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花深闺明大义 潮州歌册教化深——潮州歌册走访录

文|肖惠卿 方婕妤 星海音乐学院

在粤东一隅，有一个古老族群一直活在人们的言说当中，他们低调、勤奋、拼搏、开拓，敢为人先的无畏气魄和保守传统的思想巧妙地集于一身，既有岭南地区内敛素净的文化品质，又不失开创经济发展浪潮之勇者气概，引起不少文化学者以及外界学人的关注。

潮汕地区有一种神秘的“闺中文学”——潮州歌册，只在妇女口中传唱，今渐失传，小巷尽头抑或深宅闺房难见当年盛行时痴迷之盛况。应星海音乐学院大创项目《潮汕、闽南地区戏种、歌种的探究、采集与实践演唱》的开展，我们一行人来到了潮州歌册之乡——潮州，采访潮州歌册省级传承人林少红老师以及群文馆潮州歌册演唱者许瑾英老师。

提起潮州歌册，老人家陷入对旧时繁盛场景的回忆。旧时代，受社会发展以及观念的制约，“女子无才”、相夫教子、管理家事是一种盛誉美德。为了对女子进行道德教化，潮汕人想出了一种方法，以歌册的形式来对女子灌输为人处世的是非原则和善恶观念。因此，潮州歌册也被称为潮汕历史上独有的“女子文化”。当年文化娱乐资源极度缺乏，妇女们聚集在一起的时候，唯有唱歌册解闷。入迷时，忘记做饭、忽略孩子甚至夜深失眠等事常有发生。难得的是，潮州歌册虽让人痴迷不已，但其作用不容忽略，老人家表示，她原本不识大字，在念歌册的时候才认识几个字，后来碰到不懂的字就向别人请教，因而认识的字越来越多，到现在读书看报都不成问题。

潮州歌册以潮汕地区的戏曲、歌谣为基础，吸收弹词、木鱼书等唱本的题材和结构形成的说唱艺术。在重男轻女的传统社会中，许多女子没有念书的资格，女孩子闺房亦或是其他聚集的地方便成为了潮州歌册的传唱之地，后有人将其刻印成册，称之为歌册。在历史的洗礼与生活烟火的熏染中，逐步从闺中妇女文学演变成文人笔下景观，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2002年北京图书出版社出版了《稀见旧版曲艺曲本丛刊》，潮州歌册被编在第一集，足见潮州歌册的重要地位。

潮州古香古色老宅。

潮州歌册四个传习所之一——平洲潮州歌册传习所。

潮州歌册的十种唱法。

表1：潮汕“八音”

潮州歌册创作时采用潮汕土字，而潮州话有“八音”，即八个声调（见表1）。潮汕话与潮州歌册相辅相成，正如俗话所说，一开口就“正是那个味儿”。如若想要演唱好潮州歌册，必须熟练地运用“八音”，才能使听者充分体会歌册中传达的喜怒哀乐，同时其听觉效果也更有“潮味”。潮州歌册一般四句为一个演唱单位，在演唱时注意第一二句跟第四句押韵，第三句采用比较急促的停顿，第四句拉长，略作间歇而增强节奏感。四句演唱时间为15秒左右为宜，最具韵律感。换节时可连韵，也可换韵，以押平声韵为主。部分歌册歌文中间夹有少量说白，简要说明事因，交代事项，转述过程等，使故事连贯，眉目清楚。叙事性是歌册的一大基本特征，歌册中经常采用书信、传话、对话等形式来完整扩充整个故事情节，与乐器、戏剧、表演以及幕后歌等多重形式搭配，更是锦上添花，同时给人以听觉和视觉上美的享受。如表1。

采访中，林少红老师为我们示范演唱了一小段《苏六娘》的歌册片段，《苏六娘》原是一则明本戏文，现国内能见到的最早版本是1956年由梅兰芳、欧阳予倩从日本带回来的明万历刻本摄影本,即《重补摘锦潮调金花女大全（附刻〈苏六娘〉》。后来《苏六娘》被移植到潮州歌册当中，增加了“为爱起死回生”“阎殿据理力争”等故事情节，因其故事性强和大圆满的结局成为了潮汕妇女非常喜爱的歌册文本之一。只见林少红老师直视前方，眼神陷入故事情节当中，背后一弦进入情境，所有的旋律都在脑海中，并不需要书本。该唱段是苏六娘被苏家许配给饶平杨家，苏六娘不愿而思念情郎的唱段。从老师的演唱中，我们感受到了一对鸳鸯被拆散的无奈、不舍，以及六娘对包办婚姻的不满，不能主宰自己人生的不甘，如泣如诉的说辞将文本中人物的情感诠释得淋漓尽致。潮州歌册是以说唱的方式将文本“念”出来，它区别于戏曲、歌剧以及流行歌曲等，它是一种全新的听觉感受。经过时代的发展，在“念”歌册的时候，加入了少量的潮州乐器，增强其音乐的韵律和节奏，咿呀拨弹的弦音以及女性的音调，颇有一种苏州评弹的感觉，令我们仿佛身在其中，与六娘一同经历她的人生悲喜。

除了语言之外，听取歌册还有情感上的波动。老师在演唱时，表情，语气无一不在向我们诉说六娘心中的心路历程。《苏六娘》中，女主人公苏六娘是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与表哥郭继春在十六岁时两情相悦，继春得媒婆相助，潜入六娘闺房，遂成佳缘。“情意恰似鱼得水，愿待鸡声且慢啼。双双恰似鸳鸯鸟，两人交颈如醉痴。”这个时期的六娘和继春刚刚私定终身，浓情蜜意，演唱者通过演唱表达出对当下羞涩的喜悦；好景不长，很快苏六娘就被娘家许配给富裕的杨家，可惜其子貌丑无才，六娘心里不愿，但也只能先告别继春回到吕浦，两人依依惜别泪沾襟。此时演唱中要适当加入颤音，滑音来表达两人告别时的不舍，但又要传达出两人相约不离不弃，生死相依的坚定的情绪。后六娘相思而亡，继春也悔恨不已，自缢随之而去，两人在阴间遇到阎王，阎王为其情义所感，将其放归人间，结为夫妻。两人经过许多的艰难困苦，终得一生一世一双人，不再为离别所痛苦，过着简单快乐的日子。

林少红老人演唱《苏六娘》唱段及潮州歌册小册子（清代）。

在唱到“六娘对君涶涶啼，鸳鸯拆散作一边”时，老师加入了颤音和些许气声的演唱方式，仿佛六娘真的出现在我们面前，正在对继春哭诉自己的不幸人生，哭诉可能不能与对方生死相守的无奈和彷徨。在唱到“情刀寸寸刈人肠，娘郎拆散各一方”时，老师激动得双手都颤抖起来，我们也忍不住眼眶发红，最难不过一个“情”字，明明是两情相悦却被迫拆散分开，是多么心酸和无奈啊。这一刻在老师如泣如诉的演唱中，我们与六娘共情，仿佛她的肝肠寸断都烙印在我们身体中，仿佛我们也走过一遍六娘的人生，经历了一次她的心酸苦楚。《苏六娘》整个故事情节跌宕起伏，一波三折，因此在演唱时也要根据故事情节的不同情境作不同的演唱处理，更是要用抑扬顿挫，如泣如诉的表达方式，将其中隐晦的情感放大直观地传递给观众，使观众能够身临其境，与角色共鸣。

在观察潮汕文化的时候，会发现一个很奇特的现象，潮汕音乐以及文学甚少关于爱情的写作和抒发，以致本地土生土长的潮汕人都无法做出确切解释。相对比于西南地区风格清丽活泼的爱情民歌，亦或是西北高亢嘹亮的维吾尔族民歌、泼辣畅快的东北民歌和大胆直白的中南地区民歌，无一不把爱情当做歌颂的主题，不管风格如何多元化，歌词方面基本上披露了“君子”与“窈窕淑女”之间较为纯粹的“两情相悦”爱情故事，男女双方将对方幻化成各类美好的事物以表达心中的仰慕，从而打动对方的内心。而潮汕地区自古以来的典籍，基本上都是围绕品德训教、劝子品学、家庭伦理、社会规诫等展开，对于爱情的描述甚是阑珊，这或许与潮汕地区内敛拼搏的品格息息相关，在此影响下，潮汕地区的民歌以及民间音乐文学，描述爱情的文学屈指可数。如此一来，《苏六娘》《陈三五娘》等就成为最为耀眼的代表，然而，《苏六娘》等文本中除了写爱情，更多的是两个相爱的年轻人冲破清规戒律、封建族群权威的书写，控诉封建家长制以及腐朽的社会制度对年轻人的戕害，在此比较下，关乎爱情的描述成分可以说是微乎其微，其情感的阐述带有沉重和决绝的意味。