羽的言语:“项王谓其骑曰:‘吾为公取彼一将。’”“谓其骑曰:‘何如?’骑皆伏曰:‘如大王言。’”[1]423不仅对自己的兵将如此说,面对亭长的好言相劝,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1]424再次重申了其失败的原因。而此处“无颜见江东父老”的话与此前破秦时“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的话相联系,既可以看出他思虑的短浅,又见其性格深处的温情。临死之前赠马于亭长说:“吾知公长者。吾骑此马五岁……不忍杀之,以赐公。”[1]424-425赠头于汉骑司马吕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1]425又更加反映出他性格的光辉面。
《项羽本纪》文本可分为记言和记事两部分,其中又以记言性的对话内容为核心,对话内容承载了《项羽本纪》叙事的重点,并且在一定程度上连接起记事性内容,使得记事性内容更加连贯与合理。《项羽本纪》叙事的成功、结构的完整,不仅表现在事件的前后联系,而且在《项羽本纪》中有事与事的相互照应,更具有文学色彩的是事与言的前后照应、相互配合。
在叙事中记言内容的作用不仅表现在它推动了记事的完成,而且表现在叙事结构上,记言内容与记事内容呈现彼此照应的关系。
1.楚王立废事件上的前后照应
范增凭借他给项梁的一个计谋出场。他给项梁进谏:“夫秦灭六国,楚最无罪……以君世世楚将,为能复立楚之后也。”[1]385项梁接受了范增这一计谋,于民间找到楚国王族熊心并立为楚怀王。熊心被立是出于笼络各诸侯的目的。范增的这一话语与后文项羽分王诸侯、尊怀王为义帝的说辞相照应。项王欲自王,先王诸将相。说:“天下初发难时,假立诸侯后以伐秦……义帝虽无功,故当分其地而王之。”[1]402再将楚王称为义帝。诸侯王各就国后,项羽又派人迁徙义帝到长沙郴县,曰:“古之帝者地方千里,必居上游。”[1]407这也促使了群臣逐渐背叛,最终项羽私下命令衡山王、临江王将义帝击杀于江中。范增主张立楚怀王的说辞、项羽尊楚怀王为义帝的说辞彼此呼应,两者又与最终项羽派人击杀义帝于江中的记事照应。
2.鸿门宴有关曹无伤记言与记事的照应
3.宋义兴亡过程中记言与记事的照应
宋义的第一次出场是在项梁定陶再破秦军后,项羽等“斩李由,益轻秦,有骄色”的情况下,宋义进谏项梁说:“战胜而将骄卒惰者败。今卒少惰矣,秦兵日益,臣为君畏之。”[1]388项梁并未听取其意见,并将宋义派往出使齐国。宋义在路上遇到齐使者高陵君显,二者对话为,“高陵君显曰:‘公将见武信君乎?’曰:‘然。’曰:‘臣论武信君军必败。公徐行即免死,疾行则及祸。’”[1]388-389宋义在此预言了项梁的失败。其后“秦果悉起兵益章邯,击楚军,大破之定陶,项梁死”[1]389。对话与叙事相照应。这一内容又为后文宋义被楚王立为上将军埋下伏笔。巨鹿之战前高陵君显再将宋义的成功预言告知楚王说:“宋义论武信君之军必败,居数日,军果败。兵未战而先见败征,此可谓知兵矣。”[1]390导致“王召宋义与计事而大说之,因置以为上将军,项羽为鲁公,为次将,范增为末将,救赵。诸别将皆属宋义,号为卿子冠军”[1]390。巨鹿之战中宋义与项羽的矛盾激化,这一内容也正是通过二者的对话表现出来的。
行至安阳,留四十六日不进。项羽曰:“吾闻秦军围赵王巨鹿,疾引兵渡河,楚击其外,赵应其内,破秦军必矣。”宋义曰:“不然。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项羽晨朝上将军宋义,即其帐中斩宋义头……使人追宋义子,及之齐,杀之。使桓楚报命于怀王。[1]390-391
宋义的出场是凭借计谋,其最终死亡也是因为计谋。其得势是源于项梁不听其计谋,其死亡是因为项羽不从其计谋。宋义作为谋臣出现,故而《项羽本纪》中与其有关的叙事也都采用载言的方式进行,这种载言方式既与宋义的谋臣身份相符,又在叙事上做到了前后连贯,彼此照应。
记言与记事的照应是《项羽本纪》的亮点,作为推进故事发展的两条线索,既有自己独立行进的轨迹,彼此之间又相互衔接照应。与记事相比,记言更易于为人虚构,特别是对私密场合人物言语的记录,为叙事增加了大量的虚构成分。它补充了记事的不足,使得叙事更加具有逻辑性,从而增强了“艺术的真实”。使得其从史学范畴走向文学经典,这正是《项羽本纪》艺术色彩鲜明的根源。
项羽与刘邦均为楚汉之际的风云人物,《项羽本纪》记载了项羽从起事到灭亡,《高祖本纪》也记载了高祖从起事到灭项羽的经过,二者在《史记》本纪体中具有特殊的地位。虽然《高祖本纪》在文学色彩上逊于《项羽本纪》,但是二者不仅在文本内容上具有互文关系,而且在文本形态上具有高度的相似性。将两篇文本的记言内容进行对比,可以发现二者具有明显的参照现象。这种篇章之间的参照对比,体现了司马迁在结构安排上的匠心独运。
1.以人物言语定型人物不同性格
前文谈到《项羽本纪》采用记言的方式塑造项羽的性格:“秦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梁与籍俱观。籍曰:‘彼可取而代也。’”[1]380这种通过人物言语出场以定型的方法,在《高祖本纪》被重复使用。《高祖本纪》载:“高祖常繇咸阳,纵观,观秦皇帝,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1]438司马迁将二人观秦始皇的表现、言论编入纪中,从开始就展示出项羽与刘邦的不凡及其个性、处世方式的迥异。刘邦稳重而内敛,项羽率直而大胆,两人的性格特征也为他们后来的结局埋下了伏笔。
1.文眼诱导。即抓住作品中表现作者感情的画龙点睛之处,细细品味,从而感悟作品那种浓烈的情感。如:《我爱故乡的杨梅》标题中的一个“爱”字就把作者对故乡杨梅的那种深情直白出来了。文中的每个字词都蕴藏了一种“爱”之情。
2.起事反秦中的大量言语对比了人物不同的命运轨迹
《项羽本纪》与《高祖本纪》分别对秦二世元年陈涉起兵后项羽、刘邦于会稽、沛县起事的过程进行了详细记录。
秦二世元年七月,陈涉等起大泽中。其九月,会稽守通谓梁曰:“……吾欲发兵,使公及桓楚将。”是时桓楚亡在泽中。梁曰:“……独籍知之耳。”梁乃出,诫籍持剑居外待。梁复入,与守坐,曰:“请召籍,使受命召桓楚。”守曰:“诺。”梁召籍入。须臾,梁眴籍曰:“可行矣!”于是籍遂拔剑斩守头。项梁持守头,佩其印绶。门下大惊,扰乱,籍所击杀数十百人……于是梁为会稽守,籍为裨将,徇下县。[1]381
秦二世元年秋,陈胜等起蕲,至陈而王,号为“张楚”……沛令恐,欲以沛应涉。掾、主吏萧何、曹参乃曰:“君为秦吏……众不敢不听。”乃令樊哙召刘季。刘季之众已数十百人矣……萧、曹恐,踰城保刘季。刘季乃书帛射城上,谓沛父老曰:“天下苦秦久矣……不然,父子俱屠,无为也。”父老乃率子弟共杀沛令,开城门迎刘季,欲以为沛令。刘季曰:“天下方扰……原更相推择可者。”萧、曹等皆文吏……尽让刘季。诸父老皆曰:“平生所闻刘季诸珍怪……莫如刘季最吉。”于是刘季数让。众莫敢为,乃立季为沛公……于是少年豪吏如萧、曹、樊哙等皆为收沛子弟二三千人,攻胡陵、方与,还守丰。[1]445-446
项羽、刘邦在起事反秦时均杀城守,被人拥为首领。但是纵观其过程,项羽以武力取胜,击杀甚众,使人“慴伏”,刘邦却以“书帛射城上”的智谋使城中“父老乃率子弟共杀沛令,开城门迎刘季,欲以为沛令”,不战而屈人之兵。而后刘邦“数让”,最终被立为沛公。相较而言,刘邦较项羽能用智谋,懂识人用人,善拉拢人心。
再如,秦二世三年,刘邦、项羽先后入关,秦王子婴“素车白马”以降。《项羽本纪》与《高祖本纪》分别对项羽、刘邦入关后的言论进行了记录。
居数日,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人或说项王曰:“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以霸。”项王见秦宫皆以烧残破,又心怀思欲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说者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项王闻之,烹说者。[1]402
汉元年十月,沛公兵遂先诸侯至霸上。秦王子婴……降轵道旁。诸将或言诛秦王。沛公曰:“始怀王遣我……又杀之,不祥。”乃以秦王属吏,遂西入咸阳……乃封秦重宝财物府库,还军霸上。召诸县父老豪桀曰:“父老苦秦苛法久矣……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余悉除去秦法……且吾所以还军霸上,待诸侯至而定约束耳。”乃使人与秦吏行县乡邑,告谕之。秦人大喜,争持牛羊酒食献飨军士。沛公又让不受,曰:“仓粟多,非乏,不欲费人。”人又益喜,唯恐沛公不为秦王。[1]459
无论是二人入关后的言论还是行事,《高祖本纪》均有意与《项羽本纪》进行了参照。《高祖本纪》记刘邦在有人言“诛秦王”的情况下,宽待子婴,并与诸县父老约法三章,秦人因而“争持牛羊酒食献飨军士”,刘邦又不接受,秦人“唯恐沛公不为秦王”。反观《项羽本纪》,项羽入关后则“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收其货宝妇女而东”,“思欲东归”,并直言“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受人耻笑后,便“烹说者”。项羽的残暴无情、目光短浅显露无遗,难得民心。相较之下,更显得刘邦胸襟广阔、深谋远虑。
3.借助个性化的言语总结了各自成败得失
《项羽本纪》记录了项羽在垓下之围时对自己一生功业成败的总结,项羽认为:“吾起兵至今八岁矣……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1]423而《高祖本纪》同样有关于刘邦总结自己功业的言论记录:“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1]480项羽将败因归结为“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而刘邦则将胜因归为“人力”,司马迁借助项羽、刘邦之口,塑造了二人迥异的性格。
《项羽本纪》与《高祖本纪》的参照借助观秦始皇、起事反秦、破秦入关、成败归因4例典型事件而贯穿全篇。“一节事分两处写,安得不同?乃《羽纪》中字字是写项羽,《高纪》中字字是写高祖。两篇对看,始见其妙。”[3]80司马迁有意对记言、记事的编排使项羽、刘邦二人得失天下的过程及其根源呈现得更为详细、具体,“两相得失一一入手”[2]75。这种在结构设置上匠心独运的巧妙参照,也使《项羽本纪》与《高祖本纪》呈现出更加浓厚的文学色彩,进一步助力了文本的经典化。
《项羽本纪》是千百年来被读者公认《史记》最具文学色彩的篇目,从上述论述可知,记言是实现这一艺术效果的重要方式。据笔者统计,《项羽本纪》人物言语所占的文本比重高达41.3%,这一比重远远超过《史记》其他篇目。那么如何看待《项羽本纪》中的记言文本呢?这些记言文本是司马迁所拟吗?因这些记言内容表现出的大量虚构色彩,使得《项羽本纪》整个文本性质与文本色彩具有进一步深入思考的价值。
关于《项羽本纪》的史料来源,《后汉书》记班彪曰:“汉兴定天下,太中大夫陆贾记录时功,作《楚汉春秋》九篇。孝武之世,太史令司马迁采《左氏》《国语》,删《世本》《战国策》,据楚、汉列国时事,上自黄帝,下讫获麟,作本纪、世家、列传、书、表百三十篇。”[4]1325“百家之书,犹可法也。若《左氏》《国语》《战国策》《楚汉春秋》《太史公书》,今之所以知古,后之所由观前,圣人之耳目也……又进项羽、陈涉而黜淮南、衡山,细意委曲,条例不经。”[4]1326-1327其中谈到《楚汉春秋》。班固在《汉书·司马迁传》谈到:“故司马迁据《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楚汉春秋》,接其后事,讫于天汉。其言秦、汉,详矣。”[5]2737《汉书·艺文志·六艺略》《春秋》类有:“《楚汉春秋》九篇,陆贾所记。”[5]1714可见班固本人是见过《楚汉春秋》的,他说司马迁述《楚汉春秋》应该是可信的。而从《史记》全书史实断限上看,《项羽本纪》在最符合《楚汉春秋》所记载的时代断限。《隋书·经籍志》史部杂史类载录:“《楚汉春秋》九卷,陆贾撰。”[6]959《旧唐书·经籍志》史部杂史类载录:“《楚汉春秋》二十卷,陆贾撰。”[7]1994《新唐书·艺文志》史部杂史类载录:“陆贾《楚汉春秋》九篇。”[8]1463可见至唐代《楚汉春秋》依然存在,刘知几《史通·杂说》也说:“案刘氏初兴,书唯陆贾而已。子长述楚、汉之事,专据此书。”[9]438可见司马迁撰写《项羽本纪》采用了《楚汉春秋》是确定的。
除此之外,《秦楚之际月表》序有“太史公读秦楚之际”[1]921一句,张大可先生据此认为,司马迁看过名为《秦楚之际》一书。[10]107仅从书名来看,《秦楚之际》所记内容当与《楚汉春秋》类似。如果确有这一部书,那么也很有可能被《项羽本纪》所采用。但是很难确认司马迁时代是否真有《秦楚之际》一书。《秦楚之际月表》的确有“太史公读秦楚之际”一说,然司马迁这里所读的“秦楚之际”很可能即是他编写的《秦楚之际月表》。可能是司马迁先编写了《秦楚之际月表》而后根据此月表内容再作序,是先有表,后有序,所以才有“太史公读秦楚之际”一说。因为《史记》中这样的情况并非只此一例,《高祖功臣侯年表》序云“余读高祖侯功臣,察其首封”[1]1049,此“高祖侯功臣”很可能也指的是其自家编写的《高祖功臣侯年表》。这就如同其在《史记·卫康叔世家》所说的“余读《世家》言”[1]1940之类。况且《秦楚之际》《高祖侯功臣》并不见著录于《汉书·艺文志》,也不见于后世其他书目,更没有传世文本,很难确定司马迁时期确有这一文献资料。因此我们仍认为《项羽本纪》的史料来源主要为《楚汉春秋》。
既然《楚汉春秋》是可确定的《项羽本纪》来源资料。那么司马迁如何使用《楚汉春秋》编写《项羽本纪》是另一个需要研究的问题。
然而《楚汉春秋》早已亡逸,清代学者将散见于《史记》三家注、《太平御览》、《汉书注》、《文选注》、《艺文类聚》等所引的部分文字与零散章节辑录出来,形成《楚汉春秋辑本》,有茅泮林《十种古逸书》、黄奭《汉学堂丛书》、郑国勋《龙溪精舍丛书》等数种,大体相同。以黄奭《汉学堂丛书》来看,所辑共47条。从这辑本所涉内容看,“《楚汉春秋》关于楚汉历史的记述是丰富的、多方面的,诸如:项梁阴养士,以图反秦;吴广建议陈涉引兵西击;刘邦兵克宛城;郦食其见刘邦;樊哙请杀秦王子婴;刘邦封函谷关还军霸上;范增火烧函谷关;项羽、刘邦在鸿门;刘邦彭城之败;项羽使武涉说韩信;刘邦初封侯;韩信舍人谢公告韩信反;叔孙通三谏刘邦;吕后痛哀惠帝……政治斗争和军事斗争都写到了,涉及的人物有五六十之多,堪为一代历史的记录”[11]30。司马贞在对《史记集解序》的“索隐”中说:“(《楚汉春秋》)汉太中大夫楚人陆贾所撰,记项氏与汉高祖初起,及说惠、文间事。”[1]4036联系《汉书·艺文志》所载此书12卷书目,可知与原书相比,辑本所辑录书目可谓十分零散,一则并不完整,二则个别条目不可凭信。今以现存《楚汉春秋辑本》所辑条目对比揣测《项羽本纪》对其的采用。
1.大量的对话形式可能源于《楚汉春秋》
前文已经论述《项羽本纪》的最大特色是大量的记言与对话内容。而《项羽本纪》之所以采用记言与对话的形式很可能是受到《楚汉春秋》的影响。刘知几《史通》曰:“《晏子》《虞卿》《吕氏》《陆贾》,其书篇第,本无年月,而亦谓《春秋》。”[9]7又曰:“案吕、陆二氏,吕不韦、陆贾。各著一书,唯次篇章,不系时月,此乃子书杂记,而皆号曰春秋。”[9]85据刘知几所论《楚汉春秋》的记事形式是杂记式的体裁,而不是编年体裁。如同刘知几所列举的《晏子春秋》《吕氏春秋》一般,杂记类史书故事性鲜明,多具细节性的对话。另外陆贾在楚汉时期是以辩士身份出现在历史舞台的。《项羽本纪》也记载赵高杀害秦二世,派人来见刘邦,想签订盟约以瓜分关中,刘邦认为是诈计,就派郦生、陆贾前去游说,二人用私利诱惑秦军将领,趁机攻破了武关。楚汉战争时期,刘邦派陆贾游说项羽,以期释放被俘的父亲、吕后等人。《南越列传》载刘邦曾派陆贾出使南越,游说赵佗归附汉朝。据《史记·陆贾列传》载:“高帝不怿而有惭色,乃谓陆生曰:‘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败之国。’陆生乃粗述存亡之征,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尝不称善,左右呼万岁,号其书曰《新语》。”[1]3270“余读陆生《新语》书十二篇,固当世之辩士。”[1]3277陆贾的辩士身份也使得《楚汉春秋》载录对话性内容更具可能性。
参看《楚汉春秋辑本》,我们发现47条内容绝大多数为不完整的只言片语,很难通过这些内容揣测《楚汉春秋》的本来面目,内容较为丰富的条目,如“上过陈留”“沛公西入武关”“项王在鸿门”“亚父碎玉斗”“上败彭城”“项王为高阁”“项王使武涉说淮阴侯”“上欲封侯公”“美人和项羽歌”“高祖初封侯”“王疆”“北郭先生”“淮阴武王反”“黥布反”“叔孙通”“惠帝崩”等条全部为记言或对话内容,乃至有些字数较少的条目如“刘泽”“赵中大夫”也为记言内容。司马迁所见的《楚汉春秋》为类似于《战国策》类的对话性史料应该是确定的。《项羽本纪》文本表现出的记言和对话的主要特征,很可能是因为司马迁所依赖的《楚汉春秋》表现出的这一特点所造成的,《楚汉春秋》的文风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司马迁的创作风格。
2.大量的对话内容可能直接源于《楚汉春秋》
由于《楚汉春秋辑本》只是零星记录,很难全面地将其与《项羽本纪》内容做对比,然而从《楚汉春秋辑本》零星几处可供对比的条目,亦可揣测二者的关系。如《楚汉春秋辑本》有“项王为高阁”条,载:
项王为高阁,置太公于上,告汉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汉王曰:“吾与项王约为兄弟,吾翁即汝翁。若烹汝翁,幸分我一杯羹。”[12]4
《项羽本纪》记录此内容表述为:
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汉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汉王曰:“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曰‘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1]416
二者表述基本相同,可视为《项羽本纪》对《楚汉春秋》的原文采录。而据《项羽本纪》中最为精彩的鸿门宴叙事文本来源,我们可以推测,《项羽本纪》可能亦来源于《楚汉春秋》。《楚汉春秋辑本》有“项王在鸿门”条载:
项王在鸿门,亚父曰:“吾使人望沛公,其气冲天,五采色相缪,或似龙,或似云,非人臣之气,可诛之。”高祖会项羽,范增目羽,羽不应。樊哙杖盾撞入,食豕,羽壮之。[12]3
本条所载亚父所言内容并不见于《项羽本纪》,而有关鸿门宴的大致过程《项羽本纪》所载与此条相符。《楚汉春秋辑本》此条辑录自《水经·渭水注》。如果仅从辑本看,似乎是司马迁在《项羽本纪》中对此内容进行了丰富,增加了大量的对话性内容。然亦不能排除该条辑本内容出自郦道元对《楚汉春秋》进行省略的可能。而《楚汉春秋辑本》“亚父碎玉斗”条载:
沛公脱身鸿门,从间道至军,张良、韩信乃谒项王军门曰:“沛公使臣奉白璧一双,献大王足下;玉斗一双,献大将军足下。”亚父受玉斗,置地,戟撞破之。[12]3-4
这与《项羽本纪》在鸿门宴处对此的描写也十分接近。
沛公已去,间至军中,张良入谢,曰:“沛公不胜杯杓,不能辞。谨使臣良奉白璧一双,再拜献大王足下;玉斗一双,再拜奉大将军足下。”项王曰:“沛公安在?”良曰:“闻大王有意督过之,脱身独去,已至军矣。”项王则受璧,置之坐上。亚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1]401
然而《楚汉春秋辑本》所辑录内容只是原书极少的一部分,而且是出于古人注疏时所引,古人引书又多不规范,若非特意关注表达方式,很大程度上会出现不忠于原文的情况。而《辑本》中很大一部分辑录自《史记》“三家注”内容,“三家注”中的《楚汉春秋》条目又是注者着眼于两书的不同而引的。我们以此也揣测存在注家未注明的更多相同的内容。
《项羽本纪》有大量精彩的记言和对话内容是司马迁抄录自《楚汉春秋》。故而《项羽本纪》叙事上所呈现出的艺术价值,可能要归功于陆贾。当然我们不能否认司马迁在使用《楚汉春秋》的过程中做了很多取舍与改写的工作,其对《项羽本纪》的文本生成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但通过对《项羽本纪》文本具体生成方式的考查,我们发现一个重要问题,即对司马迁“编者”身份的研究可能比“作者”身份的研究更具现实意义。这在《史记》中并非个案,《五帝本纪》《夏本纪》《殷本纪》在文本风格上表现出明显的典雅古奥色彩,根源于司马迁所使用的原始材料《尚书》本身的文本色彩。《周本纪》以共王为界,文本表现截然不同的风格,其原因主要是周共王以前文本主要依托《尚书》,共王以后则大量采用《国语》《战国策》材料。此外,司马迁采用大量辞赋文本撰成《司马相如列传》,采录《论语》生成《仲尼弟子列传》等等,大量事例表明了原始材料直接影响了《史记》的文本风格。因原始材料来源的多样,《史记》全书不同篇目表现出多样化艺术色彩。龚鹏程由此也谈到“这些史籍可能本身就是文学作品,或者著史同时也肩负着文选的功能”[13]55。这固然可以视为原始材料的残留印记,但也不可否认司马迁模拟原始材料而对文本进行“再创作”。这种“再创作”不仅使原有材料在叙事上显得更加合理、富有艺术魅力,而且蕴含着司马迁深刻的思想寄托与历史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